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女青年杨念真】 真正文艺的女孩特点

  下午,干完手上所有工作,小门在MSN上留给普鲁斯特杨一个振动闪屏。   许久,看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喂,又在排毒啦?小门给普鲁斯特杨发过去一句话。
  嗯,你表(不要)太懂得我的好哦!一分钟后,普鲁斯特杨终于回话了。
  懂你就是懂自己啊,我们都是酱紫(这样子)的啦!
  呜呜!普鲁斯特杨给小门发去一个泪如泉涌的小猪猪。
  抱抱!小门给普鲁斯特杨发去一个拥抱的图案。
  想都想得到,普鲁斯特杨在自己那间不大,但情调十足的小书房里,对着电脑,不,是对着电脑上的那一封封过期邮件,追忆起那段破逝水年华。唏嘘,抽烟,眼泪一滴滴、断断续续地流下来。
  唉,那点破事,绕不过去了都。小门叹了口气,她今天工作很充实,刚得到德国老板一个赏识的拥抱。所以,有点小高兴,小高兴而已。这年头,有点小高兴,就跟有点饥饿感一样难求。
  晚上饭否?
  饭。你请。普鲁斯特杨很快回了过来。
  那是当然的了。
  小门回想了一下,上一次是普鲁斯特杨请,那是自己在排毒,去她们常去的阁楼西餐厅。她虚弱地靠在跟她一样无力的沙发上。对面的普鲁斯特杨义愤填膺地说,你总是这个样子,事情过去了多少年,还在想那个人,你难道命中欠他?他骨子里是一个软弱又虚伪的家伙!有什么好惦记的?!
  今天,轮到普鲁斯特杨了。
  如果按照小门的工作方法,给她们两个请客的次数跟个人排毒的次数制一个比例图,在她们长达六年的友谊中,绝对精确无比地呈现出一个公式――请客 ∶ 排毒=AA制。谁要排毒,谁被请客。而且,默契得惊人,错落有致。
  
  普鲁斯特杨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出门前经过了一番修饰。36岁的文艺女青年,不细看也难看出年龄,身上该有的地方都不落后,该没的地方也识相地藏着,这个女人,怎么就成了人们眼里的问号呢?她在镜子前自怜了一番。自从遭遇了那场自以为与众不同,实质却俗不可耐的爱情之后,多少次自省、自残、自怜,甚至用话语的毒药将那个人毒死、炸死,而敌人却永远屹立不倒。往事是一滴永远难干的水。其实也仅仅是、永远是那一滴而已。因为亲爱的普鲁斯特老师写了那本不朽的《追忆似水年华》,所以,小门总说,杨念真,你真普鲁斯特,你别再普鲁斯特了。说久了,小门干脆喊她普鲁斯特杨。
  感情生活处于一片真空的人,独处久了,旧情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普鲁斯特杨和小门都死死抓住不放。而在她们相互倾诉的时候,旧情又变成了一颗味道酸涩的泡腾片。各自面前放一杯无味的冰水,一粒旧情扔进去,水花还没来得及溅出,就蒸腾翻滚起来,颜色、味道迅速溶解,熟门熟路,发出轻微的“嘶嘶”的受煎熬般的声音。直到喝光,才舒服。
  单单讲两人的那段感情经历,其实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在二十六七岁上下,都爱上了有妇之夫,拉拉扯扯,遮遮掩掩,拖拉到了三十出头,青春耗得差不多了,爱的能量也耗没了,经过一长段撕心裂肺、藕断丝连的龃龉之后,最终走出了那段不见天日的情感。总以为走出来了,就能从良。可现实跟里面区别不大,好男人都被领走了,到处充满了残酷的争夺。寻寻觅觅,依旧孑然一身。
  两个孑然一身的女人,衣食无忧却常怀忧伤。忧伤满得不能再满的时候,就相互约着出来排毒,无非就是倾诉、打牙祭、打发时光,有力气时,还花花钱购购物。搭伴呗。
  
  一小时之后,小门,普鲁斯特杨,来了一个真的拥抱。少不了安慰半天。
  放下浪漫,立地成佛。
  两个女人这样立志之后,服务生已经将各人点的黑椒牛排都端上来了。
  开动。
  小门喜欢吃七成熟的牛排,普鲁斯特杨喜欢九成熟。普鲁斯特杨看着小门切下一片还带着几缕血丝的牛肉,递进嘴里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头。
  你看你,每次都爱吃那么血腥的东西。
  小门带劲地嚼着那片牛肉,一边说,说明我比你有血性啊,我比你有活力。看你这副自怜的样子,真没劲。
  上个星期靠在我肩膀上哼啊哼啊,那个人,不知道是谁?普鲁斯特杨耻笑她。
  小门想了想,也笑了。
  普鲁斯特杨半真半假地改装着阮玲玉那句著名的遗言,叹气,摇头,说――唉,我只能说,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这是普鲁斯特杨和小门在一起时喜欢说的一句话。
  亲爱的普鲁斯特杨,要时刻准备着啊,保存活力,对付即将出现的男人!
