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的大雾之夜(短篇小说) 孕妇梦见大雾生女孩吗

  那会儿,我背个黄书包满世界游荡,从这村走到那村。   有一天,从花犊子公社下长途汽车,扬起的尘土落定后我发现,路边除了我另外还站着一个女孩。灰头土脸,从额头挂下来两三道汗泥印,如斑马线竖着裹卷到下巴上,留着男孩寸头,一件蓝布褂补丁加补丁倒也洗得发白,也背着一个黄军挎。那会儿车站或小镇上常遇见这等模样青年男女,三三两两,说是城里来的知青,各个浑不吝的样子。
  我正琢磨着上前搭讪一句,打听苏根塔村怎么走,人家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眼神淡淡冷冷的,像护羊犬的目光,除了一丝悲天悯人外剩下的全是警惕。
  不远处飘着一家饭馆的幌子,进去时没两人,食物笸箩里只剩四张已变冷的韭菜馅饼。我刚买下要端走,风风火火走进来刚才那位女知青,也要买吃的。开票的麻脸汉笑嘻嘻地说,黄雀儿妹子,这会儿才来,早说我不就把那四张馅饼留给你了!厨房关火了,除了蟑螂啥也没了,嘿嘿。
  麻脸汉有意把“雀”念成“qiaoer”,带几分戏谑意味。
  她并不在意,失望地扫一眼我手上的馅饼,很快转过头去。
  麻脸汉又开口说,哥家离这儿不远,要不到家去吃吧,哥给你烙张葱花饼喝蛋花汤。
  不了不了,我还急着赶路呢。她并不拿正眼瞧那热情的麻脸汉,转身走人。
  等等,我不知当时想的什么一张口就喊出去了,这一喊不要紧,喊来了一生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经历。她站住了,回头瞧瞧我。
  这馅饼,你吃吧,我不要了。
  你让给我?那你呢?
  包里还有两个干巴馒头,蘸他们点酱油吃吃就行了。
  她迟疑,显然是饿了,盯我手上馅饼的眼神像狼一样狠狠的。我把馅饼退给麻脸,找回钱,然后坐一边掏出馒头啃,又去水缸那儿舀来一碗水就着喝。她看了我一眼,犹豫着买走那四张馅饼坐一角默默地吃着,一脸心事的样子。
  我向麻脸打听去苏根塔村的路,他一昕就嘿儿嘿儿乐了。
  你就跟黄雀儿走就行了。
  这时吃完馅饼的她,站起来,冲我点点头说一句,跟我走吧。目光依旧超然,而且冰冰的,话也不多,只一句。
  苏根塔村还有二十五里沙坨子路要走,不通汽车,只能徒步。秋日的午后斜阳,依然毒毒的,望一眼前边茫茫沙路心里不由得发隧。黄雀儿一上路就顾自一人前边走去,不屑和我并肩同行。我也知趣地默默跟在后边,一抬头便瞅见她瘦瘦的肩膀瘦瘦的屁股在眼前晃,手里还拎着个包裹。我的上司王站长曾开涮我说:你这年龄的“生格子”马哟,见母狗都起性。可现在,看着眼前这只蹶哒蹶哒赶路的小“母狗”,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想着那话我忍不住笑起来,嘿嘿嘿一
  你傻笑什么?她回过头绷下脸,以为我在后边笑话她,斥责说,你这人怪怪的,别打什么歪主意啊,姑奶奶手上带着家伙呢。说着就亮了亮右手里攥着的一把剪子,之前一直被包裹挡着我没看见。
  喂喂,姑奶奶,你想哪儿去了,借我三个胆儿也不敢呀,满天下谁还敢惹你们北京来的知青呀,贫下中农称你们是睡在毛主席身边……啊不,从毛主席身边来的客人!
  又胡嚼不是!她差点扑哧笑出来,绷住脸,知道就成,也有胆儿大的――欲言又止。
  像那个麻脸汉?
  他家的葱花饼可不是好吃的,当然也有发贱的。
  她转过身,又一蹶哒一蹶哒在前边迈开了步。怕她再疑神疑鬼,我在她后边拉开了一段距离走,彻底放弃跟她聊天打发时间的打算。沙坨子路很荒凉,一片片起伏的沙包沙坨,连个像样的绿草都瞧不见,还不如我们广播站王站长秃头,后脖颈上好歹长着几根黄毛。路景累眼睛,走得寂寥,我索性从黄军挎里拿出一本快被翻烂的小说,边走边读,反正旷野上连个耗子都没有不用担心到什么。
  她在前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回头见我的样子扑哧乐了。一笑她那张脏花脸倒显得不怎么难看了,还很生动。嗬,走路看书,也不怕跌跟斗,什么书让你这么上瘾?
