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飞去的月亮] 飞来飞去

  吴一根   我老爸吴一根眼尖,他说,那段时间像是在梦里过日子一样。   起先他在马路边上捡到了一块手表,钟山牌的。表堂子有些发暗,中间有好几个绿糊糊的霉点,表带子倒是新崭崭的。上了几圈发条,表针就哒哒哒地跑起了圈子。他回家用布把手表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拉拉弹簧带子,戴到手腕子上。这以后他老爱把一双眼皮吊起来对着表堂子看,眼睛离手腕一尺多远,就像电视里那些重要人物看手表的样子。我在外面玩野了迟回了家,他就指指腕子上的表堂子叫我自己看。我还不认得表,但知道他的意思,我用手抓抓头,侧着身子钻到家里去了。第二天我老爸又捡到了一支钢笔,在袖弯子上擦擦,有个八九成新。他咧了个嘴横竖看着,放到衣服袋子里时,有点遗憾。他遗憾的是我还没有上学呢,要是我上了学能用到钢笔就好了。第三天他捡到了一个崭新的小纸盒子,半个手掌那么长,外面用塑料皮子封得紧紧的。纸壳子上写的都是洋字,还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男的身上的肉一坨一坨的,就像做豆腐正在拧着的纱包。女的躲在男的后头,身上没有穿衣服,一只手横在半个奶子上。我老爸把盒子摇摇,声音沙沙的轻得很。我老爸不喜欢这一男一女,觉得他们不要脸。但又不舍得扔掉,就回到家把它丢到了一个屉子里。
  我在家里没事可干,喜欢东翻西找。不用说,见到钢笔和小纸盒子的时候,我的眼睛立刻闪闪发光。这时金键键来了,他拿起桌子上的钢笔,用笔尖在纸盒子上划了几下,塑料纸就被划开了。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一个个小橡皮圈子,有点粘咝咝的。金键键说是气球,他吹了一个,果然吹得很大。我也吹了一个。然后我们找了绳子把口扎起来。
  我和金键键一人拉着一个“气球”在村子里跑。“气球”在我们头顶上飞。路过村长门前的时候,村长的老婆刘喜梅把我俩拦下了,她本来是靠在大门边上的,看见我和金键键她快速跑到我们面前,露着嘴里的一颗大金牙齿,明知故问我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们说气球呀。刘喜梅哈哈大笑了起来,那颗金牙被太阳射得闪闪发光。她笑得太过分了,最后把肚子笑疼了。她弯下腰双手摁着肚子说,气球你娘的个头呀,笑死人了。我和金键键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得这样厉害,这样开心,不就是气球么,她一个大人还好意思这么大惊小怪的,趁她还没有直起身子我们赶紧跑掉了。

  吴三枝

  要是没有吴三枝,我想我会永远快乐。我会和金键键一样到小学校里去读书。可是吴三枝出现了,她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和金键键拿着“气球”在外面转了一圈,我老爸就听到有人说,他有野女人了,他马上知道了那个小纸盒里装的是什么玩意。他红了脸,在我的脑门子上凿了一个毛栗子,把那个“气球”从墙上取下来啪啦一声踩破,连那个纸盒子一起扔到屎窖里去了。再见到人他的脸就发红,生怕人家拿那个小盒子里的玩意儿说事。可越是这样,人家越要笑话他。村长的老婆刘喜梅是见一回说一回,边说边笑,那颗金牙齿晃得我老爸的眼睛都睁不开。刘喜梅说,那东西好使么,管用么?乖乖,真了不起,用上洋家伙了。把我老爸的脸说得像个猴子的屁股。我老爸不敢再抬着头走路,特别怕碰见刘喜梅,见到刘喜梅老远就绕着躲开,一双眼睛只瞅在眼前的地上。
  我老爸就那样低着头走路,很少有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就是在家里他也老是低着头。这样,他就又瞅到了一只篮子。
  篮子是放在河坝上的。我那个村子东面背靠大尖山,西面是一条河。村子里的田地都在河那边。这条河在很早以前曲里拐弯,是自然形成的,洪水一来,河那边的田地和河这边的村庄就要遭殃。大集体的时候,公社要整治这条河,号召全公社的劳力都来挑这条河,整治了三年,才把它整得宽宽的直直的,河坝修得高高的。河坝的两边栽了许多榉树。榉树长得快,树枝两边搭起来,把这坝子弄得有点像我后来见到的城市里的林荫道。树底下长了一人多深的茅草,茅草连成一片,伸到河坝的半腰。那天我老爸在河那边的田里做事做到天煞黑,星星都上来了,他才回家。路上已经没有了人,他照样低着头走路。那天的那个时候起了小风,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晃来晃去,他用手去捋一捋,越捋越乱,和河坝上的茅草窝差不多。上了河坝,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跳进他的眼里,是在南面几步远的地方,艳艳的红色被风吹得翻来覆去,在乱草丛中格外显眼。
  我老爸迟疑了一会子,心想哪里冒出来一块红色,他天天从河坝上经过,要么看见的是绿色的树和草,要么看见的是干巴巴茅草的灰色。他轻巧巧地向南边走过去,走到那块红色的跟前,他的嘴巴就张开合不拢了。那红色是篮子里的一块布片,篮子里有一个用小毯子包着的娃子。娃子睡着了,看上去才出世两三天的样子,脸红红的皱皱的像一个小老头。我老爸站在篮子跟前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弯下腰去把篮子拎起来。他把脸凑上去,嗅到了娃子嘴里浓浓的奶香,就是说有人刚刚把娃子扔在这里的。我老爸看看四周,夜色很浓了,周围只有风吹茅草的声响。我老爸坐下抽了一袋烟,才提着篮子下了河坝,可是就在上木板桥的时候,听到了河坝上一阵悉悉嗦嗦的响声,他回过头去看,看到一个身影向河坝的那边跑下去。
