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的力量] 绝对力量面前如何格斗

  小说是故事,小说是虚构的故事。但是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这虚构的故事又必须让人感觉是真实的故事。因为小说是生活的一面镜子,小说再现生活,小说真实地再现生活,小说家要深入生活,然后才能再现生活。小说家深入生活之后写出的作品放回到生活当中去检验,一定要让人感觉是真真切切,一定要高于生活,一定要深刻感人,一定要有现实意义……似乎,这样的小说家才能算是合格或优秀的小说家。
  可能也不尽然。有些小说家制造一个虚幻的世界,有些小说家将现实推向一个远处,有些小说家编织荒诞的故事。他们的作品同样能够引人入胜,同样能够贴近人们的心灵。
  2002年我读过须一瓜的一篇小说,篇名叫《蛇宫》。
  顾名思义,这篇小说是写蛇的,描绘了一座蛇的宫殿。这一座蛇的宫殿是一个狭小的空间,也是一个虚幻的空间。“蛇宫是个五十平米的大玻璃房。临时建立在椰树公园西侧。蛇宫里面有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在公证机关的见证下,十九岁的晓菌和二十七岁的印秋,三个月前,就被一把铜质大锁锁在这透明的玻璃蛇宫里。她们在创造人蛇同居五千小时的吉尼斯纪录……”从表象看去,这样的一座蛇宫也是被放置在现实生活当中的,或者说,是放置在现在时的商品社会当中的。但事实上,这座蛇宫,也就是这个人物与一千八百八十八条蛇共同活动的故事现场,却远远脱离了寻常的现实生活。“一到晚上,所有的蛇都喜欢上床。蛇是喜欢干净、温暖和香味的动物,它们老和我们挤床,所以,我们只能轮流睡觉。值班的人要看着它们,要不然,它们会拚命溜上床,甚至往我们裤腿里钻,如果我们压到它,它就咬我们……”
  两个妙龄女子和一千多条蛇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这本身就十分的荒唐,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幻境。或者说,须一瓜是写了一种超乎寻常的行为艺术。现代艺术家们的行为艺术千奇百怪,他们一定会陶醉在自己创作的“行为”的艺术当中。但是,对于那个圈子之外的人来说,那些值得艺术家们陶醉的行为,充其量不过就是报屁股上一条短短的消息,在我们眼前一掠而过。行为艺术家的行为自有其可以阐释的空间,但这样的阐释应该说并不具备较为广谱的意义。而须一瓜制造的这个幻境,则是构成了一个故事,不仅体现了一名小说家想像的奇特与思考的宽阔,也让我们看到了小说创作另外的可能性。虽然与蛇共处若干小时的行为艺术或许曾经真的展示在我们这个纷繁多彩的世界,但故事的核心――那间玻璃房子,仍然如梦一样虚幻。并不是为了虚幻而虚幻。在虚幻的情境当中,在故事现场,仅有的三个人物越来越清晰了,渐渐清晰起来的人物崩溃了,故事的主体以悲剧终结,证实了故事自身的荒唐与荒诞。而故事主体的外延――“那人”讲述的故事,却是随时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欺诈与肆虐。在现实与幻境的交错中,我们看到了多元的意象。阻隔与交流,沉默与呐喊,欲望与良知,寂寞与温情,在这里,在这座小小的蛇宫,产生了激烈的冲撞。阻隔是如此坚硬,人心又是那么脆弱。在作品的末尾,须一瓜将这种阻隔与脆弱推向了极致,让我们听到了一种强有力的拷问与呼唤。
  生活中的意味隐匿在生活表象的下面。小说家制造一个空间一个表象,也同样会把意味隐匿在表象的下面。小说家的表象有时候薄如蝉翼,清澈见底;有时候又会乌云遮日,迷雾茫茫。有了这样的虚虚实实,才会使作品更具魅力。
  如果我们读一读晓航的作品,也会感到十分有趣。
  先说《师兄的透镜》。在作品开篇的时候,晓航设置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就是力图发现宇宙中的第一缕星光”。然后他告诉人们,有那么一座虚无缥缈的所谓研究所,研究所里有N个实验室,实验室里有N个研究人员,众多的研究人员中有个智商极高、鹤立鸡群的天才人物,名叫朴一凡。朴一凡是“我”师兄,“他是天才,他能看到的和我们一样,但他能想到的和我们不一样”。而“我”和“我们”,则是一群庸才,我们这些庸才“为了使这份带有研究性质的工作维持下去,大家需要科研成果,谁能出科研成果呢?大家都看准朴一凡,因为他是天才,所以大家下定决心吃定他……”但是他,这位鹤立于我们这些庸才鸡群之中的智者,并不甘心被吃,“朴一凡耍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把戏就把众人骗了。他仅仅是利用我们的贪婪和长期吃定他的决心,就轻易得手了”。朴一凡制造了一场游戏,他骗走了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让他的所有同事都负债累累,也让那家自作聪明出借名画的饭店陷入了有苦难言的境地。几乎所有的人都有苦难言,这位鹤立鸡群的朴一凡却失踪了,朴一凡被晓航移出了游戏的现场。其实这场游戏本身就是一场虚幻的游戏,晓航在他的故事中制造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氛围。
