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想跳个舞】我想学鬼步舞怎么跳的

  1      一到夜黑,金銮广场靠近家乐福商场一侧街道的路肩,就被廉价服装、盗版书和各种小挂件小摆设占领。一字长蛇阵,经营者和购买者都是这座城市里最庞大的外来务工群体,他们挤挤挨挨,熙来攘往,视野中塞满了脸和脸,胳膊腿和胳膊腿。
  叶美倩费了好大劲,才得以从人流里分离出来,走到明显空旷许多的广场上去。此刻,在昏黄暗淡的灯光和大王椰投射的斑驳阴影下,这里也汇聚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打羽毛球的,就着鸭脖子喝啤酒的。双手脱把骑单车的,围着健身器械锻炼的,溜旱冰的,放风筝的。
  最成规模的,要数广场东部喷泉旁边空地上跳舞的那拨。他们跳慢三,慢四,快四,探戈,桑巴,伦巴,恰恰,舞曲不停地更换。看得人眼花缭乱。每更换一种新的舞曲,就有一拨不会的咂着嘴自动解散到一边观摩。那没下来的,自然边跳边得意。舞姿没见多少优雅不凡的,但他们四肢挥汗如雨地张合着,男的也好女的也好,都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风度。
  就是那些穿着保洁或者保安制服的男女,一旦他们结伴舞起显然粗糙的舞姿,也给人一种快乐无边的感觉。人其实就是活给别人看的,自己能活得让别人眼热,不幸福也是幸福了。叶美倩被这些跳舞的人群迷住了。单身一人在外,总得找点乐子,抱着这样的念头,叶美倩跃跃欲试也想工余来这里学跳舞。
  叶美倩在一家玩具公司做跟单文员,从组织生产一直跟踪到打包出口,有的单周期会有一年那么长。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海归”,看上去满高雅的,多多少少学了点洋派的民主。但信佛,办公室里请了佛像,置了佛龛。他们时常开着个普拉多一道来公司,一有空就结伴外出旅行。公司闪耀着金钱和宗教的双重气息,氛围也就不是那么水深火热。但到底一个人离乡别土的日子是冷清的,叶美倩很是欣喜,在闹市中能寻到这么个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刚来舞场,叶美倩就发现了一对特别招眼的舞伴,那男的矮瘦,女的矮胖,旋转到人丛里就不好找。撇开单看的话,男的奇丑,女的也不好看,但是他们一旦跳起舞来,仿佛有了点石成金的效果,就给人一种飘逸,华美,形同天外仙人的感觉。男人板正的后背和高扬的手臂构成了很绅士的图案,女人晃动的屁股和那斜向半空的脖颈也弥漫着暧昧的性感氛围。舞曲终了,他俩又恢复了平庸暗淡的原形。
  这对男女是一对固定的舞搭子,他俩谁也不跟别人跳,哪个早到就静静地在圈子外待着,一直到另一位来了,才一起走进舞池。从他们举手投足的样子看,绝对不是夫妻,夫妻没有那种新鲜劲。他们在舞场上扭动起来的时候。男的狂野,女的妖娆,一点猥琐寒酸的意思都没有了。这时你不会介意男的屁股瘦如刀削,也不会埋怨女的胸部太过于膨胀。比例失调。跳起来,所有的丑陋都被舞蹈的线条过滤了。修饰了,美化了。叶美倩看得艳羡不已,恨不得一天就变成那样一只跳舞的天鹅。
  她试探着,问那对舞搭子可否教教她。那男的满脸通红,搓着手,无地自容似的紧张。那女的也把脸望着别的地方,偷偷回望她一眼,又闪开。穿了高跟鞋的叶美倩,比这两个人高近半个头,他们感到了压力。他们摇着头,不吱声,牵着手走到舞场的另一端。到了下一支舞曲开始的时候,他俩又翩翩起舞,那紧张猥琐的意思又一点不见了踪影。
