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关照和观照的区别

     怎样带一个六岁小孩过马路:牵着她的手,左右看清楚,等到安全的时候再走。还有一定要走在人行横道里边。泰莎领着奥莉维亚横过马路到对面缆车站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她知道,照料孩子有一个正确的方法,也有一个错误的方法。有很多错误的方法。
  你不能做的是:衣兜里还带着药丸子,装在银色药盒里的迪威威和赛尔乐。其实不带它们她也可以过完一天。而且带上它们是错误的――另一个错误。但是有它们在身旁会让她觉得更舒服一点。
  泰莎左边脚的鞋跟有点松了,所以从离开公寓到现在她都是踮着脚尖走路。她的脚上已经长了一个水泡。到了车站她坐在一张长椅上检查那只破鞋。鞋跟和鞋底之间闪着细细的小钉头。奥莉维亚坐在她旁边,叽叽嘎嘎地弄着她紫色夹克衫的拉链。
  “你的鞋怎么了?”奥莉维亚问。
  “没事,”泰莎说着,扳直了鞋跟。她把手插进她的皮夹克兜里――实际上是肯奇的夹克,厚重而亲切,还带着他的香烟味儿――她摸着那个药盒。它放在右边的兜里,圆圆的,亲切的,一个慰藉。
  “我可以去买纪念品吗?”奥莉维亚望着街对面的商店说。
  “晚一会儿吧。我们还要等缆车呢。”
  “我们就看一秒钟都不行吗?”
  泰莎往下面的回车道那边看了一眼。一辆缆车正慢慢地爬上山来。“我们要在这儿等着。”
  “我想要一件T恤衫和一个会亮灯的雪屋玻璃球,”奥莉维亚说。
  “要我允许才行,”泰莎说完,奥莉维亚就不做声了。她滑下椅子,尽可能地离泰莎远一点。
  泰莎专心地听着远处叮当的车铃声。她希望缆车快点来。她所有的关节又干又辣,她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她咬着腮帮子肉来打发时间。
  缆车从邮局街和鲍威尔街路口爬了过来然后在她们的站前慢慢停住。车里挤满了穿着“Bonn Jungenchor”①字样的绿白色套衫的高个男生。男孩们正分三个声部大吼着一首农夫调。缆车开动的时候泰莎和奥莉维亚挤到了侧栏那里抓住铜扶手。她们四周围的男孩欢快地合唱着无意义的迭歌,“o-di-lon tee-lee,o-di-lon tee-lee”。泰莎脑袋嗡嗡地。车子攀上诺伯山的时候她在想让奥莉维亚站在缆车的侧栏,这里抓扶手太小了。也许她们应该进车里边去,别站在这儿,奥莉维亚在这里可能会掉到铁轨或者被挤到马路上去的。缆车的铃声像一把镐子在泰莎的脑袋里敲着。“克雷街到了,克雷街,”司机喊着,扳着木头车闸。过了好一会儿,一阵金属的啸叫淹没了德国男孩的歌声。
  她们一路过了唐人街,看了冰块上翻白眼的死鱼,神秘的药草商店,油炸肉、水果、垃圾和水箱的气味。继续往前,德国男孩停止了合唱。奥莉维亚对着铜扶手踢呀踢个没完。泰莎想叫她停下,但她没法动弹。有一个滚烫的爪子在她胸口里面紧紧攥着。她从扶杆上腾出一只手去抚摸那个银药盒。用拇指把瓶盖弹开。她可以感觉到一颗迪威威和一颗赛尔乐之间的区别,迪威威就像一个粉笔似的小潜艇,赛尔乐是六角形的而且包着膜。她用食指把一颗迪威威弄出来。只要握着它就可以让她平静,她用胳膊抱着扶手然后打起精神过了另一座山。
  她的鞋站在光溜的侧栏上老是打滑,而且那条窄裙也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天哪,要是今天早上她脑子管用的话,她应该穿些别的,更随便的衣服才对。她弄的这身打扮好像她是要去上一整天班似的。不过,她到饭店的时候,盖丽正忙着给奥莉维亚拉夹克衫的拉链然后把短袜拢下来把头发往上绑成一个马尾。她简直一眼没看泰莎的衣服。这还算是一件好事,因为泰莎穿得一塌糊涂。她根本找不到一双袜子或者一件像模像样的夹克。如果她有工作的话,那今天的确就是她的休息日,那她就不能穿条牛仔裤和T恤吗?但盖丽心里只想着她下午要发表的演讲,关于达洛维夫人的,而且泰莎在她有可能注意到更多事情之前就已经走了。
  那些德国年轻人又开始唱另一首歌,这首是英语的。泰莎说不出名字,但可想而知是一个电视剧的冗长的调子。她旁边的一个少年扯着男中音。奥莉维亚注视着一排排粉红色和黄色的屋子,蓝色的宽阔海湾在她们面前展开。她们看见吉拉德里广场泊着一条老式帆船,和沿着码头磕磕碰碰的渔船的白桅杆。缆车开始下坡,把奥莉维亚撞到铜扶手而泰莎撞到奥莉维亚身上。
  “你弄疼我了,”奥莉维亚说。
  泰莎推开身子,感觉着那颗迪威威像一枚光滑的卵石藏在她的拳心。“我们很快就到了,”她说。“我们可以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奥莉维亚用一只手擦擦鼻子下边。“我妈妈不许的,”她说。“它会坏了我的胃口。”