  我把书向她晃了晃,随便说,闲书,赶路无聊,打发时间的。
  牛皮纸包着书皮,她看不清,固执地想知道书名。
  你非要知道?
  她用力地点点头,我见她站在那儿不走的样子,只好打开包书的牛皮纸。
  《简・爱》?她眼睛顿时亮了,啊,听说过这部书,另一个村知青点有一本,就是不肯借给我们看。
  我也是从学校图书馆偷出来的,嘿嘿,别告诉其他人啊。我故作神秘状,那个年代这类书的确是紧俏货,属于半个封禁读物。
  咯咯咯,见你一头卷毛,不像好人,没想到办事还挺正点。
  你也这么看我的头发,我完啦,娘啊,你为什么肚子里就给我一次性“烫”头发?洗也洗不掉!
  她又被逗笑了,咯咯咯,没办法,现在八亿人民审美标准都一致,烫鬈发就是代表资产阶级,电影里刺杀列宁的女特务就是一头鬈发!她然后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我说,不过你嘛,看着还蛮老实,心挺善还知道让人。
  谢姑奶奶夸奖,你还是把那把剪子攥在手里的好,兴许我一会儿会变坏。
  呵呵,你还挺逗哏!咱那村子,没听说过谁家孩子在城里读大书呀?你是去串亲戚?
  不是读大书,也不是串亲戚,是去乡下串饭!
  串饭?她没听懂,疑惑地看我。
  我只好如此这般把自己的情况大致告诉她。
  原来你是旗广播站的大编辑!真没想到!下来采访,村里应该派马车来接你才是!
  可不敢摆那谱儿,回去我们那王站长会扒了我皮!我赶紧摇摇手,苦笑说,本来王站长派我下乡时训我说,你这刚分来的学生娃子还缺练啊,成天抱些烂书看,一头鬈发像烫了似的,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流毒,听说你还一闲下就上街瞎逛,这保康镇哪扇门后边藏着几个姑娘,你都门儿清了吧――我挤着嗓子惟妙惟肖学话,让黄雀儿笑弯了腰。
  你听听,他当我是春天发隋的牙狗了!他哪儿知道,因广播站没有食堂,我是顿顿上街找便宜饭馆买窝头馒头或一碗面条!所以他一派我下乡,我高兴得就像只从笼子里放出的猫头鹰,咕呱叫!
  看出来了,黄军挎里放一本《简・爱》和两个干巴馒头,满世界游荡。她叉着腰站在那里,嘲讽道。
  不是游荡,是采访!当然,也可以称为来乡下串饭!
  这年头,来我们乡下串饭的还真不少――她冷冷地噎我一句。
  什么意思?还有人抢这一行?
  你不知道现在满农村全是从上边来的“学大寨工作队”吗?咱那苏根塔村就驻扎着二十个人,天天挨家吃派饭,老百姓自个儿都没啥吃的,都犯怵给他们做啥嚼咕儿喂饱。
  天啊,那我的饭辙又成问题了呢,老天爷呀,你可别饿死我这只瞎家雀儿啊!我哀伤地呻吟。
  这可真不好说,听说当年这屯子抬出去过不少饿殍。她叉挤对我。接着轻轻叹一口气,不再言语,似乎又想起了自己什么心事,转过身去默默走路。
  这两年我也见过不少知青,各个都理想啊浪漫呀的,她的样子怎么就这样怪怪的,心情时好时坏,一张似乎从未打理过的脏花脸时阴时晴,手里还时刻准备着一把剪子,想跟谁拼命。我暗暗摇头,不再打搅她。想起自己马上面对的饭辙事,不免也叹气。
  走进苏根塔屯时天已黄昏。
  绕过一幢幢东倒西歪的土房,按照黄雀儿的 指点我找到村队部。绿漆板门上挂着锁,有个豁牙子的小孩儿告诉我,队上的人都在黄毛家,他家死人了,你到那儿找他们吧。
  我听后身上一激灵,心里说真背,去闯死了人的家门,合适不合适?可不去,找谁解决饭辙?那豁牙予鼓励我,去吧,全村的人都在那儿喝丧粥呢,可香了,我都喝两回了。
  死的什么人?这么大排场。
  俺村“贫协”主席苏爷爷,队上管粥。
  难怪呢。我问清了地方,大着胆子摸过去,怎么也得赶个丧粥吃呀。有两只乌鸦在老树上咕呱叫,这鬼东西嗅觉真灵敏,从很远的地方就闻到死人气息。据说,人死后由它们引领亡魂去阎王爷那儿报到,结算活着时的善恶账。也有说,人死后若来黄莺啼鸣,说明那亡魂将直接被引到天堂极乐世界不用下地狱了。照此说,这位“贫协”主席老爷子是要先去阎王那儿报到,算清账目了,如当年村里饿死人有没有他功劳呀,这几年“运动”中“革”了多少人“命”啊,等等。
  两间歪歪扭扭土房,家徒四壁,“贫协”主席真名副其实。屋里屋外都是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哧溜溜喝粥,有的喝完了手捧着空碗左顾右盼不知等候什么。静悄悄的,这么多人一点声息都没有,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村领导在里屋内,我顾不上其他,低着头往里进,因闻到丧粥香后肚里饿虫都爬出来咬肠子了。
  里屋点着好几根蜡烛,挺亮堂。外屋地木板上躺放着死人,上边盖旧毯子像是在睡觉,不知为什么还没人殓。里屋土炕上一老太正无声抹泪,有位二十七八岁年轻人在一旁劝慰她,穿孝服的晚辈在里外走动着招呼人。屋地角,有一人正嘎噔嘎噔踩着一台缝纫机,忙得顾不上抬头,似乎正在赶制丧服。难怪还没入殓,原来老爷子是在等候最后的正装,以便追悼会上接受全村老少三鞠躬,“贫下中农协会”当时是农村较权威的基层组织。那位缝纫手的瘦削肩背十分眼熟,我差点叫出来。见她顾不上看人的样儿,我没敢唐突。有人往那位炕上哄老太的年轻人耳边嘀咕几句,他转过脸看看我,不冷不热地问,你找我?
