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本成译”和译之“化境”:钱钟书的翻译文本观 化境

  摘要:在钱钟书所有文艺学研究中,有关翻译的论述所占篇幅极少。然而,相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对翻译问题的关注算是持久和深刻的。关于钱钟书的翻译思想,我们大致可以用三个关键词进行概略:“换器弹曲”、译之“化境”和“失本成译”。“换器弹曲”乃译之名,译之“化境”乃译之归,“失本成译”乃译之实。“失本成译”是钱钟书对翻译史上翻译文本总体面貌的概括性描述,亦是钱钟书整体翻译观的核心;译之“化境”则是他对翻译概念特别是文学翻译属性的理论性规定。用“归化”顺畅的目的语表达换易原文从而使译本臻至“化境”固然是文学翻译的使命和理想,然而“化境”的“丰满理想”时常遭遏“无失不成译”的“干瘪现实”。
  关键词:钱钟书;翻译观;“换器弹曲”;“失本成译”;译之“化境”
  中图分类号:H0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060(2012)04—0088—09
  一、引言
  钱钟书的多重文化身份及其在人文学科内表现出的多样性、多维度和对文艺学问题的广泛涉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讨翻译问题的独特视域。钱钟书本身便是一个语境。不论褒贬,钱钟书堪称近现代中国学术史上的奇异景观,他对古今中外文艺学的来龙去脉了然于心,并对包括翻译在内的诸多文艺学现象进行过大量的对比研究和视角独到的阐发。作为具有深厚学养和犀利学术眼光的学者,钱钟书能够看穿隐藏在文本背后的翻译真实自在情理之中。假想他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很难想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学问家和研究者。
  在钱钟书所有文艺学研究中,有关翻译的论述所占篇幅极少。然而,相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他对翻译问题的关注算是持久和深刻的。他对翻译问题的看法虽失之零散却十分严肃并富有见地,而且几乎涉及翻译问题的方方面面。
  有关钱钟书涉及翻译讨论的文献大致可以分为论译专文、谈译片段、涉译序跋和论译书札等四类。通观钱钟书有关翻译讨论的文字,我们大致可以用三个关键词对钱氏翻译观进行概略:“换器弹曲”、译之“化境”和“失本成译”。“换器弹曲”乃译之名,译之“化境”乃译之归,“失本成译”乃译之实。“失本成译”是钱钟书对翻译史上翻译文本总体面貌的概括性描述;译之“化境”则是他对翻译概念特别是文学翻译属性的理论性规定。用“归化”顺畅的目的语表达换易原文从而使译本臻至“化境,,固然是文学翻译的使命和理想,然而“化境”的“丰满理想”时常遭遇“无失不成译”的“干瘪现实”。凭借学者的阅历和洞察力,钱钟书非常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并坦然接受之。
  本文探讨钱钟书在文艺批评作品中透露出来的关于翻译问题的看法,揭示其在对待翻译问题时所采取的观察家角色以及翻译文本独立观和价值观思想。
  二、译之“名”:“换器弹曲”
  名不正则言不顺。为翻译“正名”似乎是人们探讨翻译问题的第一要务。
  有关翻译理论的探讨,钱钟书发他人未发且不能发者,诸如“信之必得意忘言”、翻译的“虚涵数义”、“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译”、译文在文本价值上“不妨出原著头地”等等。而所有这一切皆源于他对前人译论的继承和挖掘。
  欲得言顺,必先正名。“翻”为何物?“译”又为甚?翻译又是什么?对于这类问题的回应,钱钟书秉承他在《管锥编》中一贯的学术态度:引而不答、述而不论。
  1.“翻”:“翻转花毯”
