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后来怎样了】邪王追妻:废材逆天小姐

   回到家,已经是下晚6点。父亲坐在椅子上,母亲煮好了稀饭。他们刚来我这里不久,在等我吃饭。我又感受到了家的味道,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习惯性感觉,非常顽固。我洗了一下手,其实我的手上没有粉笔灰,现在上课都用PPT,然后,我就坐到桌子边。今天上完课后,我的头脑里都是一些古装形象,男男女女的在翻飞,他们在哭泣在悲哀。一路上我开着车,头脑里净是学生听我课的样子,他们今天真的是被我打败了,有一个女生哭了,好几个女生眼圈红着,男生都沉浸在剧情里,我很得意。我们一起被一个古代的故事感动了。
   父亲也来了,母亲也来了,围坐桌边。稀饭、咸菜、煎饼,母亲的手艺,家的味道,吃来吃去,还是这些东西好吃。世界上没有比妈妈做的饭菜更好吃的了。
   我对父亲说,大,今天我讲《牡丹亭》,有一个女生哭了。
   父亲没出声,他把稀饭喝出了我熟悉的声音。父亲嚼咸豆角的声音我也很熟悉。
   母亲先说话了,她说,《牡丹亭》啊,我听过我们那里的小庐剧,就是那个小生,手里拿着半根柳条,要小姐作诗的戏吧?现在的大学生,还喜欢这样的老故事?
   我说,妈,你也晓得?
   母亲说,当然晓得,我以前也是个戏迷,演一场哭一场,就是我们那个小地方没有好戏演!
   我说,今天我上《牡丹亭》,有一个外国留学生穿着柳梦梅的戏装来了,他一进教室,就引起喧哗,我们也一下就进入到中国古代的情境里。
   父亲没有说话,我寻思他是在想情节,要进入我们的话题。他用筷子夹菜的动作我也很熟悉,这些熟悉构成了人世情感。我们三人的关系,无法替代。永远。永生永世。来生来世。
   我对父亲说,最近,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白先勇,重新排了昆曲《牡丹亭》,在华人世界很轰动。
   父亲回应我了,他说,报上看到了。
   母亲兴奋起来,她对父亲说,呵,你也晓得?那你讲,那小姐后来怎样了?母亲明显是欺负父亲不看戏,以为他不知道戏文。母亲自己一下被这个古代故事点燃了,眼睛也亮了,额头也亮了,声音也脆了。
   父亲说,我怎么不晓得?男的叫柳梦梅,女的叫杜丽娘!父亲的声音忽然大了。
   母亲兴奋地说,那你讲讲,那小姐后来怎样了?
   一生相伴,父亲熟悉母亲的讲话方式,母亲也知道怎么让父亲开口,或者怎么让他哑口无言。他们之间的较劲――进攻、防守、反击,我都很熟悉。
   父亲开始反击了,他对母亲说,我知道的比你多!过了一会,父亲又说,你听的那个小庐剧,就是一个《牡丹亭》的开头,连中间部分都没有,因为上头不让演!结尾就更没演了,你晓得不晓得?《牡丹亭》,是汤显祖写的。只有他的东西,才是全本!后来演的,都是改的!
   母亲跟父亲戗起来,说,别跟我讲大道理,你讲那小姐后来怎样了?
   父亲又说,你晓得汤显祖是哪个朝代的人?你急着要知道小姐后来怎么样了,我偏不告诉你,要你儿子告诉你去!
   母亲一下笑了。父亲就是厉害,他掌控局势,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一个后手就打败了母亲。
   母亲对我说,还真的像你大大讲的一样,那小庐剧在我们那里演,就唱到小姐生病、要死,后面就不唱了。
   父亲纠正说,是不许唱了。
   母亲说,我们四处打听戏文,可就是没搞清楚,一直都没搞清楚小姐后来怎样了。好几十年了,不是你今天提起它,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一个小生,手里拿着半根柳条,要小姐做诗,后来小姐就想他想得生病了……
   父亲说,为了这个演出,死了人啊!
   我对母亲说,故事一开始是两个梦,贫寒书生柳梦梅,梦见在一座花园的梅树下站着一位女子,说跟他有此生姻缘,就经常想念她。另一边,南安太守杜宝的女儿杜丽娘,读书读到《诗经・关雎》后,游园回来,昏昏睡梦中梦见一个书生手持半枝垂柳,前来求爱,两个人在牡丹亭畔幽会。
   母亲说,这个我没看懂。
   父亲说,是人家没演出来,小戏班子,没水平。
   我说,他们两个,一男一女,本互相不认识。梦到书生后,杜丽娘就形容憔悴,一病不起。
   母亲说,相思病最害人了。后来小姐死了没死?