  在这亦真亦幻的氛围中,在那个更加虚幻的地方,我们看到一缕嘲讽的微笑。这张笑脸的主人是那位智者,那位目中无人的朴一凡。朴一凡的形象是一种反讽,他让平庸无聊的“我们”无地自容。在骗局实施之后,这位狂妄自大的家伙变成了一个虚幻迷离的影子,这个虚幻迷离的影子似乎又是在引导着我们朝着“真理”,朝着一个美好的“目的”,朝着“空山雨后”的境界攀缘。“这太令人惊讶了,我得到的不是什么经验和洞察,实际上朴一凡这个王八蛋让我完整地经历了他的错误。那么我那个受到启发的夜晚究竟是什么?它也许不是一道一闪而过的星光,而仅仅是宇宙中的海市蜃楼。”在叙述的通道中,我们先是飞向了宇宙,又在地面的现实中看到一个海市蜃楼:“他这一回冒险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他一直渴望看到的东西,可当他正向一个既定目标不惜代价地奋力爬去时,却忽然在途中看到无比灿烂的真相。”这个精妙的情节似乎告诉我们,真理也许就在通往目的地的途中。然而,一个无比灿烂的真相却把聪明无比的朴一凡引向了一个误区,“‘这个秘密就是我并不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冯薇冷静地说。”十几年来他一直把这个“错误”当作某种信念牢牢记在了心里,一直在苦苦地寻找他的偶像,寻找那失之交臂的生命中的震撼。我们看到,这位“我们”所景仰的智者,原来也曾经遭受过生活的嘲弄。
  后来那幅价值连城的《空山雨后》又被朴一凡寄回来了。我们好像又看到了那一缕嘲讽的微笑,“科学家们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幅名画,也许这样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懂得这幅画的艺术价值,但这一群人却深深懂得它的生活价值。没有它……”这幅画被顺理成章地鉴定为真迹,因为“如果这张画被认为是真的,所有的人都将彻底解脱,就是说game over。如果被认为是假的,那么所有的人都必将成为笨蛋……”
  晓航的叙述到达这里,那幅画的真伪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宇宙中的第一缕星光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最难以理解的是它竟然是可以理解的”。师兄的透镜放大了遥远的星系,也凝聚了我们散乱的思绪。
  再来看晓航的另一篇小说《最后的礼物》。晓航把故事的现场推向一个遥远的未来,也推向一个梦幻。梦幻当中有一个美丽的女人:“米兰是这个街区被传诵已久的女人,她性感迷人,几乎受到所有男人的瞩目……凡是和她接触过的男人都结局悲惨,从来没有人全身而退。”故事起始于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谎言的化身,也是欲望的化身。说谎者得心应手,受骗者心甘情愿。所以,“我很快成名了,因为我几乎是在瞬间成了整个街区的新笑柄,每个人都在谈论我们,设想着我如何完蛋……我从不怀疑,即使她在一天之内说一千次假话……”这个梦幻的叙述人沉浸在谎言之中,在谎言之中享用爱情的盛宴。或者说,他是用自己全部的金钱购买了欲望。
  写到这里当然还没有理由结束这个故事。接下来晓航又制造了一场足球的盛宴,这场盛宴也是如梦幻一样:“这太难以置信了,场上的二十二个人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球星,他们穿着人们熟悉的球衣,以最佳的年龄和最佳的状态出现在这场比赛中……”那个虚幻的比赛的现场盛况空前,异常的精彩,异常的诱人。“我”也得到了一特别邀请,亲临现场加入了比赛。这对于一个球迷来说,确实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盛宴,这一场盛宴不仅让我们的阅读斑斓绚丽,也验证了一个小说家的丰富想像力。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球赛散场之后,“我”在体育场外面见到了美丽的米兰。原来,这一场足球的盛宴全都是米兰安排的,“很贵,真的很贵。一场巨星们最佳时期参加的巅峰对决确实值这个价钱,当然还有你青春岁月时的那些对手以及我以前男友们的出场费。我今天特意取消了我的一部分采购计划,为你花钱办了一点小事。”米兰的这个礼物奢华而又别出心裁,米兰的下一个,也就是最后的礼物却是意味深长:“我还取消了今晚浪漫的晚餐,为你用省下的钱买了一张去月球旅游的票,但是钱只够买单程票……因此你就必须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这位美丽的女人,这谎言和欲望的化身,对“我”却是用心良苦一往情深:“是的,亲爱的,根据我的了解,你真的不适合生活在这里。在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人们天天在与谎言斗争,又最终沉沦于谎言,而你却相信这里的一切……”
  在晓航的指引之下,我们沿着一条欲望的通道,进入了那个梦幻。在梦幻当中,那个美丽女人在谎言的世界里如鱼得水,却要把已经被榨干的、少心没肺的男友推向一个没有谎言的地方。似乎是,只有在梦幻当中,人们才能获得一张通往圣地净土的车票,这绝不是梦幻中那个未来世界的悲剧,而是我们这个现实世界的悲剧。晓航虚幻现实,却努力接近本质,让我们透过虚幻的背景,又看到了一缕嘲讽的微笑。
  在1998年的时候,莫言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拇指铐》。这篇小说在当时好像没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但读过的人就一定会有印象。莫言也是描绘了一个幻境,莫言的幻境与晓航的不同。晓航的幻境豪华绚丽,莫言的幻境阴冷灰暗。
  这幻境之中充满了苦难。故事其实很简单,刻画一个穷苦的男孩,讲他的母亲如何病得严重,拿出仅有的两枚银钗,让他去买药,好不容易买到了药,回来的路上却被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铐在了树上,没有人能救他,更没有人真的愿意救他,后来那个可怜的男孩竟然自己咬断了自己的手指……
