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半个小时能走多远 一条船能走多远

  又要上路了。你迈着一种令人难受的缓慢步伐走上南山,一阵狂风把你的衣袍连同无声地蠕动的影子猛地吹向了身后,眼前突然什么也没有了,你的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空旷。   像是在寻找什么。你睁开两眼,眼里隐约可见很深的岁月,但依然明亮,令人不敢正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挡住你的视线,穿越宁静的山岗,穿越更加宁静而又一望无际的大海,目光所及,一切都静悄悄的,静得几近于神性一般的肃穆了,仍然没看见那条路。只有水,一世界的水,被风吹起,以浪峰的形式凝固在空中,久久不动。你的脑海里掀起的是无数的悬念。你不知道这直插于一片苍茫之中的浪峰是欲掀翻什么,还是即将不顾一切地奔腾而去。就是在这一刻,号角吹响了。每次,当寂静深沉无限地笼罩了一切时,号角就吹响了。二万七千八百多名将校,大小舰船百余艘,突然集中在一个激荡不已的声音里。那条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六尺二寸的旗舰,已经抬起头来,翘着而望自己的统帅。这时就可以看见路了。海浪和黄昏依次闪开,呈现出一条幽静的路,不动声色地伸向世界的尽头,仿佛一束分明可见的寂静之光。它悄然靠近了你。你的手终于离开了一直紧抓不放的南山的城堞,又轻轻拂去了鬓角上的一片黄叶。
  你知道你该上路了。
  我迟来了六百年,没有赶上你扬帆远去的船队。我只看见了你的雕像,一座比我更年轻的白色雕像迎着阳光面向大海直直地站在山梁上,穿着永乐年间的古怪服装,一只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傲岸地炫耀着中华古国的强大,而脸上舒展出欣慰的笑容。很难想像你会笑。我知道这不是你,你已经走得离我们太远了。和你一起走远的不仅只有你森严的船队和那些默默无言的将校,还有比生命更悠长的无穷岁月,一切都任由那个秋日黄昏的海风越带越远。
  留下来的只有无边无涯的大海。
  我站在了你曾经站过的地方,想要看清你远行的那条路,却只看见一个浪头连着一个浪头,感觉不到它们分开的时间。没有路,没有方向,比海更远的还是海,就像船长的地图一样,是完美的绝对空白。这是哲学上的一个比喻,但却真切地描述出了我心境里的未知和虚幻。我想,这也是你第一次出发时的心情。
  永乐三年六月,在那个突出其来的美妙的夏日,一场争夺王权的内战刚刚结束,你率领船队从苏州娄东刘家港出发,百余艘航船首尾相接,仿佛庄严的合奏,古老的中华大地第一次被浪峰托了起来,成列的白帆在黄昏残照中显得通明灿烂。向东,再向南,一路驶来,浩浩荡荡地开到这里,这里是福建长乐南山脚下的一个港口,陆路行尽的一个港口。没有路了,你不知道你的船队该驶向哪里。那时你还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根本就不知道海那边有没有陆地,更不用说那些奇怪的国度和奇怪的民族了。除了大明帝国,你好像也就知道北方那不可逾越的屏障后面,还有几个胡人在敲着凄凉而又无奈的牛皮鼓。你率领的船队,无疑就像今天被人们放向太空的飞船,去浩瀚宇宙里寻找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外星人。或许什么也没有。我想你的第一次远行肯定充满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与幻灭之感。你是没打算活着回来了。你不可能像这座雕像一样摆出一副得意洋洋的征服者的姿态,更不可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毕竟是第一次,难以预料而又即将发生的一切,是足以让一个统帅把嘴闭紧的。
  神圣永远不来自征服。神圣来自沉默。长久而又使人痛苦的沉默。
  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等到路走熟了,人就老了。