  叶美倩讶异地观望着,手脚也试着随节奏比划,无奈场上的舞曲转换太快。她脑子怎么飞速运转也跟不上。她盼着有人能教教她。可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见有在一旁教舞的对子。她就靠上去偷师,心想学一手是一手。这样站站靠靠了两个晚上,还是一支舞曲也不会跳。
  
  
  2
  
  每天辛苦拉音响来给大伙儿享乐的,是个四十开外的女子,大伙儿都喊她梅姐。浙江金华人,跟开厂的老公离婚了,独个人开家美容店,算得上个小富婆。她不到天黑就早早调试好音响,编排好要放的曲目,从三两个人开始跳起来,边跳边等更多的人汇聚而来。
  梅姐不收任何人一分钱,但还是有人背后骂她。为什么呢,因为她好炫技。基本她所编排的舞曲差不多一支换一个舞种。她在队伍前面跳得像热水里的饺子,走马灯一样换舞伴。那些跟不上的或者干脆不会的就在背后骂她。她不管的,别人反对她也不听的,曲子照样不停地换,慢三慢四快四探戈桑巴伦巴恰恰……
  梅姐说。她辛辛苦苦拉音响来,凑起这样个舞场。首先是要娱乐自己。她没得义务要每个人都跟她一样开心。你爱跳不跳,她才管不了呢。有个中年男子,长得很油的样子,实在撑不下去了那种倒换,在一旁边喘气边说风凉话:离婚的老女人就是变态!他的额头也长八卦了,还骂人家老女人呢。
  叶美倩不骂,轮不上她骂的,她崇拜还崇拜不过来呢。她此刻就盯着梅姐,边点着头听节拍,边比划着移动手脚。她那拘谨的姿态就像赤脚过河,探一脚出去又不放心地想收回来,整个人就摇摇晃晃地找不到准星。老是双眼聚焦着梅姐,她又虔诚又笨拙的样子引起了梅姐的注意。
  在跳一曲快三的时候。梅姐飞速地旋转着,不像是男伴在带她,而是她导引着那个男伴,转到叶美倩的身边。对叶美倩嫣然一笑,手上一使劲,把那个男的就抛过来。抛到叶美倩的怀里。陌生的男子身体裹着一股热浪往叶美倩袭来的时候,叶美倩如遭电击,从身体的深处激灵出一个哆嗦,接着又是一个哆嗦。叶美倩一定脸色红透,不过在混沌的灯光下难以识别。
  梅姐推给叶美倩的男子,就成了叶美倩学舞的师傅。当时叶美倩感到羞涩。震惊,不可思议。后来她才知道了,梅姐不断地把她的男舞伴“发”给不会跳的广场新人做师傅,并不是对叶美倩高看一眼。
  又一曲慢三响起的时候,那个男子对叶美倩做出邀请的姿势,说,我俩跳个舞吧?
  叶美倩慌慌张张,眼睛斜睨着别处说,大哥,我不会跳呢。
  男子说,我叫姜大伟。生姜的姜,伟大的大,伟大的伟,你呢?
  叶美倩不想说得那么清楚,只说,我姓叶。
  姜大伟接说。叶小姐。梅姐要我教你跳。我就厚着脸皮当你一回师傅了。我们大伙儿共同的祖师奶是梅姐。她最会跳。我也才是她教出来的徒弟教会的。
  说时到了下一支舞曲,是桑巴,这是难度较大的舞种,姜大伟轻轻掂一下叶美倩的手,见叶美倩的手里有些抗拒挣脱的动作,知趣地松开了。他说,桑巴难度大,我俩到一边去吧,从慢三开始练。
  姜大伟头里走。叶美倩跟他屁股后面,走往离人群较远的空地。姜大伟边走边回头,说广场舞蹈嘛,自然不能跟舞厅比,跳舞高手大多数非富即贵,来不了这地儿。所以呢,我们跳舞只求步法不错就成了。什么身姿啊表情啊就不管了。我们跳舞只管地下不管空中,这个你记住。
  叶美倩觉得姜大伟这人自来熟,她素来不大会跟陌生人打交道,不管姜大伟怎么说,她要么无动于衷地昕着,要么点下头。能不用说话的,她尽量不动嘴。
  姜大伟开始教叶美倩跳慢三。这是入门的舞蹈,男的推碌碡一样推着女的满场退,女的只要记住基本步法,闭着眼睛退就是了。姜大伟说,向左时,右脚后退。左脚跟上,右脚就地点一下;向右时。左脚后退,右脚跟 上,左脚就地点一下。