  我找苏根塔生产队的领导,我是旗广播站来的。
  有什么事?跟我说吧。那年轻人态度依旧不冷不热,透着一副故意的严肃。有人悄悄告诉我,他是新建村党支部巴书记。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么年轻。其实那会儿全国上下正重建党组织,提拔任用了好多“优秀”年轻人,成为“文革”后期一道风景。
  巴书记,这是我的介绍信。我赶紧拿出介绍信递过去。
  看完信,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几分意外,你是来采访的?可咱这村有啥采访的呢?采访死人?
  不不不,我们站长说你们村出了一位英雄,为救集体一头母牛献出了自己生命。
  哈哈哈――巴书记突然爆笑,又意识到这么笑不合时宜,马上闭住嘴,接着正下脸告诉我,咱村没那福气哟,他是东苏根塔村的“英雄”。
  东苏根塔?那这里是?
  西苏根塔。
  天啊,那东苏根塔――在哪儿?
  自然是在东边喽,从这儿往东再走十五里,就到了。巴书记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纹,把介绍信还给我,重新坐回老太太旁低声说话,不再理我,态度比屋里的气氛还阴冷。
  我顿时傻了,呆若木鸡,心里懊恼着想喊出来,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求救般地望了望屋角那个瘦弱的背影。只见她踩缝纫机的脚慢了那么一下,还是没回过头来看我,继续低着头忙活儿。唉,想指望人家是不可能了,四张馅饼的情连句帮衬的话都换不来,兴许心里还笑话我像只无头苍蝇般瞎串吧。现在,只好拉下脸去求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书记大人了。
  巴书记,这事闹得哈,整差了,都怪我不细致误会了,嗬嗬――我结巴着,干笑着,让眉毛鼻子都挤出笑模样,你看这天已经黑了哈,我也不好黑灯瞎火地赶路了,又不认路,麻烦巴书记,咱村上能不能安排个吃住啥的?帮帮忙,嘿嘿嘿――
  噢?你还没吃饭那?哎呀,这事整的,都这么晚了,真不知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俺队部那儿也没有伙房,要不,你就在这儿喝碗粥凑合凑合,行不行?
  行,行。
  二嫂子,给这位旗里来的客人装碗粥吃吧。
  外屋有个妇女应声进来说,巴书记,粥吃光了,连锅巴都咔嚓没了,就剩下给黄雀儿姑娘留的那一碗了。
  瞧瞧,你来的真不凑巧呢,今晚全村没起火,看来你得熬一宿挺挺了。
  我顿时从头凉到脚,没想到这巴书记会这么说。
  二嫂,把我的那碗给他吃了吧。缝纫机前的黄雀儿这会儿突然开了口,很随便的样子,也就这么说了一句,依旧嘎登嘎登缝着丧服头也不抬。
  这哪儿成!那位巴书记却不悦了,十分关切的样子,你忙活一天了,一大早去城里买布,回来又赶制,连一口热粥都没顾上喝呢――
  下晌我在花犊子吃过几张馅饼了,还不饿,饿了回去自个儿再做点儿就是。二嫂,快端来给他吃了吧,打发要饭的也给点吃的不是?何况人家是旗里下来工作的。她的声音不大,口气坚决,暗中还挤对着我。
  我笑不出来,但心里一时热呼呼的,看着她瘦瘦的背影,不知说啥好。二嫂见巴书记不再吱声,就依着黄雀儿意思领我走到外屋,从大锅里端出那碗温着的粥递给我。在灶台昏暗的灯光中,我风卷残云地狼吞了那碗包米馇子粥,感到长这么大这是最好吃的一碗粥。趁肚里有了点热呼气儿,我鼓鼓勇气再走进西屋,答谢巴书记说,巴书记,真谢谢你们了,唉,下边,这、这――
  嗬嗬,解决了肚子问题,还想解决睡觉问题,是不是?你老兄不知是咋闯进俺村来的,还粘上了哈,不瞒你说,队部炕现在住满了工作队,一个空铺也没有,老百姓家又没盖的――他掰着指头算起村里各户。
  工作队不是去公社开会了吗?黄雀儿在那边又说一句。
  他们一会儿就全回来,队里的两挂马车全派去接他们了,所以没车去花犊子接你。咦奇怪,你对他的事还挺关心的哈,难道你俩认识?巴书记的目光亮亮地闪了一下。
  不不,我是随便说说。黄雀儿赶紧摇头。她这样又把我给弄糊涂了,认识就认识,有什么好隐瞒的,不知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云山雾罩的。
  嗯,队部大炕招不开,百姓家又不合适,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黄雀儿又说话了,这会儿她显得倒大大方方。
  哪儿?