  这已是你第七次远行,最后一次。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时间的跨度是整整二十五年,你由一条看不见的路,直走到了这世界上没地方可走了。永乐、洪熙、宣德,天子换了三朝。船也是补了又修,修了又补,那一船船的将校士卒,也一轮轮地换过了,大多是新鲜面孔,也有似曾相识的,你叫着他们的名字时,才知道叫混了,叫的是他们的父辈,甚至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你还是你,没有人可以替代你立马船头,但年老的气息还是无声地向心脏逼近。一个人的老,是从心开始。
  不老的是海。海浪率领层出不穷的人们浩浩荡荡地在时间中奔驰而过,没有人能感觉到生命正以最快的速度向一个尽头滑去。等到明白过来时,好多人都不见了。连没上船的人也是这样。连居庙堂之高的天子也是这样。你还记得,永乐三年,黄绫伞下,身穿龙袍的朱棣是多么雄姿英发。他没上船,却为你打造了天下最大的旗舰,让你去海外寻找那个被废掉的皇帝朱允�,以除心头之患。其实朱允�在南京失陷时逃亡到海外,仅仅只是一个谣传,然而正是这个谣传决定了你的一生。你是因为这个谣传走出帝宫一直走上这条大船的,你不知道,在你的人生拐弯的那一刻历史也奇怪地改变了方向。有很多事是要等到后来才明白。这个后来朱棣看不到而你同样也看不到。
  我不知道我是否看到了。但我真切地感觉到你的出发是一种宿命。中国最灿烂的历史都是从笨重的主干上突然斜伸出的一根枝条,你怀着神圣的使命去给一个打了胜仗的皇帝寻找一个战败了的从地道中逃走了的皇帝,无意中却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了一块碑――天妃灵应之记碑。它默然地伫立在一所小学校园的角落里。我凝望着,仿佛置身于波涛之中,眼睛有些潮湿。石碑两旁阴刻海水的波浪纹,宛如岁月深处送来的一些零星的波涛,正中涌出一轮明月。我想这一定是那些人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天涯时,看到的最深最美的风暴。碑框镌刻缠枝番莲花纹,三十行楷书碑文,行字多者六十八字,虽有九字磨灭,但仍然清晰地记录了你率远洋船队历尽奇险的经历,还对航行的时间、船只、人员、编制、修舶设备都一一作了记录。史载,苏州刘家港北漕天妃宫原有《通番事迹记》石碑一块,惜已不存。仅存的这块碑,也就成了记录你七下西洋(西太平洋)的一块绝碑。看上去却那么不起眼,只一人来高,同那座冒名顶替你的巨大雕像相比,是矮得不能再矮了,同长城就更没法比。中国人因美国登月宇航员在另一个星球上看见长城而备感骄傲。但没人会在乎这块小小的石碑。它不是什么世界上的第几大奇迹,在月球上也看不见它的踪影,就像在月球上能看见长城却看不见人一样。我敢说,十几亿中国人,可能没有几个会知道这块碑的存在。或许这也是一种宿命,中国的宿命。我看见石碑上胡乱划出的一道道刻痕和写下的一个个孩子气的名字,和石碑的基座周围探出的萋萋荒草,和碑顶上斑斑点点的泥渍、鸟粪,我就知道,孩子们在打着鲜红的旗帜去给革命先烈扫墓时,却把一个最不该忘的人和一件最不该忘的大事给忘了。
  惟有这块石碑依然铭刻着你,你的船队,你率领的那些无名的海之子,穿越辽阔的南中国海,从隧道一般狭长的马六甲海峡里钻出来,经由孟加拉湾、阿拉伯海直达黑色的莫桑比克海峡,你沿途宣读中国皇帝的诏书,同时也在宣布中国。占城、爪哇、莫腊、暹罗、那孤儿……船队经停三十余国,可惜我所知有限,不能为这些古国一一找出对应的现行通译。它们在你的眼前一一浮现出来,又像几何图案一样退隐在背景深处,然而你的海图却不再是一片完美的绝对空白,它至少为中国人画出了一个思想空间的轮廓。
  不会总是风平浪静。第一次厮杀是在旧港,亦即三佛齐国,其酋长陈祖义一贯劫掠过往商船,被你麾下的将校生擒(生被朱棣诛戮);第二次奉命出使,船至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把你引诱上岸,向你勒索金币,又派兵抢劫船队,你率二千余人乘虚攻破他们的国都,俘虏亚烈苦奈儿、王后以及大批官吏(这一次朱棣没有下令诛杀亚烈苦奈儿,把他连同随从一起放了,又让你把他们运回锡兰山);第三次奉命出使苏门答剌,该国正图谋弑主自立的前伪王子苏干刺率兵来袭,你指挥随行军队力战,苏干刺及其妻子被俘。这些血雨腥风的搏杀,押解着俘虏的凯旋,万国遣使随船来朝的盛况,让后世修史者兴奋不已,做了多少年强国梦大国梦。中国人总爱梦见过去。