  姜大伟推的时候力道奇大,叶美倩惊恐于他僵硬身躯的步步紧逼,她又要躲闪,又要专心数着左右左或者右左右,步子很快就乱了。看似简单,要始终不乱其实难。
  二人都汗水如注的了,天气本来就热,加上不会跳的人跳舞,本身就跟个重体力活差不多。叶美倩从包里掏纸巾擦汗,想了想,递一片给姜大伟。姜大伟把那片纸巾放鼻子下用力地嗅了又嗅。这才用于擦汗。擦了抹了。还把那脏纸巾折叠好揣进裤兜里。
  叶美倩因为他这个诡异的动作开始打量他,只见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打着暗红的领带,衣袖的扣子扣得紧紧的。她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心里说,这么热,还穿得这么正式干什么?姜大伟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那句话一样,随即说,热是热点,穿得正式有型才好找到舞伴啊。我是电工,白天你见到我,别提多邋遢了。
  叶美倩觉得姜大伟有什么说什么,倒是很坦白的一个人。她心里逐渐拆除了那层提防抵触的防火墙。姜大伟再僵硬着身躯推向叶美倩的时候,她并不那样刻意地避让了。好像允许跟她身体轻微地那么碰一下,姜大伟都觉得是一个不小的奖赏和肯定,脸上露出知足陶冶的笑容来。
  步法练得有几分熟以后,姜大伟提出让叶美倩体会一下跟曲子跳的感觉。他掏出手机,想挑一段慢三的曲子来。他忽然兴起把手机送给叶美倩看做屏保的那张相片。是一男一女两人的合影,男的就是姜大伟,站在旁边的女人高挑俊俏,显得比他年轻。叶美倩夸奖说,是你老婆吧?身材真好!
  姜大伟得意地说,我老婆做姑娘时是厂花来着!
  叶美倩心说我得杀杀他顺竿爬的气焰,故意说,你不怎么帅哥啊,怎么追到手的?
  这话叫姜大伟英雄气短,他辩驳说,那时我是大型国企的技术骨干,红人呢!不过。现在不行了,我工作的那家大二型国有棉纺厂改制成了民企,减员增效,我给减下来了。我老婆工作的毛巾厂也早倒闭了,只好她留在家服侍老人孩子,我出外寻几个钱寄回家。
  姜大伟外强中干。被叶美倩柔柔“修理”一下,跟着情绪就低落下来了。叶美倩转移话题说,我们还没跳呢。于是姜大伟接着从手机里挑曲子,挑中了一支慢三曲子――《丁香花》。
  二人别别扭扭地就着曲子的节奏跳,配合不默契,叶美倩总是会落下节奏。紧赶慢赶移动步伐把不足的步子补齐,这样步法就忽快忽慢,弄得姜大伟趔趔趄趄地勉力相跟着。那首歌倒是听进去了: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3
  
  又口腔溃疡了,这次是在人中的正下方。叶美倩用舌尖顺着下牙龈从左往右缓缓地搜寻一遍,仍然难以确切地捕捉到。用手指从下嘴唇外侧摁,能明显感受到有一个痛点,
  来南方后,口腔溃疡就像经期那样循环反复,缠绕着叶美倩。曾经她对此很重视,牛黄解毒片、夏桑菊、苦瓜、难以下咽的黄振龙凉茶,轮番地下火祛湿,一日数次地打量口腔里的溃疡面,看着它们由黄变灰,直到最后彻底愈合。后来,溃疡冷不丁就来,冷不丁就来,她实在不胜其烦,索性溃疡发作的时候,连火锅也懒得忌口。热辣的食物通过口腔时,溃疡面痛得她钻心落泪,那刺痛感居然变成了她的一种畸形的享受。
  这口腔溃疡还有一奇特之处,只要回到老家,便会不治而愈。起先她还以为是巧合,最近在网上看到一篇博文她信了,这绝非偶然。一个东北人幼小举家迁往南方,几十年一直口腔溃疡不断。退休后,因为儿子在北京工作安家了,他跟着随迁,几十年的顽疾竟然从此再也没有复发过!