  对对对,多吃肉,科学家证实,吃肉会增强性欲,尤其是生肉!
  我用不上,你多吃,你缺!
  你缺!
  你缺!
  你更缺!
  你比我缺!
  两人脱了鞋子的脚,在榻榻米的桌子底下,你来我往地踢了起来。踢得欢快。像两姐妹。
  一个晚上,排遣了三小时。小门和普鲁斯特杨走出餐馆,分头打车。路过各自的霓虹灯,回各自的寓所。
  
  普鲁斯特杨打开家里所有的灯,照不出自己一个影子。只要自己不动,就很容易跟家具混为一体。家具的颜色是同一个咖啡色系,普鲁斯特杨最喜欢的色系,跟她很多衣服颜色相似。
  坐在洁净的地毯上,普鲁斯特杨收到了小门的短信:
  MY DEAR普鲁斯特杨,要对自己好一点喔!
  鼻子又开始酸起来,但是跟今天出门前那一下午的感觉不同,这是冰冷的鼻子忽然遭遇一股暖流袭来的反应,类似生理反应。
  生理反应跟心理反应,不刻意去分,还真会分不清楚。普鲁斯特杨认为刘哲就是那种拎不清的笨蛋。刘哲讨好普鲁斯特杨的时候,最爱说的话就是,心肝,我只要一想到你,就会起反应。普鲁斯特杨每次跟他闹,他就要过来“扑火”。说是“扑火”,一进普鲁斯特杨的小屋,就用一个紧紧的拥抱堵住她的怒火,急吼吼地先解决自己那把“火”再说,生理反应大了去了。过去那些年来,普鲁斯特杨总是妥协于刘哲的霸道,好像他在普鲁斯特杨面前,就是一个孕妇,孕妇的反应是天底下最大、最应尊重的。普鲁斯特杨尊重刘哲的生理反应,她有她自己的理解,刘哲是多么多么需要自己,多么多么离不开自己啊,以至于他们分手了很长时间,普鲁斯特杨有时候还会愚蠢地想,不知道他呆在家里,去哪里解决生理反应?
  脑子灌水了,脑子灌水了!小门和普鲁斯特杨在一次沮丧的聊天时,恍然大悟似地,叫,男人对女人,永远只有、仅有生理反应!
  没错,没错,比动物更动物。
  她们发泄着,骂着男人,其实,只是骂那两个男人――小门的余畅,普鲁斯特杨的刘哲。
  女人和女人之间,还真的是奇怪,哀伤的时候,特别容易亲近。仿佛女人的伤口是永远张开的,是难以愈合还是不肯愈合,普鲁斯特杨也有点糊涂了。哭一阵,闹一阵,也分不清楚是生理反应还是心理反应,更分不清楚是相互排毒,还是相互撒娇。
  “亲爱的小门,幸亏还有你在。”
  普鲁斯特杨随手回复了短信,手机一扔,用薰衣草精油泡一个长长的澡。
  
  工作之外,普鲁斯特杨喜欢阅读。阅读使人宁静。像她这种处境的女人,难得平静。家人替她焦灼,同事替她焦灼,早早钻进围城里的朋友替她焦灼。说她从不焦灼,一点说不过去。普鲁斯特杨不可能像法国那位伟大的普鲁斯特老师那样,吃着考究的下午茶点,歪在病床上,让往事像河一样从床前流过,“床前明月光,疑是旧日伤”。我们的普鲁斯特杨小姐身体健康,吃荤吃素,一切正常,而且,在很多相亲对象看来,还与众不同:文艺、小资、有品位、清高、挑剔。这些气质弥漫在普鲁斯特杨的身上,年纪越大越明显。普鲁斯特杨偏偏说,那是阅读赋予她的气质。普鲁斯特杨的母亲可不这么认为,她认为那是长期单身养成的怪癖,她在电话里总是劝普鲁斯特杨,老窝在家看书有什么用,要多出去交际,多认识人,早点结婚。仿佛害怕普鲁斯特杨看书就跟念经一样,念多了,就成仙了。
  相亲多次都无结果,普鲁斯特杨就不想再去了,反正还有小门。她甚至有一天,心血来潮地跟小门说,她不想刻意再找男人结婚了,如果成本太高的话,宁可努力挣钱,等到老了,就跟小门凑钱办一个养老院,一堆老人在一起,也不会寂寞。
  小门哼哼哈哈地没回答,只是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小门跟普鲁斯特杨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不安静,她越发地害怕孤寂。不是那种因为爱情和等待带来情绪的孤单寂寞,而是近乎孤寡的寂寞。有天,她看到报纸新闻,一个孤寡老人死在家里,快两年了都没人发现,等到他的弟弟路过这个城市来看他,才发现了一堆白骨。她怕死了,半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睡不着,起来打电话给普鲁斯特杨,一个在城市的东边,一个在城市的西边,靠一根电话线联系着。
  亲爱的普鲁斯特杨,我真的、真的害怕孤寡啊!