  然而真正的历史,要在文字的缝隙里读。煌煌二十五史里印着一个中国,墨字之外还印着一个无声的中国。没有人察觉,你被国史盛赞为明初盛事的耀煌背后,隐藏着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不幸和悲哀。你为着一个无稽的谣传而扬帆远航,带回来的是俘虏、使节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珍奇异宝,还有被虚荣掏空了内容的胜利,其间有太多的偶然,却没有成为中国未来的根本走向。空前绝后的远航,在你开拓空间视野的同时却没有寻求到一个民族的新境界。你浩荡的船队对各国震动极大,却没有给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民族带来除兴奋之外的任何冲击,也没有产生出任何一种张力。你所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奇迹,徒成了中华民族史上漠然的装饰图案,在东方王道旧日的色彩上又镀上了一层新的虚假。连一个时代的序幕也算不上,连一种类似于启蒙性的仪式也算不上,就像是明亮的幻灯片,放过了也就放过了,一个不经意的手势又可一笔将之全部抹去。
  甚至有人认为,你的一次次远航,可能让天子以至于庶人都患上了夜郎自大狂,由此而不思进取,关起门来做中央之国的老大了。这无疑显示一个民族缺乏激情和创造性,又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东方王道根本性地压制了中国人的思想活力,扼杀了民族精神。现在世界上有一种猜测,美洲是你在十五世纪二十年代最早发现的。哪怕这一猜测不是假设而是定论,也只会给我们平添新的悲哀与无奈的感叹,中国人毕竟是在辉煌的航海故事刚刚开始时突然掉头回国的,并从此重返了漫长的与外界隔绝的历史。一个成熟的民族只会为此而抱憾,而刻骨铭心地伤痛。多少隐藏在时空背后的可能性,宛如稍纵即逝的浪花,很快就给这无边的大海化了去。无声无息。
  中国的眼睛睁了一下,随即又合上了。
  然而你,是不会有什么遗憾的。作为一个人,你已用尽了自己的力量,步入了人生的极限。二十五年的航行,已使你无法在大海之外找到别的生活。你命定是为大海而生,只有在白帆与桨声之中你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恍惚只是在陆地上的感觉,船一开你就清醒了。老态也只在陆地上才会不自觉地显现出来,船一开你就焕发出了无与伦比的活力与光彩。不老的大海,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梦游者无法穿越的。哪怕真的是在幻觉中航行,一个人也会下意识地保持理智上的清醒。永远地忠诚于这种幻觉,忠诚得根本不以为这是幻觉,人就会活出一种精神来,活出一种意义来,也就会显得无比执著。
  海浪沉默无声,化作水流从绷紧了的船身下暗疾地流过去。船也并不需要你吆喝指点了,走了这么多回它也认得路了。你心里的种种复杂情感,或许是因为气候的变化吧。远处好像下雨了。一条凄迷的风雨线,白茫茫地从一边的天空拉到另一边的天空,看起来很近其实却很远。或许要航行一整天才能走到那里。如此遥远的风景在陆地上是看不见的。陆地上有太多的东西遮蔽人们的视野。陆地上的人不可能看到如此分明的风雨线,也不可能站在晴空之下欣赏那一片雨天。
  航船驶入风雨线的情景是极迷人的,恍如从一个世界迈进了另一个世界,风雨伴奏着惊涛,水平线从视野完全失去。这已是几天之后。这说明这场雨不但下得很久,而且也下得很大。如果是在陆地上下,整个大明帝国都要浸泡在雨水里,洪水又会在各处肆意泛滥,然而在海上这并非大雨,仅仅只是把海淋湿了一些。各艘船舶上的甲板都纷纷揭开了,开始贮积和生命一样宝贵的淡水。一个在大海上航行的人,有时宁可扔掉金子,也不愿抛洒一滴淡水。但是现在,你却下令所有的将校士卒开怀畅饮,痛痛快快地用清水洗个澡,你知道这雨一时半刻还不会停下来,船可能还要在风雨中行进数。你也喝了,洗了,洗得目光淡泊神思宁静。你感到惊奇,这清亮晶莹的每一滴水,竟是从那一团团漆黑的乌云中落下的,这有点不可思议。你因此而更加坚信,这是天妃娘娘又一次显灵。不止是这些雨水,你以为你创造的每一个奇迹,都是天妃娘娘在冥冥上苍中的庇佑。你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你相信只有她还在牵挂着你。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验证她的灵应,显示她的灵应。你不能死在海外,葬身鱼腹,你就是走得再远也要活着回去,你一次次地跪在她跟前许过愿,你得回来还愿。