  老爸把篮子拎了回家,他没有把篮子放在地上,而是放在桌子上。我很奇怪,这在以往是很少见过的事情。篮子从来都是放在地上,除非里面装的是吃的东西才会放到桌子上。这篮子也不是我家里的。我家里只有两只篮子,一只装着松毛在门口外面躺着呢,还有一只在灶屋里。我发现这篮子不是空的,至少装了半篮东西,会不会是什么好吃的?我就站到桌子旁边的凳子上看,里面竟是一个娃子。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觉得不对头,肚子的饿也忘记了。老爸也没有去弄晚饭,坐在地上抽黄烟,抽了一阵子他扭头看桌子上的篮子。这时,篮子里的娃子像是知道我老爸在看她,她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就像是一声命令,我老爸立即把黄烟筒收了,围着桌子转起了圈子。
  这家伙的哭声真是大,我觉得我家房子里的灰尘都被震下来了。我家从来都是静静的,她这一哭让我老爸很不习惯。他慌了神,竟然对我说,二苗,我把她捡回来了,现在怎么办呢?我哪知道怎么办,只好对她叫了起来,别哭了别哭了,吵死人了。我这一叫,她像是吓着了,果然就不哭了,这让我很高兴,说明她还是听我的话的。这时我老爸把我拉下了凳子,拎着篮子就出了门,我跟在他的后头。
  我老爸把篮子拎到村长家。村长正坐在八仙桌上喝酒,桌子上只有两个菜,他照样喝得有滋有味。我老爸把篮子拎到他的跟前让他看,村长也吓了一跳,酒杯捉在手上不知道放下来。过了半天他才缓过神,冒出一句说,是你自己的吧。我老爸立即涨红了脸,说看村长说的,我老婆生二苗难产死了你又不是不晓得,哪又来的娃子呢,是我刚从河坝上捡来的。村长说,现在也真是的,什么东西都扔,娃子也扔。我老爸说,村长,这怎么办呢?村长还是把酒杯捉在手上,看样子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这时村长老婆刘喜梅从灶屋端菜上桌,她看了一下篮子里的娃子,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脸,说真不赖呢。我老爸看到刘喜梅,更加慌张了。刘喜梅还没说话,他就把头低了下去。刘喜梅果然开起了我老爸的玩笑,说你不是有那个“气球”么,是不是和别的女人那个的。我老爸急得嘴直哆嗦,说那个,那是捡的。刘喜梅还要逗,说你真行,“气球”捡得到,娃子也捡得到,什么都能捡得到,过一段日子不定还会捡到一个老婆呢。村长拍拍桌子,不让刘喜梅继续说了。村长说,不开玩笑了,今个晚上你照看一下,明个抱到乡里去,乡里好像有人管这事。说完叫刘喜梅拿了一袋奶粉给我老爸。

  女人

  那天晚上,我老爸把吴三枝从村长家里拎了回来,夜里吴三枝哭得厉害,一哭我老爸就爬起来喂奶粉。有时候奶粉也不管用,喂了还照样哭,一哭就哭老长的时间。我由于白天玩得很辛苦,晚上睡得比较死,后来我就听不到吴三枝的哭声了。我不知道吴三枝是不是一晚哭到天亮。第二天我老爸按照村长说的把吴三枝拎到了乡里,他在乡政府找了好几个人,他们也说不知道怎么办。有人叫我老爸抱到县里去,也有人劝我老爸把娃子养下来,并问了我家里的情况,得知我家里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光棍时,那人说,这是老天可怜你父子俩,给你送了一个女娃子,还不赶快抱回家养着,等到了十来岁,她就会洗衣做饭,养鸡喂猪,你父子两个就有福享了。我老爸不愿意往县里跑,想那人说的也是,抱回家再说吧。
[ 2 ] [ 3 ] [ 4 ] [ 5 ]   老爸给她取名叫吴三枝。老爸对我说,你说这名字好么?一根二苗三枝,一二三,根苗枝,嗯嗯好得很。只是我要做事情,往后三枝主要是你来带了,她是你妹妹,你是他哥哥,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晓得么?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其实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吴三枝都是由村长的老婆刘喜梅带着。刘喜梅说,她还没满月呢,二苗那个小不拉子能带她?刘喜梅一有空就到我家里把吴三枝抱走了。村子里正好有两个奶娃子的女人,刘喜梅经常向这两个女人讨奶,给吴三枝吃。两个月后的一天,刘喜梅的娘家失了火,家里烧了不少的东西,刘喜梅在那边呆了一个多月。回到村子里她的脸上就看不到笑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带吴三枝的任务就真正落到了我的身上。
  在离开刘喜梅那阵子,吴三枝动不动就哭,我怎么哄都哄不歇她。这家伙嗓子特别响,哭起来声音特别大,白天哭晚上也哭,一哭就是两三个钟头,哭着哭着,她的嗓子就哑了,哑了她还要哭,哭到最后声音像是破轮胎里跑出来的气。有好多次哭得连声音都没有了,只是把脸上的肉挤成一堆,等换过气来,再把声音很响地放出来。我担心她这么哭下去会哭死掉。我把钢笔拿给她玩,她用手把钢笔打到地上去了,笔套子摔破了。我打了她一巴掌,不再管她,自己跑出去玩去了。我老爸也被她哭烦了,请王河村的王麻子画了一道符贴在村口的一棵树上。符上画了一个菩萨佬,写了两行字: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好哭郎。这道符一贴,吴三枝真的要好多了。
  吴三枝用手指着屋角上的燕子窝说,燕子。见我没理睬,她拉了拉我的衣服,又说燕子,小燕子。我正在地上玩一只瓶盖,可我却始终转不好,转不了两圈它就倒下了。我很恼火,所以当吴三枝喊我哥,再用手拉我衣服的时候,我在她的手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吴三枝哭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她已经3岁了,我天天带着她,有时难免会打她,她一般都不会哭,实在打疼了她才会哭那么一两下子。我觉得她近来变得娇气了,不说打,就是骂她骂重了,她也会哭起来。我继续转盖子,还是很糟糕,趁它歪歪斜斜要倒下来的时候,我一脚踢过去,把它踢到了一个角落里。