  “不,今天不会。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会。”
  奥莉维亚给她抛来怀疑的一眼。
  “今天我是你的监护人,”泰莎说。“我说了算。”
  终于,缆车到了回车道。泰莎和奥莉维亚下了车往吉拉德里广场走去,把那些德国合唱团的男孩甩在了身后。每迈一步都让泰莎的脚一阵火辣辣地。她恐怕是不能穿这双鞋过完这一天的。那家冰淇淋店的门口画有一条线,当然客满了,她们不得不在外边等着,吹着风晒着刺眼的太阳。线里边的人都是带着孩子的父母,正穿着浅色T恤和短裤在那里哆嗦。他们都安静得出奇。他们紧紧挨着冰淇淋店的砖墙,躲开一个留褐色发卷眼珠混浊的人。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张纸牌,只写着,“艾滋病”。他转向泰莎这边,摇着一个咖啡罐。泰莎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那人走到她这里的时候,她把它扔进他罐里。他咧嘴笑着说,“谢谢,美人儿。”尽管她以前从没见过他,但似乎有些东西在他们之间传递,一种令人不安的认同感。等那人往后边走开的时候,泰莎把肯奇的夹克紧紧搂到自己身上。
  “他浑身尿味儿,”奥莉维亚说。
  “你也会的,如果你像他那样的话,”泰莎说。看到这话让她的外甥女那么恶心她感到一阵奇怪的满足。奥莉维亚又回头去看那个人,他已经走过泰莎身后,望不到了。
  又过了十五分钟店主才把她们领进一个卡座。他刚转身,泰莎就甩掉她的鞋然后把抽痛的脚蜷到大腿下边。奥莉维亚似乎有点紧张,瞟着其它卡座里的家庭,给自己哼着一首颠三倒四的歌。就不能停止唱歌吗?泰莎把前额搁到她的拳头上。
  服务生过来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奥莉维亚望着桌面摇着头。泰莎给她点了一份热巧克力夹心圣代,给自己要了咖啡。她们坐等着,泰莎从陶瓷小糖罐里弄了一些糖出来然后把它们一粒接一粒劈开,排在餐巾纸上。她没动脑子,只是沉浸于它的节奏,手中那张纸的感觉,那种扯裂的声音。奥莉维亚盯着她。泰莎俯视那排糖粒,和一小堆剥落的纸屑。这不是正常的行为。她把手伸进兜里在指间转着一颗迪威威,琢磨着如果吃下这一颗白色药丸。那会多舒服啊。奥莉维亚根本不会留意。它不会伤害任何人。事实上,没有它她只会更糟。而且奥莉维亚也会更糟。奥莉维亚需要她吃这颗迪威威。要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女招待送来了冰淇淋和咖啡,奥莉维亚似乎放松多了。她拿起长匙从圣代上舀了一点掼奶油的尖尖顶。她先尝尝,笑了,然后继续舀下面的冰淇淋和热巧克力。迅速地,以一种不可逃避的感觉,泰莎把那颗迪威威放到舌头上然后用咖啡送了下去。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并仰到她的椅子上。过两分钟她就可以感到它了。她瞟了一眼原先带着手表的腕子。她记得那只手表,一个大块的瑞士军用计时器,但不知道它怎么不见了。
  桌对面的奥莉维亚正从容地吃着她的冰淇淋,每一口都舀着热巧克力和掼奶油。泰莎看着她,等待着药丸子的第一阵刺激,那种在胸口中央飞腾的感觉。很快她就能处理好一切事情,包括照料她的外甥女,她姐姐的孩子。她瞥着奥莉维亚,试图把她想像成六岁的盖丽。但盖丽是一个瘦瘦的,眼睛俏皮的女孩,她的嘴唇鼓鼓的红红的,她的手更灵巧。这个女孩强壮,而且一副圆脸。纯粹是亨利。
  哦,她的姐夫真是好得一塌糊涂,不抽烟不喝酒;他致力于虚数的研究以及制造各种轻巧的小玩意儿。在他家里,每个家庭成员喜欢的洗澡水温度都在一个特制的水龙头上有程序控制,而烤面包炉会响应声音指令。上次去的时候,泰莎说,“糊的”,那烤箱便照着做。亨利有责任心有同情心,是一个好爸爸。这会儿他正在家里照料伊桑,小儿子,他出水痘了。他是你可以放心地让他去照料生病的孩子的那种丈夫。泰莎差不多已经接受他了,尽管很久以前她想宰了他。盖丽是在大学跟他认识的。多年来泰莎总觉得就是他抢走了盖丽,让盖丽忘了她跟泰莎说好大学毕业以后要去巴塞罗那,在那边找一间小公寓,教英语,跟黑眼珠的男人约会,跟那个职业啦、孩子啦、丈夫啦的世界说一声响亮的永久性的“adios”②。