  我已经去看过了,天妃宫,还有在夕阳洇染下悄然地凝思着的天妃。她是中国人创造的海神,也是你惟一的信仰。那个黄草蒲团还在,你每次就是跪在那里许愿吧。我没有跪,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仍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使我如石人一样地凝固在那里。一个人心里或许是应该有一个神的,它会让你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胸膛去领悟一些什么。
  你最终还是回来了,跪在这里还愿了,从此没有再走,直到老死。你的那些船从此也没有再走,大明帝国的欲望与勇气似乎已消耗殆尽,《明史》载,为了这一次次的远航,“而中国耗费亦不资”。我对这句替大明帝国哭穷的话深表怀疑,似乎是你的远航把帝国拖跨了,朝廷连修船、造船的钱都没有了。但是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钱修造皇陵、宫室呢?我很想知道你和你的时代更多一些的情况,一页页地翻着史册,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也只找寻到了这句打了引号的理由。它不能说服我。历史和你一样,已经被阉割了。
  整整五百年,中国没有再出发,像一条又老又破的船搁浅在远东大陆上,只有几条小船,如幽灵一般地在前人挖出的运河里飘来飘去。更不用说走得像你那样远了。一幅《清明上河图》,浸泡了中华民族多少年。然而,距你第一次远航八十余年之后,大洋彼岸的哥伦布出发了,麦哲伦出发了。一切都在纷纷出发。这些人开始连赤道也不敢越过,以为一过赤道那边的海水就是沸腾的开水。然而这并没有吓退他们。他们还是越走越远,最终循着你曾走过的海路穿越莫桑比克海峡,横渡阿拉伯海、孟加拉湾,船头便朝着南中国海了。在这条路上,一代一代的西方航海家大约走了四百年,前仆后继,摸摸索索,最终还是将手臂长长地伸过来,摸到了中国国门上的狮子铜头门环。路是你曾经走过的,只不过他们是倒着走过来的。苍茫古国大门上的铰链被不速之客吱吱嘎嘎地摇响了。
  风声中夹杂着一种奇怪而又连续的拍击声。我正走向你出海的港口。它已被废弃在荒芜深处,仿佛死马的骨架,但浪还是一个劲地来回拍打着,似乎非要把睡着了的老港口吵醒不可。我看着那些把你载向远方的浪,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七下西洋,短则两年,长则三年四载,遥远不仅是空间的距离,也是时间的长度。然而你却从来没有迷失过航向。
  你迷失的是自己。
  这或许就是你和那些西方的航海家最本质的区别吧。他们对空间的拓展始终伴随着解放了的情感和内在精神的自由,更多地倾向于无限性,而你只是被皇帝陛下放出去的一只纸鸢,浑身涂满了天朝盛世的釉彩,却永远都被一根遥远的绳索牵住,怀里的圣谕就是你惟一的方向。你的最后一次远航,是因为从前的皇太孙、当今的圣上好久不见海外诸国来向他朝贡,而派遣你再次出使西洋。这真让人哭笑不得,欲哭无泪。如果说你的第一次远航,还带着某种探索的意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最后一次,已然只有老马识途的重复了,不会再有诱惑,不会在心中再唤起什么,随大海一起驰骋于万顷波涛之间的想像力也完全停止了下来。或许是你的船队太过庞大,以致庞大得转不过弯来,无法调头。你不敢走向一个相反的方向。你不敢。
  十五世纪的天空渐渐遥远,大海无情地把中华民族磨炼过了,或许我们都已经从冷酷的历史老人那里得到了许多许多。没有必要来讲述一个寓言或惋惜痛失的一次机会了。对你,郑和,我已没有那个时代的理解和感情,我们之间已隔着许多东西,不可能有神会默契,不可能有感同身受,或许我的这篇文字也只是异想天开的呓语。但有一点我想是真实的,你在大海深处的拨动,使这个星球从此充满了灵感。
  又一个黄昏将逝。夕阳恍若馀思,无穷的海浪一路小下去,有如永远除不尽的无限小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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