  叶美倩想,反正我有一天还要回我的老家去。越发懒得理会这溃疡了。
  姜大伟还是教她慢三。这次他换了首曲子,《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姜大伟那双做电工的手很粗糙,叶美倩的手被他抓在手心里,有被锉被割的感觉。叶美倩希望他能用力小一点,又不好意思明说出来,只好在手上暗暗用心。他抓得实在太紧的时候,她会挣脱一下,像泥鳅那样滑溜出来。这样,姜大伟的大手掌也跟着若无其事地虚起来。跳着跳着,他又越抓越紧。这只手是这样,另外那只手也是,往腰上搭的力度会越来越大。叶美倩对腰上的那只手更是寸步不让,但凡力道稍大,立即闪身躲过。姜大伟也知趣,那搭在腰上的手既然无所作为,他就把心事全花在抓叶美倩小手的这只手上来。只要叶美倩不反抗,他就毫不客气地进攻。
  一支慢三的曲子,也就在这暗潮涌动中一遍遍地放着。脚下的步子因为不是特别上心,反而越跳越顺溜。
  这天晚上,姜大伟在叶美倩告辞回去的时候,满意地说,明天我可以教你中三了,慢三你已经门儿清了。
  叶美倩笑着说,还是师傅你教得好。
  姜大伟跟着笑说,还是你聪明。
  两人就这样车轱辘地互相吹捧着走出广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正要分手,姜大伟恍然大悟似的说,哦,对了,叶小姐,你手机号码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可以交换一下?
  叶美倩犹豫了一下,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给你!
  叶美倩拒绝给号码,不过她说话的神气仿佛熟人之间故意刁难对方的感觉。姜大伟接受起来也就不感到难堪了,他把摸到手上的手机又揣进衣兜里了,讪讪地别头走了。
  叶美倩也是想好了的,她就想跳个舞,不想跟舞场的人有更多的接触。这个姜大伟总是借教舞之机,打着揩油的算盘,她心里很反感的。总归是,人家还是收敛知趣的,且免费教你跳舞,叶美倩也就没有反感到不跟他学舞的份上。但要她给电话,她就是一百个不乐意了。
  叶美倩在这方面算得上是个有洁癖的女人,这跟她谈的一次死去活来的恋爱有关。男友是一个基督徒,跟叶美倩谈了两三年恋爱,感情也如胶似漆,但是教义告诉他,婚前性行为是可耻的。每次跟叶美倩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俩都和衣而睡,互相拥抱着,他像害了伤寒一样哆嗦着,有时候实在克制不住了,他会蜻蜓点水般地爱抚她一下。叶美倩给搅和得已是肠子翻到体外的感觉,就很放肆地想引导他有进一步的行为。她是真爱他的,一点不保留地想全给他,他却坚持不接受。一日,她激动起来,他就立即刹车,不言不语滚到一边去,像一只被捅了一刀的羔羊,半死不活地在一旁独自煎熬着。
  叶美倩深爱这个男友,她乐意为了他咬着牙坚持。但是他有更高远的目标,他说只有西藏那样纯净高远的天空才能安妥他的灵魂。叶美倩能为他的信仰坚守自己的身体,但在去西藏冒险这个很现实的生存问题上她退缩了。牦牛,酥油茶,青稞架,旗幡,转经筒,玛尼堆,羊群一样的云朵,云朵一样的羊群,纯净的雪山……这些事物放在照片上,或者电影里,会给人带来神秘的感动,新奇的冲动,渴求的盲动。但高原红,缺氧,苦寒,孤寂,匮乏,关山阻隔,春风不度……这些现实问题如同珠穆朗玛,让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翻越,
  后来她在老家嫁人了,丈夫现在还在老家当乡村教师。她的丈夫起初对她的经历充满疑虑,总是觉得她在南方大都市生活了好些年,是一张自纸的可能性不大。人品他又相中了,心里很有些患得患失左右为难的意思。再后来,俩人处到了一起,这个乡村教师才知道, 叶美倩还是个原汁原味的大姑娘。当时他那个欣喜,那个珍贵的感觉,堪比从虎口里拔来一颗牙。
  