  吴三枝哭了一会儿不哭了,用手袖子抹眼睛,说,哥你打我,等会捡叔来家我告诉捡叔。吴三枝说的捡叔就是我老爸,我根本不怕吴三枝告诉我老爸。老爸虽然疼爱吴三枝,但对我也不会怎么样,有时当着老爸的面我对吴三枝下手很重,老爸也只是拍我一巴掌,或者是骂我几句,说做哥哥的要有哥哥的样子。老爸说过,他对我有愧,怎么有愧他没说。我想大概是没让我读书吧。在捡到吴三枝那一年的下半年,老爸是准备让我读一年级的,可是谁来带吴三枝呢?我老爸想他自己来带,他用红布绳把吴三枝背在背上做事,但他做的都是重体力活,背着吴三枝不能弯腰不能使劲,不能抡大锄不能扛树。他想想只能是让我来带吴三枝。老爸说,等吴三枝会走路了再让我读书。吴三枝一岁多一点就会走路了,老爸还是没让我上学,他说吴三枝走路不稳更需要人带,说吴三枝会走路比不会走路更危险,更容易摔着碰着掉到水里。现在吴三枝已经三岁了,他还是不放心,还要把我读一年级的时间往后拖。
  金键键就是在捡到吴三枝的那一年读一年级的。他老妈从城里给他买了书包和铅笔盒。书包上有一只猫,金键键在我的面前炫耀了好几次。不过金键键很快对我说,读书不好,那个戴眼镜的丁老师老是布置许多作业。他劝我不要读书了,可我还是想读书。我觉得读书至少有一点好,就是有许多娃娃在一起玩一起闹。不像我,除了吴三枝还是吴三枝。所以许多时候,我把吴三枝带到学校旁边去玩,学生一下课我就去找金键键,上课的时候,有时我等不及了,就把吴三枝举到窗子上,和金键键他们做鬼脸。戴眼镜的丁老师赶过我两回,后来就没赶了。吴三枝有时候趴在窗子上笑,丁老师还向她做鬼脸。
  戴眼镜的丁老师曾经到我家里来过两次,去年是他一个人,他要我到学校里去读书。我老爸说,让二苗去读书,三枝没人带。丁老师把眼镜取下来又戴上,说吴二苗到了入学年龄呢,他不读书普九的指标上不去。我老爸说,让他带着三枝读书行么。丁老师没同意,说学校里哪能带娃娃,吵一点闹一点倒没什么,万一给她摔着碰着学校负不起这个责任。走的时候丁老师说,你再想想办法吧。我老爸没有想出办法,今年丁老师就又带了一个人来到了我家。丁老师说那人是县里的,县里的人把皮包夹在腋夹下,说话的口气比丁老师狠多了,他问我老爸为什么不让我读书。我老爸还是说没人带吴三枝,县里的人说,我不管你有没有人带吴三枝吴四枝,吴二苗已经是学龄儿童,你没有权力不让他读书,你不让他读书是犯法,懂么?县里的人显然很生气,丁老师递了一颗烟给他,他点上继续说,你不让他读书,我可以叫人把你抓起来。我老爸说,我也想让二苗读书,可三枝谁来带呢,你们又不让二苗带着三枝去读书,我这也是实际困难。县里的人和丁老师起身走了,出了门,县里的人丢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吧,是让孩子读书好还是坐牢好。这句话看样子对我的老爸打击很大,他站在那里半天没挪窝。这之后丁老师再没到我家来过,我老爸也没有被抓去坐牢。
  我牵着吴三枝的手正要出门,准备到小学校那里玩去,一个女人来到了我家门口。我停下来站着没动,感觉这女人是找我家有事的。吴三枝一只手吊在我手心上,另一只手伸到嘴里吸着,这是她的习惯,她老喜欢吸手指,有时候手指被她吸得发白,指肚上都被口水浸出了沟凹凹。女人穿的衣服很好看,有点像电视里的女人,头发还染了颜色,像嫩松树皮那样红,嘴唇也是红的,衣服紧紧地巴在身上,从衣服里发出来一股一股的香味。这样的女人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村子里有两个在城市里打工的女人也是这个样子的。不过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们,她们每年回来过年,总有人说她们是鸡。人怎么变成鸡了呢,我有点不懂,金键键曾问过他老爸,他老爸不告诉他,说小娃子不要问这个事,反正是不好。女人见我俩站着看她,她也站到我们跟前看我们。女人的眼睛只在我身上晃了一下就去看吴三枝,女人的眼睛不转动,吴三枝被她看得害怕起来,把身子向我屁股后面躲,口水从她含着的手指上往下淋。女人看了一会子,伸手去拉吴三枝,吴三枝吓得哇一声哭了。我不知道女人想干什么,向她叫了起来,说你不要动她,她被你吓哭了。
  女人松了手,对我说,你叫吴二苗吧?我没有回答,心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女人像是知道我这么想,说我不光晓得你叫吴二苗,还晓得你爸叫吴一根。我跟你说吧,你手里牵着的女娃子是我女儿,她是我生的,我想把她带走,你把她给我吧。女人这么一说,我基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突然觉得害怕,转过身死死地把吴三枝抱在怀里。吴三枝在拼命地哭,大概是我抱得太紧了,她哭得透不过气来,就像她小时候哭的那样。看到吴三枝的样子,我也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搂着吴三枝往后退。女人又伸手来拉吴三枝的衣服,脸上温和了许多,她说,乖女娃,不要怕,我是你亲妈呀。女人说着自己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把你丢了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好了,你跟我走吧,我接你到城里去。
