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一枝笔|一枝笔

  傍晚,我和青年作家刘亚洲去王府井大街散步。我俩走进了工艺美术商店。   我看见一枝景泰蓝金笔,标价650元。   “好贵呀!”我脱口惊叹一声。   “贵吗?”亚洲望一眼柜台里被红盒绿绒托着的金笔,摇摇头。
  我惊异地望亚洲一眼,随后,默默地点点头。是啊!他不觉得贵,是可以理解的。几年来,他先后发表200多万字的作品,出了七八本书,已经有了一笔挺可观的稿费。这枝笔,对他来说,能算什么呢?
  我们出了商店,沿着长安街的林荫大道往回走。
  亚洲从垂到眼前的柳枝上摘下一片树叶,边走边细细地端详着。良久,他才说道:“任何东西都有无法估量的价值,一片叶子,你能说它没有价值吗?那么,一枝笔呢?”他望着我,眼睛闪着激动的光彩:“笔,有价,实无价。这个道理,是我实了一枝高价的金笔后才懂得的。当时我买那枝笔,是想送给我喜欢的一个女友。没有她,就没有我的第一部小说,更不会有今天的刘亚洲。”
  亚洲满怀深情地讲述着――她,是我1972年在武汉大学认识的。那年,我被选送到武汉大学读书。办完入学手续,我随着刚刚结识的几个男同学边聊边往楼下走。当我们走到楼梯的拐弯处时,大家的嘴突然闭上了。迎面走来一个女兵,惊人的美,她象磁石一样,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她走过去以后,我不禁又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同时,我发现身旁的男生几乎都在扭头看她。
  几天以后,当我知道她是当时国务院一位领导同志的女儿李小林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满,真的,我嫉妒她,嫉妒她什么都有了。谁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她就是!她有姣好的容貌、显赫的家庭地位、令人羡慕的学业……
  难道,我强于她的地方一点点也找不出来吗?嫉妒之心,驱使我把我和她放在天平上,反复做着比较。结果是令人失望的。
  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在她面前,我也有值得骄傲的地方。
  那天,全系听报告。干巴巴的政治报告令人心烦,我拿出了《海明威短篇小说选》。李小林正好坐在我旁边,她在认真地做记录。嗬,真是个好学生。我暗暗发笑。
  “哎,给点水。”李小林把钢笔伸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她的笔一看,没想到堂堂大干部的千金,会用一支笔杆上缠了胶布的钢笔。我拿着笔,心里一动,又联想起几天前,在饭堂吃饭的情景。那天晚上,我吃完饭准备去刷碗,经过李小林吃饭的桌子时,看见她正在一粒粒捡掉在桌上的饭粒。
  “哎呀,你可真仔细?”小林身旁的一个女生惊奇地说。
  “习惯了,小时候掉了饭粒,总是挨大人说的。”小林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我刷碗的时候,悄悄的把饭碗里的剩饭粒吃了。
  
  眼前的破钢笔和李小林捡饭粒吃的情景,使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我在心里说,她不仅有漂亮的容貌,还有一颗朴实无华的心灵,这真是难得呵。
  我钢笔里的墨水一滴一滴地滴进了她的笔里,我真希望我能走进她的心中。
  “你在做记录?”我把她的笔还给她,问道。这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心跳得厉害。
  “不,在抄一篇小说,写得挺好的。”她把那篇小说递给了我。
  这是个没署作者姓名的手抄本。我一看内容,不禁笑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这篇在同学中间流传的手抄本小说是我写的。我兴奋得几乎忘记了是在听报告,大声对她说:“你不用抄了。”
  同学们把目光一下子都向我俩射来。她羞红了脸,白了我一眼,轻声说:“也不小点声,为什么不用抄了?”
