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远道而来，在旧金山湾区只有一日行程。我想带他看看旧金山明媚的风景，他却只希望我带他去矽谷走走。我说矽谷并非一个闹市、一片风景，高科技公司到处可见却没有连在一起，也很少有富丽堂皇的建筑，看过去平平而已。朋友听了，仍是一脸的神往。他说他读过几本介绍矽谷的书，矽谷是现代神话，是出奇迹的地方，在他心里如同圣地。既然来了，不能不去。我只好带他走了一遭，然后问他感觉如何。他笑着说感觉好极了，就像爱一个女人，连她生活的城市以及这城市流动的空气都喜欢。
在高科技革命席卷全球的今天，矽谷成了全世界人注目的地方。不知道罗马是不知道世界历史，不知道矽谷科就是不知道现代世界。矽谷是现代社会的最大传奇，意味着最先进的技术、最神速的经济发展和最创新的现代精神。当世界经济普遍低迷的时候，矽谷以及它所代表的科技革命带动美国经济持续发展，兴盛不衰，岂能不知矽谷？
矽谷还意味着最快的发财速度，它每天可以诞生八十多个百万富翁。如果说旧金山湾区一百多年前以淘金热闻名于世，那么现在这里的淘金就是矽谷的崛起。这一次淘金远比一百多年前来得迅猛神奇，小小车库，两个电脑，也许就会轰动世界，赢得上亿身价。一个公司上市，就让上百人在一日之间成为富翁富婆。有些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可以拥有豪宅名车。随便在矽谷任何一个地方，你都可能看见一辆名贵的车里坐着一个年轻人。
我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一条叫做“sand hill”的路。这条路平平静静，两边的建筑都在绿树的掩映之中，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三层楼而已。倘若有几只鸡在林中散步，你甚至会觉得到了幽僻的乡下。就是这条路，号称“投资街”，是整个美国投资额最为惊人的一条街，也是投资得到回报最高的一条街。有位投资专家对我说，在矽谷只要你有天才的“idea”，就可以得到投资公司的巨额投资，就可以开公司。这些新公司只有百分之三最终获得成功，其余百分之九十七都会失败；就是这些极少数获得成功的新公司，可以给投资公司带来巨大的回报。
个人天才的构想，投资公司冒险的投资，创业公司大胆的创新，组成矽谷无与伦比的健康机制和良性大循环。于是，人才自世界各地滚滚而来，金钱从投资公司源源注入，公司在华尔街纷纷上市。矽谷光芒四射，让全世界人目眩神迷，不少国家，包括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发展中国家，都想建设一个奇妙的可以带动经济飞跃的矽谷。美国一些大城市，更想建设一个超越矽谷的矽谷。矽谷，这个高科技浪潮的排头大浪，事实上一个全新的文化――高科技时代文化。
无论什么时代，无论什么国家或地区，人类始终在精神上寻找终极的价值：怎么样生活才是有价值的？无论答案有多少，我想大多数人都想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量，实自己的价值。矽谷好像就是这样的地方，它似乎能使人的智力和精力都得到最大限量的施展和发挥。它刺激你引诱你把你的智力施展出来，也推着你逼着你把你的精力发挥净尽。
二
然而，人生又是为了什么?人在拼命工作的同时，是否也应该想想：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
先说一位朋友的故事。这位朋友是一家半导体公司的副总裁，家有豪宅，出有名车。他每天早晨六点钟就驱车汇入上班的车流，上九点以后才离开公司。为住豪华社区，他每天上下班需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上班时尚有几分精神，可以在车里听听新闻和股市消息；下班时真正是精疲力竭，他说只有骨头缝里还可以榨出那么一点精神来。为了避免在车上打瞌睡，他有“四招”：第一招是听音乐，太轻柔的不行，声音小了也不行；第二招是开窗吹风，车窗打开，头伸窗外，越是冷风越刺激；第三招是自打嘴巴，轻拍没用，重打会留下痕迹，火候要好。但有一次觉得自己年过四十就如些无用，怒火攻心，下手太狠，肿了半边脸。第四招他不吐露，只是笑着说：“这是独家秘方，概不外传。”我揣想他的第四招应该更狠更辣――以手掐肉？以锥刺股？我劝告他如此拼命，何苦来哉？他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你为什么要买一百多万的豪宅？买个五十万的，不就可以轻松些吗？我本想这么劝他，话未出口，就意识到说这样的话在矽谷无异于无能和堕落。