  4
  
  叶美倩发现她被盯梢了。从金銮广场跳舞回来,她得沿着主街道走一站路,然后向东折人一处农民房小区。这个小区坐落在一处缓坡上,房子高低错落,无序拥挤,走进其中如入迷宫。要走回自己的租屋,那可没有一条通畅的直达的道路,都是在九宫格一样的房屋空隙里穿行。
  好几次在折转弯走人另外一处巷道的时候,她感觉有一条人影在视觉神经的末梢上扫一下,真折回头看,却并没有发现有盯梢的人。叶美倩心里孤孤地感到惊惧,从产生被盯梢的预感后,她就专选灯火亮人气高的巷道走。万一遇到什么劫财劫色的亡命之徒。她一嗓子肯定能吸引来路人或者住户里的人。
  后来叶美倩才知道,真有人尾随她来去,这人就是姜大伟。
  一个星期天,叶美倩睡到午饭点的时候才起床,梳洗好,都快下午一点了。她恹恹地下了楼,想去超市里买点菜,顺带吃点东西对付一下。头重脚轻地正往前走着,忽然姜大伟像从天而降一样映入眼帘,叶美倩嘴巴给惊得合不拢。
  姜大伟也一脸惊讶的表情,先声夺人地说,叶小姐,你就住这里?幸会幸会!说着就要来握叶美倩的手。
  叶美倩没给手给他握,这里不是舞场,她可不会轻易“出手”!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前些天老觉得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跟着,错不了,就是这个姜大伟。他还装出意外之外的样子,装得还挺像。叶美倩不想戳破他的诡计,顺着说,是啊,姜大哥怎么来这里啦?
  姜大伟显然有心理准备,说,我找一个老乡,听说住在这里,找半天没找到,
  叶美倩故意说,你打他手机嘛。
  姜大伟说,算了,我无聊才来找他的,现在遇到你,我也不想找了,怎么样,可不可以邀请师傅到你家坐坐?
  叶美倩睡觉睡太长时间了,大脑迟钝,不知道怎么应对合适,慌乱之下就胡乱答应了。不过,她说,我还没吃,这你来了,我还得买点菜回去。
  于是二人前后脚走进了小区内的一家小型超市,叶美倩选了些吃的喝的,既然要待客她也不能小气,还买了点啤酒。结账的时候,姜大伟扒拉开她,时不我待地挤站到收银台前抢先掏了钱,
  姜大伟提着东西跟叶美倩到了住的楼下,叶美倩按楼道门锁的密码时,姜大伟在身后说,你住那么高,多难爬!
  门锁当地自动开了,叶美倩扳着门回头反问,你没来过我这儿。怎么知道我住的楼层高?
  姜大伟脸刷地红了,掩饰说,我瞎猜的,这栋楼有九层,我估计你住的楼层矮不了。
  叶美倩满腹狐疑地前头进了楼道,姜大伟后跟着。走到大约四层楼的时候,叶美倩想明白了,姜大伟晚上跟踪到楼下,就没办法上楼了,但是他一定会目送她回到房间。她进了楼道后,每到一层,楼道的感应灯就会跟着亮起来,一直到她走到六层楼她的房间。不知道这个姜大伟会不会等她的房间熄灯才离开,那他可惨了,因为叶美倩经常亮灯睡觉,常常到睡意浓郁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关了床头灯开关。这样她感到更放心些。刚上床就关灯,对着黑洞洞的夜晚她就会胡思乱想,怎么也难以睡着。
  叶美倩租的是一室一厅,室里含着卫生间,厅里兼着厨房,就这么个结构。加起来不过二十多平米的样子,空间促狭。厅里有一张双人木沙发,上面摆着几本女性杂志。叶美倩把姜大伟让到沙发上。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破坏了叶美倩寻常度周末的生活节奏,可是有苦难言,只得佯装着开心的样子,蹲坐在一只塑料矮凳上择菜。姜大伟要帮忙。叶美倩挡住了他,他又坐回到沙发上,双脚从鞋里脱出来,又觉出不妥,复又穿起来。
  姜大伟拿本杂志在手里卷成筒状,没话找话说,叶小姐,我想给你提个意见。
  叶美倩从灶台上拿下个盆,将四季豆掰成一截截放里面,半晌才搭腔,问,什么意见?