  盖透译之难,词章最甚。故有人作小诗,托为译诗者自解嘲云:“译本无非劣者,只判劣与更劣者耳”(Es gibt nur schlechte UebcrSctzungen/und wenigerschlechte)。西万提斯谓翻译如翻转花毯,仅得见背(el traducir de una lengua en otra…es como quicn mira los tapices flamencospor el reves)可持校《高僧传》三集卷三:“翻也者,如翻锦绮,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
  所谓“翻”者,乃“翻转花毯”,“锦绮”既翻,便得其背。“背面俱花,但其花有左右不同耳”。翻译如翻转花毯,背面看花,犹如观镜像,虽纹路皆具,然则面貌左右颠倒。钱钟书在此引用塞万提斯和释慧皎有关“翻”和“翻译”的譬喻,旨在说明“造译”中词章换易的艰难,以及译作次于原作下一个档次的属性和特征。
  2.“译”:“误解”和“误告”
  按罗什“嚼饭”语,亦见《高僧传》卷二本传,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一三申之曰:“今以英法文译中国诗、书者,其失味更可知。即今中国之从天主、耶稣者,大半村鄙之民,其译新、旧约等书,亦断不能得其真意。览者乃由译本辄生论议,互相诋訾,此亦文字之劫海矣”即所谓:“误解作者,误告读者,是为译者”(corn-monly mistakes the one and misinforms the other)。此犹指说理、记事;罗什专为“文藻”而发,尤属知言。
  中国翻译史上较早的翻译活动当属经文翻译。钱钟书从信教者文化修养的缺失谈及他们在翻译经文过程中的误解和误告;再论及中国典籍之英译和法译,更是失去了原作的风味。所谓“译”者,“误解”和“误告”是也。
  关于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误传”之能事,钱钟书引用罗什之语并纳为“知言”,至诚至信,颇为同感。
  3.翻译之喻:“嚼饭与人”与“换器弹曲”
  钱钟书本人似乎没有对翻译下过明确的定义,他喜欢类比、譬喻,从“喻”中寻求对翻译的侧面影像。
  在中西文化史上,译者相比于作者,地位低微,赋予译者的譬喻无非“仆人”、“舞者”、“舌人”、“影子”之类。刘禹锡云“勿谓翻译徒,不为文雅雄”。法国人巴丢(Charles Batteux)则认为原作者是主、译者为仆,译者紧随作者,不能僭越仆人身份而有创见,否则就会落得鸠摩罗什所谓“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的尴尬境地。
  钱钟书从广泛的阅读中每每梳理前人的翻译之喻。翻译之“嚼饭与人”一譬出自《管锥编》卷一六三鸠摩罗什《为僧叡论西方辞体》:   “天竺国俗,甚重文藻。……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舆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则梵自有其“雅”与“文”,译者以梵之“质”润色而为秦之“文”,自是“失本”,以梵之“文”损色而为秦之“质”,亦“失本”耳。意蕴悉宣,语迹多存,而“藻蔚”之致变为榛莽之观,景象感受,非复等类(theprinciple of equivalent or approximate effect)。安仅讥“断凿而混沌终”,亦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
  有关贬抑翻译者身份的“前人丑诋译事、译人诸词”,钱钟书罗列了一大堆,诸如“驴蒙狮皮,,(assesin lions’skins)、“蜡制偶人”(the Madame Tussaud’s of literature)、“点金成铁”(the baser alchemy)、“沸水煮过之杨梅”(a boiled strawberry)、“羽毛拔光之飞鸟”(der gerupfte Vogel)、“隔被嗅花香”(smelling violets through a blanket)等等(钱钟书,1979:188)。
  然而在钱钟书的理念中,所有这些都“不如‘嚼饭与人’之寻常而奇崛也”。在此,钱钟书一改常态,盛赞此喻之“奇崛”,最终将翻译的属性落实到叔本华的“换器弹曲”:
  叔本华谓翻译如以此种乐器演奏原为他种乐器所谱之曲调(Sogar in blosser Prosa wirddie aller—beste Uebersetzung sich zum Original hö;chstens soverhalten,wie zu einem gegebenenMusiksttick dessen Transpo—sition in eine andre Tonart);此喻亦见吾国栽籍中,特非论译佛经为汉文,而论援佛说入儒言,如《朱文公集》卷四三《答吴公济》:“学佛而后知,则所谓《论语》者;乃佛氏之《论语》,而非孔氏之《论语》矣。正如用琵琶、秦筝、方响、瘠栗奏雅乐,节拍虽同,而音韵乖矣。”
  无论是“嚼饭与人”还是“换器弹曲”,钱钟书重在客观描述翻译者身份,从而说明译者认识原作者的局限性,正如伏尔泰所谓“倘欲从译本中识原作面目,犹欲从板刻复制中睹原画色彩(Qu’on ne croiepoint encore connaltre lespoètes par les traductions;ce serait vouloir apercevoir le coloris d’un tableaudans une estampe)”。
  三、译之“实”:“失”本成译
  《学记》所谓“开而弗达”。“弗达”即为“失”。钱钟书翻译研究的贡献之一在于对中国翻译史的挖掘。钱氏的译史研究在于其对佛经翻译的理论梳理,大致包括“失本”论和文质论的辨明。
  钱钟书认为,有关中国翻译理论的探讨,始自释道安《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一文:
  “按论‘译梵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吾国翻译术开宗明义,首推此篇”、“《高僧传》二集卷二《彦琮传》载琮‘著《辩正论》,以垂翻译之式’,所定‘十条’、‘八备’,远不如安之扼要中肯也”。(钱钟书,1979:190)
  所谓“五失本”,概括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删削、附益和“文”、“质”不谐。
  1.“失”之一:对原著的删削
  “失本”之三、四、五皆指译者之削繁删冗,求简明易了。梵“丁宁反复,不嫌其烦”,“寻说向语,文无以异”,“反腾前辞,已乃后说”。此如蜀葵之“动人嫌处只缘多”,真译者无可奈何之事;苟求省净无枝蔓,洵为“失本”耳。(钱钟书,1979:191)
  鸠摩罗什本人在译《智度论》时,以“秦人好简”裁而略之;译《中论》时则将其中繁琐乖缺之处分别加以“删削”和“补遗”。玄奘译大般若经时嫌其繁复,欲仿鸠摩罗什例而裁剪,护法梦中示阻,于是不敢裁剪,全文译出。
  经文乃佛之言,所以不宜删削;否则便为“失本”、缪传佛主旨意。
  钱钟书对此是不以为然的,所谓“动人嫌处只缘多”,反反复复的言语同一件事,不是修辞家的作派,译者遇到此类表达,实属无奈何。
  2.“失”之二:对原文的附益
  “余尝听人读佛经,其数十万言,谓可敷言而尽”,语固过当,未为无故。安《比丘大戒序》:“诸出为秦言,便约不烦者,皆蒲萄酒之被水者也”,意同《全宋文》卷六二释道朗《大涅槃经序》:“随意增损,杂以世语,缘使违失本正,如乳之投水。”皆谓失其本真,指质非指量;因乳酒加水则见增益,而“约不烦”乃削减也(钱钟书,1979:191)。
  道安意即:翻译要远离增益、损减二过,如实将原文中蕴含的意义尽可能多地转移过来。
  与前人相比,道安“扼要中肯”;然而相比自己对翻译的理解,钱钟书对道安的“五失本”之说总体持批评和否定态度:
  若曰:“正因人不通异域之言,当达之使晓会而已”;“关”如“交关”之“关”,“通”也,“传”如“传命”之“传”,达也。“五失本”之一曰:“梵语尽倒,而使从秦”;而安《鞸婆沙序》曰:“遂案本而传,不合有损言游字;时改倒句,余尽实录也”,又《比丘大戒序》曰:“于是案梵文书,惟有言倒时从顺耳。”故知“本”有非“失”不可者,此“本”不“失”,便不成翻译(钱钟书,1979:191)。
  道宣《高僧传》二集卷五《玄奘传之余》:
  “自前代以来,所译经教,初从梵语,倒写本文,次乃迥之,顺向此俗”;正指斯事。“改倒”失梵语之“本”,而不“从顺”又失译秦之“本”(钱钟书,1979:191)。
  道安一味观“失”,没有在意在“失”的同时“得”的可能性:“安言之以为‘失’者而自行之则不得不然,盖失于彼乃所以得于此也,安未克圆览而疏通其理矣。”紫虚上人曰:“左龙右凤,飞入西川。雏凤坠地,卧龙升天。一得一失,天数当然。”一切皆宜“见机而作”。道安之于“失”,钱钟书批评道:乃“知其一而未知其二”:   意蕴悉宣,语迹多存,而“藻蔚”之致变为榛莽之观,景象感受,非复等类(the principle of equivalentor approximate effect)。安仅讥“断凿而混沌终”,亦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
  在钱钟书的理念中,忠实不是评判译作优劣的唯一标准,“失”是一种翻译常态:“从最初出发到终竞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一路上颠顿风尘,遭遇风险,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和口吻上违背和不尽贴合原文。”(钱钟书,1985:80)无“失”不成译,“失”乃翻译文本的固有属性,他颇认同雨果关于翻译之失的说法:
  雨果谓翻译如以宽颈瓶中水灌注狭颈瓶中,傍倾而流失者必多(Traduire,c’est transvaser unel—iqueur d’un vase ácol large dans an vase ácol étroit;il s’enperd beaucoup);“酒被水”、“乳投水”言水之入,此言水之出,而其“失本”惟均,一喻诸质,一喻诸量也。
  3.“失”之三:“文”亦失本、“质”亦失本
  在“文”与“质”的关系处理上,钱钟书具有两面性。他一面主张文章重“质”、“辞”应达“理”,他对司空表的“理不胜辞”持批评态度:“司空表圣《诗品》,理不胜辞;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钱钟书,2001:106)另一面他则宽容沧浪和渔洋的“以辞害意”:
  覃溪手批《渔洋精华录·叙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诗评云:“山谷诗境质实,渔洋则空中之味也。然同时朱竹坨学最博,全以博学入诗,宜其爱山谷。然同时竹坨最不嗜山谷,而渔洋乃最嗜之,此其故何也。”又云:“渔洋先生与山谷绝不同调,而能知山谷之妙。”皆可为余说佐证。然覃溪疑问,颇赘而无谓。仅就皮相论之,山谷诗擅使事,以古语道今情,正合渔洋所谓“典”;宜其赏音,何不可解之有(钱钟书,2001:106)。
  文而不质、质而不文的现象也见于翻译文本:原语与译语“可是二者貌同而心异,不可不加明辨。不能得意忘言,则将以词害意,斯亦学道致知者之常弊。古人哲人有鉴于以词害意,于是以言破言,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这样造成文字循环”(钱钟书,2001:106—107)。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如宽容豁达,换个角度看待译文价值。从钱钟书对林纾译作的“同情”态度可见一斑。
  “文”、“质”最早是哲学概念,语出《周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一切内在的都是“质”,一切外在的皆为“文”;质乃“要终”,“文”乃变化之道。孔子提倡“文质彬彬”:“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旨在教化行为,讲究内涵和礼仪。
  后世谈文论质,多半当作美学命题和文学批评术语,探究文章之道:文质关系处理好了,文章便做成了一大半。所谓“质”,指的是事物本来的状态,或日本质、实质、内容;所谓“文”,指的是外在的修饰,或日外形、符号。用西方语言学的术语来说,文即“能指”,质即“所指”。同一个所指,在不同的语言中有不同的能指,包括语音、语法、词汇、结构等。同一个能指,经由不同的作者,亦表现出个体特征和风格差异。