  小门同学,你太自怜啦。人生到头,莫不过自己一个人?普鲁斯特杨在电话那头教训小门。
  可是,这样下去,死了都没有人知道。你难道不怕?
  不是还有我吗?小门同学,人死了,自己都不知道,还怕别人不知道吗?
  你来我往,电话打到了凌晨。最后,普鲁斯特杨和小门,在两头,都疲倦地睡着了。
  醒来后,小门依旧没有完全消除那些恐惧,她一天比一天变得焦灼起来。她的工作比普鲁斯特杨要忙上几倍,但恐惧还会像每天贴在日历上的工作计划表一样,定期刷新。在她四面出击,一再降低要求,焦灼地相亲之下,终于挑到了40岁的张森林,结婚了!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普鲁斯特杨独自在公寓里,好半天,才给小门发了一个祝贺的短信――
  林语堂说: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我改了一下:只有结婚可以忘记朋友,只有朋友可以忘记结婚。你的朋友祝贺你结婚!
  这道绕口令似的短信,被小门一直存在手机上。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复普鲁斯特杨,倒是记得自己看到这条短信之后,百感交集地哭了,哭什么也说不清楚。她的准新郎张森林以为她想到要结婚,情绪焦虑,是综合症的反应,尤其三十多岁的女人,反应比一般人大都属于正常现象。一个女人单身那么久,熬过来的日子,都是自己和自己博弈过来的。
  张森林尊重每一种博弈。他就一路博弈过来,先是职场上,然后商场上,败过也胜过,但最后还是败了。他手上的资产从近亿一直跌过了百万,跟多数生意人的下场一样。跌过百万的时候,也到四十岁了,他就不敢再博弈了,退出这个令他兴奋过、沮丧过、刺激过、平淡过的战场,乖乖地收拾起以青春作为代价的残局,回家。回家的时候,他想,像自己这么倒霉的人,就活该过一种愚蠢人的生活,结婚生子,举案齐眉,含饴弄孙。所以,在“都市俱乐部”的相亲会,学乖了的张森林,挑到了目的明确的小门。难得两人都单身,难得两人都实力相当,难得两人都没有力气再挑三拣四,更难得的是,两人在偌大个城市,几千万人口中,能遇上。
  张森林和小门都认了。
  
  按照这个城市的习惯,伴娘必须是未婚。所以,新娘先是在好友圈里挑未婚的,挑不到,就到一般朋友圈里挑,再挑不到,就拜托认识的人介绍,掘地三尺,也要挑到一个未婚女人出来。据说只有这样,新郎新娘的婚姻才会常久常新,美满幸福。小门幸运,现成就有一个,好友兼未婚。普鲁斯特杨成为小门的当然伴娘。
  结婚那天普鲁斯特杨才第一次见到张森林。说不上来好不好,生意没做好养成了一种眼高手低的姿态,不彻底的讲究,不彻底的平民,看上去,对小门也带着不彻底的爱。
  婚礼在一个酒店举行,小门外地的父母以及张森林外地的父母兄弟都赶过来了,客客气气,就像整个婚礼。
  从接新娘到婚宴,普鲁斯特杨都伴在小门的身边。抽空,小门还开玩笑地说,瞅瞅,这里边的男宾有你看上的不?