  三个人的哭声搅和在一起,在村子里的上空扩散开来。我想这恐怕比哪家死了人的哭声还要响亮。哭声把村子里的人招来了,大家把我们三个人团团围住。刘喜梅动了手,她左手封住女人的衣领子,右手顺势打了女人一巴掌,说,你还真是了不得呢,大白天的就敢抢人,你说你是不是强盗。女人用手挡脸,防着刘喜梅的第二巴掌,不料刘喜梅撤了左手,迅速地在她脸上又来了一下。女人蹲到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大哭。我和吴三枝被金键键的奶奶搂在身边,我们不再哭了,吴三枝双手紧紧地抱着金键键奶奶的大腿。金键键的奶奶说,喜梅呀,不要再打了,等一根回家了再说。刘喜梅还是很气愤,她把女人推到我家里,掇条凳子给她坐着,等我老爸回家。大家伙都静了下来,我这才注意到,老燕子不敢飞进我的家门了,它们不停地飞到我家门前,在大门外转两个圈子又飞走了,燕窝里的小燕子都挤在窝口,张大的嘴像撑开的黄油伞,叽叽喳喳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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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捡叔

  我老爸在吴三枝学说话时教她喊他捡叔,吴三枝学了几次就学会了,那时吴三枝还不满周岁。我老爸把吴三枝抱在怀里,教她喊捡叔,吴三枝张开小嘴,很清楚地喊着捡叔,我老爸就把头抵在吴三枝的额头上两边晃着,一个劲地说好,好完之后还不忘在她脸上亲一口。村里人说我老爸这么做不好,太傻,等于是把吴三枝的身份喊白了,但我老爸还是坚持让吴三枝喊他捡叔。老爸说,捡的就是捡的,有什么好瞒的?她晓得是捡来的,说不定比亲生的还要好。再说村里人都晓得她是捡来的,未必没人告诉她,我要是瞒了她,她长大了说不定还会记恨呢,倒不如直接让她喊我捡叔。她要认我这个爸呢,心里就认了,不认我这个爸呢,喊我爸也没用。我老爸这么一说,村里的人都点头,还有人附和说,现在亲生的哪又能指望得上,他还以为你该养他的呢,还不如捡来的。
  我不知道吴三枝将来对我老爸会怎样,从目前来看,她还是非常喜欢我老爸的,只要我老爸在家里,她就跟前跟后,嘴里捡叔捡叔不停地喊着,老爸一天应着上百遍也不觉得累。有时我会妒忌吴三枝,觉得老爸对她比我要好。
  我老爸是从山上被人喊回家的,喊他的人已经告诉他女人的情况。老爸一跨进门槛,大家的眼睛就一齐看着他。吴三枝从金键键奶奶的手中挣出来,一把抱住了我老爸的大腿,老爸弯腰把她抱在怀里。女人从凳子上站起来,眼睛追着我老爸和吴三枝。女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她不慌张了,理了理头发对金键键的奶奶说,老人家,你带大伙都走吧,我和他说个事。她用手指了一下我老爸。刘喜梅不同意,她跳到人群中间,说有什么话就说吧,也好让大伙听听。刘喜梅也用手指一下我老爸,继续说,他是个老实人,我们走了你好欺负他不是?当初把娃娃扔了,人家养了这么大你又来讨要,这天底下不是就你说了算的。他们是怎么养过来的,我不说你也想得出来,不说别的,就为带她,吴二苗就硬是没到学校里去读书。女人站到刘喜梅跟前,说,这位大姐,当时我有难处,我可以给点钱给他们,作为补偿。刘喜梅一听说用钱补偿,更来气了,她说,我晓得你有钱,一看你这卖Х的样子我就晓得你有钱。当初不把自家的Х管好,作出孽来,这会子又拿卖Х的钱来赎娃娃……刘喜梅一口一个Х越骂越有气,女人根本插不上嘴。要不是村长来了,刘喜梅不知要骂到什么时候。
  村长先劝走了刘喜梅,其他的人也跟着走了,村长坐下叹了一声,说喜梅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遇到一点事就冒火星子。我觉得村长说得很对,自打她娘家失了火,刘喜梅总是大着嗓子骂人,以前那个爱开玩笑的刘喜梅不见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的,至少她帮我们骂了这个女人。村长问女人,她当初为何把吴三枝扔在了河坝上。女人说,这事一下子说不清楚,我当时确实没法子,现在我的情况好了很多,想把女娃子接过去和我一起过,恳求大哥把女娃让给我。女人的回答让村长很不满意,她等于是把扔吴三枝的事绕开了,一门心事只想带走吴三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样,村长也就不客气了,他问我老爸是怎样想的,我老爸把吴三枝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不管怎样,我不会把三枝让她带走。村长对女人说,听见了吧,再不要来磨缠了,回你的城里去吧。女人没有立即走,她勾着头,眼泪又下来了。女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子,她应该知道,就凭她一个女人,今个要想带走吴三枝是不可能的事。
  女人终于决定走了,她突然窜到我老爸跟前,把嘴凑上去亲吴三枝的脸,吴三枝反应很快,迅速把脸藏到我老爸脖子的后面,女人的嘴就亲到了我老爸的脸上。
  女人走后,老燕子才又飞进了我的家门,我想,那几个小燕子早就饿得发昏了。
  我老爸想把吴三枝放下来,吴三枝不肯,她用双手死死地箍住我老爸的脖子。村长跨出门槛,回过头对我老爸说,防着点,这女人肯定还会再来。我老爸点点头,说晓得了。
  女人走了,但她却把某种东西留了下来。我说不出这种东西是什么,但我却明显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在家里,老爸只要一会儿不见吴三枝,他就扯着嗓子喊。没事的时候他就把吴三枝抱在怀里。更要命的是,老爸出门做事也要把吴三枝和我带在身边。带上我并不是怕有人把我抢走,我的任务还是带吴三枝。老爸在田里做事,我就带着吴三枝在田边玩耍,老爸在山上做事,我就带着吴三枝在山上玩耍,也就是说,老爸在任何时候只要想看吴三枝,一抬眼就能看得到。老爸做着事,吴三枝就在不远处捡叔捡叔地喊着,这喊声就像是含了某种力量,在老爸的身上鼓荡着,让他干起活来浑身是劲。老爸说,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样多好。
