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高颖浠 香树街上的米朵儿

  我第一次碰见米朵儿,是在番树街上的一个网吧里。当时,是我跟民警王大同一起去搞治安清查。   先说说王大同,这人个子不高。胖乎乎的,什么时候见他,衣服都穿得很潦草,不是有扣子没系,就是裤腿或者袖子挽着。他干了大半辈子派出所,局里准备给他解决职务问题了。他却出了作风问题。按说,现如今作风问题算个屁?可王大同的老婆不散伙。揪住他小辫子不撒手,哭着喊着,去找局长闹腾,弄得沸沸扬扬。王大同下不了台,抬不起头,职务问题也悬空了。我从市公安局下派到那派出所的头一天,所长给我俩互相介绍。王大同只是模棱两可地给我展示了一下他的下巴,接着扭过头去,忙他的去了,把我弄得一愣,所长站在一边哧哧偷着笑。又过了一阵儿,所里在香树街中段设了个警务室,把王大同安排到那里做片儿警。
  那次大清查,我跟王大同分到一个组。我赶到香树街的时候,王大同正在警务室隔壁跟一个卖咸鱼的下象棋,他把袖子挽到胳膊肘那儿,左手抓着三四枚棋子,右手食指比划着棋盘,跟卖鱼的大声辩论。我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等他下完一局,才说走吧,去查查?王大同意犹未尽,但还是站起来,我俩进了警务室,王大同似乎不太情愿,说香树街有几只公猫。几只母猫,我都清楚,查个鸟儿?
  但我俩还是一人夹一个包。走上了香树街。
  香树街就一家网吧,名叫鸟窝。老板是个小伙子,很像韩剧里的小男孩儿,头发倒真像个鸟窝。小老板倒是跟王大同颇熟悉,我们一进门儿。他就晃荡着个鸟窝迎上来。一边喊王叔,一边扭头看着我,这位领导,我怎么瞅着面生呢?
  上网的人稀稀拉拉的,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这儿人不算多啊!小老板说,这破地方,一不挨学校二没大商场大娱乐场所,不好干啊。
  我隐隐约约感觉,王大同状态不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看见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个小姑娘。头戴耳机,叼着一支烟,正在晃动着身子。网吧内光线暗,看不清她的脸。就在我们向她看的时候。她好像心有灵犀。也抬起头来,片刻的对视之后。她却缓缓地把耳机摘下来。王大同转身面向我,咱走吧?这儿没什么可查的。我说,行啊,来,老板你签个字儿。
  就在那时候,突然听到叫喊,王大同,有种的你别走!
  居然是那小姑娘!
  王大同站住了。他转回身来,脸上挂了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呢。不过,那笑里写满了尴尬。王大同说,是米朵儿呀,你昨来这里上网呢?那叫米朵儿的女孩儿,顶多十五六岁,胖乎乎的脸,大眼睛,头发是红颜色的。
  万万没想到,那米朵儿突然就像猎犬发现目标一样。忽地一下蹿过来,探出左手,像是去抓王大同的衣领。王大同毕竟是警察呀,哪这么容易让人抓住?他往后撤了一步。可女孩儿的动作更快,我还没看清楚咋回事儿。就听啪的一声脆响!王大同抬着一只手,抚摸左脸。那样子尴尬极了。我下意识地要向前制止。光天化日下公然袭警?这还了得么?王大同呢,抬起另一只手冲我摆了摆。可怜的王大同,就像老鼠遇到了猫。浑身缩着。怪的是,小丫头打完了这一掌,并不说话。像小松鼠一样,机灵地往后一缩,滴溜一下子转回身,重又坐到电脑前面,慢悠悠地戴上耳机。身体又扭动起来。
  整个过程,估计不到一分钟。我和那小老板都傻了。我们俩看看王大同。又看看那小女孩儿。半天,我才问,王哥,这孩子是谁呀?王大同脸上丰富无比,愤怒,羞愧,尴尬,无奈,兼而有之了。好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这事儿,透着一股子怪异和离奇。那声脆响在我耳朵里缭绕了好久。可我不好直接去问王大同,究竟他跟这个女孩儿是什么关系。不过我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王大同有个儿子,正上初三。差不多有一个月过后,王大同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下午下了班。过来咱哥俩喝点儿?我稍稍一愣神儿。我说,王哥,今天什么日子,咋想起请我喝酒呢?他说郁闷啊,我这阵子相当相当郁闷。
  我心道,郁闷可不一定是找我喝酒的理由啊。
  香树街东头,有一家火锅鱼店。
  夜幕初上时,我俩已经坐在一个靠窗的桌子上。王大同冲里面吆喝一声,嫂子,上小二!所谓小二,就是小瓶装的二锅头。我说,我整不了这个。他一瞪眼睛,咋了?看不起你王哥呀?我知道,你整天海参鲍鱼的,也吃腻了,今天咱换换口味儿,火锅鱼,二锅头。你想喝好的?那你请我。
  我基本上没了话说。一人一瓶下了肚子,我俩开始脱衣服。吃火锅。喝二锅头,谁受得了?那个时候,我猜测,王大同找我喝酒,是为了那天挨打的事儿。毕竟,一个警察,叫人当众打了脸,怎么琢磨都够丢人的。再毕竟,我把这事儿捂得挺严实,谁也没说过。估计,他也是为了这个。
  王大同说,我这人吧。毛病很多,看得上来的人怎么着都行,看不上来的,我根本不尿他。我猜你肯定心里有疑问,按我这年龄,早就该干所长了,为什么还是一个兵蛋子?