  普鲁斯特杨举目望过去,一点感觉都没有。这种热闹的场面,对于长期寡居、文艺、清高的普鲁斯特杨小姐来说,真的难为她了。她做着伴娘应该做的事情,整理小门的裙裾、帮小门补妆、给小门送吃的、伺候小门换礼服……好像一个尽职的礼仪小姐。
  这些,小门看在眼里,后悔死了。她在心里暗暗期待这场婚礼早点结束。
  可以说,这是一场成熟的婚礼,一切按顺序进行,没出任何差错,直到新娘新郎将最后一个客人送走。男方中,张森林的一个哥们儿,提出要闹洞房。一起哄,那些喝得半醉的男男女女都打车到了新房。普鲁斯特杨本不想去的,但是,女方代表只剩下了她,不去说不过去。
  小门坐在花车里,侧脸去看普鲁斯特杨。昏暗的灯光下,普鲁斯特杨读到了她眼里的愧疚。普鲁斯特杨心头一热,这是她亲爱的小门啊,相互倾诉相互安慰的小门啊。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小门,她的内心疼了一下。
  新房不俗,可以看出小门的风格。在那张喜庆的中式婚床上,新鲜的玫瑰花圈成了两颗心。普鲁斯特杨瞥见了床头柜上,摆着一只陶瓷天使,土黄色的,跟这喜庆的颜色格格不入。她心里暗暗想笑,这是自己以前送给小门的。大概只有普鲁斯特杨和小门才能看出那是个天使,颜色黯淡不说,翅膀短得非仔细寻找不能找到。
  几个宾客想了一些方法为难新郎新娘,越奇怪越兴奋。有一个男人,把几颗红枣放到新娘躺倒的身上,然后把新郎的双手捆绑起来,命令他用嘴巴将那几颗红枣捡起来。
  张森林只好匐在小门的身上,吃力地用嘴巴将散落在小门胸口上、肚皮上的红枣一颗不剩地叼了起来,像一只庞大的老鹫。这仿佛就是闹洞房的高潮了,在场的人,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叫唤。
  普鲁斯特杨看不到小门躺在那里的脸,只看到小门的身体,一下一下地颤动着,怕痒似的。
  闹得差不多的时候,当中不知道是谁,发现新大陆似的注意到了普鲁斯特杨,尖叫了起来――女方还没闹哪!
  于是,所有人都转向了普鲁斯特杨。
  普鲁斯特杨不知所措地看看他们,看看小门。
  按照惯例,普鲁斯特杨应该代表女方,用一根毛巾,鞭打新郎,那意思是,男人婚后要老老实实,做牛做马,为老婆服务。
  浴室里有毛巾!那个兴致最高的男人提醒普鲁斯特杨。
  普鲁斯特杨进到客房浴室,里边果然挂了一条干毛巾。她一扯,毛巾轻飘飘地落到了普鲁斯特杨手上。普鲁斯特杨想了想,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打开水笼头,将毛巾浸湿了。
  湿毛巾第一下鞭打到张森林的屁股上,张森林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
  疼啊!
  张森林畏缩了。收回了屁股。
  不行不行,这哪是个爷们啊!人群强制性地把张森林的屁股重新撅起一个最佳的弧度。
  普鲁斯特杨抬头看了看小门,小门也正看着自己。
  像报仇一样,普鲁斯特杨再次将湿毛巾狠狠地抽了下去。
  小门,祝你幸福!
  小门,让过去见鬼吧!
  小门,去他妈的臭男人!
  每说一句,普鲁斯特杨就狠狠地抽一下。
  等到普鲁斯特杨再要说的时候,小门奔过来,夺过了普鲁斯特杨手上的毛巾。
  够了,普鲁斯特杨,够了!不许说了!
  近距离地看,普鲁斯特杨的眼里泪光盈盈。
  小门没多说什么,俯过身去看撅起屁股的张森林。
  对不起,对不起,她喝多了,她真的喝多了!
  在众人忙着安顿新娘新郎的时候,普鲁斯特杨消失了,像一阵水蒸气,消失在一次喜气洋洋的揭锅中。
  婚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张森林还会揉着自己的屁股,不时问小门,你那个女朋友,我看她是吃错药了,对男人有仇啊!
  小门偃旗息鼓地坐到张森林的腿上。
  她就是这样的,她过去很惨的。
  惨什么?被男人甩了?