  当然,如果不是亨利,也会有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情。泰莎现在理解了。泰莎还是大一新生的时候盖丽就开始谈论研究生院。她已经申请了而且刚毕业就被录取了。愚蠢啊,泰莎还老是不停地谈论巴塞罗那,好像她们还会动身似的,好像盖丽还会丢下她的男朋友和她的博士学位去追求一个野生动物在加泰罗尼亚③的自由生活似的。等泰莎自己也到了毕业班的时候,她问盖丽她下一步该干什么。她主修计算机程序,但她无法想象去找一份固定的工作,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盖丽建议泰莎去巴塞罗那教英语,就像她们以前说过的那样。但这跟她们以前说过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盖丽也知道。泰莎没去,她退了学然后搬到旧金山。直到现在才见到她。
  泰莎能感觉到那颗迪威威上来了,脸上的潮红说明她的静脉在扩张,当药丸子开始干活儿的时候那种飞腾便会在她的膈膜里飘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奥莉维亚,她心满意足的样子,和面前空空的奶油碗。她们要去看看海狮,她们要去买买纪念品。她可以做一切事情。
  她付了账然后用餐巾纸揩干净甭莉维亚的脸,接着她们又回到了大风大太阳的屋外。日光更加明亮和温暖,她把它像牛奶一样吸进去。现在轮到她唱歌了,一首她和盖丽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喜欢的拍手歌,“露西小姐有条轮船,船上有个小铃铛。”这是一首你可以骂完所有的脏话但又不带脏字的歌,“露西小姐上天堂,那条轮船下地狱――哦接线员,请给我接九号……”她和盖丽经常趁她们的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扯着最大的嗓门唱。她应该教给奥莉维亚。“冰箱后面有块玻璃,露西小姐坐上去,割坏了她的小屁屁,不要再问我问题,不要再对我撒谎……”但她不记得后面是什么词了。而且这双鞋让她难受得要命。为什么她还穿着它们?她停下来脱掉它们,人行道清清凉凉地按摩着她的痛脚。
  “你光脚啦,”奥莉维亚说。“你不能光脚的。”
  “为什么不行?”
  “你会踩上玻璃的。或者一只蜜蜂。或者便便。”
  “我是不会踩到便便上去的,”泰莎说。“相信我吧。”
  “你会得传染病的,”奥莉维亚说着,在一家挂满T恤衫的商店门口停了下来。在门边的一个转架上,挂着一双双粉红、宝绿和黄色的新款沙滩拖鞋。泰莎转着那个架子,看着。也许奥莉维亚是对的。也许她需要的是一双新鞋。
  “你觉得这双怎么样?”泰莎摘下一双鞋面上打着棕榈树黑色戳记的粉红色拖鞋。上面的一圈文字写着,“加利福尼亚之梦”。
  “你应该买一双,”奥莉维亚说。“那我也可以买一个纪念品。”
  “我刚给你买了冰淇淋,”泰莎说。
  “我在这儿看看,”奥莉维亚含糊地说着,然后往店里一个放毛绒玩具的架子逛去。泰莎瞄了一眼那拖鞋上的标价。十二美元,但也许值吧。她去了缴款台那里排队等着,一脚一脚地往前挪,咬着指甲。排到前边,她用肯奇今早晨给她的一张二十块钞票买了那双鞋。她兜里还有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她还剩多少呢?十块?十五?她也懒得去查对。她还要买一个礼物给奥莉维亚然后是两人的午餐和乘缆车回去,她的银行存款已成历史了,而信用卡再也不能接受新的透支。她胸口里的扑腾变成一个撞击,恐慌的开始。泰莎穿上她的拖鞋然后去找奥莉维亚,她正在毛绒玩具架那里跟另一个孩子争抢呢。是一个金发的小男孩,大概比她高三英寸。他把一个玩具水獭从奥莉维亚手里扯过来抱在胸前。
  “我要这只熊,”奥莉维亚说。
  “那不是熊,”泰莎说。
  “我要他,”奥莉维亚说,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威胁。那男孩退后了一步,还抱着水獭。他的头发剪得像一个曲棍球选手,顶上短短的乱乱的,后面长下来。一个金发的瘦女人冲过来揪住他的手腕。
  “韦恩・克里斯托弗,”那女人说。“你把东西放回原来的地方去。”
  那男孩朝奥莉维亚龇龇牙,才把水獭放回架子,深深地埋在别的动物后面。他妈妈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扯出了商店,边走边骂着。奥莉维亚在货架那里翻着各种动物玩具一直找到了那只水獭,一个皮毛光滑、眼睛活灵活现的棕色玩意儿。“我要他,”她说着,把那玩具抱在胸前。
  泰莎不可能买得起这水獭的。她相信它肯定要十五美元,起码。但她没兴致讨论这个。她想的只是赶快到外边去,穿穿她的新拖鞋。她扫了一眼商店然后拉上奥莉维亚的手。也没叫她放下那只水獭。泰莎领着她往大门走,穿过一群戴太阳镜的女人,过了放吸铁石和明信片的货架,然后到了外面的人行道。
  奥莉维亚扭过肩膀往商店那边看。“嘿嘿,”她说。“停。”