  关于文质之道,钱钟书推崇王士稹谈艺中注重的“典、远、谐、则”即典雅、深远、合谐、正宗四重标准,只要达此标准,便神韵倍出。推衍至翻译,理同。
  翻检钱钟书自己的翻译实践,格外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典雅的文言。同一种语言有雅、俗之分,正、奇之判,骈、散之别,文、白之辨。刘勰指出:“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主张用发展的观点看待文学的正奇、雅俗。钱钟书在《与张君晓峰书》中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言与白话之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认为文言、白话两者各自具有不可否定的存在价值,可以互相补充。用中国古代语言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不是没有先例,晚清和民国初期也曾一度盛行用骚赋体写作来虚饰模仿古典的高雅风格。钱钟书借助典雅文言翻译西方作品,并将二者完美地结合起来。
  钱钟书的文质观与他的“失本成译”思想交相揉合。
  然卷一六〇释僧叡《小品经序》:“梵文雅质,案本译之,于丽巧不足,朴正有余矣,幸冀文悟之贤,略其华而几其实也”,又《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烦而不简者,贵其事也,质而不丽者,重其意也”;卷一六三鸠摩罗什《为僧叡论西方辞体》:“天竺国俗,甚重文藻。……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舆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则梵自有其“雅”与“文”,译者以梵之“质”润色而为秦之“文”,自是“失本”,以梵之“文”损色而为秦之“质”,亦“失本”耳。
  钱钟书认为在翻译过程中,每每出现“质”、“文”两重失本。
  “失本”之二曰:“梵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卷一六六阙名《首楞严后记》亦曰:“辞旨如本,不加文饰,饰近俗,质近道。”
  又如“圣必因时,时俗有易”,今为“圣必因时俗有易”,严氏案:“此二语有脱字”;盖未参补。至琮引:“正当以不关异言,传令知会通耳”,今为:“正当以不闻异言”云云,殊失义理。安力非削“胡”适“秦”、饰“文”灭“质”、求“巧”而“失实”。
  慧皎《高僧传》卷六《僧叔传》记其参罗什译经,竺法护原译《法华经。受决品》有云:“天见人,人见天”,什曰:“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此言过质”,故曰:“得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辞旨如本”,“质”而能“雅”,或如卷一六五僧肇《百论序》:“务存论旨,使质而不野”,叡此译可资隅反。
  安《焷婆沙序》谓“求知辞趣,何嫌文质?”流风所被,矫枉加厉,赞宁《高僧传》三集卷三《译经篇·论》遂昌言“与其典也宁俗”矣。
  《论语》注家认为孔子主张文华与质朴兼具,并恰当结合。缺乏素养、没有礼貌、言语木讷,就是质胜于文,如同乡野村夫;礼节过当、失之浮华,则诚信不足,就是文胜于质。之于翻译,翻译者一方面须尊重原作,另一方面又不能亦步亦趋。   钱钟书在文质之间采取的是宽容和变通的立场,以翻译者应具备的“德”、“识”、“才”、“学”在文、质之间企图达成一种平衡,从而实现“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的翻译效果。所谓“化境”,莫过于“辞旨如本”、“质”而能“雅”的文本境界。
  四、译之“化”:“讹”与竞争
  如果说钱钟书的“失本成译”观来自他对道安的批评的话,那么他的“化境”论则形成于他对林纾翻译得失的评点。“化”通假“讹”,“讹”乃“失”。说到底,“化境”说与“失本成译”思想一脉相承。