  我假装不知道,舰着一张愿闻其详的脸,
  都是我那老婆闹的,这个全局都知道我也不瞒你。我那老婆,你可不知道有多厉害。不信,你到香树街上去打听一下,从西头走到东头,看还有谁不知道我老婆的大名儿。
  我截断他话头,你还没告诉我,那女孩儿到底是谁呀?
  你听我慢慢说。我跟你说,人这一辈子,生下来,就一个受苦受难。我那段时间,受了多少煎熬啊!王大同有了酒意。当然,我也逐渐靠近一种迷离状态。
  我说,该不是你泡的女人,就是那个米朵儿?
  米朵儿?她还是孩子呢!你脑子里进水啦?再者,说我王大同有作风问题,我真是比那姓窦的女人还冤!这个你听我慢慢说。王大同伸着一根指头,敲打着桌子,你知道的,那孩子叫米朵儿。她就姓米,她爸爸叫米东。她妈叫林巧秀。咱先把这里头的人捋一捋,省得一会儿把你弄迷糊了。米东跟林巧秀,是两口子。米朵儿是他们闺女。我。跟米东同学,从初中一起读到高中。你再看这外面,从窗子这里往西走两三百米,有一个摆摊卖鱼的女人。叫秋红。她跟我和米东,也是同学。”
  我眨巴着眼睛,看来这故事说来话长啊。
  米东在一家快要破产的企业当车间主任,林巧秀呢,在一个商店当收款员。她是米东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带回来的,南方人,喜欢吃米饭。咱北方人喜欢吃面。就吃饭这种小问题上,也不好统一。两口子经常闹点儿小别扭,但话说回来,哪家的两口子不闹别扭?后来,你猜怎么着?我这俩同学,米东和卖鱼的秋红,黏糊到一块儿了。
  可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呀?
  王大同抿了一口二锅头,吸吸溜溜喝一口鱼汤,这米东在外面有了女人吗不是?让巧秀给逮住了,俩人打得更厉害。有时候,米东给我电话,说大同你来一下吧,帮我劝劝你弟妹,我受不了啦。我只要一去,米东就恨不能躲出去。咱就一本正经地劝架,劝着劝着,发现苗头不对,轮到林巧秀开始单独给我打电话了,说王哥,你来一下 吧。
  我说,我明白了,你趁虚而入,把你同学的老婆发展成情人了。
  王大同斜了眼睛说,你想象力可真丰富。不过,我那所谓的作风问题,就是跟这个林巧秀。可我要是真跟她上了床,也就不冤了。说实话,我是拿巧秀跟你嫂子比过。这人跟人没法比较,就你嫂子跟人家巧秀,那简直就是一捆烂柴禾和一朵花。
  我差点儿让一根鱼刺卡着喉咙,我说,这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根本没到情人那一步。后来,米东干脆住在秋红这里,不回家了,两口子就那么干耗着。巧秀呢,有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一边说,一边哭。你嫂子就问,这是谁呀?黑更半夜的。我说,是米东的老婆,两口子吵架。你嫂子瞪着个驴眼说,米东他老婆找你是什么意思?我说,这不都是好朋友吗?她说,我看你是被那细皮嫩肉的南方女人迷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没素质呢?你嫂子说,好,王大同。你现在觉得我没素质了是吧?当年,你追我的时候,咋不这么说呢?为这事儿,我俩吵了半晚上。第二天,她就去找人家巧秀,好一番闹腾。你想,那可是大商场啊,多少人看现场直播?从那以后,巧秀见了我,就像眼中钉肉中刺儿,连她的闺女米朵儿,也开始对我恨之入骨。
  我恍然大悟,沉吟半天才说,可这个米朵儿,才多大呀!咋就像个风尘女子?