  我们知青点的男宿舍,正好有铺,还有盖的。
  嗯,这倒是个办法,可是你们那男舍炕,半年没走火了吧,又潮又凉的,行吗?巴书记转过脸看我,那劲儿恨不得我马上摸黑滚出他的村子才好。
  我赶紧回答说,没关系,俗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一宿的事打个盹儿就挺过去了,我就当一宿傻小子吧。
  巴书记的嘴角歪了一下,挤出“嘿儿嘿儿”两声干笑。
  跟着黄雀儿来到知青点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
  那栋黑糊糊的知青点房子,静悄悄,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好像也死了人般一片沉寂。我好生纳闷儿。
  他们都睡下了哈。
  谁们?
  其他的知青们啊,男生女生。
  黄雀儿边摸着黑捅开那栋房门锁,边说一句,没有其他。在这儿等着啊,别乱动。
  进了外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想动也 动不了。只见她从门口灶台处摸着火柴,点着了墙上一盏油灯,接着打开左侧西屋的门锁,很快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钥匙,又打开了东间屋的门锁。
  这东间是男舍,你进来吧,串饭的。她冲我招招手。
  一股潮气、霉气扑面而来。她点着了一根蜡烛,有只大黑蜘蛛从窗口织网处仓皇逃去,也有一只不知怎么钻进来的家雀儿忘了出去的道儿,扑棱扑棱乱飞乱撞,搞得满屋子冒灰尘,最后从窗户上方一小窟窿吱溜一声窜出去了。偌大土炕上只有两个铺位,一处铺位的行李用绳捆得整整齐齐放在那儿,另一铺位被褥倒没捆着,叠卷在那里随时可以打开睡。铺位一侧有一溜三四个旧木箱。
  别听巴鹰书记说得那么邪乎,这铺被褥我常拿出去晾晒,不潮,一会儿再往炕灶里走点火就行了,你不用担心睡凉炕。黄雀儿安慰我,她淡淡的目光落这一铺被褥上时,格外闪了一下。
  我心里很惊讶,原来她一个人在这儿过,跟蜘蛛麻雀一起。
  你们点儿上的人呢?
  我不是人啊。
  你当然是人,还是天下难得的好人,可其他的平时趾高气扬成天说毛主席派来建设新农村的男生女生们呢?
  他们――都走了,先不说这个了,快过来帮我烧火,弄点包面贴饼子吃,我可是饿坏了,不像你好歹还吃着一碗粥。她接着轻叹一声,自语般说,过一会儿,这里也许不得消停呢――
  不得消停?什么意思,这儿闹鬼?
  比闹鬼还闹――你就别好奇了,跟我来烧火吧。
  我又被弄得摸不着头脑,跟着她在外屋灶台处忙活开了。她和面,我往灶口塞柴草。大锅底放进两瓢水,她把和好的面双手团巴团巴很熟练地沿锅边贴了一溜,那饼子各个人脸那么大,三天都吃不完。
  贴这么多?我问她。
  这是广积粮,以备不时之需,又多了你这专门来串饭的,咯咯。
  回到村里第一次听见她这么笑,心情稍敞亮了些。不知是遇死^还是因那个阴冷的巴书记,我心里一直有股压抑感。她挨我坐灶口填火,一边说起她们知青点的事。最初这个点儿有十个学生,五男五女,后来上“工农兵”大学走两个,招工走三个,病退两个,一个嫁了公社干部儿子,一个转到另一知青点。
  哇,这个点儿,现在就靠你一个人支撑着?真了不起!我感叹。
  倒霉的命呗!没别人本事大“奉献”大,离不开这儿,哼,只要有一丝机会,姑奶奶立马扇翅膀飞走,回北京!她狠狠擦一下眼角,不知擦的是汗水还是泪水,忿忿。锅里的贴饼子熟了,她揭开锅盖放气,然后拿铲子揭下两个大饼子放在碗里连一碟酱葱塞给我,去吧,回你的男舍吃去吧,那碗丧粥撑不到天亮的。
  你不跟我一起吃?