  也不是什么甩不甩的,就是,就是遇人不淑 而已。
  我看她自己有毛病,遇谁谁都不敢要。张森林还想继续讨伐普鲁斯特杨,小门用一个吻将他安置了。
  
  小门结婚以后,普鲁斯特杨和她吃饭排毒的次数剧减,倒不是因为小门一心扑在张森林身上,只是普鲁斯特杨觉得,已婚女人小门,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事实上,她们在聊天的时候,多少有些跑题,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到了张森林以及小门的家事上去了。普鲁斯特杨天生不喜欢谈家长里短,更不擅长应酬。这样有好几次,她感觉很不耐烦,就跟应付那些相亲对象一样。
  普鲁斯特杨迷恋上了看那些名人、故人的传记,看一些古代王朝的正史野史,仿佛从别人的旧事,可以读出一些春秋感慨,放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她普鲁斯特杨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又仿佛别人的伤痛可以覆盖自己的伤痛。
  感伤和空闲,恰如文学与空闲一样,是普鲁斯特杨的左心房和右心房,普鲁斯特杨频繁地出入这两个心房,这里坐一会,那里坐一会,感觉哪里都虚妄。“不结婚,什么都虚妄。”这是小门的婚后感言。普鲁斯特杨反驳小门的“虚妄论”,以自己为例子,她铁了心,除非找到跟自己心心相印的对象,若非如此,结婚也会虚妄。普鲁斯特杨“心心相印论”与小门的“虚妄论”时刻交战着,最后,她们也懒得讨论了。
  一个周末,小门约普鲁斯特杨到家里开生日派对。小门过去最怕过生日的,有的时候甚至故意忽略不过。结婚之后就不在乎了,非要找一群朋友来家里热闹。普鲁斯特杨碍不过邀请,也去了。
  去到,普鲁斯特杨才发现,这种热闹的场所越发与自己格格不入。看情形,小门还别出心裁地安排了张森林几个单身哥们去,要介绍给普鲁斯特杨,普鲁斯特杨对那几个人一一没感觉。
  其中一个是婚礼那天也在场的,他看到普鲁斯特杨,一下就认了出来,笑着说,嘿嘿,你就是那个虐待狂吧,有意思,有意思啊!
  普鲁斯特杨嘴角牵了牵,看看男人,一个胖墩,额头光亮得冒油。小门在旁边听到了,连忙夸张地给普鲁斯特杨“卖广告”――我这个闺蜜啊,特优秀,有才有貌,温柔贤淑,怎么样,看上了吧?那男人上下看了看普鲁斯特杨,谦虚地说,像小姐这么亭亭玉立,哪里会看上我们啊,不敢高攀,不敢啊。这些排场话普鲁斯特杨听得多了,心里直 生厌。
  正在这个时候,张森林走过来,看着普鲁斯特杨,故意皱着眉说,你那几下可真是够狠的,到现在,我屁股还有几道血印子呢,不信你问小门。小门将张森林推开一边,连声说,别听他的,别听他的,哪有的事。张森林立即装出一副冤枉的样子说,怎么没有,昨天晚上你还看来着。话音未落,那胖墩就一脸坏笑地说,老张,那血印子该是嫂子那什么的吧,啊?啊?小门就笑着伸手要去打胖墩,张森林也笑了,他们笑得那么一致,让人感觉有那么一点“夫妻相”了。普鲁斯特杨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在眼前打打闹闹,内心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味道,仿佛是与己无关的人间快乐。
  普鲁斯特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这个热闹的场合里,心里反而渗透出了很浓很浓的伤感,跟过去那种自己独处时的如水墨画般淡淡的哀伤是很不一样的。找个没人注意的空当,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呆着。这个地方是卧室,因为门虚掩着,她就顺手推了进去。卧室跟婚礼时见到的没什么变化,就是杂物多了些,床上还是那套玫瑰红的被套。普鲁斯特杨下意识去找床头柜上那只她送给小门的陶瓷天使,她不确定它是否还在那里。在一堆化妆品当中,普鲁斯特杨远远看到了那只土黄色的陶瓷天使,还是那一脸无辜的笑容。普鲁斯特杨的心里一阵激动。等她走过去再看的时候,才发现天使的脖子上套着一个布艺小钩,钩着一卷卫生筒纸,有一截被扯出来的卫生纸飘扬在天使的胸口。
  普鲁斯特杨先是一阵气愤,紧接着一阵难过,她感到呼吸困难,不得不掉过头快步走出了卧室,跟迎面而来找她的小门差点撞上了。普鲁斯特杨镇定地告诉小门自己忽然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小门关心地看着普鲁斯特杨的脸色,问这问那,问哪里不舒服。普鲁斯特杨一句也没多说,直接从大门撤退了。
  “你那个闺蜜,这样下去非变态了不可,女人啊,不结婚就都会变态,幸亏你遇上我了。”这件事情过后,张森林真诚地对小门说。
  “别臭美了,你以为你是个宝?男人也一样,不结婚也迟早变态。”说是这么说,小门对好朋友普鲁斯特杨的奇怪,也开始有点担心了。她到现在都搞不明白那天有谁得罪了普鲁斯特杨,为什么中途就跑掉了呢?