  她今年刚上高二,经常逃学,离家出走,跟社会上的皮孩子混到一起。你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上网?一开始,她是来跟踪她爸爸米东的。这孩子开始逃学,就是米东跟秋红的事儿暴露之后。我不知道她经常在香树街逛,要知道打死我也不来这个警务室。现在倒好,不但我,还有我那老同学秋红,一见到米朵儿就吓得要命。她一个孩子,没深没浅的,你说怎么办?还有一点儿,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孩子的眼神,真的很可怕!她到香树街来,就是变着法儿来折磨我和秋红的。
  我瞪大眼睛,不可能吧?
  那场酒过后不久,王大同坚决要求更换警务室。我深知其中缘由,见了面儿,就冲着他很有内容地笑。王大同悄声跟我说,咱惹不起,躲着走还不行吗?那一刻,我认为王大同这人,基本上还算是蛮可爱的。可话又说回来,他这样的老油条,也未必对我说实话。
  男女之间的事儿,谁说得准啊?
  又过了不久,我在值班,有人报警说,香树街上有人在打架。隔着大老远,我一眼就看到了米朵儿。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超短裙,腿又细又长,红头发披到肩上,脸上有种与之年龄不符的憔悴和苍白。米朵儿坐在一个硕大的摩托车上,嘴里依旧叼着一根烟,脸上似笑非笑,像是在看热闹。
  吵架的,是一个卖鱼的女人和一个粟黄头发的小伙子。
  我问,你们谁报的警?
  那女人和小伙子对视一眼,都说,没人报警呀。
  女人有点胖,但皮肤却白。等我问明白他们名字后,就恍然大悟了,原来,她就是王大同说的那个秋红,秋红本来面红耳赤的,此时却说。没事儿,没事儿,他来买我的鱼。发生点儿争吵,这种小事儿不用麻烦你们警察。
  我明白这事儿的源头就在于米朵儿。于是,我走到她跟前,说,你是不是叫米朵儿?她嘿地一笑,警察叔叔,看来你对我很感兴趣哦。我说。今天叉不是周末,你怎么不去上学?米朵儿把烟头扔到地上,靠,你们警察也管这事儿?累不累呀?我爹我妈都不管。
  我悄声说。我知道我也管不了,可你今天为什么在这里,我心里很清楚。米朵儿把小嘴一撇,居然笑了,是王大同那个老流氓告诉你的吧?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啦。那次在网吧里。就是你跟他一起去的。可警察叔叔既然你来了,你给评评理,我们是买活鱼的,她卖给我们的是死鱼呀。在这里还好好的,没出香树街就翻了白眼儿。你说,她是不是给鱼打了兴奋剂?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米朵儿,大人之间的事儿,他们会有办法处理好。你这么做,也没什么用处。你现在应该坐到教室里。好好读书。米朵儿呵呵笑着摆摆手。我听你的。叔叔,我们就吃这个哑巴亏。油条,油条!咱走吧?
  那根油条似乎还意犹未尽。那这鱼怎么办呢?
  秋红忙不迭地说,我给你换一条活的。
  油条提着那盛鱼的袋子走过来,递给米朵儿。他自己跨上摩托车,发动起来。米朵儿冲我说,叔叔,你要见了王大同,替我捎个话好不好?他不用躲着我,我又没怎么着他。说着,那摩托车唰地一下,蹿出老远去。
  这个时候,米朵儿做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动作,她把那袋子晃荡两下,突然一下子甩向了半空!那袋子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啪的一下掉在香树街中间。那条鱼被甩出来,绝望地在地面上摇头摆尾。
  秋红紧盯着那条鱼,眼看着流出泪来。
  一个竹竿样的男子,骑着辆破自行车,急匆匆地来到秋红的鱼摊前。男子问,这是咋啦?米朵儿呢?秋红闷了半天,终于哭喊出来。你个狗日的米东呀,你要坑死老娘啊?你赶紧给我滚回去!我不想看见你。
  那个叫米东的男人说,不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我给你电话,是让你来看看你的好闺女。她整天这样子,我还卖不卖鱼啊?你看看大街上那条鱼,是不是活蹦乱跳的?她说我卖给她死鱼。
  米东就晃荡着个大个子,走向那条鱼。在抓鱼的时候,费了一点劲儿,那鱼太滑溜,米东抓了三四次才把它抓起来。
  那时候,我正想上车,看到米东狼狈不堪的样子,我犹豫片刻,冲他摆摆手。你来一下,我跟你聊几句。米东把那鱼放进盆里,张着双手过来了。我说,米朵儿是你闺女吧?这孩子,你得上心管一管啦,不好好上学,整天跟些个小痞子泡在一起,你放心啊?