  我觉得,这种好只属于我老爸和吴三枝,我可不愿意老这样下去。我很想念金键键他们,我觉得和他们一起玩耍才会让人开心。
  这样不多久,我老爸就出事了,是在砍一棵树时出的事。
  大尖山顶上有一棵大枫树,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树有井口那么粗,要两个人才能抱住,像这样大的树村里的山场上已经找不出几棵了。我听说以前村子里有很多大枫树,现在砍得只剩下这么几棵了。村小学后面的那一棵就是前年砍掉的,那棵枫树比大尖山上的这棵还要高还要粗。据说解放前的时候,官镇有一个姓李的地主要砍这棵树,村里人连夜把家里煮饭的锅砸碎了,把锅铁钉到枫树里去,姓李的地主派人来砍,斧头没砍两下子就卷了口,他们砍坏了十多把斧头也只是砍了浅浅的一层,只好不砍了。前年乡政府看中了这棵树,他们用电锯来锯,电锯也弄坏了十多把,但他们最终把这棵大枫树放倒了,倒下时有一根树枝把小学校的屋顶砸了晒箕那么大的一个窟窿。
  村里把大尖山上的这棵树卖给了一个外地做生意的人,这人找我老爸来砍这棵树,砍倒给我老爸二十块钱。这天我老爸早早地起床,升火做饭,我们吃完早饭天还没有完全亮开。老爸把吴三枝背在背上,我把屋子大门锁上,扛着斧头拿着弯刀提着饭筒跟在我老爸的后头。大尖山很高很陡,爬到山顶差不多用了两个钟头。大尖山我已经爬了无数次了,真正来到山顶还是第一次。我感觉这山确实高,站在山顶上向下一看,所有的东西都矮不愣登地趴在地上。山顶上始终有风,吹得树叶翻来覆去,松涛声就像一匹马,一忽儿跑到那个山头,一忽儿又跑回来了。我老爸找一小块平坦的地方把吴三枝放下来,让我在旁边看着吴三枝。那棵大枫树就在离我们几丈远的地方,老爸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抡起斧头砍起来。枫树是很结实的一种树,这从砍树的声音就能听得出来,这声音当当当地非常硬气,被风传得很远,传到另一座山壁上又被反弹回来。砍一段时间,老爸要休息一下,这时他会跑到我们这边来坐到地上抽黄烟,吴三枝就喊着捡叔趴到他的背上去了。到吃中饭的时候,树口子已经砍了一大半。
  事情就发生在吃中饭的时候,我老爸砍了两根树枝当筷子,刚把饭筒打开,风忽然变大了。山顶上的风不像平地,说来就来,说大就大。我老爸听到他砍的那棵枫树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心想树可能要被风吹断了。如果风能把树吹断,就省了我老爸接着砍下去的力气,老爸正偷偷地高兴,可这时见鬼了,吴三枝向那棵树的方向跑过去了。老爸的脸吓得煞白,他喊着三枝赶紧跑过去,抱起吴三枝往回跑,可还是迟了,大枫树轰地一声向这边倒了过来。老爸觉得自己跑不过大枫树了,把吴三枝推到了一棵脸盆粗的松树下,正是这棵树保住了吴三枝的性命,它扛住了倒下来的枫树枝,我老爸自己的一条腿却被倒下来的枫树枝压住了。
  这从天而降砸下来的树枝就是一把把刀子,我老爸的一条腿被截断了。

  城市

  听金键键的老妈说,城市如何如何好,楼房高到云里去了,街道上满起汽车,一辆挨着一辆。人呢,个个衣着光鲜,在金碧辉煌的商店饭店里进进出出,一到晚上,各色的灯光亮起来,就像在梦里一样。他老妈还说,等他们赚到钱了,要把金键键接到城里去读书。金键键因此很得意,每次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总会眉飞色舞,那样子就像他已经坐在城市里的教室里了。
[ 1 ] [ 2 ] [ 4 ] [ 5 ]   让人没想到的是,金键键没能到城市里去读书,我却来到了城市。我们一家三口住在城市一间租来的破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只是一个临时建筑,是在一个临时建筑的前面再建的一个临时建筑,比建筑工地上民工住的工棚还要简陋。墙壁直接用砖头砌到顶,没有一根柱子。顶上盖的是水泥瓦,水泥瓦很低,我老爸撑着拐子站起来的时候,水泥瓦几乎贴着他的头皮。一下雨,上面就噼啪作响,有两处地方,可能是水泥薄了的原因,不停地往下渗水。太阳一照,水泥瓦又成了一个巨大的散热片,把一阵一阵的热浪从上面压下来。房子不但低而且小,里面一张床占了一半的位置,床是小床,晚上我老爸和吴三枝睡一头,我一个人睡另一头,我们三人的身子要紧紧地贴在一起才不会掉下床来。另一半的地方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个液化气单灶。除了吃饭和睡觉必须的东西之外,就是床底下有几个蛇皮袋。进城的时候,我老爸把家里的蛇皮袋统统找出来,带到了城里。
  我们是来城里捡破烂的。
  我老爸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的院,才保住了他的性命。那条被截下来的腿就埋在我家屋后的菜园子里。住院花光了我家所有的钱,还向村长家里借了一千多块。欠点钱倒没什么,关键是我老爸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现在的农村,不干重体力活哪能挣到钱呢。老爸想来想去,想起了那段做梦捡东西的日子,就试着捡起了破烂。可农村里能有多少破烂,再说卖起来也很不方便,刘喜梅就劝我老爸到城市里来,她说,城市里有好多人靠捡破烂讨生活呢,有人还因此发了财,你是捡叔,运气肯定比他们好。