  普鲁斯特杨那天从生日派对撤退了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坐出租车到了刘哲家的小区。过去多少次,她在这个小区门口徜徉,心里压抑着冲进刘哲家,找刘哲老婆谈判,求她把刘哲让给自己的冲动,这种心理反应时刻在折磨着普鲁斯特杨。因为那些年里,她完全就相信了刘哲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她尽管只得到了他部分的爱,尽管她在爱他的过程中痛苦大于幸福,但是,她差一点就在那段缝隙里的爱情里认定刘哲就是与自己心心相印的男人。这种假象,在普鲁斯特杨最美好的那段青春岁月里,死皮赖脸、痛心疾首地将普鲁斯特杨的美梦吞噬掉了,以至于她已不再相信爱与甜蜜有什么关联,所以,当她看到小门与张森林在自己面前做出那种伉俪的姿态,她觉得虚假极了。
  这个小区的门面,普鲁斯特杨再熟悉不过了,但是,刘哲住在这林立的公寓里的哪一家,家里的摆设是什么风格,沙发、床、衣柜、厨 房……这些普鲁斯特杨统统不得而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来这里,其实她压根也没想好碰上那个男人该说些什么。
  后来,她只得回到自己家里,靠在那张宜家的小波希米亚无脚沙发上,点上一根烟,一口气吐出来,那是一口浊气。她自己想了很久,她为自己下了决心,她要亭亭玉立。那个胖墩说了一堆废话,唯独这个词说对了。亭亭玉立,笑傲人世,善待自己,顺心自然。普鲁斯特杨把这些四字真言写在了MSN上的个性签名。
  当晚,她还为了自己的决心做了一系列健康向上的事情。她首先到久违的菜市场买了一条多宝鱼清蒸,做了一道瑶柱冬瓜汤。饭后她在地毯上跟着音乐做了一套瑜伽,然后泡了一个玫瑰花澡,做了一次脸部护理,将自己收拾完毕,已经是十一点了。她靠在床上,闻着若有若无的薰香,又温习了一遍卡尔维诺的《命运交织的城堡》,跟随着卡老师玩塔罗牌的游戏,看他将命运颠来倒去地排列组合,直到将故事的结局弄乱了又重新来一盘。卡老师太伟大了,简直有一双神奇的手!她觉得如果可能的话,卡老师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甚至跟自己心心相印。可放眼看周围的男人,有谁能跟卡老师一样呢?莫非自己注定要孤身走下去,一直走到没法走下去了,就将故事的结局弄乱,再重新来?唏嘘了一下,普鲁斯特杨熄灯睡觉了。在睡觉意识尚浅的时候,普鲁斯特杨那奇特的脑子里,竟然在黑暗中浮现了做爱的场景,一忽儿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熟悉的刘哲,一忽儿一个是小门,另一个是那个张森林,男人的屁股上几道鲜红的血印子特别清晰,而最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小门伸手从那只天使的胸口扯了一大截卫生纸为张森林擦着那玩意儿。
  普鲁斯特杨的脑袋发热,脸发烫,她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的头和脸死死地掩起来,她近乎羞愧地在被子里呢喃,亭亭玉立,笑傲人世,善待自己,顺心自然……
  
  “MY DEAR普鲁斯特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预计在明年夏天荣当干妈!”
