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高官_中央高官哪个敢说自己清廉

  霍永诚原是省城一所大学里的教授,搞社会学研究,还当过几年系主任。前年,省社科联换届,把他选到了驻会副主席的位置上,等同于副厅级。上任后,上下班有小轿车接送的美好感觉还没彻底适应,工资卡便陡然让他心里凉了半截,原来副厅级公务员的工资比大学教授少了近一半呢。
  除了有小车可坐,霍永诚没有位居高官的感觉。但有人有感觉,而且那感觉还很强烈。
  一天晚上,霍永诚在家接到一个电话,震耳欲聋的声音传过来:“大哥,你行啊,跟省长平起平坐了,谁说咱老霍家祖坟上没长一人高的蒿子呀!”
  打来电话的是霍永诚山区老家叔叔的儿子霍永林。其实,霍永诚的父亲早年出来谋生,他对老家的印象便是少年时寒暑假常回去看爷爷奶奶。如今,爷爷奶奶已过世,他已有些年没回老家了。这天,省里召开社科研究年度规划会,主管副书记、副省长都出席了,霍永诚和省社科联的头头们也都坐到了主席台上,面前还摆了牌牌。电视播新闻,才惹来了数百里外叔伯兄弟的惊诧。
  第二次接到永林的电话,是省里举行社科类研究成果颁奖晚会,现场直播,霍永诚还上前颁发了一个奖。永林说:“大哥,你真是越来越牛啦,咱这么大的一个省,都是你的一亩三分地,你愿踩哪根垄踩哪根垄,愿薅哪根秧薅哪根秧。你的蛤蟆轿也现成,哪天一出溜,就回老家一趟看看呗。”
  春天的时候,省社科联组织专家学者到农村搞调研。社科联机关是穷衙门,不花钱也要办事的办法就是找关系。霍永诚在省委办公厅编印的内部电话小册上翻了半天,眼睛盯在了“高旭初”三个字上。高旭初是霍永诚的大学校友,现在在霍永诚老家的吉岗县当县长。一个电话,果然好使。“哎哟老学兄,客气什么,来嘛,我只怕请不动呢。吃住行,我包了。”
  霍永诚便带队去了吉岗。有县长指示在先,一切都很顺利。喝告别酒时,霍永诚乘着酒兴说,各位专家回去后赶快爬格子敲电脑,我还要逗留一两天,我的老家在这儿。高旭初便责怪,你老兄怎么不早说?这是我们小县的荣耀嘛。
  于是,老同学俩分乘两辆轿车奔了霍家沟。霍永林见两辆轿车进了沟,便一股风似的从山坡旋下来。果然是大哥来家了!霍永诚给永林介绍高旭初,一听说是县长,霍永林先局促得不知怎么是好,又觉有本家兄长壮胆,看样子县长也敬着大哥几分,便也大着胆子跟县长开了一句玩笑:“我的天,没有我大哥这棵梧桐树,做梦也不敢想县长这只金凤凰能落到咱这穷窝里来呀!”一边又吆喝老婆上山牵羊捉鸡。
  说话间,院门外又停了辆小轿车,乡党委书记和乡长都赶了采。乡官一到,村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也急跑来。村里大人孩子也纷纷跑来看热闹,挤满了半院子。
  吃饭时,居中正位,自然是最 尊贵的客人。霍永诚三推两扯的,高旭初只是不肯坐,再让,高旭初便故作急眼状,说:“你是看我这小芝麻官不懂规矩不知大小啊严又对灶间喊,“永林兄弟,你给我盛碗羊肉汤,我蹲院子里去,你哥他不让我上桌子!”霍永诚不好再让,只好坐了首席,脸上虽跟着大家笑,心里反倒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溜溜感觉:如果是市委书记或市长来,高旭初敢这样放肆吗?从骨子里说,人家哪就把一个穷书生放在眼里了呢。
  有村里人瞅空扯了永林袖子问,你哥到底当了多大的官儿,连县长都这般恭敬?永林心里得意,又仗着几分酒,便吹嘘:“就是市长来,也顶多跟我哥拍肩头论弟兄。你没看在电视上,我哥跟省长都平起平坐哩。”又有人摸着院子里小轿车前盖上的小红旗,对永林说,你哥这车别看不如高县长的那辆四个圈看着气派,可这叫红旗轿车,当年只有毛主席和中央领导才配坐。这话霍永林听得高兴,连连点头说是。
  这一顿酒席,直喝得满天出齐了星斗,县长和乡官们才满面红光地离去。霍永诚则又住了两夜。在他去看爷爷奶奶的墓地时,永林提出为爷爷奶奶的墓重新修碑,霍永诚推托说,别人还以为我是专为这事回来的,连县长都惊动了,这不行。
  这一行,霍永诚确实从心里感激老学友,不仅在专家学者面前给足了面子,在老家亲友面前更是大赏了风光。可霍永诚哪里会想到,就因为这元春省亲般的一次张扬,会给他后来的日子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烦恼。
  夏日里的一天,霍永诚正在开会,永林把电话打到手机上:“大哥,可了不得,出大事了!”