  谁跟你一起吃,没脸没皮!孤男寡女在这儿一起吃饭,成何体统?有人会想要拧断你脖子!
  谁这么恐怖?这儿还这么封建?
  算了,不跟你多说了,快去吃吧,过一会儿就明白了!
  听她又说这么一句,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她走过去把外屋门插上栓,又拿根粗棍顶上,然后这才拿两个贴饼子和酱葱顾自回西屋去,连看都不看一眼在一边发愣的我。只听见西屋门咯噔一声响,也,从里边插上了。
  妈呀,她这是防盗防贼还是防恶鬼?这阵仗真让人身上发冷起鸡皮疙瘩,我不敢待在外屋转身回东间,也想插门,可男舍门没有门栓,只好由它去了。
  刚吃完一个贴饼子,就听见外边有动静了。有人敲门喊话。
  小黄!黄雀儿!开开门,是我!
  我一听,是巴书记的声音,吃了一惊。这可出乎我的意料,难道防的是他吗?不会吧?一个村里的党代表,好得不能再好的根红苗也红的好人尖子革命青年,对他有什么可防的呢?我马上否决了自己的判断。
  巴书记又喊了一嗓子,西屋的那位才有了回声,是巴书记呀,有啥事吗?
  是这样,明天给老“主席”开追悼会,我是来想跟你商量着一起起草追悼词,快开门让我进去吧。
  巴书记,我正在洗澡呢,你进来不方便。你去找工作队的同志商量吧,他们可比我高明,更专业。
  工作队的人还没回来,我着急着哪!
  这咋整好呢,这一天可把我累散架了。西屋里一时缄默,显然在想着对策。有了,东屋的客人是旗广播站的大编辑,墨水高,你求他帮一下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姑奶奶哎,你怎么把祸水引向我这边来了呢?我似乎看见她在那里坏坏地哧哧笑的样子。姓巴的真要是找上来,欠他一碗粥和没赶出村的情我还真不好拒绝,那这一夜就甭想睡觉了。其实我真傻,项庄来舞剑,那意思是在我身上吗?
  巴书记还要开口,正好,这时从远处传来了有人喊话声。
  巴书记,工作队的人回来了!叫你快过去哪!
  啊哈,谢天谢地!这一下解救了我,也解救了她。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巴书记悻悻然,声音里透出十分不快不耐烦的样子。这时,我突然看见我屋的窗玻璃上,贴上来一张扁扁的人脸,吓了我一跳。
  葛大编辑,睡这里还行吧?嗬嗬嗬。巴书记那双圆鼓鼓的鱼眼,透过玻璃窗扫视了一遍屋里,又说,你就好好歇着吧,别胡思乱想啊,做个好梦!
  是,是,不胡思乱想,做好梦。我心里嘀咕,我有啥可胡思乱想的?对了,他这是有点警告我的意思,真逗,有啥警告的?怕我对那边的她胡思乱想吗?你可饶了我吧。
  外边的脚步声走远了,屋里屋外又恢复了宁静。夜色沉沉的,天上连个星星都没有,而且忽然间下来了很大的雾,白蒙蒙潮乎乎的,只见一股股浓浓的潮气往屋里涌,像瀑布。看来要下雨了。
  这时,西屋的门咯噔一声轻轻推开了,我赶紧也开门看看,只见黄雀儿光着脚悄悄走到外屋来,冲我吐了吐舌头,手里还端着个洗脸盆,自语道,这回姑奶奶可以洗洗脸卸妆了。
  我没听懂她意思,问她,原来你是在防他呀?
  你以为我防谁?
  盗贼或者鬼什么的。
  盗贼或鬼?哼,告诉你,现在人比鬼可怕,比盗贼可怕。
  她从水缸里舀水,再端着脸盆回她西屋去洗洗涮涮,折腾半天后出来,冲东屋里的我嘱咐一句,别看书了,抓紧熄灯睡觉!兴许过会儿还会闹鬼,消停不了。
  啊,还来呀?我忍不住喊。
  有可能的。这个人顽固得很,不到黄河不死心。他要是问你,就说我有急事去前村南苏根塔知青点了。
  还有个南苏根塔?我的妈呀,我算是掉进苏根塔迷魂阵了!