  钱钟书(1979:540)说:“夫‘译’一名‘通事’,尤以‘通’为职志”。《焦氏易林·乾》文有云:“道陟石阪,胡言连蹇;译喑且聋,莫使道通。请谒不行,求事无功。”钱钟书说的就是“彼此隔阂不通(failure incommunication)之境”。打通这种“隔阂”的境界就为“化境”,化境既要有对原文的正确理解,又是译文语言上最完美的表述。这只是对“化境”多重解读中的一种理解。
  重读《林纾的翻译》,我们发现“化境”背后隐藏着钱钟书鲜为人知的文本价值论观点。钱氏提出“化境”的本意并不在于为翻译行为设定标准。
  1.换个角度看“化境”:钱钟书的观察家角色
  如果要将钱钟书与翻译理论联系起来,通常的做法是谈及他著名的“化境”翻译标准。其实,钱钟书不曾试图为翻译实践设定唯一正确的标准。钱钟书说:“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一部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钱钟书,1985:79)。有人据此把“化境”以线性次序排列在“案本-求信-神似-化境”之序列之中,纳入中国传统译论对于翻译标准的建构体系。笔者以为,此种做法算是不幸掉进钱氏所谓“翻译难于避免的毛病‘讹’”(钱钟书,1985:79)之陷阱中去了。
  钱钟书又云:“一国文字和另一国文字之间必然有距离,译者的理解和文风跟原作品的内容和形式之间也不会没有距离,而且译者的体会和自己的表达能力之间还时常有距离”(钱钟书,1985:76)、“彻底和全盘的‘化’是不可能实现的理想”(钱钟书,1985:79)。
  倘若我们把“化境”这一永远都不能实现的翻译理想作为衡量翻译实践的标准来对待的话,我们便会发现:“历史上的翻译文本,倘依翻译概念的属性来看,其绝大多数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翻译作品”(葛中俊,2007:150)。换言之,有关两种不同语言之间的转换文字,几乎无一例外地会被排斥在翻译的大门以外,因为翻译史实告诉我们,进入“化境”的“纯粹”译作根本不存在。这种作法的直接后果将是把现实存在的翻译学科引向翻译幻灭论的尴尬境地。
  在讨论钱氏“化境”的时候,我们觉得有必要区分两个概念:“翻译的理想”和“理想的翻译”。“翻译的理想”是否可以理解成“翻译实践追求的极限高度”,“理想的翻译”则是“中等学识及以上所能认可的翻译实践应该达到的最低程度”;“翻译的理想”是一个需要追求但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而“理想的翻译”则是一个理应兑现的客观现实;“翻译的理想”是超乎标准以上的目标,“理想的翻译”才是标准本身。
  关于翻译标准问题,中外翻译理论界曾经掀起过几次论争的热潮,最后均以未能达成实质性结论而告终。钱钟书于1985年对“化”的提法进行了修订,将“化”由“最高标准”改易为“最高理想”。钱钟书“翻译的理想”的措辞显示出一个思想深邃、表达周圆的成熟学者的作派;其不为翻译设定标准的作法,则充分显示了他理解翻译问题的独特视角。钱钟书没有从理论家的立场出发为翻译“规定”什么,而是采取了翻译本位主义,从翻译实践的立场出发、以观察家的姿态来“描述”自己所能洞见的关于翻译属性及相关问题的方方面面。
  2.“讹”与“诱”:翻译在目的语语境中的作用
  钱钟书在讨论翻译问题的时候,极其注重翻译在文学关系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有关翻译在国别文学中可能起到的作用,谢天振(1999:20-35)在《译介学》一书中已阐述得相当清楚,其立论的基础抑或也是受到钱钟书关于同类话题表述的影响,笔者在此不作赘述。本节所要解读的是钱钟书关于这一问题的“作者本意”。
  《林纾的翻译》开篇直陈:“翻译的作用(‘诱’)”。在钱钟书的眼中,“诱”是一个悖论:好的译作可以激发读者对原作的好奇心,“引导他们去和原作发生直接关系”;拙劣的译作则帮助原作拒绝读者。