  米东皱着眉头,我倒是想管呀!就为她逃学这事儿,我揍她好几次。把她锁到屋子里一星期不让她出门。可这么大的孩子,你总不能整天看着吧,一转眼工夫就不见人了,有时候四五天不回家。我现在盼着你们警察把她抓起来,关到监狱里。好好教育教育她。
  这么大的孩子,光揍不管用啊!你就没从自身上找找原因?我试探着问。他一下子不说话,两只手在身上擦了几下,却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烟来,抽一支递给我,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支。
  从那以后,我倒是很长时间没见米朵儿,也没听王大同说起他们之间的事儿。我在基层那一段时间里,见到过五花八门的事儿太多,让我大开眼界。所以。我几乎已经把香树街上的米朵儿忘记了。
  后来,我跟王大同又有了一次搭档的机会。有群众举报,在我们辖区某个旅馆内,有人在搞卖淫嫖娼活动。王大同对抓嫖这件事儿饶有兴趣。不光他兴奋,几个年轻的联防队员一听这事儿,都很来劲儿。王大同对这种事儿颇有经验,他安排谁谁堵着大门口,谁谁一进门就看住每一个服务员,谁也不准打电话,不准做小动作,谁谁到后院去,看有没有别的通道。
  然后,对我说,行动!
  那个举报人显然是深知底细,他连在哪个房间都知道。我们带一个服务员,敲了半天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服务员用钥匙打开门。王大 同忽地一下就冲在前头。我紧随其后。可一进门。王大同就呆愣在那儿,我冲床上一看,也傻了眼!一男一女,男的,最起码在五十岁开外,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那女的,居然是米朵儿!
  王大同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着米朵儿,被窝里的米朵儿呢。极其冷静地跟他对视。王大同站了好半天,突然一下子爆发了!他扑向那个男子,抓着头发拖过来。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那男子瘦骨嶙峋,上身赤裸着躺在地上。显得丑陋无比。要不是我赶紧拉住王大同,他还会补上一脚。男子起初一声不吭。这时候倒喊叫起来,你是警察,警察怎么能打人哪?王大同像个疯子,红着眼睛,好啊,你有种,你以为老子是警察就不敢打你,是吧?说着。他居然开始脱警服,一边脱,一边还说,好,老子现在的身份不是警察,我是这个女孩儿的家长!我揍的就是你!他伸手把那男子提起来。照着脸又是两巴掌。
  米朵儿半躺在床上,仍然沉着冷静,好像这事儿跟她无关。在王大同脱警服的时候,她甚至还点上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米朵儿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儿妩媚。有点儿苍老。我突然感觉。那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子诡秘之气。
  王大同还在骂,你个狗日的!你知道这孩子才多大?刚过了十五岁生日!我告诉你。你个畜生。你死定了!我王大同要不把你弄到监狱里,我倒过来姓!
  米朵儿扑哧一声笑了。米朵儿说:你倒过来姓,也还是姓王。我现在才发现,王大同你挺好玩儿的。你要真成了我爸,说不定我还真会喜欢上你呢!
  那个男子目瞪口呆,彻底傻了眼。王大同呢,像困在笼子里的豹子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圈。最后。他一拳头打在墙上!然后,就出去了。
  我们几个带着那男子和米朵儿走出旅馆时。发现王大同坐在台阶上,呼哧呼哧抽烟。我慢慢走过去,突然,发现王大同泪流满面。我站在他面前,好半天。才说。走吧。王大同抬起头来,说,我心里憋得慌啊!你不知道,我是真喜欢米朵儿这孩子,我看着她长大的,小的时候,她嘴巴就甜,一口一个王大爷地叫着。我叹口气,扭过头冲警车那边看了一眼。米朵儿仍然笑嘻嘻的,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往这边看。王大同没上警车。他说,你们问去吧。我溜达溜达。我开着警车掉头的时候,看到王大同仍然坐在那里,低着头,像一个犯人。
  办理这样的案子,按照惯例问的时候会比较难,一点一点的像是挤牙膏。这种事儿放谁身上,也不可能一上来就竹筒倒豆子啊!
  但这一次例外,不管那男人还是米朵儿,都交代得很是痛快。
  男人通过一个朋友,知道米朵儿做这个。那朋友还对他好一通吹,说米朵儿年轻,漂亮。当然,还有一些我不宜变成文字的话。这男人于是给米朵儿发短信,把一切都谈好了。我对这些根本就不感兴趣。说实话,在基层那段时间,我很多次都感到压抑,特别是面对青少年犯罪。
  这个米朵儿啊,她究竟出于什么心态,或目的,去干这种事儿呢?