  泰莎拖着她。一个字不说,她们往39号码头走着,泰莎还光着脚,手里拿着新拖鞋,那双破高跟鞋已经落在店里什么地方了。直到她们已经过了两个街区,泰莎坐在一条长椅上穿起那双拖鞋。真是舒服得呱呱叫。奥莉维亚望着她还搂在胳膊上的那只水獭。
  “你让我偷了他,”她说。
  “不,我没有,”泰莎说。“全怪你自己要偷他。”
  奥莉维亚把眉头皱了起来。“你让我在抱着他的时候离开商店。”
  “你可以放下他呀,”泰莎说。
  奥莉维亚不说话了,低头看着那只水獭。泰莎觉得有一种胜利感。
  “现在该走啦,”她说。“我们要去看海狮。”
  “我要把他放回去,”奥莉维亚说。
  “不对,你没放回去。你说你想要他。现在你得到他了。给他取个名字什么的吧。”泰莎站起来把一支手放在奥莉维亚的脖子后边。“我们走吧,”她说。
  “你掐着我了,”奥莉维亚扭开了她的手掌。她把水獭藏在她的夹克衫下边并一路捂着它跟泰莎一起向码头走去。这拖鞋果然厉害。比泰莎原想的还要好一千倍。她可以走上一百里,一百个小时。奥莉维亚在她旁边小跑,拼命跟上,水獭还藏在她的夹克下面。她不停地回头往商店的方向瞧好像有人会一路跟在她们后面似的。泰莎知道她应该担心的是奥莉维亚会对她妈妈说些什么,然后盖丽会怎么想。但她似乎又想让奥莉维亚告诉她妈妈。想到她让奥莉维亚做了一些她的父母会因而惩罚她的事情,她觉得很过瘾似的。这不对,她知道――不是照料一个六岁孩子的正确方式。但可没有时间去想它了――那颗迪威威已经给她注满了闪烁的迫切感。她们要去看海狮,然后想想午餐的时候如果她再服一颗赛尔乐又会怎样吧。什么也比不上一颗迪威威之后再服一颗赛尔乐,那种晶莹和粉红注入体内,让她简直爽死了,每一次都这样。他们经常这么做,她和肯奇。刚开始是每星期天在植物园,但他们辞了甲骨文公司的工作之后他们开始天天做这事。一颗迪威威,然后一颗赛尔乐,然后再一颗赛尔乐,一颗迪威威。然后是彼此的身体的感觉。比爱它死爽得多,又比美死便宜。但她今天没准备这么做,别说两个,连一颗迪威威也没打算吃的,但现在她开始琢磨她应该继续,再服那颗赛尔乐,因为通常她都是这时候嗑药的。
  39号码头挤满了父母和儿童、少年、警察和小贩。空气里飘着热狗、华夫蛋筒和咸水太妃糖的味道。在手风琴音乐和孩子们的叫嚷声后面,泰莎听见海狮的疯狂嘶叫。奥莉维亚应该喜欢的。但是她却显得忧虑和苦恼,她的手在泰莎手里冷冷的。他们一路挤到码头的尽头,那边很多家庭正拥在栏杆上看水湾里的海狮。在一个围起来的水湾里它们躺在浮木上,有好几百头,糖棕色,光滑的身子在浮木上推推攘攘一个挤着一个。它们的气味跟动物园里的大象一样。一个个给鲜鱼养得肥肥的,在阳光下打盹或对着旅游者怪叫,它们的脸小小的露着犬牙。都宠坏了,泰莎想。驯服了。简直已经算不上野生动物。奥莉维亚挨上栏杆,盯着看。她后面的一条长椅上有个空位。泰莎坐了过去,把大腿在阳光下撑开。现在穿肯奇的夹克也太热了。她脱下衣服把它放在膝盖上。她不能闭上眼睛感觉那飘飘欲仙的高峰,尽管她很想。她要看着奥莉维亚。迪威威在身体里奔腾,冲刷着她的脸颊,她集中精神注视着她的外甥女马尾辫上的黑头发。奥莉维亚的蛋蓝色辫夹搭配着她短袜上的蓝边。她是一个得到体贴入微的关照的孩子。泰莎喜欢她头脑里的这个声音:体贴入微的关照。她在想如果奥莉维亚是她的小孩,如果让泰莎来抚养她的话,不知道她会打扮得怎样。更糟吧,也许。没有颜色搭配的辫夹,没有时髦的风衣。但她会更快乐,泰莎对此确信不疑。她不用操心不该吃什么啦会踩着什么啦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她还是一个女孩,一个小女孩,不是一个小小的成年人。
  看来奥莉维亚已经完全被那些海狮吸引住了,准备在栏杆那里站上很长时间。够长的,也许,可以让泰莎去做她想做的事。她慢慢把手摸进肯奇的外套的兜里。那里,像一个允诺,是药盒,是赛尔乐在里边等待着。她弹开盖子拨了一颗出来。它光滑的表面。它整齐的正六角形。她把它放到舌上尝了甜甜的外膜然后才吞下去。奥莉维亚正伏在栏杆上,手指抠着木板条。在她旁边,别的孩子们在嚷着笑着指点着。
  泰莎闭上眼睛,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能感觉那颗迪威威的波浪仍在穿透着她,胸中的翅膀说明它正在飞,它真迷人,而且它也让她迷人让她飞起来。赛尔乐要过一阵才上来,但等它一上来的时候,那个妙啊。她要坐在这里等待着。由她的外甥女去看那些叫汪汪的海狗吧。但她不能静静坐着或者完全放松,她不由地想着她们接下来要做什么,然后接下来,再接下来,她不由地想起在饭店看到的盖丽,她的姐姐,跟她已经完全两个样了。
  她睁开眼睛。奥莉维亚正在拽着她的手。“起来呀,”她说。
  “怎么了?”