  小门在MSN上喜气洋洋地告诉普鲁斯特杨。
  普鲁斯特杨给她回了一个惊喜的图案,一只双手半捂着一张大嘴巴。
  良久,普鲁斯特杨才问:“小门,你看来真的很爱你老公喔!”这句话的后边,普鲁斯特杨还特意放了一个竖起的大拇指图案。
  又过了良久,小门的回话,像旗帜那样,从普鲁斯特杨电脑的右下方冉冉升起:
  “也说不出来爱不爱,他很敬惜我,我也一样。”
  再以后,在MSN上,小门就喊普鲁斯特杨作干妈。
  “干妈,今天我去医院检查了哦。”
  “干妈,今天我踢了妈妈的肚子一下哦。”
  ……
  荣升为普鲁斯特杨的干妈,生活依旧变化不大。她依旧那么喜欢阅读,她依旧有的时候还会被旧日的伤口所伤及。但是,这些她都不再跟小门说了,因为她亲爱的小门已经变成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小生命。
  因为加入孕妇队伍的小门已经37岁了,而张森林也已经41岁了,这一对高龄产夫妇,自然十分紧张。在怀孕4个月之后,小门就停薪留职在家待产了。待产期间,制定了无数的清规戒律,除了由保姆伺候之外,张森林的父母也从老家赶来帮忙照顾媳妇,而一切不得不办的事情均由张森林代办,比如因为害怕辐射,开电脑接邮件,用手机接电话、短信等等。这样一来,小门真的成了一个藏在子宫里等待出生的小生命了。很多时候,小门在家呆闷了,想跟朋友聊聊天,张森林就充当秘书在旁边帮她发短信,她念,张森林发。
  有一个晚上,普鲁斯特杨收到小门一个短信:“亲爱的普鲁斯特杨,你在干嘛?还在普鲁斯特吗?”
  普鲁斯特杨那个时候情绪很低落,看到小门的信,就更加伤心了。她含泪给小门回了一句酸溜溜的话:“我在难过,亲爱的小门,你一定很快 乐吧?”
  半晌,小门回她:“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好好地生活哦。”
  普鲁斯特杨感觉自己的身上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被小门的短信一句一句地拉开了,仿佛窗外的月光有多长,回忆有多长,这伤口就有多长。她此刻太需要倾诉了,她需要像月光那样的飞流直下,直抒胸臆。
  短信一来二往。每一个来回,普鲁斯特杨都写得很长,而小门则总是简短的几句话,就好像过去那样,小门托着腮,任凭普鲁斯特杨说个够。可是,等等,普鲁斯特杨忽然发现了一条短信的异样:“女人就是喜欢幻想,她们被浪漫害死了,其实都是自己欺骗自己,男人才不在乎你们女人那些小破心思呢,反正迟早都要依靠男人的。”
  这明显不是小门的语气嘛。
  她半信半疑地回复了一个:“谁说女人要依靠男人?男人没有女人就等于没有了耐心,一个没有耐心的男人,自己都解决不了自己。”
  “男人的耐心从来就只在事业上,男人只把花心放在女人身上,你们女人傻得将整颗心放在男人身上,到头来,男人没有,心也没有了,哈哈!”
  收到这个短信,普鲁斯特杨摁键的手冰凉冰凉的。她已经确定,这些短信都是那个张森林发给自己的。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又好像自己被人剥光了衣服,被一双看不到的眼睛窥视着。
  普鲁斯特杨从来不喜欢与陌生人交谈,关于网络上那些聊天、交友之类的一点都不感兴趣,除了不信任之外,更因为她不屑与那些人为伍,她的心事,她的智慧,岂是一般人能匹配的?
  此刻,好像为了报复一样,普鲁斯特杨没有识破张森林,她转而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小门,你跟你老公还好吗?”
  “很好啊,他真的很好。他哪方面都好。”
  哼。普鲁斯特杨认为男人都是一个样,永远都被一些表面现象欺骗,她知道不是他们智商低,而是他们太不在意女人的内心世界了。
  “他比他还好?你不是说过,这辈子不会再像爱他那样去爱一个人了?”发出键一摁,普鲁斯特杨就后悔了,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轰”地一下响了起来,仿佛那边的晴天霹雳提前在自己这里炸开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她在做什么啊?普鲁斯特杨觉得自己真的很变态。然而,那条短信已经像一支功力很强的暗箭一样直射靶心,背负着普鲁斯特杨的报复以及来不及的懊恼消失在夜空里了。
  良久,普鲁斯特杨的手机都没有新的短信。这种停顿,就好像两个面对面的人,由于话语的空白而尴尬得时间都不知道该摆到哪里好了。普鲁斯特杨死死地盯着手机,一刻也没有转移过视线,她像一个陷阱里的人,绝望地等待从夜空中看到一颗启明星,等待着一阵因为脚步声惊起的飞禽慌乱的振翅声。
  然而,手机始终没有亮起来。普鲁斯特杨神经质地在脑海里闪现出了小门与张森林的争吵甚至扭打的场面:小门腆着个大肚子跌坐在地板上,哭着拉着张森林的裤脚求他留下来,并且看在即将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原谅她,她的过去。
  这些场景一直在普鲁斯特杨的脑海里上演着,尽管她多次用很多理由替小门辩解,但是她的忐忑不安却无法平静下来,她的手脚冰冷。她拚命地甩着自己的头,试图要甩掉那些不真实的场景,她告诉自己,多年来形成的臆想的习惯又发作了,多年来一直与自己闹别扭的习惯又来了,一定是自己庸人自扰而已,是的,自己难道不是一贯这个样子吗?
