雨天的书_雨天的书(外2篇)

  雨天的时候,坐在临街的小楼里,手里捧着一卷书,耳边随意地听着雨滴敲打精雕的花窗。茶晾了,淡淡的留着些余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看倦了,倚在发红的藤椅上,随便写上一二行,细听帘外的稠雨,仿是按在古琴宫商上流出的音符,悠扬而使人思绪放纵。
  于是雨天便有了书,那是周二先生写的。我只在雨天读书,读他的《自己的园地》。
  雨天的苏州,除了深锁在高墙里的园林尚饶有风姿外,只剩下几条蜿蜒的又寂寥的小巷。就如同知堂老人笔下的绍兴,只是那几条小小的乌篷船。

  一

  余秋雨在《白发苏州》中说:苏州缺少金陵的王气。这里没有森然殿阙,只有园林。这里摆不开战场,徒造了几座城门。这里的曲巷通不过堂皇的官轿,这里的民风不崇拜肃杀的禁令。这里的流水太清,这里的桃红太艳,这里的弹唱有点撩人。这里的小食太甜,这里的女人太俏,这里的茶馆太多,这里的书肆太密,这里的书法过于流丽,这里的绘画不够苍凉遒劲,这里的诗歌缺少易水壮士低哑的喉音。
  历来很多人在这里吃饱了,玩足了,风雅够了,回去就写鄙薄苏州的文字。于是连吴侬软语也成了玩物丧志的代称。
  鄙薄是嫉妒的表现吧。余秋雨也没有真正想为苏州“翻案”,回到上海后也把苏州好好地鄙薄了一番,他一定不是嫉妒。他只是表明自己是先知和圣贤吧:苏州也就是个粉色的地方。
  缓步在幽长的古巷中,如果撑一把猩红色的油纸伞,那一定就是戴望舒的《雨巷》了。置身其间不必去张望巷子的尽头,只须低首路面的鹅卵石。它们一排排簇拥着,错落有致。缀了色彩的石儿,只是多了一些独特的韵味,和着那纯色的卵石,明眸顾盼间的妩媚却全无轻浮之骨。
  朦胧中一个女子跨下台阶,悄悄地走了,她用自己的美貌亡了吴国,也让孙膑的三十六计蒙羞。而等待西施的不是荣华富贵,却是投沉江底。红颜亡国对越地的霸主更是忌讳。倒是吴地的百姓不忍她的悲惨,让她在《浣纱记》里和情人范蠡泛舟太湖。
  我不梦想遇见有丁香一般的她,更害怕那太息般的目光。
  巷子里的门都关闭着,门上或有着一对青铜的瑞兽叩手。门板上的颜色早没有了昔日的光亮,斑驳之中透着些典雅和含蓄。越过高耸的围墙,几枝红杏终于探出了好奇的眼睛。墙里的风景你可以想象,却不能够望见。院中的楼榭不会有金描画栋,却可能挂着沈周的山水米芾的狂草,至多还有一位略显伶仃的娉婷少女倚在朦胧中,羞涩的盼着你。雕花的木窗微微开启着,淡淡的麝香伴着古琴声从窗里流出。
  这闺阁中住着一位怎样的女子呢?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在我的心底,有着丁香般韵味的女子,也只有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了。前世不是块可以补天的七彩玉石,今生也只能生在败落的名门望族。轮回中她虽有倾国倾城之才貌,到头来却也凄凉无奈,含恨离天。这和曹家相似,苦心经营的江宁织造,苏州南北两局织造,却为了康熙的南巡,散尽了千金,末了还要担负本该是帝王承担的费用,家破人亡也是命里注定的事情。只因那人轻轻的一个笑容,便舍了性命追随来了尘间。这便是曹寅,这也就是黛玉。
  “寒塘度鹤影,冷月葬花魂”。曹雪芹吟出这诗句的时候,心尖也许正滴落鲜血?而苏州的百姓呢,他们比曹家更悲惨。
  雍正十二年所立《永禁机匠叫歇碑》,记载了清代丝织工人罢工被震压的事情。从吴越战争以降,苏州在千年中一直很安静,直到明代,苏州坚挺起来。在和魏阉的对抗中,最厉害竟然是来自这个素来温顺的江南小城。他们讲着软软的吴语,手里却提着自己的脑袋。说高了是苏州百姓的忠奸分明,说白了是苏州的百姓到了生死的抉择的关口。《苏州府志序》中说:“自明以来江南赋入率当天下什五,而郡又独江南什五。”所纳赋税之重,惊人眼目!
  二