  “我要上厕所。”
  “就现在?”
  作为回答,奥莉维亚一手按住她的两腿之间。
  “好的,好的,”泰莎说。站起来的时候,她的眼前一大片蓝色火花。她在长椅上扶稳。“我们去找一个,”她说。“赶快。”
  她们在旅游者中间穿梭,张望。奥莉维亚噘着嘴使劲憋着。泰莎一直想不起来她们在找什么――不是冰淇淋,她们已经吃过了,不是海狮,不是纪念品。她看见一群女孩子和妇女在一个门口排队,她才突然记起来,但那里不是厕所,是巧克力店。她到处找标志但一个也没发现。她问一个拿着扫帚和畚箕的小个子女人,但那女人耸耸肩膀说,“不知道。”奥莉维亚现在跳起来了,喉咙里发出急迫的声音。总算,转过一个拐角,她们找到了:女厕所,一个蓝门,然后是长长的一排隔间。奥莉维亚连忙从泰莎手上跑开冲进其中一间锁上了门。
  泰莎也进了一个隔间在身后关上门。她靠着门,尽量放慢她的呼吸。她不想小便。她想的是好好感受赛尔乐。如果有可能的话,趁它刚刚开始,能独自在这隔间里享受,肯定是美极了。她将领受它在腹股沟的那种震荡,在腹部的那种紧绷的热。她重新穿上肯奇的夹克,努力想象着今晚回去以后跟他上床的情形。但她想到的却是亨利在抚摸盖丽。他宽宽的白脸,他湿湿的小嘴。他身上的粉笔灰的气味。她想象他在喘气在冒汗,嘴里喃喃着方程式以拖延他的高潮。
  泰莎坐在马桶上两手抱着头。从前前后后的一排排隔间传来冲水的轰隆声,金属敲着金属的撞击声,妈妈唤孩子的抬高的声音。如果泰莎的妈妈看到她现在这样会怎么想呢?有时泰莎甚至会觉得她去世的时间还算合适,那时泰莎四岁。泰莎记得她妈妈跟她在一个儿童游泳池里玩耍,她把泰莎抱在膝盖上让她泼水。她相信她记得这件事,但盖丽总是说她只是以为她记得而已,因为她们有一张这样的照片。那是她们在壁橱里收藏的照片之一,在老家她们的房间里。她们还有一双妈妈的舞鞋,银色的;一把粉红色的塑料发刷,上面有几缕她的头发;一个夹有一张快照的空钱夹;一对孔雀石耳环。多年来她们不停地在屋里四处寻找她的小东西,然后在夜里偷偷爬进壁橱把新找到的东西藏好。她们会蜷在那黑暗中,悄悄地谈论她,看谁记得最清楚。当然了,总是盖丽赢。
  有些时候泰莎会自己进壁橱去看那些照片,试试那双鞋和耳环,以为这样似乎可以帮她想起一些事情。然而,这是没有用。泰莎从来都抓不到。然后过了些年这些事情就开始变得无关紧要了。随着盖丽渐渐长大她似乎越来越少回忆她们的妈妈。不再跟泰莎一起钻壁橱,相反她倒是跟爸爸在书房里泡到深夜。她开始喝茶,而泰莎是不允许喝的,她会坐在皮凳上谈论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或者她在报捉上看的什么文章。她们的爸爸几乎已经把盖丽当成家里的另一个成年人似的跟她说话,问她的意见,听她的反应。有几次他还带盖丽去大学听他讲的政治学课。后来,几年前,泰莎终于问他为什么他从来不带她去上他的课,而他惊讶地看着她说他从来不知道她也感兴趣。
  泰莎可以感觉到那颗赛尔乐开始上来了,但它来的时间不对,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一个厕所的马桶上而且在想着的事情也不对。赛尔乐冻结了她的静脉并让她的脚趾抽筋。她需要喝水。她需要钱。她的皮肤阵阵刺冷。有些事情发生了而她不能阻止。
  奥莉维亚在隔间外边嚷着什么,但泰莎实在听不出来。等等,她试图说,但她的嗓子不能正常运转。一阵战栗穿透她的身体,又是另一阵,然后它们一波接一波地上来了。她必须去找她的外甥女必须离开这儿。她们要去某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她已经准备好了。她要数三声然后就打开门。
  一。
  二。
  三。
  但奥莉维亚在哪儿呢?