矽谷是世界上节奏最快的地方，矽谷人的忙碌大概只有日本人可以媲美。且不说那些紧张万分的工程师们，就连生活在矽谷的文人墨客，也被矽谷的快节奏牵控着裹卷着。有个在电脑公司打工的诗人对我说，从前他还有些种草养花的闲情，现在朋友送来好花好树，最后都是枯死的结局。某日想到王维诗句“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不觉怅然。桂花花瓣细小，味道清淡，倘非闲适之人，如何能感觉出它的飘落。由“闲”才能入“静”，由“静”才能入“空”，进入那空灵澄澈的境界。似他这般忙碌，怎么能感受出大自然的美致和静趣。又想到孟浩然诗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那多舒适？多有美感?而他早晨多睡片刻，就好像犯了莫大的错误惶恐不安――人家有钱人都在拼命工作，一个穷文人岂可呼呼大睡？他说他紧张忙碌得就像个惊弓之鸟，别说享受大自然，连睡觉的惬意和饮食的快感也要大打折扣了，哪里还有什么诗意？
金钱的富有不等于生活品质的提高。许多美国人已经在怀疑，今天的生活品质究竟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从前可以早点回家，五点半就可以与家人共享晚餐，在暖融融的烛光里说笑；而今直到十点钟还可能在公司里忙碌。从前一个人上班可以养活全家，现在大部分家庭必须夫妻双方都有工作，否则就买不起房子。三十年之间，矽谷的房价翻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平均房价五十多万，本来可以优游从容的中产阶级也不易买到像样的房子。又因为矽谷不断涌入来自全美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人流，高速公路越来越拥护堵塞，上下班高峰期几乎无处不塞车。高速公路变成了低速公路，再名贵再豪华的好车也变成了马车、牛车。
电脑游戏可以使人着魔，但从事电脑工作往往枯燥无味。在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的枯燥的工作中，工程师们无休止地紧张着。年轻的工程师以旺盛的青春作为拼搏的资本，四十多岁的工程师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甚至不敢去旅行，因为旅行回来就赶不上科技的进步了。大公司或许还可以滥竽充数，小公司就有被解雇的危险。激烈的竞争可以创造奇迹，却是以生命的紧张和压力为代价的，许多人因此患上了忧郁症。
呜呼！人为钱还是钱为人？人为房子还是房子为人？
三
人类将走向高科技时代，矽谷是这个时代的先锋和代表。在高科技时代人类将怎样生活，矽谷给我们透出的信息并不乐观。如果说工业文明对人类的异化已经引起一次次喟叹的话，那么高科技时代对人类的异化更应该引起思考。
当然，高科技把人类带入一个全新的时代，人类应该迎接它。也应该承认文明是在竞争中进步的，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工作；但是，过度的疲劳和紧张会使生活变得沉重而单调，反而失去了生活本身的意义。
生活在矽谷，我常想人类生活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节奏？二十年前，我曾经痛感中国的生活节奏太慢太慢，乡村的生活节奏更像老牛拉破车。后来我到日本东京，再到美国矽谷，在惊喜于文明和科技的同时，又颇感人的生活节奏过于紧张。日本人的“疲劳死”世所共知，矽谷的疯狂节奏也渐渐引起人们的注意。过慢的节奏未免是衰败落后之象，所以我为中国大陆今天生活节奏的加快感到欣喜；但过快的节奏常使人处于非疲倦状态，让我们不能不怀疑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相比之下，我比较欣赏欧洲人的生活节奏。一年之内假期较多，一天工作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出游、可以与家人在一起、可以在夕阳映照的街头悠然自得地喝喝咖啡。
矽谷人似乎已经骑虎难下，生活就像上紧的发条，丝毫松懈不得。不去拼命工作，就可能买不到日益昂贵的房子，就可能被老板解雇。
（摘自台湾《中央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