  遥遥的巷子尽头,两个堪称绝色的女子擦肩而过。一个从小巷走出,去到北京城,引发一场亡国的兵变。一个从秦淮河的画舫里走进小巷,续写了一段亡国后的悲烈故事。蒙蒙的雨雾缭绕在她们四周,那两个女子显得飘渺而凄楚。
  自古红颜多薄命,沦落青楼的红颜更是命比纸薄。她们不但在心灵与肉体上承受蹂躏,而且也注定会被世人冷落和诅咒。
  陈圆圆来到皇城没有被崇祯皇帝看上,倒不是她没有倾国的美貌,温柔的眼神,或许那天崇祯帝正被边关女真人的入侵搞得烦心,或者是正在为剿灭李闯苦思冥想,所以这个苏州城里的美女落选了,还被破例发回原籍。崇祯永远也想不明白,自己看不上的女人却毁了他的花花世界。
  吴三桂的反叛被说成是为了这个女人,大顺朝的短命也说是君臣为夺这个女人而起。美丽真的成为灾难的开始。真正的原因决不是圆圆的美貌,而是这些男人的贪婪。关于陈圆圆的结局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她回苏州的。我希望老死庵堂的那个结局是真的,下个轮回她是否可以安宁些。
  走进小巷的柳如是十四岁就被吴江奸相周道登霸为姬妾,周死后又被周家卖入娼门。二十四岁时成为秦淮四艳之一,被“南明”的尚书钱牧斋看上收为侍妾。
  钱谦益是明末文人领袖,他的诗文可以称得明一代的压卷之著。只是这个垂老的文化领袖没有足够的文化气节,还没有和清帝较量一个回合,便败下阵去。尽管他换来了南京城的太平,没有再遭“扬州十天”般的屠杀,但他的投降还是为世人不耻,口诛笔伐至今。入清后他当了几个月的顺治朝礼部侍郎,匆匆告老回苏。十八年后,撒手人寰。柳如是在他死后不久,自缢身亡,年仅四十岁。 此时的钱家已经破败,散尽家财援助复明的英雄郑成功,乾隆气极把钦定他作贰臣。
  柳如是的闻名还赖于几百年后两位史家的负气之作。郭沫若的考证文章,是我看到的郭氏四九年后最认真的文字。考据称钱柳氏通琴棋,善丹青,识文墨,诗词可比易安,《尺牍》之文字的绚丽又精邃。然而这些不足以改变她的凄凉命运,其他的人可以变节,而她的丈夫是没有变节的权利的,一旦有变就如失贞的女子,满纸皆骂。而她的歌妓出身更是成为罪名,所有的人都希望那个垂暮老人是因为贪图这个女人的歌喉才变的。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中记载了这么一节,“柳于后园划地成寿形,以菜子播其间,旁栽以麦。暮春时候,钱登楼一望,为之狂喜,几坠而颠。”河东君之巧思以求悦于牧斋,可想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 倚栏凭吊,诗情如同深闺女子的绮梦。如此坚守梦想,是一种重生吧。除了梦,她还能够有什么呢?