  不在两排厕所之间的走廊,也不在开着门的隔间,没在水槽那里洗手也没在烘干机那里吹。没藏在储物架下边或者工具箱里。她肯定是出去了,等在门口那里。她一定在那儿。泰莎走进一片刺眼的阳光,川流不息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她看了洗手间门口旁边,垃圾桶后面一带,还有种着一棵病蔫蔫的小棕榈的盆栽后面。她坐在那棵棕榈旁边的长椅上。她能在赛尔乐的汹涌之下感到胸口里的恐慌正在有节奏的拍击,像一只昆虫在拍翅。也许是一个游戏。“不要再问我问题,不要再对我撒谎。”泰莎回到洗手间里边然后一间一间地察看那些厕所。那些女人都盯着她,她能意识到,向她投来关心或者害怕的目光,扯着她们的孩子离开。她们以为她疯了吧,可不是呢?她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她的夹克是一件宽大的男人的衣服,她的衬衫从花呢裙里散出半截,她的脚脏兮兮地套着一双粉红色的拖鞋。
  “奥莉维亚,”她尖叫着。“这可不是开玩笑!”
  洗手间里的噪音和喧闹继续围绕着她。她等待,但她的外甥女没有出现。
  她要再出去看看。她穿过门口到了刮着风的外面。那棵病棕榈的枝叶像纸一样沙沙作响。奥莉维亚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夹克?是蓝色?紫色?那是不是她,站在栏杆旁边的?不是,是别的孩子,大一点的孩子。海狮。她必须回它们那里去,在那里等着泰莎。怎样回那个地方来着?她记得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疯狂的寻找洗手间的过程。之前她们在哪儿来着?她能听见海狮的声音,它们烦躁的吠叫,她跟着声音走过一排商店、木楼梯和露天餐馆,一路找着那件夹克衫,那件夹克也许是浅蓝或淡紫或粉绿色的吧,某种绿色,也许是裤子也不一定。她根本就不该让奥莉维亚一个人上厕所。她怎样才能一直做得正确呢,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现在有些事情是她马上要做的,赶快找到奥莉维亚。她必须好好想清楚。如果她能在什么地方躺上一会儿就好了,一个阴凉的房间。但是她不能躺。
  奥莉维亚没有在栏杆那里看海狮。泰莎俯在栏杆上,瞪着那泼溅的海水。一个小孩,如果靠得那么远,会掉下去的。有人看见吗?会不会有人看见,如果她,泰莎,掉进这片幽幽蓝的海里,如果她要投海的话呢?
  那只水獭呢,她让奥莉维亚从T恤商店偷出来的那个玩具?她肯定在那里,在那家商店,想把东西放回货架上去。只能在那个地方。她知道它在哪里。回缆车站的方向。奥莉维亚会记得的。而且泰莎能找到它。那是全旧金山惟一的一家丢有她的破鞋的T恤商店。她噼噼啪啪沿着码头往商店方向跑,那双拖鞋简直要飞出她的脚去了,胶皮带割着她的肉。她一路往前闯。她是一个急匆匆的女人,一个试图打败命运的人。她在人群中搜索着一抹紫色或海绿色,一头系紧的黑卷发,一条马尾辫,一个蛋蓝色的辫夹。她的姐姐正在市中心一家饭店的会议厅里坐着,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奥莉维亚是奔那里去了呢,跑去告诉她妈妈泰莎干了什么。泰莎知道的是:她的孩子绝对不能在人群里乱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迷失方向。
  整条海滨大街一路都是T恤商店、T恤商店、T恤商店。其中三家门前摆着拖鞋。其中两家里边有毛绒动物玩具。其中一家有水獭。但任何一家都没有奥莉维亚。泰莎站在人行道上,远远望着海湾。在那边,海岸和阿尔卡特拉兹岛之间,一艘锈红色的油轮上面用亮白的字母写着“TANAKA”。一百万加仑原油。她几乎尝到它了,又苦又黑。
  泰莎拖着脚走过海滨大街。她应该去找警察。她需要帮助。但看看她吧,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迪威威和赛尔乐。人家会认为她是一个绑匪,一个罪犯。他们会把她铐起来扔进牢房。然后他们会搜查公寓。肯奇也会被逮捕的。她必须打电话给他。也许他能想出办法来。前面就有一个投币电话,一个小男人正在里边大喊大叫。她跳着脚尖,等着,望着,但愿奥莉维亚会从旁边走过来。她真想搂住她的肩膀,摇晃她,叫醒她:这是外面的世界,跟你父母说的那些可不一样。这是存在于你的高雅生活之外的现实世界。这是她不得不靠自己的力量学会的,千辛万苦,通过盖丽的逐渐逐渐地疏远,通过在大学里什么都不懂的那些日子,令人厌烦的办公室工作,爸爸的沉默的失望,甲骨文公司的那些郁闷的日子,以及她辞职以后的日子,她跟肯奇整天泡在公寓里的日子,做爱打架读报看电影并且对所有的人撒谎。她知道她越来越接近一种新的真理,一个真正的发现,一种盖丽永远不会获得的知识。