  一开始,我们三人在一起,一起出门一起捡破烂一起回到出租屋里,就像在乡下一样,三人形影不离。老爸一见到垃圾筒就赶紧跑过去,用手到里面掏出有用的破烂,我和吴三枝就站在垃圾筒的旁边把蛇皮袋口牵开,等着他把捡到的东西装进去。有用的破烂多的时候,老爸就把拐子放到地上,上身趴在破烂筒上探进去,那样子就像是一只正在刨屎的屎壳郎。后来老爸听一个卖早点的大妈说,捡破烂要到那些有钱人住的小区去捡,那些人扔起东西来很是大方,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只是这些小区大多都有保安,人多了会被发现,这样,老爸就让我带着吴三枝去捡垃圾筒,他对我反复说,要把吴三枝带好,不要弄丢了,破烂呢,能捡多少是多少。他自己则把蛇皮袋藏在胸口上去捡小区。
  虽然老爸说过能捡多少是多少,但我还是想尽量多捡一些。这天我学着老爸的样子,把一条蛇皮袋子藏在胸口上,拉着吴三枝的手去了一个小学校,我们是准备去捡矿泉水瓶子的。昨天我们捡了大半天也只捡到半袋子破烂,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们无意中从一个小学校的外面经过,小学校是用铁栅栏把学校和外面隔开的。我从栅栏缝里向里面看,有许多小学生在跑啊跳的,他们都戴着红领巾,穿着一样的衣服,上面是白的短袖衫,下面是带灰格子的短裤。老师们也在操场上跑来跑去,有的手里拿着小红旗,有的吹着哨子。一只大喇叭一会儿放着咚咚咚的音乐,一会儿使劲地喊加油,一会儿又说有好消息,某某班的同学拿到了冠军。看到这热闹的景象,我想,难怪金键键想到城里来读书,这学校比我们村里的不知要好玩哪里去了,今后回到村子里一定要和金键键他们说说,让他们别再小看了我。这样想着,我和吴三枝都把脸贴到了栅栏上,有两个小男娃子就坐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他们正在喝矿泉水。他们几乎是同时喝完,顺手把瓶子向我们这个方向扔了过来。我赶紧把手伸到栅栏里去捡,可是我够不着,瓶子离我的手还有一个手掌的距离,我拼命地把膀子往栅栏里挤,手指头碰到了瓶子,瓶子转动了一下,我的手指反而够不着了。我突然想起,怎么不找个东西够一下呢,我的蛇皮袋里任何一样东西都可以帮我的忙,我想把手臂拿回来,可是手臂被卡住了,我怎么用力都拔不出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吴三枝吓得哭了,她抱着我的身子向后拉。哭声把那两个男娃子吸引了过来,他们一看到我和吴三枝的样子,就知道我们是小叫花子,一个男娃子骂吴三枝,小叫花子,哭什么哭,赶紧走开,另一个男娃子用脚把他们刚才扔的矿泉水瓶子踢到老远。要不是我的手臂被卡住,我想我会带着吴三枝立即走开的,可正是这样,才带来了后来的好运气。这时一个小女娃子走了过来,她把那两个小男娃子骂走了,又去喊来了一个小女娃子。她们一齐使劲掰铁栅栏,铁栅栏被她们掰得松动了些,我才把手臂抽了出来。她们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不上学。我告诉她们我们是捡破烂的,吴三枝喊她们叫姐姐,她指了一下被踢到远处的矿泉水瓶子,说姐姐把瓶子捡给我好么,两个小女娃子就把瓶子捡来从栅栏里递了出来。她们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再去捡一些来给你们。不一会子她们就回来了,手里拿了五六个瓶子,她们说,学校这几天开运动会,大家都喝矿泉水,瓶子太多了,今天的瓶子都被那个看大门的老头给捡走了。她们要我们明天上午再过来,她们帮我们捡,保证能捡到许多。
  我和吴三枝来到栅栏外面,学校里还和昨天一样热闹。两个女娃子早就等在栅栏里面,她们的旁边堆了一大堆矿泉水瓶子。见我们过来,她们把瓶子从栅栏里递了出来,我装了满满一蛇皮袋,还有十多个装不下,她们找来一截绳子把装不下的瓶子捆起来,让吴三枝拎着。在回来的路上,我才想起,她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连谢谢都没有说一下,明天再见到她们一定要说谢谢。
  我把蛇皮袋背在背上,吴三枝也把捆着的瓶子背到背上。我们都非常高兴,这是我们收获最大的一天,我想老爸看到我们背回来这么多瓶子,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我们在一条小巷里走着,突然我看见了一个人,她的身子在店门口闪了一下,又回到了店里。
  这女人就是吴三枝的亲生妈妈。我拉着吴三枝的手拼命地跑起来。

  书本和玩具

  我和吴三枝回到出租屋,老爸已经回来了,这在以前是不多见的。以前他总是回来得比我们迟,我和吴三枝等在了出租屋的门口,才见他腋夹下夹着拐杖出现在小巷里,捡的破烂已经卖掉了,他就会很轻松,一只手拿着蛇皮袋,另一只手把着拐杖,不紧不慢地往回走。有时没来得及卖掉,他就把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挎在肩膀上,一只手扶着袋子,另一只手把着拐杖,这样子看着让人着急,觉得他随时有摔一跤的可能。
  老爸斜躺在床上,仅有的一条腿靠着床沿耷下来。他看上去很累,屋里没有开灯,暗得很,等我凑过去看他的脸,才发现他的脸上有血迹子,一块在额头上,一块在腮帮子上面。我接了半杯自来水给他,他咕噜咕噜喝了下去,接着我又用毛巾湿了水,去擦他的额头和腮帮子,老爸咧了咧嘴,可能是弄疼了。吴三枝跑到床边喊捡叔,说我们今天捡了好多矿泉水瓶子。老爸一边说好,一边用手摸着她的头,我看到有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
  老爸是和人打架了。
