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小说的丈量】

  童年的记忆,随便掰开一块儿,都能捻出复杂的情感,那是语言难以描述的。可只有用语言描述,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酿醋坊就是其中之一。还有酿醋师傅大鼻头。印象中,他早早就谢了顶,这使他的鼻子更加突出。酿醋坊只是三间土房,破得不能再破,窗户上钉着木条,屋子极其阴暗。可因为整日散发着醋香,显得异常神秘,诱惑着我和童年的伙伴们总想走近它。说是看怎么酿醋,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喝口鲜醋。大鼻头师傅很倔,也很抠,总是喝斥我们,去去去,小心割了你们的舌头。他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不懂他有这般好的技术,为什么还不开心。但我们有办法对付他,应该说是讨好他。他喜欢抽烟,但从来不买,连劣质烟叶也舍不得买。我们从家里偷了烟给他,一支或两支,有时甚至从别处捡来半截烟头。大鼻头看见烟,眼睛就眯缝了,脸色也好了许多。他接过烟,会让我们喝醋。他强调少喝一点啊,但我们总是猛灌一气。醋缸在里屋,分一另缸,二另缸,三另缸。三另缸在门口,一另缸在最里面。三另醋味道极淡,一另醋才是真正的醋。大鼻头用指示你所站的位置告诉你该喝哪另醋,如果站在门口,绝对喝不上一另醋。尽管只有几尺距离,跨越过去绝非易事。为了那几尺距离,我用一个星期时间攒够三支烟,终于喝到了一另醋。我喝醉了,醋醉比酒醉还难受。我一直很羡慕大鼻头,那次醉了以后,就不再羡慕他,那个酿醋坊也不再神秘了。
  多年以后,我听到大鼻头得了绝症,据说是愁出来的。他有六个儿子,每天想的就是一件事,怎么给儿子们娶上媳妇。他吝啬、愁眉苦脸的答案正在于此。这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也是惟一的目标,但未能如愿。直到他闭眼,仍有三个儿子是光棍,距他的目标太遥远了。在缩短那个距离的过程中,他做出过许多让人惊讶甚至可笑的事,但没人嘲笑他,他是值得尊敬的。
  大鼻头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创作欲望,当然我写出来的是另外一篇小说《土炕和野草》,如果说二者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对距离的期待与渴望。
  生活永远是有距离的,这正是我们关注它的理由。
  我认为,小说家的任务之一就是丈量这种距离。丈量并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有限地缩短或无限地延伸。
  缩短是试图让善良的愿望变成现实,有限是说不可能把距离变成零,不能顺顺当当,一下达到目标。至少这不是小说家的目的。
  在这个过程中,愿望总是处于劣势,像肥皂泡,一个个地破灭。但期待永远存在,可能性永远存在。尽管是一点点可能,也是有希望的,是温暖的。
  延伸是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远到难以丈量。因为它的遥远,才显得突兀、陌生,令人惊愕,怎么会这样?它可能是寒冷的,也正是因为它的冷,才引人注目。换个角度说,延伸是缩短的补充,是达到目的的另一种方式。
  现实和目标之间永远有距离,小说要突现延伸或缩短的过程。
  小说的另一个任务是丈量心灵。相比前者,对心灵的丈量更为重要。生活纷繁复杂,因这种繁杂,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皮毛,是表象,是表演。在这个舞台上,人往往是带着面具的。一脸春风,也许心在哭泣;愁眉不展,也许转身就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为什么会犯罪?一个杀人犯为什么会有似水柔情?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触摸心灵的轨迹,非小说莫属。这也是小说的优势所在。电视、报纸、互联网每天提供着大量的信息,大量的故事,那仅仅是一杯白开水。而小说是美酒,需要慢慢品尝。
  世道在变,人心也在变。人心的冷暖与深浅,人心的复杂与简单,人心的堕落与提升,有着怎样的过程?存在着怎样的距离?惟有小说才能丈量。□
  (作者单位:河北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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