  那个小男人甩下电话跑到了街上,骂骂咧咧的。泰莎拿起电话。她能闻见食物的气味,甜甜的油腻腻的,在话筒上。她不能对嘟嘟的拨号音说话也无法确定该按哪些键。她的头像飞机坠地一样的疼,她的呼吸实在太快了她的眼睛看到四周一圈黑边。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站在街上拿着这个电话而不是去找奥莉维亚。一个自动应答机的声音响了并告诉她如果要打电话的话该怎么做。
  “找肯奇,”她对那话音说。“打电话给肯奇。”
  请挂机后重试一次。
  试什么?她不能挂。已经有人在等电话了。请问你要打电话吗。
  她把听筒砸在叉簧上,然后又提起来开始按号码。请投三十五美分。她翻着口袋找零钱找着了一个两毛五和一个一角。她把钱塞进投币口然后重新拨。七个数字。她能办得到。她做到了。电话在振铃,然后,像一个万念俱灰的死缓似的,肯奇的声音响了。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还活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她试图说些什么但她所能做的只是发出一些呜咽。
  “泰莎?是你吗?”
  “不是我的错,”她对话筒哭着说。
  “嘿,”他说。“回家吧。你去哪儿了?”
  “你要来接我,”她说。
  他发出一阵含糊的没来由的笑声。“去接你?我不能去接你了!我这会儿正爽得一塌糊涂。”
  “你必须来,”她说。“奥莉维亚不见了。”
  “谁?”
  她挂了电话然后坐在路沿上。在她背后,又有人拿起电话开始敲号码。大街上的汽车从泰莎的拖鞋旁边开过,差一点就要压上她的脚了。碎骨,血,残骸。她几乎想要这样。
  她站起来横穿过马路,让一辆辆汽车在她周围乱转。有一个小花园一直斜到水边,一些鸽子像砸石板一样落在上面。一排褪色的绿长椅立在蓝色和黄色的紫罗兰花圃之间。她坐在一条长椅上,望着海湾金属般铺展的宽阔水面。她觉得胸中有些东西在慢慢延伸和拓宽,迪威威正从赛尔乐底下溢出,就在你坠落之前的那个动画片似的瞬间,已经跳下了悬崖但重力尚未捉住你。一阵恐怖穿透她:有一个小孩,在某个地方,在尖叫,走丢了。不仅是一个小孩,是她的外甥女。她从口袋掏出那个药盒,看看里边。两颗迪威威,赛尔乐多一颗。她看着长椅旁边的花圃,然后跪在草地上。她用手指在花圃的松土上挖了一个洞,刨着泥巴翻着虫子和草根。然后她把药盒放进洞里,再填实上面的土。她在脑子里记下这个地点:一个有紫罗兰的花园,靠近花园中央的那个花圃。她刮干净指甲底下的泥巴,然后走到沙滩下面在海湾的冷水里洗了手。等候室贴满了失踪儿童的照片,还有带着号码的男男女女的通缉犯。她坐在一张橘黄色的塑料椅上,低头看她的手腕。没铐着。在她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杯警局里的黑咖啡。当警察发现奥莉维亚在码头独自游荡,哭着找妈妈的时候他们带她来了这里,当泰莎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们也带她来了这里。她,泰莎,没被当作一个罪犯;她还得到允许坐在这里一直等到某人去把奥莉维亚领来。但她还是不由地担心会有人随时冲过来粗鲁地把她抓起来提起后脖把她推进一间牢房。而她面前的警察似乎一天到晚都看惯了这种事情似的:在39号码头小孩跟他们苦恼的监护人走散,不久又重新团圆。现在警察抱着奥莉维亚进了等候室,她的小脸板着撇着,她的淡紫色夹克的袖子已经撕烂,那只偷来的水獭还夹在她胳膊下面。当警官放下她的时候她用羞愧而惊恐的眼睛看着泰莎。泰莎把她拉近来搂着她。女孩的胳膊也环绕着她。发生了这些事之后奥莉维亚还肯信赖她真让她吃惊不已。
  “看到了吧?”警官对奥莉维亚说。“我跟你说她不会发疯的。”
  她感觉到奥莉维亚的呼吸,急促而温热,喷着她的脖子。“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泰莎说。“没关系。”