  这天我老爸去了一个小区,这个小区他是第一次进去。他没有从院门走,而是从一个围墙的缺口处翻进去,老爸虽然只有一条腿,但翻墙这样的事情难不倒他,他甚至没弄出一点声音。他来到了一幢楼房的下面,正好碰到一个女人拎着两个很沉的塑料袋子出来,从袋口处可以看到几个漂亮的纸盒子。我老爸知道这是两袋子垃圾,他开口向女人讨了,女人没说什么,把两个袋子给了我老爸。老爸把两个袋子拎到一个角落,打开一看,一个袋子里装的是书本,书是小学一二年级的语文数学美术音乐,还有英语,本子是作业本,有的本子写满了,有的本子只写了两三张,还有几本干干净净的,上面一个字都没写,完全可以拿到店里再卖的。另一个袋子里装的是玩具,有塑料的有木头的有铁的,有恐龙有车子,有机器人有枪还有飞机。我老爸试了一把枪,居然能够打响,枪上好几个地方发出光来,还有声音喊,冲啊冲啊。我老爸高兴坏了,心想这哪里是垃圾,这简直就是宝贝呀,二苗终于有书读了,有本子写字了。我老爸识得一些字,他当时就决定,晚上没事的时候,就教我读书识字。那些玩具呢,可以让吴三枝来玩,吴三枝长这么大还没有玩过买的玩具呢,当然了,有些玩具让我来玩也可以,我除了玩过金键键买的一支枪,其他的也从来没有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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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老爸看了看手表,正要把两个袋子装到蛇皮袋子里去,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他放下。
  老爸回头一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站在他身后,这人穿得不像我老爸邋遢,但也好不了哪里去。那人说,把东西放下,你从哪里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听他这么说,我老爸以为他是管理小区的,心里有些发慌,害怕他把自己当成了贼。老爸说,我这捡的是垃圾,不是偷来的。那人点了一根烟,说,我知道是垃圾,可垃圾也不是想捡就捡的,这个小区的垃圾是我包下来的。老爸知道他也是一个捡垃圾的,心里硬气了许多,老爸说,凭什么你捡拾得我捡不得。那人掸了掸烟灰,说,我不是说过吗,这小区是我包了,我每个月要给这里的保安两百块钱,懂么?我老爸应该是懂了,但他舍不得那两袋子垃圾,他把蛇皮袋背到背上就走,那人看我老爸只有一条腿,也不着急,等烟抽完了把烟头扔到地上,才去撵我老爸。
  那人用力去拽我老爸背上的蛇皮袋,让他没想到的是,我老爸居然没有跌倒。我老爸转过身来,一条腿立着,用拐杖去打那人,也许是用力过猛,只一下,那人居然被打倒了。老爸赶紧拄着拐杖跑起来,可是怎么出小区呢,再翻墙是不可能了,蛇皮袋当然能扔出去,可人呢,那人会让你翻过去吗?他想,只能硬从院门冲出去了,他知道院门那里也并不是总有保安。别看我老爸只有一条腿,他借着拐杖跑起来并不比正常人慢多少,就在我老爸要到达院门的时候,那人赶了上来,这一次他没有去拽蛇皮袋,而是飞起一脚踹在我老爸的腰上,老爸连人带蛇皮袋里的东西栽到了地上,来了个狗吃屎,额头和腮帮子碰出了血。那人打了保安的手机,保安很快赶了过来,老爸坐在地上,用手护着蛇皮袋,说这袋子里的东西是人家送给他的,保安说谁送给你的,说出名字来,我老爸说不出来,保安就说我老爸是小偷,把我老爸送到了派出所。
  书本和玩具当然是被保安没收了。
  到了派出所,保安更加神气了,他递了一颗烟给警察,警察就说要罚款,伍百块。老爸一听要罚这么多,立即哭了起来,哭得像一个小娃子,眼泪鼻涕一大把,警察把保安拉到一边说话,不一会子又回来了,警察没有再说罚款,只是教训了我老爸几句,说看你是个残疾,这次就算了,下次再逮着就不客气了。说完就放了我老爸,老爸一路走一路流泪,他是舍不得那两袋东西。
  我打开液化灶,把早上剩下的饭热了。老爸说他不想吃饭,脱了衣服睡下了,我和吴三枝都很饿,每人吃了两碗,把剩饭全吃光了。
  我想了想,没有把看到吴三枝亲生妈妈的事告诉老爸。

  飞翔的月亮

  我觉得,和那人打了一架被送到派出所之后,我老爸就一下子垮掉了。他的头发迅速地变粗变硬变白,乱七八糟地像个鸡窝,里面藏满了灰尘,有时用手一捋,灰尘就在他的头顶上纷纷扬扬。以前他会理发的,差不多两个月理一回,离这不远有一个瘸子开的理发店,每次他都上那里去理,把头发理得很浅。理完发,他还要在瘸子那里坐一会子,和瘸子聊聊天。我和吴三枝都喜欢他刚理头发的样子,说看上去很精神,老爸却总是不好意思,说剃头三天丑,吴三枝伸手去摸他的头,他就用短头发去刺吴三枝,把吴三枝吓得往后直退。现在他有好几个月没理头发了。
  不单单是外形上,我感觉他的心受到了很重的打击。我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一看就会心里酸酸的。
  一天晚上,吴三枝睡了,我把看到吴三枝亲生妈妈的事告诉了老爸。老爸并没有和我说什么,也不像以前那样担心着急。
  这一年的秋天,城市的雨水特别多,有时一下就是十多天,我们只有趁小雨的时候出去,能捡一点是一点。可能是淋了雨,老爸终于病倒了,躺在床上咳嗽不止,发起了高烧,我到诊所里买了一些退烧药止咳药,老爸吃下去,烧退了,咳嗽却没有停下来。
  晚上不下雨的时候,老爸躺在床上,我和吴三枝就坐在出租屋的外面,一边听着老爸的咳嗽一边看天上的月亮。城市的夜空不比乡间的夜空,乡间的夜空瓦蓝瓦蓝的,月亮要是圆的话,就像是湖面上的一颗珍珠。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映得发粉发黄,就像是一块洗得败了色的蓝布片。不过下过雨的夜空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天空是乌色的,有许多乌色的云丝飘来荡去,要是有一轮圆月,你感觉月亮是在飞翔。吴三枝拉了我一下,说哥你看,月亮在飞。我看着飞翔的月亮,想起了金键键他们,他们这会子也看月亮么?大概不会,他们都不喜欢秋天,也就没有理由喜欢这秋夜里飞翔的月亮。