  拇指铐,顾名思义,铐住人的两个拇指的小手铐,是一种残酷的刑具,在电影里出现过,据说后来各国都被禁止用了。一个穷苦的男孩,没招谁没惹谁,却被莫名其妙地铐上了拇指铐,这当然是一种残酷。没有理由的残酷比有理由的残酷还要残酷,所以说莫言笔下的残酷是令人震撼的残酷。这令人震撼的残酷是苦难中的残酷,一个穷苦的孩子,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得了重病,这本身就是苦难。一个苦难还没有结束,另一个苦难又从天而降,在原来的苦难上又加了一个“更”字,在原来的残酷上也加了一个“更”字。所以这篇作品就更拥有了独特的力量,直逼人性中的冷漠与残酷。
  对这篇作品的分析似乎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其实还不够。苦难残酷的幻境当中,还有一种东西无处不在。那就是焦急,焦急才是贯穿通篇的主线。
  其实焦急从第一个自然段就开始了:“阿义的眼里悄悄地涌出了泪水,他鼓着气力雄壮地说:‘你不要说丧气话,我借了钱,去镇上搬医生。’……阿义接过药方,看一眼母亲半掩在散发中的明亮的眼,说:‘我跑着去,跑着回。’……”于是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就奔跑在田野当中了,“他跑得汗流浃背,腹中如火……”后来他终于跑到了镇上,拿到了药,又接着往回赶:“提着两包捆扎在一起的中药,像提着母亲的生命,阿义跑出了八隆镇……道路依偎着马桑河弯曲延伸,仿佛永无尽头。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这个仅有八岁的男孩非常的着急,也因为拿到了药而非常的高兴,但是他却在翰林墓地遭遇了那个残暴的老男人:“男人把他的另一只手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义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树皮上。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松树已在自己怀抱里……随即他感到有一个凉森森的圈套箍住了的右手拇指,紧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把阿义和树铐在了一起,那个男人却走了,一去不回。现在焦急的似乎已经不是阿义一个人了,又加上了我们这些读者。“在随后的时间里,不时有提着镰刀的农人从河边的土路上走过,他们都匆匆忙忙,低着头目不斜视。阿义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剑劈水一样毫无结果……”即使有人愿意帮忙也无济于事,那辆拖拉机来了又开走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来了也走了,焦急的阿义处于完全无助的状态当中,也处在了迷蒙状态之中,这时候莫言又开始写幻境当中的梦幻:“他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朵白云……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
  这个故事几乎没有那种多数小说都要设计的那种因果关系,母与子的生活为什么贫困?孩子的父亲在哪里?那个残暴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其实只停留在我们的想像和猜测中就可以了,重要的是那些蒙�幻境中的画面――在田野中拚命奔跑的孩子,被铐在树上一脸汗水一脸焦急的孩子,咬断了自己拇指的孩子……有这些似乎已经足够了,足够表现所要表现的焦急,足够表现所要表现的残暴,也足够表现所要表现的滴血的苦难了。或者说,也足够显现虚幻的力量了。
  细细读完作品我们或许会发现,须一瓜晓航莫言们其实并不遥远,他们笔下那些看似“遥远”的人物或情境,可能恰恰是“贴近”后的产物。他们当然不会拒绝贴近生活,贴近生活是每一个作家都明白的道理。
  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生活就是活着,只要活着就是贴近了生活。常常会有小说家为自己的平庸苦恼,更糟糕的是,他对自己的平庸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因为生活变故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这位对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平庸的小说家离开了自己原来很贴近很亲切很熟悉的那个地方,来到了另外一个相对陌生的地域,他反而被某一个“陌生”事物触动了灵感,写出了更好的作品。其实原来那个地方或许就是一个金矿,但因为时间太长了,金子挖完了。或者说,时间长了,人变得麻木了,这个人偏偏就在自己身边的金矿里看不到金子。就像许多生活在风景区的人,并不在意自己身边的美丽。于是乎,金矿对于这个人来说变成了误区,变成了一种束缚。
  我们生活在生活当中,我们观察,我们寻觅,我们思考。但是,长时间零距离的注视,常常会使我们的视线一片模糊。
  有的时候,离开是为了接近。有的时候,我们远离了现实,却贴近了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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