  姜大伟说,你太高傲,因为人长得美,所以瞧不起人。
  叶美倩扑哧一笑,我高傲吗?再说我没觉得我美啊。
  姜大伟不容置疑地说,反正我觉得你有点高傲。
  叶美倩说,不就是没给你手机号嘛,你想想,我们就是在广场上跳个舞啥的,有必要留电话吗?
  姜大伟一时噎住,看叶美倩也没多大聊的兴味,便知趣地打开卷筒的杂志,低头看起来。
  叶美倩不忍心把客人完全晾在一边,就有一句无一句问些姜大伟家里的情况。姜大伟谈兴给勾起来,就细细给叶美倩说他的家事。原来他家在一个临长江的小镇,因为有便利的水运条件,小镇在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里都是县里的工业重镇,建有棉纺厂西服厂毛巾厂被单厂皮革厂造船厂航运公司等等一些企业,姜大伟父子两代都在这个那个企业里上班。到了九十年代以后,这些企业先后倒闭的倒闭。改制的改制,他们这个企业职工之家一时间变成了“下岗工人之家”。姜大伟的父亲是航运公司的退休职工,全家一时间惟一的收入来源就是父亲的几百元退休金。坐吃山空。姜大伟夫妻俩从厂里领来的那点工龄补贴用不多久就见底了。刚开始,姜大伟恋家舍不得出来,就买个三轮车拉客,可小镇的工业萧条以后,外来人流也日益的稀少,下岗到街上找食的倒是多如米粉,干哪一行都人满为患,终于撑不住了,夫妻俩人只好把儿子丢给父母,结伴出来了。这里一年那里一年的,几年后,母亲去世,父亲又中风了,只好留老婆在家里服侍老小,他一个人独自出来了。
  姜大伟末了说,我老婆那人不光人模样可以,德行也不错的,我父亲生病在床,她勤换勤洗,让我父亲一点罪都不遭。我现在不盼别的,讲句不孝顺的话,我就盼我父亲早点死。反正孩子也大了,到时候我把我老婆也接过来。
  叙谈之间,饭菜也熟了。两菜一汤,一个芹菜炒肉丝,一个红烧红杉鱼,一个海带蛋汤。没地方摆,就搁在一张椅子上。叶美倩递给姜大伟一瓶啤酒,自己盛上饭,拿着小矮凳,坐到姜大伟的对面。
  姜大伟也懒得倒酒了,就着瓶口往嘴里灌。半瓶酒下肚,他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他故作神秘地问,叶小姐,你有没有交过网友?
  叶美倩用筷子扒饭,笑而不答。
  姜大伟顾自说,我有个女网友,偶然认识的,就天天聊,结果聊出那个意思来了。
  叶美倩笑问,什么意思?
  姜大伟脸现在已经红得什么似的了,说,那不明摆着吗?郎有情妾有意嘛。
  叶美倩说,你又吹你老婆那么好,还在外面泡女网友,你们这些男人!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我老有定力的人了。姜大伟又咕咚一口酒,辩解说,有一天那女网友提出跟我见面,我只好勉强答应了,结果我们在一家“真功夫”见了面。也聊了天,也吃了饭,你猜那女的最后怎么说?
  叶美倩低头不作答,知道他不等着回答会接着说。
  果然,姜大伟接着说,那女网友竟然暗示我去开房!天啊,我是什么人,我这样做对得起我老婆吗?良心谴责啊!我没答应,借口单位有急事找我,溜了。
  叶美倩实在忍不住了,说,那女网友一定长得忒难看。
  姜大伟把通红的脖子从搁菜的椅子靠背处伸过来,瞪着眼珠说。你怎么知道?