  掉进来的何止你一个。你有啥担心的,明后天就能走出去,可我呢,何时是个头儿啊?一想就害怕!奶奶的,如果――到最后真走不出去,姑奶奶宁可去上吊!她发狠道,咬牙切齿的。
  别别,姑奶奶,你可别往绝处上想!窝头会有的,奶牛会有的――听我胡勒勒她又咯咯笑了,趁机我问她,一会儿你真打算去南苏根塔躲避呀?
  躲他个头哟!姑奶奶这么跟他周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给你脸盆,出来拿一下,你也洗洗脸洗洗脚,别那么脏兮兮的,那床被褥我可是前几天才拆洗过。我在屋里笑了,她还嫌我脏?
  这是谁的被褥呀?不是都走光了吗?啊,我明白了,这是给别人――那个人――备留的吧!
  你胡嚼什么呀!要不要脸盆了?她生气了。
  要,要!我赶紧放下书出来接脸盆,在外屋油 灯光下突然看到她洗干净的脸,一下子惊呆了。
  你昏了头了?不接脸盆,像只苍蝇死盯着我的脸干吗?她冲我翻白眼。
  我的妈呀,你还是个不大不小的美人、美女哎!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故意往脸上抹锅灰装丑!哈哈,你真超前,光听说过去闹土匪兵祸时村里姑娘媳妇这么干,现在可还没时兴装丑之风哩,乖乘――
  她眨巴着大大亮亮的眼睛,扬一扬黑黑细长的眉毛,翘翘的小鼻子两侧小酒窝里盛满讥讽的笑容,俏丽的瓜子脸上呈出不屑人的傲气,冲我冷冷地噎一句,看你这傻土包子样儿,也没见过什么美女!我这倒霉模样还算美女?你可拉倒吧!快去洗你的臭脸臭脚去吧,别像个色鬼似的盯着我发傻!记住我交代你的话,一会儿编得圆乎点!
  说完,她扭摆着只穿薄薄花睡衣的娇小身段,走回西屋去,留下一路雪花膏香。只听咯噔一声插门,噗的一声吹灭蜡烛,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我突然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望望那关紧的对门,望望屋外黑黢黢的雾夜,不知为何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有只秋蛐蛐不知在屋里的哪个暗角里孤独地鸣唱,吱吱嘤嘤,声音很哀婉动情,还透着一股坚韧。
  外边的雾,这会儿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了,一个劲儿从门缝里涌进来。
  我舀了水,回屋抓紧洗脸洗脚,然后打开那铺现成的干爽被褥,舒舒服服地躺进去。这一天猴儿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吹了蜡烛我倒头就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敲门声和不太高的喊话声给吵醒了。
  小黄,小黄,你醒一醒!果然还是巴书记。
  黄雀儿那边鸦雀无声。
  小黄,快醒醒,这事还真得你来帮忙!快醒一醒!
  黄雀儿那边还是没反应,始终死静死静的。年轻的巴书记叫着叫着自个儿也怀疑了,以为黄雀儿没在屋里。他推了推门,后又噔噔跑到我这边窗户外,登时一束刺眼的手电光照进来,在我身边左右和屋炕上一通乱照。这小子居然以为她在我这边!西屋有厚厚的窗帘挡着,照不见里边,我这儿可随便照个透照个遍。
  谁呀?干吗呢这是!都夜里一点了!我嘟囔,看看表。
  对不起,葛编辑,我问你,西屋的小黄不在家吗?咋叫不醒呢?巴书记的脸又在窗玻璃上贴成了饼子。
  她不在屋,走啦!我没好气地对他说。
  啊?走啦?走哪儿去了?玻璃上的面饼变大了,一双鱼眼限不得钻透了那层窗玻璃。
  去南苏根塔知青点了!刚才你走没多久,那边来了两个知青,说是那边的她一个同学得了急性盲肠炎,都穿孔了,叫她过去看看上医院,走了好大一会儿了。我临时编完这套嗑儿,心里很得意,差点笑出来。
  噢,她去南苏了呀――窗玻璃上的面饼慢慢滑溜下去不见了,声音显得很懊丧。他是相信我的话了,没有想到我这外来的生人会替黄雀儿编瞎话。
  我冲朦胧发暗光的窗户发愣,这叫什么事啊,这种戏法她还能演多久呢?
  被大雾弄湿润的窗玻璃上,那张面饼的印痕清晰可辨,怪怪的。我心想,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老鹰捉黄雀的游戏,但愿可怜的黄雀能支撑下去,会躲到最后。
  翻来覆去的,一时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睡着,老做噩梦,梦里老有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老鹰追着叼我。接着,在睡梦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抽泣,那声音轻轻地,悄悄地,像是在天边,又像是在身边,又像是梦幻中。闹鬼了?我稀里糊涂这么想,后来,终于被这鬼缠身般的抽泣声彻底弄醒了。睁眼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那抽泣声就来自我身边,来自右手一溜旧木箱――回城知青们遗留物的另一侧。我提着心透过木箱缝隙望过去,模模糊糊瞧见,似乎有个人躺在那边正低哭,吓得我霍地坐起喊,闹鬼啦!