  待霍永诚回到办公室,永林详细说开了:“二顺子你知道吧?是我媳妇娘家兄弟。他家养了辆车,昨儿夜里,跑出去给人家运柴油,把车翻在黑川县城里,叫人家扣住了,还要罚款。”永林让霍永诚给黑川县长打个电话放车。
  “我不认识黑川县长。”“那你让省长给他打。黑川县长敢说他不认识省长?”
  霍永诚冷笑:“哼,你说得轻巧,省长就是你亲哥,也不会为这屁大的事打电话。再说,省长就那么好找啊?”
  永林又说:“你跟市长说一声也行。”
  霍永诚越发没好气了:“市长是咱家看大门的呀?”
  “那你找找高县长。县长和县长,总会有些交情。”永林在不屈不挠地出主意想办法。
  霍永诚肚里的火气蹭蹭地往上蹿,他没好气地说:“该罚就罚,该扣就扣,我不管,也管不了!”
  霍永诚也感觉这几句说得太重了,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话往回拉一拉,电话那边换了一个哭着的女声,永林的媳妇又亲自上阵求开了。霍永诚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好答应尽力而为。
  霍永诚先是在自己认识的省城官员里想,可思来想去,不过在会议上见面点点头,交情深一些的也不过是在酒桌上碰碰杯,为这种事去求人,人家肯帮忙才怪呢。最后,他想到了自己在大学时曾经教过并帮助过的学生曾礼祥,他是黑川县高中教师。
  接到电话曾礼祥很是热情,霍永诚便把永林夫妇托的事说了一遍。
  曾礼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一定尽力。”
  午后上班前,电话来了。曾礼祥很兴奋,张口就喊谢天谢地,说你亲戚已将车开回去了。霍永诚长嘘了一口气,笑说,没想到你还真有办法。曾礼祥说:“我班上有个学生家长是县委副书记,我上门求到他,他亲自出面找了公安局,公安局长又亲自陪着去了交警大队,才算把事情说下来。”末了,曾礼祥似下了很大决心才说:“我这话说了,您理解学生的一片心都是为老师好吧。您的亲戚再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求求人,找找关系疏通,都是人之常情,但千万不能让他们再打您的旗号,那不光于事无补,还可能产生副作用。”
  霍永诚的心沉了沉,问:“二顺子说了什么?”
  “我和县领导去了后,他的态度比较蛮横。交警大队长说,将柴油倾洒路面,污染了城市环境,这个罚款看在领导面上可以免掉,但无照无牌车辆上路,一定要象征性地罚一些。可您亲戚说除非您亲自说话,他才肯交罚款。我只好把交警大队长扯出去,替交了罚款。”
   “礼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不光是谢你帮我解决了困难,更感谢你对我的提醒。”霍永诚在.问明罚款数额后说。之后他便发起呆来:五百元罚款是一定要寄过去的,但仅仅是钱的事吗?曾礼祥跑东奔西,可以想见他那份尴尬,那张赔出的笑脸。但愿礼祥能理解我,我也并不想张这个口咽!
  当天夜里,永林电话打来了:“大哥,我说你行吧?只要你张口,绝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霍永诚冷冰冰地打断他:“你知道为这事我把多大的人情搭了进去?我告诉你,以后少给我揽这种事!更不许托着我的名声在外面吹五诈六!”
  这件事过去不久的一天,永林突然把村里的张支书带来找霍永诚,原来,张支书的闺女高考成绩还可以,只是心太高,志愿书上填写的院校纷纷“脱靶”,这才跑来求“佛祖”。这件事的难度显然比上次大,但求起人来却可让人理解。
  霍永诚在书房打电话的当儿,永林鬼头鬼脑地钻进来,挺神秘地说:“大哥,你背后骂几句啥我都老老实实听着。可这事,你一定得替兄弟办了,这里面的好处,对咱留在老家的霍姓人,可就大了!”
  霍永诚打了几个小时电话下来,一无所获。霍永诚说,这事我得出去跑跑。
  张支书急忙从衣兜里摸出一叠票子来,说:“这一千元钱你带上,该请人吃饭就请。”
  霍永诚说不用不用。永林便抢着抓起钱往张支书手里塞,说:“我哥上门去,谁还不留吃顿饭,肯留下就是赏他们脸了。”
  这件事,其中的曲曲折折,不说也罢,最后总算帮张支书女儿取来了一份录取通知书。霍永诚对张支书说:“大侄女志愿里没报这所院校,我是说动另一所大学的校长朋友,用他们的正常指标换下这所大学自留的一个自费公助指标。张老弟回去后抓紧筹措一万元钱。”
  永林喜气洋洋的脸陡地僵住了,问:“咋,还得一万元钱?”永林的语气和神态都让霍永诚生气,他说:“这还是我豁出一张老脸,一求再求,人家才答应最优惠到这个数的。按学校规定,这种自费公助生,最低两万。”
  张支书垂着头,好一阵才说:“行,回去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一万元钱给大哥送来。”
  这话越发让霍永诚不舒服,他正色说:“钱的事,我不经手。你们直接把钱送到学校去。”
  三天后到学校交钱和半月后送女儿入学,张支书都没再登霍永诚的家门,甚至电话都没来一个。霍永诚心里说不清是如愿的轻松,还是一种别样的沉重。
  春节前,永林再一次奔省城,带来两只剥得精光的整羊,还有半扇子猪肉。永林说,这半扇猪是张支书叫带来的。霍永诚自然问到张支书的女儿。永林说:“唉,大哥,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呀!等那丫头进了大学门,支书才知道大哥是何等的手眼通天了。那丫头的同学,凡考试出了点差头的,都掏了两万,还有三万四万的呢。只花一万的,基本没有。张支书三天两头跟我念叨大哥的能耐和好呢!”