  “这是我写的,将来出书送你一本。”我不无得意地说。
  “不那么容易,起码这篇不行。”
  她的话,使我的脸一阵发烫,我不服气地说:“你等着吧,我一定要出一本书给你看。”
  出书,这对试图跻身文坛的人来说,有着多么大的诱惑力啊。这个念头,我已经不止一次的萌生过。而今天,李小林促使我终于下了决心。
  过去,我随父亲回安徽宿县老家探亲访友时,听到了许多秦末农民领袖陈胜率领农民起义的动人故事,也产生过写一部历史小说的想法。我决定为陈胜著书立传了。
  当时,正是盛夏,全国有名的“火炉”之一武汉,真是热死人。特别是晚上,不仅热得大汗淋漓,还有蚊虫叮咬。我就打来半桶凉水,把两只脚放在水桶里浸泡着写作。这样,既可以降温提神,又可以防蚊叮咬。
  大概是10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同学们都到操场看电影去了,我躲在宿舍里写作。天极闷热,门、窗都打开了,屋里还象烧透的砖窑似的,热得人喘不出气来,身上的汗水擦掉一层,又溢出一层。突然,我觉得身上一阵凉风袭来,回头一看,李小林正拿着一把蒲扇给我扇风。
  “你,怎么来了。”我很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是说了就做的人,我很佩服你,也愿意帮助你。”
  李小林也是个说了就做的人。她在尽最大的力量,默默地帮助着我。不仅在生活上帮助我,还替我到图书馆查资料,抄稿子。
  有一件事,至今令我难忘。
  那是放假的前两天,我在教室上课,老天突然下起了暴雨。等我回到宿舍,放在桌子上的小说稿,全被从窗户溅进来的雨水浸湿了。我望着字迹模糊的厚厚一摞稿纸,真想抱头大哭一场。创作情绪几乎下去了一大半。
  “没事儿,湿了没几张,晾干了还行。”她安慰着我,把湿乎乎的一摞稿纸拿走了。
  一个来月的假期,我去了老家,调查、搜集秦末农民起义的民间传说,用来补充我的小说。
  开学后,小林把小说稿拿来了。稿子重抄了一遍,字写得不太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还算整齐。我高兴地问:“你请谁抄的?”
  “我抄的。”她说。
  “你的字不是这样啊?”我有些纳闷地问。
  “不巧,我的手腕扭了,只得凑合着抄,没关系吧?”小林那黑玉般的眸子望着我,有些歉疚地回答。
  “没关系,没关系。”
  我望着厚厚的稿纸和密密麻麻的字迹,眼前浮现出她那扭伤红肿的胳膊,缠着一圈胶布的破钢笔,鼻子一阵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我的小说一定要出版,我要用稿费买一支最好的钢笔送给她。这个念头时时都在激励着我。
  经过一番拚搏,我的30多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陈胜》终于出版了。当我拿到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新书时,异常的激动,把书捧到脸上,嘴上,吻着,不知什么时候,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窝里涌出来,浸透了书的封面。
  此时,我觉得世界都属于我的。
  我在没有泪迹的书上,写了如下的字:
  小林:
  此书的字里行间都有你的名字。
  亚洲
  然后,我拿着这本书,又把书塞满了一书包,向小林的宿舍跑去。
  一路上,我真希望碰上熟人。我会从书包里拿出书来送给他们,让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可惜,直到走进小林的屋子,也没遇到一个熟人。
  “小林,书出来了。”我把书举得很高,象举起一枚金牌。
  她正在看书,见我来了,只是一笑,接过我的书,轻轻放到桌上,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良久,才说道:“出版一本书,并不代表成功。一本书和一本好书有极大区别。”
  我很扫兴,但觉得她的话很对。
  我收到了一笔很可观的稿费。
  取钱的时候,我没有忘记给小林买一支钢笔,我买了商店里最贵的一支金笔。我知道,一支笔并不能报偿她给予我的帮助。但能表达我的心意。
  小林没有接受我给她的笔。
  她的眼睛是湿润的,闪着激动的光。
  “你忘记了一个人。”她对我说。
  “谁?”
  “你应该想到。”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也在望着我。
  突然,我扭头向校门跑去。
  我不该忘记为我修改书稿的编辑,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书。
  笔,我的一颗心,应该给他。
  我赶到编辑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屋里透出一缕灯光。
  我刚要敲门,又停住了。
  屋里传出了我那本书的责任编辑的声音。
  “你怎么把我的钢笔弄坏了呢?”
  “爸爸,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呜……呜……”女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支笔要两块多,够一个礼拜菜钱了。真是的……”
  透过窗子,我看见他正拿着手里的笔出神。然后,摇了摇头,把笔放下了。拿过一大摞稿子,仔细地看着。忽然,那布满皱纹的额头蹙了起来,顺手拿起那支坏笔,又放下了,从笔筒里抽出蘸水笔,在稿子上仔细地圈改起来。
  我知道,他又在忙。不知又在给哪位作者修改稿子,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经他的手,不知出了多少本书,不知多少作者出了名?而他,还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编辑。甚至,为孩子损坏一支笔,为那2元钱惋惜。
  望着他那苍老的面容,那支坏钢笔和他手中移动的蘸水笔,我的视线模糊了……
  此刻,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许多……
  过去,我曾嫉妒李小林,嫉妒她什么都有了。如今我得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可是,我还缺少更为可贵的,更为难得的东西。就是那种宽广的胸怀,那种牺牲。
  我没有进屋,我走了。手里紧紧地握着我买的,准备送给小林,又准备给那位编辑的笔,我要用这支笔,写出深受人们喜爱的作品来。
  亚洲的故事讲完了。
  我想看看他的笔,他却拿给我一摞他写的书:《短剑忠魂》、《秦时月》、《大山母山别墅》、《恶魔导演的战争》、《两代风流》、《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吗?》……
  (吉梦摘自《浪漫的征婚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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