  别喊,求求你啦,也别点灯――那人仓皇地抽泣着求我。
  黄雀儿,是你?!我认出她,心扑腾扑腾乱跳,不知如何是好,尽量压低嗓门问她,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吓死我了,你这、这――是在干吗呢这?
  我害怕,害怕一个人睡在那边――
  巴书记已经被我支走了,不会再来了。
  不是怕他,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这下大雾的黑夜――说着,她又低声抽泣上了,哽着嗓子求我,你就让我在这儿躺一会儿吧,别赶我走,求求你了,做个伴儿――
  她可怜巴巴地在木箱那侧哭泣着,诉求着,令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没想到的是,原先那个有勇有谋胆大心细的知青黄雀儿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孤苦无依惊恐万状的邻家小女孩。这一个黄雀儿,倒是比硬撑的白天那个黄雀儿实实在在了许多,可我实在弄不懂,她为什么会如此伤心呢?她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令她这般痛苦,寝食难安?
  好,好,你愿意睡在这儿就睡在这儿吧,反正这房子是你的。我安慰着说,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伤心,为什么这样害怕下大雾的夜晚?
  你真想听?
  是啊。
  那你别坐着,躺下来,什么也别说,躺在那儿听我说。
  她稍平静了一下情绪,下了决心,就自怨自艾地轻轻说起来。
  我是个孤儿,有一继母。当初我不愿意下来,希望留在城里当工人,可继母不让,招来街道上的人硬给我戴上红花敲锣打鼓送我下来。跟我一起下来的还有我表哥,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同班同学,算是常说的青梅竹马吧――她停下来,叹口气,犹犹豫豫接着说下去,我们俩在这儿一起熬了五年,多数人都离开了,就剩下我们俩,去年,队里终于又下来一个上学指标,他不跟我争,只是天天哭,我心一软就让给他了――结果,他一走就杳无音信――
  噢,我明白了,看来我睡的这铺被褥就是他的。你隔几天就晾晒拆洗,盼着他哪天突然又回到你身边来。
  我听见她在那边又开始期期艾艾地抽泣上了。
  我大着胆子,试探着又问一句,那你,为什么这么害怕下大雾的黑夜呢?
  她先是沉默,接着是一声沉沉的叹息,那叹息阴冷得如从地狱里传出来的。然后,她一吐为快地,开始伤心地嗫嚅。都怪这该死的大雾――他走的最后一夜,也下着这样的大雾,好大好大的雾哟,白蒙蒙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像潮水般涌着,掩盖了所有的东西,活的,死的,树木、草垛、房屋、村庄――这世界上好像就剩下我和他了,像是在伊甸园――就你现在睡的那铺上,我们就做了那事――结果我大出血――差点死过去,住了半年医院一
  我身上一阵颤栗,是不寒而栗。一股寒气从我身上穿过。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她凄楚地低声自语,我肯定会死在这儿了,离不开这儿了,继母不帮我回去,那只黑鹰肯定会逮住我这只小黄雀儿的,我已经有预感了,呜呜,呜呜――
  怕什么,你不答应,他敢强迫你呀?再等个招工招生指标,远走高飞就是你!我给她打气。
  没有指标了,往后这村再也不会有指标了,他吃定我了,人家是有权有势的书记,又二十七八岁没讨上媳妇,现在他死死认定我了!呜呜――我可咋办呀,我真不想一辈子埋在这里呀,呜呜呜――
  她说着,哭着,伤心欲绝,渐渐那哭声变成压低的哽咽,绝望而痛苦无比的哽咽。
  我心里也变得酸酸的,苦涩涩的,全不是滋 味,也不知拿什么合适的来安慰她。
  无意间,她一边哽咽着,一边从箱子缝隙间伸过一只手来,摸索着,抓住了我的手,然后就不放开了,像一个落水者无助地抓住了任何被逮着的东西一样。我感觉到,那只小手冰冷冰冷的,还不时一阵阵地颤栗、抽搐,万分的不安和紧张。她就那么紧紧地揪攥着我的手我的手腕不放,唯恐失掉了,像一个濒临深渊的人,身体的痉挛带动她的手也痉挛着。我感到自己的手和腕子很疼很疼,钻心的疼痛,好像她的手指甲都掐进了我的皮肉里。我咬牙忍着,不忍心抽回手,就让她掐着攥着,就那么咬牙忍着,忍着,后来都麻木了,没感觉了,这时天快亮了――我也稀里糊涂又睡过去了。
  醒来一看,箱子那边不见了黄雀儿身影,我脑子里似乎做了一场梦,恍恍隐惚的。
  手腕隐隐作痛,一看那里整整齐齐留有五个指甲印,很深,淤血后变成紫黑紫黑。整支手臂木木的,半天提不起来,好像整个膀子都被卸掉了一样。
  我起床下地,慢慢晃着手臂,一边揉着眼睛走到外屋。外屋门已经敞开,早晨的阳光落进来一片一片,夜里的大雾这时也消散得干干净净,又是明亮的一天。这时西屋的门打开了,黄雀儿肩膀上背着一个医药箱走出来,脸上依旧是一道道汗泥印和涂点的锅灰,整得乱八七糟,一双眼睛却红肿得老高老厚,嘴唇也肿着。她并不看我,眼睛瞅着门外,漠然地说,村东狗生家女人生孩子,我得去一下――
  村里女人生孩子你也管?