  翻译的重要功能在于“做媒”,使国与国之间缔结文学因缘。不同的语言社团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会因为意识形态的差异、经济利益的纠纷、宗教信仰的不同、军事力量的悬殊等种种因素而发生纷争甚至战争,而翻译则“缔结了国与国之间唯一的较少反目、吵嘴、分手挥拳等危险的‘因缘’”(钱钟书,1985:82)。在文学传播的过程中,由于翻译不可避免的“讹”,使得读者产生彻底了解原文面貌的想法,从而敦促他们去学习外语,好使将来有一天能亲眼阅读原文的真实面目,钱钟书自称“就是读了林译而增加学习外国语文的兴趣的”(钱钟书,1985:82)。坏的译作则会败坏原作的名声,从而消解读者对原作进一步发生兴趣的可能性。
  由此,我们似乎也看出了钱钟书逻辑的慎密:依照常理来看,“讹”就是不忠实,不忠实的作品必然被看作不好的译文,不好的译文会导致读者的扫兴,扫兴以后也就失去了进一步阅读原文的兴趣,没有了兴趣就不会去学习外国语。而钱钟书却把“讹”看成是翻译的常态,它不是区分译文好坏的标准;“讹”的译文可以是好的译文,只有那些在语言理解、表达功力上不具备翻译家素养的“自负好手的译者”才会生产出坏译文来。同时,我们也看出了钱钟书对林纾译文肯定的态度:林译是好文章。
  钱钟书从“讹”出发,所着重强调的是翻译在目的语文化语境中所能起到的“诱读”和“普及外国语”的功能。当然,翻译作品可以在很多层面上对目的语文化、文学的改造和发展发生作用,只因与钱氏关于该类话题的“作者本意”无涉,故不赘言。   3.钱钟书视角下的文本竞争观
  在钱钟书看来,译作具有独立的文本价值。忠实不是评判译作优劣的唯一标准,化境亦非翻译的圭臬。尽管他在对“化境”的注疏中十分推崇忠实:“译文对原作应该忠实得以至于读起来不像译本”(钱钟书,1985:79),但同时他又指出,“从最初出发到终竟到达,这是很艰辛的历程。一路上颠顿风尘,遭遇风险,不免有所遗失或受些损伤。因此,译文总有失真和走样的地方,在意义和口吻上违背和不尽贴合原文”(钱钟书,1985:80)。
  钱钟书在儿时曾经阅读了很多的林译小说,若干年后,出于意外,他又有机会重温林译,并将林译与他译(即其他译者翻译的、林纾曾经翻译过的原文译作)进行比较对照,读后的感受是:与其读比较“忠实”的他译,还不如读相比之下很不忠实的林译或者原文本身。
  由此推断,在钱钟书看来,林译已经具备了相对独立于原作以外的、作为一部新的文学作品的自身价值。经过林纾增益、删节等主体选择操作过后的译作,具有原作和他译所不具备的独立的文学价值。他(1985:89)在评价林译狄更斯小说《滑稽外史》时这样说道:“林纾认为原文美中不足,这里补充一下,那里润饰一下,因而语言更具体,情景更活泼,整个描述笔酣墨饱”;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认为,“也恰恰是这部分的‘讹’能起到一些抗腐作用,林译因此而可以免于全被淘汰”。也就是说,正是林纾在翻译中表现出的文学创新,成就了林纾在中国翻译史乃至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
  在译文摆脱了忠实的标准纠缠以后,译者可以施展的空间可谓宽阔了许多。可是,在讨论文学翻译问题时,我们也不能采取一种无原则的原则,即一切存在的翻译文本都是合理的文本。钱钟书所暗指的文本价值论,不光表现在译文对原作的增添附益、情节删节和叙事手段的改变上,同时还表现在译者在原文的意义范围内(钱钟书,1985:101)对目的语的表达手段的主体选择上。钱钟书在对林译与“哈葛德原文”进行比较对照后,发现自己宁可读林纾的译文而不乐意读哈葛德的原文,因为在表达同样的意义时,“哈葛德的原文滞重粗滥,对话更呆板”,而林纾的译文则“大体上比哈葛德的明爽轻快”。继而,他提倡译者与原作者在运用各自语言的表达力之间的竞争。他说,“译者运用‘归属语言,超过作者运用‘出发语言’的本领,或译本在文笔上优于原作,都有可能性”(钱钟书,1985:101)。