  她们回到阳光中,进入刺眼的下午,然后沿着海滨大街往海边走。奥莉维亚愣愣地沉默着,抓着泰莎的手。她似乎对那些商店和房屋不感兴趣。在海滨大街的这一段没有旅游者,只有为了各自的生计而奔忙的男男女女。现在该带奥莉维亚回饭店了,带她回盖丽的客房洗干净,等着她姐姐开完会回来。她们两人都可以假装一切顺利,也许盖丽会相信她们。但或许她不会相信,那一切就会开始改变――泰莎生活中的那个恶梦就会打破并开始倾倒。她有一些想要放弃,干脆就让盖丽知道她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迫使她不得不去面对它,并最终为它做些事情。也许这就是她整日里盼望的事,也许这就是她允许自己丢掉奥莉维亚的原因:把事情做得那么糟,故意要添乱似的。但奥莉维亚现在回来了,而且泰莎觉得她似乎上当了似的。她觉得她似乎再也没有决定任何事情的能力,似乎她被地底下一根强韧的螺纹钢索在轨道上拖曳着,像缆车一样。她能考虑的只是装在银盒子里的那些药丸,正妥当地深埋在泥土下面。她必须找到它们,她必须把它们带在身边。她感到如果没有它们她会死的。那颗迪威威已经过去很久了,她的神经正被赛尔乐的后劲劈劈啪啪撕裂着。一种冰冷的白色的痛苦在她眼睛后面聚集。她急忙拉着奥莉维亚走过人行道,往那个花园走去。
  “我要把我的动物放回去,”奥莉维亚说。“我要回那家商店。”
  “但是你没把它放回去,”泰莎说。“你已经决定拿走它了。”
  奥莉维亚望着那只水獭,不说话了。在一个路口她和泰莎停下来等红绿灯。奥莉维亚捏着她夹克衫的破袖子,试图把破布的边缘粘回去。“我弄破这儿了,”她说。“我妈妈会发疯的。”
  “也许她不会,”泰莎说着,实际上根本没在听。
  “不,她会的。”
  泰莎的关爱已经耗尽了。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当她低头看着奥莉维亚的时候,一种尖锐的残忍聚集在她的胸中。“至少你还有一个妈妈,”她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的妈妈已经死了。”
  奥莉维亚的嘴张开然后又闭上。泰莎才不会看着她哭呢。绿灯一亮,她拿起奥莉维亚的手腕拉着她过了马路。她们进了花园,泰莎走得更快了。她的拖鞋噼噼啪啪地拍打着人行道。在远处她能看见海湾,午后阳光下明亮的水面。她望着小路旁的一排排长椅,每一张都围着一群鸽子,每一张都挨着一个紫罗兰花圃。现在长椅都空了。一家一家的旅游者正沿着小路匆匆往前走,似乎他们都急着在太阳下山之前趁早赶去什么地方似的。
  在靠近花园中央的一个花圃,泰莎跪下来察看那些泥土。她说不清这里是不是正确的地点。一个个花圃旁边的一张张长椅看上去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褪色的绿漆,一样的黄铜扶手。她扒开那些松动的泥土。没有。她挪到旁边的那个花圃,跪下来继续挖,而奥莉维亚看着她,抱着那只水獭。
  “你在干嘛?”奥莉维亚问,她的声音像一阵含糊的嘀咕。
  “找些东西,”泰莎说。她翻开脏乎乎的土块,但她的药丸不在那里。她领着奥莉维亚沿路往前,然后在下一个花圃旁边停住。她想她记得边沿的这些花,这些有黑色绒毛花蕊的黄色紫罗兰。奥莉维亚抱着水獭坐在草地上,她黯淡的双眼带着疲倦。当泰莎在那个花圃旁跪下的时候,海风犀利地吹着她的颈脖。她的手指已经僵了,指甲塞满泥巴,但她低下头继续挖着。
  ①德文,柏林男童合唱团。
  ②西班牙文,再见。
  ③此处泛指西班牙。朱莉・奥林格(Julie Orringer),1973年生于美国迈阿密,在新奥尔良和安纳波尔长大,父母均从事医学,她曾在康奈尔大学学习幼儿发育专业,后转修文学。1996年毕业于依阿华大学作家班,在专事文学创作之前做过很多职业,现居旧金山。1998年获《巴黎评论》杂志发现奖,1999年被聘为斯坦福大学驻校作家,2002年获《犁铧》杂志年度小说奖,作品多次进入“手推车奖”(1998、2002)、“新美国之声”(2001)等重要年选。短篇小说集《怎样在水下呼吸》(How to Breathe Underwater)即出。
  《关照》(Care)原载《巴塞罗那评论》杂志2003年1/2月号总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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