  我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社员们生老病死都归我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她苦笑一下,斜着眼撩一下我,求你一件事好吗,把你的《简・爱》借我几天,看完寄还给你,行不?
  我想了一下,虽舍不得还是从包里拿出那本《简・爱》,递放到她手上,郑重地说,我明白你为什么想读它,我把它送给你好了,给你做个伴。但愿你有真爱的收获。
  她的眼里闪了一下热炽的光,很快又寂灭。
  我只有“简”,无“爱”的,谢谢你。走时帮我锁上门,锅里有昨晚的贴饼子,你都带走,省得你老串不上饭。
  原来她贴那么多都是为我准备的――我心里涌上来一股热潮,默默看一眼她忍不住问,本来是一张挺好看的脸蛋,干吗弄得这么脏兮兮乱七八糟,不人不鬼的?
  不人不鬼?你算说对了,我真的白天是鬼,夜里才是人。还嫌不够呢,恨不得拿这再划上两道!她拿出那把我昨日见识过的亮晃晃剪子,往脸上比画了几下,唉,就是自个儿下不去手,怕疼,要不你帮我划上两道儿吧!
  我吓得直后退,急忙摆手,得得,我可不想蹲大牢,迫害毛主席身边的知青,你知有多大罪过吗?
  知道。其实,我们是他老人家嘴里嚼的甘蔗,现在是被吐出来的渣儿,城里和乡下都不待见哟。好了,我走了。她转身又一蹶哒一蹶哒走出屋去,嘴里还一边大声说道,东苏根塔的那个查老光棍,并不是什么英雄,听说那天傍晚他把队上的小母牛赶进水泡子里,想亲热来着,结果被踢昏淹死的,咯咯咯――
  啊?!
  他还是你们王站长的一个堂弟哩!
  屋外传出黄雀儿一串小鸟般的咯咯笑,显然她又恢复了那一副顽强的坚韧的白天当鬼的生存状态。她的话令我大吃一惊,回过味来后又怦然大笑,忍不住骂出一句,王秃子哎,你咋这么折腾人呢?这世道咋这样的荒唐呀?!
  从此,我也因个人命运的沉沉浮浮,再没见到过黄雀儿。
  十多年后的九十年代初,我因调查个什么历史资料重返花犊子乡。
  还是那家饭馆,现在改成什么酒店,在门口小广场,停着一辆卖香瓜的马车,车上车下玩耍着三个小孩儿,有个中年妇女坐在车上拿着秤大声叫嚷,尝尝买了,又脆又甜的沙地香瓜咧,刚从地里摘下还带着露水,才五毛一斤咧!
  我听到后心里一惊,这声音好耳熟。
  我忍不住走过去,果然是她,黄雀儿。赶马车的中年汉子,居然是那位巴鹰书记!
  认出来了,但大家不知说什么好。已物是人非。
  在一边卷大炮抽的巴鹰问我卷不卷一颗,他现在已经不是书记了,普通农民。黄雀儿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老鹰和黄雀的游戏终于有了结果,还孵出三只雏儿。这真出乎我意料,那场大雾之夜的绝望哽噎,言犹在耳,像是昨天的事。
  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黄雀儿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
  我半晌无语,随后轻声应她,是这理儿啊。
  她的话,让我心里波澜起伏,并对这荒诞年月的荒涎结局,无言以对。也许,人总得活下去,得有个活法儿吧,无论高低或好坏,无论城里或乡下。似乎能看得出她现在白天也是人了,素面朝天,想必也不用再害怕什么下大雾的黑夜了。当年的权威书记现在的老实农民巴鹰,在一旁笑眯眯地抽烟。落了翅膀的黄雀,还能怎么样呢。那年头,没那么多理想可追。
  我买了她的两个香瓜走,就像当年带走她的两个贴饼子。
  尝尝买了,又脆又甜的沙地香瓜咧!
  我身后又响起那脆脆亮亮的带一丝北京腔的叫卖声。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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