  在文本竞争的过程中,字比句次通常是拙劣的行为,因为事实上两种语言中几乎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文化对等词。鸠摩罗什曾说,只要能存本旨,就不妨“依实出华”。他重译的《维摩诘经》“文约而诣,旨婉而彰”,所译的《法华经》“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释言表之隐以应探赜之求,“有天然西域之语趣”,饶有文学的情致(参见罗新璋,1984)。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丢失了艺术的文学翻译,也就失落了其自身。因此,当原作的语言被译作的语言重新表达,即以一种语言记录经验的方式被另一种语言记录经验的方式所替换的时候,其结果必然是一种力图超越原作艺术魅力的艺术力的显示。此乃竞争的第一层含义。
  所谓竞争的第二层意思,是指翻译者和原作者在言语表达素养上的一比高下。如果说语言文化的竞争是客体之争的话,那么,翻译者和原作者之间的竞争则是言语表达主体之间的竞争。主体之争,在于各自在自己所熟悉的语言文化中选择最适宜表达灵性和冲动的语符方式形成作品的能力之间的比赛,“而意义则不倍本文”(严复语)。
  钱钟书所暗喻的竞争,大致该是表达了类似的意思吧。
  五、结语
  中西译论,学派纷呈,主张繁复,始终绕不过去的是对“忠实”的甄别和解释。从一个侧面来看,对“译作是否必须忠实于原作”问题的不同回答是区分传统译论和现代译论的重要标准之一。
  西方翻译理论的演进大致经历了从文艺学派到语言学派再到翻译研究派的发展过程。文艺学派将翻译特别是文学翻译看作是一种艺术活动,照顾原文和原作者意图的重现,特别关注主题结构和话语文体,强调原作内容的传递与译文读者的接受之间的关系处理。语言学派跳出文艺学途径的思维模式,将翻译看作是在语境和上下文影响下的语言转换活动。直到以多元系统派、文化学派、阐释学派、描写学派和解构学派为代表的翻译研究派的出现,对忠实问题的探讨和演绎以及在翻译实践中强调对忠实标准的尊崇才逐步开始松缓和消解。如果说文艺学派和语言学派在忠实的框架中代表译学理论的传统的话,那么研究学派则在忠实藩篱的破解中表现出译学理论的现代性特征。
  罗新璋富有挑战性的论文用中国失之零散的译论片段组合成的自古到今的译学理论体系,从早期佛经翻译的教条到严复的“信、达、雅”,从“神似”到五四前后再到上世纪末叶的众多翻译标准,多少都离不开对忠实的强调。
  钱钟书算是一个为数不多的例外。他不提翻译标准,不讲务求忠实,他对林纾翻译的认同和赞赏可见一斑。当钱钟书发现传统的翻译理论和翻译文本的历史真实不相符的时候,他没有用“死硬”的理论和标准来规约翻译行为,而是从翻译史实出发,自觉地修正理论的缺陷。钱钟书的“酿得蜜成花不见”的“化”的境界,一方面强调作者隐形后译文的“归化”,另一方面则说破了“有化必有讹”、“无失不成本”的翻译本质属性。钱钟书对翻译不曾试图规定什么,他是一个站在翻译边缘、以严酷而又恬淡、宽容而又含蓄的智慧学者的姿态扮演着翻译文本观察家的角色。
  钱钟书的多重文化身份及其对中西文艺学现象和学术观点了然于心的知识背景,构成了他观察翻译问题的全新视角和独特语境。他把冷眼旁观的结果付诸文字,告知“会心之人”。他说:“翻”即“翻转花毯”,“译”乃“误解”、“误告”。他又说:语言之间有距离,译者与作者有分别,于是失本成译;化境不是翻译标准,是翻译理想,“译作高于原作皆有可能”。译者无奈、抗争、突围,于是译者妥协、竞争、创造。所有这些,诸如此类,构成了钱钟书翻译思想摆脱“忠实”羁绊的现代意识,并以此参与到中国“自成体系”的译学理论的建设。
  钱钟书具有文化倾向和描写翻译学倾向的翻译观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推出,应该说是与国际同步,在国内则具有前瞻性。他以温和的方式修正前人,并与西方众多的翻译理论一道引领当代中国译学理论的发生和发展。它的不设翻译标准的观察家态度,不仅为当今中国译界诸多争论的划解提供依据,还直接为翻译学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提供了动力和极好的诠释。
  (责任编辑:周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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