  三

  转过巷口,走进另一条斑驳甚至有些阴森的小巷。轮回后的她们,还是没有逃脱艰辛和苦难。又是一对有着倾国美貌的女子,一个走进来,一个跨出去。
  赛金花这个苏州“花船”上的少年歌妓,一次偶遇被状元洪钧纳为小妾。从良后她的地位依旧卑微,只因丈夫洪大人的宠爱,才得到了暂时的安宁。洪钧出使欧洲四国三年,带她同往,她遂以公使夫人的身份出入于柏林社交界。她聪明好学,仪态华贵,渐渐为柏林城所接受。
  可是好景不长,期满回国后,洪钧被权臣参贬诬陷,少年得志的他不堪此辱,一气而过早病逝。赛金花的命运也由此逆转而下:儿子夭亡,女儿及财产被夺,自己被逐出洪府。
  孤身一人,无路可走,只得重堕风尘。她先后辗转上海、天津和北京,以赛金花之名艳帜高扬。一时间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争相要见见这个洪大人的爱妾,遂成为一代名妓。
  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光绪仓皇西逃。侵略军烧杀淫掠,不可一世。赛金花因其旅德经历并能说德语,得以与联军沟通,并面见了联军总司令瓦德西,大胆指责联军滥杀无辜的暴行,从而保护了许多官员和百姓的性命。李鸿章来京议和期间,她又成功地劝说德国公使克林德夫人让步,推动了和局的进展。然而,慈禧回京后,不但不给她记功,反而怕“妓女救国”太丢颜面,借故将她投入囹圄,押解回原籍。
[ 2 ]   她只得到上海重操旧业,但此时她身心疲惫,倦如飞鸟。多年后,她结识了兴中会革命党人魏斯炅,两情相悦,相见恨晚。年近五十岁的赛金花喜出望外,再次摘牌从良,与他正式结为夫妇,迁居北京。可是红颜薄命,魏突得急病不治而亡。魏的儿女不容她的存在,她便毅然离开魏家,搬至北京天桥平民区居仁里,沦为贫民。此后十几年一直与女仆顾妈相依为命,靠社会救助为生,艰窘度日。一九三六年冬,因贫病交加而亡。
  在赛金花被赶出北京城时,一个苏州女子用她十指尖尖的手,叩开了紫禁城的宫门。
  光绪三十年,慈禧太后七十万寿。沈寿绣成“八仙上寿图”、“无量寿佛”两幅寿屏,进献给慈禧。老佛爷一见寿屏,赞为绝世神品,用她颤抖的手,书写了“福”“寿”两字赐赠沈寿。一时间这个苏州的绣娘风头十足,又是办学授技,又是沟通官场。两年后沈寿吸收日本刺绣和西洋画的长处,以新意运旧法,使绣品更生动逼真,有立体感。所绣英女王维多利亚半身像,获世界万国博览会最优等奖。
  民国三年,应张謇之聘,沈寿担任南通女工传习所所长,继续传授刺绣技艺。所绣意大利皇帝、皇后像在意宫廷引起轰动,在太平洋万国巴拿马博览会上又获金质大奖。六年,沈寿多病,张謇恐其艺法不传,请沈寿详讲绣法,张作笔记,每天一二条,或二三天一条,数月后成《雪宦绣谱》一书,总结一十八种刺绣的基本针法。九年南通绣织局落成,沈寿任局长。十年沈寿病逝,终年四十八岁。
  张謇这个清末的状元,他在沈寿的生命中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史载张謇景慕沈寿几十年,为她的艺术提供了许多帮助,特别是在她生命的后期,亲笔记录下了她的针法。显然已经超出了朋友的概念,而沈寿是有丈夫的,还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画师,沈寿早年进贡慈禧的画样就出自他的手,但在某一天,他见不到妻子了。

  四

  凝望着这古巷,脚步越发沉重与缓慢。每迈一步,便仿佛踏出一个轮回。苏州真的是粉色的,只是这粉色太沉重,太辛酸。
  小巷的深处有一座普通的庭院,正是这座小小的庭院,苏州一度成为晚清国学的重镇。俞樾的曲园里走出了章太炎,太炎的章园走出了周氏兄弟。而另一条巷子里走出了疑古的顾颉刚。沈从文和钱钟书是走进小巷的,那条巷子里的闺阁中,又有两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倚靠栏杆在等候着他们两人。吴建雄越过了大海,来到了美国,这个苏州的小女子,竟成为美国物理学会的会长。荣获了哈佛、耶鲁在内的十二所大学的物理学博士。
  就是这些小巷,这些门庭里,聚集着无数厚实的文化,无数固执的属于苏州的灵魂。
  吴侬软语真的很好听,把她拍成曲子更是犹如幽兰一般,那就是昆曲了。没有人会把昆曲和法庭联系在一起,可是一个会拍曲子,正经地随“传”字辈学过几年的苏州人,抄着口英语出现在法庭上。这个法庭不是普通的,他是二战结束后,对日本甲级战犯进行审判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这个苏州人不是普通的,他是代表中国的首席检察官。这个苏州人舌战侵华元凶,用详尽的资料、机智的辩论、铁证如山的证据战胜了老奸巨滑的板垣、土肥原,终于把罪恶滔天的甲级战犯送上了断头台。那天世界记住了他的姓名:倪征[日奥](音yu)。
  这个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系的苏州人,成为了所有中国学法律人的骄傲。一九八四年,在联合国第三十九届大会及安理会上,他当选为联合国国际法院的大法官,成为新中国第一任联合国国际法院的大法官,那时他已经是七十八岁的高龄,是国际法院里年龄最老的法官。二000年十月,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宣布,为表彰他的杰出成就,在该院设立“倪征[日奥](音yu) 国际和中国法律奖”。
  九十五岁时,他回到苏州,在虎丘曲会上高歌一曲《长生殿・闻铃武陵花》,典雅的南昆竟发出了憾天动地的韵味。
  雨还在下,时间久了究竟是不好意思倾盆而下,却又细得看不见雨丝。巷子里隐隐传着弦索的叮咚声,小院的木门被轻轻打开,这庭院里会是怎样一番风景呢。
  巷子的尽头便是一个界线,一脚踏出,就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一步是不是就是重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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