  很简单,缺钱啊!租房子上网吃饭喝酒抽烟。哪一样不需要钱?坐在沙发上的米朵儿撇了撇深红色的嘴巴,轻描淡写地作了回答。
  对我来说,那真是一次令人沮丧的对话。我真的想走进这个小女孩内心深处,寻觅问题的症结所在。可我不得不承认,在整个过程中。米朵儿表现出的那种沉着冷静,那种玩世不恭,那种好像诉说别人故事的神态,简直让我震惊!我跟另一位同事轮番上阵,做米朵儿的思想工作,劝她回家,劝她重回校园,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许多话,最后发现那是白费。我们俩那些话,就像一大堆没有准头没有力道的箭,碰到一副结结实实的铠甲,丁丁当当地落到地面上。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根本就是刀枪不入。
  我那同事最后把我扯到一边,低声说,我觉得,得找个心理医生来。
  后来的一个夜晚。我跟王大同仍然坐在香树街那个火锅鱼店里,仍然是二锅头。在我们彼此还算清醒的时候,我问他,米朵儿现在咋样了?
  谢天谢地,总算又回去上学了。前几天,我跟米东喝过一次酒,米东醉得就像一摊烂泥。米东说,他已经死过一回。就米朵儿发生那事儿后的一天晚上,米东一个人。沿着铁路走了很远很远。他跟我说,大同。当时有一辆火车迎面开过来,灯光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两只脚分开,踩在两条铁轨上,面对着那辆火车,就想,狗日的你撞过来吧!把我砰的一下撞飞出去,撞成一堆烂肉!那样死了最好,一了百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上吊,喝毒药,跳楼,都不行,都没那效果。可你猜怎么着?就在火车马上撞到米东的时候,他闪开了!我觉着,人在这种时候,可能会有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我出警的时候,见过一个割腕自杀的,他自己使劲捂着伤口,对医生说,求求你们。救救我吧!米东说,他当时趴在地上。感觉那股子狂风,使劲地把他往火车底下卷!火车都过去了好久,他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那段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儿。他跟我说,大同,我突然想,我还不能死呀。我要死了我的米朵儿怎么办?
  我问,后来呢?谁说服米朵儿去上学的?
  米东跟林巧秀又和好了。这就是米朵儿最初的目的。可她没给自己留后路,她选择了让自己彻底堕落的方式,来折磨米东和林巧秀。她看到你越痛苦,心里就越解恨。你明白孩子这种心理吗?我们大人有时候也是这种心理,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折磨别人。这个孩子她不需要可怜,不需要关心和同情。她就是一种报复心理。这种心理,也像是吸食毒品,越来越上瘾。不知道你还记得那个举报人没有?你知道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但当时我就有疑问,为什么他知道得那么清楚?
  是一个外号叫油条的小痞子。
  油条?我见过他啊!跟米朵儿在一起。
  就是他!你知道他为啥举报米朵儿?
  我摇摇头,
  米朵儿这孩子简直就是个小妖精,他变着法儿折磨那个油条。你别看他是个男孩子,被米朵儿治得屁滚尿流的。他俩在一起租房子住。俩孩子,没工作,还要吃喝玩乐,哪里去弄钱哪?所以,米朵儿就走上了那条路。现在的孩子都独得很,谁也不想受别人的约束。你想,那油条迟早是会烦的。为了摆脱米朵儿,或者干脆是报复米朵儿,他选择了举报。
  我惊愕地张着嘴巴,好半天,才问王大同,这事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大同嘿地一笑,我在这座小县城的派出所干了整整十六年。街上哪一个小痞子冒出来,能躲过我的眼睛?
  那天晚上。王大同喝得蜷缩到桌子底下。我呢,在香树街上,来来回回地丈量着地面,看着两边的一个接一个小摊儿,摇摇晃晃向身后移过去。我记得,有那么一瞬,我抬起了头。透过香树街两边的树梢,居然看到一轮明晃晃的残月。
  我的下派经历结束了。
  我离开了那座小县城,离开了香树街,也离米朵儿的故事越来越远。偶尔,我会很强烈地想,那个叫米朵儿的女孩儿,现在怎么样了呢?甚至,我很想给王大同打个电话问问,但最终还是忍住了。我对自己说,何必一定要知道呢?当你不知道一个人在如何生活,或者,不知道一件事儿如何行进的时候,你就有理由对其充满了希望。说到底,谁不愿意过安稳舒适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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