  霍永诚淡然一笑说:“只要他知道我没在里面得好处,就行啦!”霍永诚想起永林上次来说过的话,又问:“你说过,张支书孩子的事办好了,将如何如何,也不知你的两脚泥露出来没有?”
  永林笑道:“哥,现在坐在身边陪你喝酒的,大小也已是正村级领导干部――我当村长啦!支书那人还行,没敢忽悠我,我当村长,就是他的力荐。”
  霍永诚大惊:“就你?”
  永林哈哈大笑:“咱那偏岭村,二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你兄弟虽不敢说跺跺脚一屯都颤,可眼下在屯中吆喝一声,也是说一不二。”
  霍永诚笑说:“你既当了村长,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要学会宽容,还得学会忍让,可不能得意于一跺脚满屯颤,老百姓面上服不如心里服。”
  永林说:“那是。大哥你说屯里人为啥选咱当村长?除了支书在背后起作用,若大哥不当大官,县长能屁颠屁颠地跑咱家去喝酒?乡下人认这个,谁不愿意自个儿的村官有靠山?”
  霍永诚突然又想起曾礼祥的 提醒,面色便凝重起来,说:“永林,我在省里的这个角色,你们乡下人可能看得挺重,其实什么也不是。所以,你以后为人做事,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不可打我的旗号。”
  转眼又是春暖花开时节。一天,霍永诚突然接到高旭初的电话。高旭初急切地说:“霍主席,能不能麻烦你马上回吉岗一趟?”霍永诚的心一沉,他感觉到了老学友在称呼上那种刻意的变化,他问:“有事?”
  “有事!”高旭初把这两个字吐得很重。
  于是,霍永诚匆匆交代了一声就下楼了,吉岗县派来带路的奥迪轿车已停在了楼门前。
  三个小时后,两辆轿车到了县政府,高旭初已等在大门口。正如霍永诚的揣测,车奔向了霍永诚老家偏岭村的方向。
  在车里,霍永诚问:“到底是什么事?”
  高旭初说:“县里往北部山区修公路,经过偏岭村外的那片墓地,就再进行不下去了。墓地理应迁移,我已破例答应村里可以任意选址,迁葬费也答应破格支付。但还是说不通,工程队已被阻在那儿两天了。有人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动祖坟便断了家族和村里人日后腾达的命脉。”
  霍永诚知道,那个领头闹事的必是永林无疑。
  轿车开到了公路施工现场。施工现场对面的墓地前,聚着二三百村民。见有小轿车来,村民们便“呼”地立起来,聚成一团,形成一种同仇敌忾的样子。站在人前的是霍永林,手里提着一只开山铁锤。
  霍永诚和高旭初走下车,霍永林不由一怔,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霍永诚冷着脸,径直走向爷爷奶奶的合墓。坟墓不知什么时候已修葺一新,又高又大,四周还用水泥围筑了一圈。那块新立的墓碑,足有半人多高,灰白色的花岗岩雕成龙凤呈样的图案,上刻“祖父霍德贵祖母霍李氏之墓”。再看落款,霍永诚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脑袋顿时大了:
  贤孙省社科联主席霍永诚(厅级)率众孙男弟女敬立
  霍永诚闭上眼睛,只觉额头刷地沁出一层冰冷的汗珠。
  天大的笑话!只听说有人将级别印在名片上,没想自己的职务和官级已上了碑石了,而且还自己高授了一级。这是活人的耻辱,更是先人的耻辱啊!
  霍永诚走到墓碑前面,端端地跪下了。霍永林和其他霍家人见状,也都急急跪下去。霍永诚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将还跪伏在地的霍永林面前的开山大锤提起来。霍永林急爬起身:“大哥,你要干啥?”
  霍永诚怒喝了一声:“滚开!我不是你哥!”便大步跨到墓碑前,吸进一口气,那重磅大锤便抡圆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墓碑便断成两截,轰然倒地。
  霍永诚扔掉铁锤,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车,红旗轿车箭一般而去。锤击墓碑的炸响不断地在霍永诚耳畔轰鸣,像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浪涛,冲击得他心头发颤。他扭头向老家的方向望去,泪水从眼角溢出。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还能再回老家来吗……
  (摘自《人民文学》原文约15000字题图:王小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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