  老爸的咳嗽不见好,有时会咳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咳嗽完他会像小娃子一样用手袖子去擦。一天早上,他叫我把吴三枝的亲生妈妈喊过来。我把吴三枝的亲妈喊来了,她一跨进我们的出租屋就掉了眼泪。老爸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咳嗽,她就站在床边,劝我老爸上医院看看,我老爸摇头,说他的病他知道。吴三枝已经不认得她的亲妈了,她亲妈把她拉到跟前,她就很乖巧地靠在亲妈的大腿上,一只手指伸到嘴里吸着。过了一会子,老爸说要和吴三枝的亲妈说件事,叫我带吴三枝出去玩一下。我带着吴三枝去了瘸子的理发店,店里没有客人,瘸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一张报纸,见我们进来,他挪了挪身子,让我们也坐到椅子上。他问我老爸怎么不来理发了,是不是嫌他理得不好,到别的店里去了,末了我们走的时候,他拿了几颗阿尔卑斯糖果给吴三枝。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吴三枝不见了,我没问,老爸却告诉了我。昨天晚上,吴三枝的亲妈包了一辆出租车过来,趁吴三枝睡着的时候把她抱走了。
  吴三枝就这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想不通老爸为什么要这样做。老爸说,我们不再在城市里捡破烂了,要回乡下家里去,明天就走。
  这天白天仍是下着雨,到了晚上雨又停了。老爸起先是躺在床上,我一个人坐在出租屋的外面,一边看着天上飞翔的月亮,一边想,这一天吴三枝是怎么过的呢,会哭吗?她可能知道路,怎么不回来呢?她亲妈看上去有些钱,那她以后不会太吃苦,大概可以在城市里读书了吧。我这样痴痴想着的时候,老爸也出来了,他坐在一张方凳子上,把拐杖竖在胸前,双手和下巴都搁在拐杖上面的横档上。老爸咳了两下子,说,还真得感谢刘喜梅呢,要不是她提醒,我们的日子不晓得怎样过,这两年捡破烂也捡了万把块钱,回去就把她家的一千块还了。见我不做声,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又说,二苗,我没让你读书,你肯定记恨我吧,我想好了,剩下的钱就给你读书,你年龄是大了一些,我求求那个戴眼镜的丁老师,求他把你收了。我还是不做声,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还喜不喜欢读书,我这个样子肯定让老爸更伤心。静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又摸摸我的头,说是不是想三枝了,我也很想呀,想得胸口痛,不是我狠心,是没办法,我这身体说不定哪一天……哎……这一声哎让我的泪水流了出来。老爸也流泪了,他接着说吴三枝亲妈的事,那天我带吴三枝到瘸子的理发店去玩的时候,吴三枝的亲妈把她为什么扔吴三枝的事说了。吴三枝亲妈的家是在大尖山背面的那个村子里,按理说和我们那个村子背靠背,可是因为高高的大尖山隔着,两边的来往就很少。当初吴三枝亲妈确实是在城里做鸡,有一个小老板经常要她,她就偷偷地怀上了他的娃子,她想用娃子来逼迫小老板和她结婚,谁知小老板不吃这一套,偷偷地躲起来了。她本想自己来养吴三枝,可是她妈不肯,说她要是把吴三枝养下来,她这一生就毁了,就没有好日子过了。她妈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吴三枝放到篮子里,翻过大尖山,把吴三枝扔到了河坝上。她妈认得我老爸,知道我家的情况,那天她看到我老爸把篮子拎上了木板桥,才偷偷地跑掉了,可以说她妈是有意把吴三枝送给我家的。吴三枝亲妈问把吴三枝送给了谁,她妈高低不说。后来吴三枝的亲妈又进了城,不再做鸡,开了个小店,直到吴三枝三岁的时候,她店里的生意才好起来,她不想再结婚了,就想把吴三枝要回去。
  老爸说的很慢,说几句就要咳嗽一下。我的头一直仰着,看天上的月亮,我的眼泪在不停地流淌。虽然吴三枝害得我老爸断了一条腿,害得我没读成书,但我现在并不恨她,相反,这五年来我和她时时刻刻在一起,她一旦不在,我心里就像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任何东西掉进去看不见影子听不见声音。
  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天上,天空是乌色的,有许多乌色的云丝飘来荡去,圆圆的月亮就在云丝里穿梭。那夜我几乎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了吴三枝,梦见了金键键他们,梦见了刘喜梅,他们全都在夜空下站着,看夜空中飞来飞去的月亮。
  【责任编辑 苏惠真】

  责编点评:
  在同一个天空下,城市的月亮和乡村的月亮是有区别的,而每个人看月亮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小说通过吴一苗失去上学的权利,吴一根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人性最本质的真在这里闪现。作者将笔触伸向农村,关注他们的命运,感受他们的质朴和在苦难面前的勇气和无奈,诠释人生就像月亮一样阴晴圆缺。小说没有大起大落的情节,而是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
  或许会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也有一丝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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