  那条经由普鲁斯特杨手中发出去的短信,就像一颗巨大的远程潜水导弹一样,普鲁斯特杨在一段时间里都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它所带来的摧毁。然而,她每天照样收到不少短信,工作上的,杂志专栏约稿的,电信局的,广告的,却没有一条来自小门的手机。
  莫非对方已被击落?已经落花流水、稀里哗啦?莫非那些短信压根就是小门发给自己的,根本没有张森林什么事?普鲁斯特杨惴惴不安地进行着左右手互搏,就是不敢给小门打电话,她害怕电话一接通,听到的是张森林的声音……
  这样过了几天,一个中午,普鲁斯特杨到一家新开的小精品店,她要将前几天看上的一个小摆设买回来,代替她不小心打破的鞋柜上的一只花瓶,那个位置空了,怪不习惯的。走到一个没设红灯的小十字路口。普鲁斯特杨打算等一辆大卡车过去之后,就乘隙过去。然而,大卡车的车厢一移开,透过一些轻尘,普鲁斯特杨看过马路对面,一对男女,首当其冲地向她这边直走过来。
  腆着大肚子的小门,依靠在老公张森林身边,张森林的左手穿过小门的后脑勺,准确地捂在了小门的鼻子和嘴巴上,另外一只手,紧张地朝不远处的车队竖起了一个禁止通行的巴掌。两人的眼睛都警惕地朝车队的方向望着,一点也没有留意到对面马路的普鲁斯特杨。他们拖拖拉拉,笨重地安全过到对面。
  普鲁斯特杨没有喊住小门。也没有急着过马路。
  等到一拨人过去了,等到车流又流过了一个时段,找到个空隙的时间,普鲁斯特杨才跟着下一拨人,小跑着穿过了十字路口,她一边小跑一边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在她的内心一点也没有感到的时候,自己就流泪了,她有些犯迷糊,一下子分不清楚,究竟是一种生理反应还是心理反应使她流泪了。
  
  普鲁斯特杨并没有等到她亲手发射的那枚“远程导弹”爆发,却被电视新闻揪住了,汶川大地震的发生,使普鲁斯特杨的内心地动山摇。毁灭的楼房城镇,失去家园被惊吓的男人女人们,瞬间坍塌的毁灭镜头……她记起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的“毁灭之美”,这些凄美的调调曾是普鲁斯特杨多么迷恋的东西啊。此刻,灾难所带来的真正的毁灭使她一遍又一遍地掉泪。什么凄美的情怀,什么永恒的美,都是些虚妄的麻醉药剂而已。
  普鲁斯特杨参加了地震心理治疗志愿者队伍,被安排到几乎完全被震没了的安县,与等待求助的灾民们在一起,她能做的,仅仅是给小孩子讲故事,用语言堆积海市蜃楼的积木……没过多久,他们这支队伍就因为人员过多无法安置而被命令撤离。
  夕阳少有地出现在这个断壁残垣的县城。普鲁斯特杨踏上了离营地不远的一堆废墟。吊车在远处昼夜不停地运作。站在一块巨大断石上的普鲁斯特杨,看着天边的夕阳,放声大哭。她的痛哭引来了一个小女孩,十岁不到的样子,她扯着普鲁斯特杨的衣角:
  “阿姨,我的妈妈也被埋在了这里,你什么人被埋在这里了?”
  普鲁斯特杨看小女孩一副懵懂天真的样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普鲁斯特杨坚信,她将一些什么东西埋在了这废墟底下,那东西穿越泥土,穿越岩层,穿越地壳,穿越熔浆,最终沸腾地燃烧了起来……
  
  插图/张培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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