  叶美倩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
  姜大伟咕咚又是一大口,揩了揩嘴角说,没见过那 么老那么难看的女人。
  叶美倩知道姜大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显然不胜酒力。她不敢让他多喝,催促他吃饭,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出去。姜大伟好像明白过来了,也刹住车,吃了饭,歪歪斜斜地告辞了出来。
  临出门扶着门框,大着舌头说,晚、上、见,今天、我们、开始、学、伦、巴――
  
  5
  
  伦巴还没学熟练,忽然一连几天不见了姜大伟的身影。
  这天晚上,叶美倩她正专心地观摩那对矮个子在跳一曲恰恰,跟着他们飘逸的舞姿比划着。突然,一穿着保洁员工作服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进舞池,扬起手。叭叭连着给那矮个男人两个耳光。矮个男人摸着脸庞瞪着眼看,好像不认识那个女工,双方那么静静僵持着,一直到一曲终了,众人都开始静悄悄地盯着他们看。这时候,那个矮个女人早不见了人影,那个矮个男的发现大伙儿都盯着他,忽然觉察到不好意思,突然甩开步子,拨开人丛,跑走了。那个清洁工模样的女人骂骂咧咧地跟着追了出去。
  舞场里好些人都认识这对矮个男女,杂七杂八地议论着。叶美倩从中理出头绪来。那个矮个男人是附近茶餐厅送外卖的,那个矮个女的是同一家茶餐厅洗碗的,他们算是同事,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搭伴来这里跳舞。至于刚才那个打人的女清洁工,也有人认识,在附近一个商品楼小区物业管理处干保洁。她是那个矮个男人的老婆,不用说,是来抓老公的“现行”的。
  叶美倩觉得有些奇怪。送外卖的,洗碗的,日常在人们的心目中,都是那种沉默寡言老实本分人,没想到他们也会这么浪漫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叶美倩不但没有谴责他们的感觉,相反,她挺佩服那对矮个子男女的。不知他们跑哪里去了?
  身边有个身材看着像少妇脸庞看着是祖母的老女人刻薄地说,那对矮子跳舞的瘾头大得很,他们一定转到别的场子去了。去年就在这个场子被他老婆抓过一回。
  矮个男女上演的小插曲转眼间就被潮水一样的音乐淹没了。人们照旧跳起他们的舞蹈。
  叶美倩惦记着忽然失踪的姜大伟,她有点后悔没有跟姜大伟彼此留个电话。姜大伟除了有点粗鲁和直截了当,其实还是蛮朴实的一个人,不隐藏什么,头脑跟一个小孩一样原生态。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累,想骂就骂,不用担心他会见怪,使小心眼。几天不见,叶美倩竟然很想再见到他。
  她估计梅姐是知道他情况的,可是梅姐一直像舞场的轴心,在场子上不下来。叶美倩简直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服用了兴奋剂什么的,怎么有那么旺的精力从头舞到尾的。
  想问个明白,叶美倩耐着性子一直等到广场上所有跳舞的都散去。场子上只剩下梅姐一人,在收拾音响和电线。她对叶美倩并没有更多的了解,她叫什么名字她都没有问过。她只知道这是她舞场的一个伙伴,仅此而已。她对叶美倩友善地笑笑,又回头收拾接插音响的电线。
  叶美倩走上前去问,梅姐,你知道常在我们这个场子里跳舞的姜大伟吗?
  梅姐眼神有些迷惑地望着叶美倩,没应声。
  叶美倩接着说,是你推荐他教我跳舞来的,好几天没见到他来,想问问你。
  梅姐似乎不解地反问,你真不知道他情况?!
  叶美倩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急忙问,他出什么事情了吗?
  梅姐手里拉着放音响的小推车,正准备离开。她回过头对叶美倩说,几天前大和路一个摩的司机给一辆大巴车撞死了,听说过没有?姜大伟――蒋大为,因为有个跟歌唱家差不多的名字。我一直记得他、看上去人蛮好的,真不幸!
  叶美倩问,他不是在一家物业公司做电工吗?
  谁知道呢?梅姐看来也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跟她纠缠,拉着小车,匆匆走进夜色里。
  叶美倩独自离开广场,舌头无意抵到了口腔中的一处溃疡,尖锐地疼痛了起来。她打了个寒噤。一股猛烈的凉意一直穿透到脚底下。
  
  责任编辑:段玉芝

推荐访问:就想 跳个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