   父亲忽然兴奋起来,对我说,别对她讲!急急她。
   我没有急妈妈,我说,她睡在家里,想续接前梦,但接不上……后来,有一天杜丽娘照镜子,见自己一下瘦成那样子,忙叫丫鬟春香拿来丹青、素绢,自己画了肖像,还题诗一首在那画像上,叫春香把那画送给裱画匠裱好。弥留之际,杜丽娘留下遗言,要母亲把她葬在花园的梅树下,吩咐丫鬟春香将她的自画像藏在太湖石底下。然后,她就死了。
   母亲说,我没看到她死,她活着的时候,妆化得好漂亮!许多年轻人都追她这个花旦。那一年他们演戏,就住我家隔壁。
   父亲说,就是这个花旦,死了。被斗死了。本来不想斗死她的。
   我继续说故事:后来,杜丽娘的父亲在外面做官,他托人埋了女儿,还修了一座梅花庵观。
   父亲说,一点不错,就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错,我也想起来了!六几年,我手上搞到了一本线装书,就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我就读到这里,不敢读了,怕人家晓得,偷偷把书扔到陈家塘里……我就读到这里,读到丽娘显魂这个地方,断了,没下文了……一晃,50年了。
   母亲说,你别打断,听你儿子讲。
   我说,三年以后,柳梦梅赴京应试,借宿在梅花庵观中。他在太湖石下,捡到了杜丽娘的画像,发现杜丽娘就是他梦中见到的佳人。他就在住的地方,在空蒙中,四处寻找这个进入到他生命里的神秘女子。
   母亲说,找到了吗?
   我说,杜丽娘显魂了,她魂游后园,和柳梦梅再度幽会。
   母亲说,我要是看到这里,肯定要哭。往常好多人上吊死了,哪里回得来?可惜,我们那里的戏班子就没演到这里。
   父亲说,是不让演!不过这个事情,跟我也有关系。那一年,也是巧事,请了戏班子来演戏,他们说演的剧目是《牡丹亭》。知道这个戏的人当然喜欢,我知道,我刚看过书,我心里当然喜欢。不知道这个戏的人,都很糊涂,反正随你演,演到哪我看到哪。这个戏班子就从头演,先演《游园》《惊梦》,再演《魂游》《还魂》。
   母亲说,你干吗要把书扔掉呢?
   父亲说,封资修的东西,不敢让人晓得!……演到后来,怪我多事,我担心了,因为我晓得后面的故事。我自己又想看,又不敢。我是干部,不能在晓得下文的情况下,不汇报。就是那个时候,我多嘴了。我说这个戏再要演,需要党委开会讨论。后来,就开会讨论了……我说我知道一点这个戏,属于四旧一类。但好多干部想看,说演得好,管他什么四旧不四旧,先看完再说,反正古装戏都是公子落难小姐讨饭这一类。于是就演。那一次,最后一次,鬼魂一上台,我就感到不妙,我们就感到不妙,都以为花旦倒嗓子了,其实不是,她的念白就说她是鬼魂,从阴间来……她一说,台下就乱了……
   我说,这个地方最感人了,今天我就是讲到这里,我的学生哭了。……鬼魂花旦,发出鬼的声音,掩着袖子,上台来,说,好冷清,夜光荧荧,墓门人静。那时有一条狗叫,她一惊,因为这是人间的声音。她已经好多年没听过人间的声音了。那狗对着天上的春星叫。梨花开着,月亮照着影子。杜丽娘转过牡丹亭,看到芍药谢了,她就哭泣。她想看看熟悉的地方,可爹娘不在,只有断垣荒径。书斋后园,如今都做了梅花庵观。
   母亲说,人是有前生、今生、来生的。
   父亲说,可是,喝了孟婆汤,就忘了。
   我说,人年纪大了,就想着前世今世来世,汤显祖也是,老人对生命大多是悲观的,想着青春男女时的事,想着自己能不能转世投胎。我不知道这个判断对不对。
[ 2 ]    我看着父亲、母亲,征询他们的意见。
   父亲说,你妈妈是悲观的。
   母亲说,你不悲观?
   父亲说,我不悲观。
   我说,这不是一个鬼故事,我讲了10遍以后,我看懂了。我看懂了,所以我讲给学生听。这个戏里,真真切切的都是人的生命感受。青春男女,梦到异性,是真切的;和异性在梦中幽会,也是真切的;想念彼此,是真切的;见不到对方,生死两隔,梦中相逢,也是真切的。谁活着不做梦?谁不想弥补现实人生的缺憾?谁不想着自己死后?人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思考身后的事。
   母亲又回到了故事,她说,他们幽会后,后来小姐怎样了?
   父亲说,怎么样?还不是回到墓里!……这个戏有很多出,后面情节曲折得很。
   我说,是的,但汤显祖让柳梦梅把杜丽娘挖出来,并和她结婚了。
   母亲忽然像是被滚热的汤烫了,她呵呵地叫起来,语无伦次,大声地说,呵呵,哈哈,小姐活了?结婚了?呵呵……母亲忽然站起来,把巴掌朝空中拍了一下,她眼睛很亮,像年轻时候一样亮。桌上的饭菜已经被我们吃冷,一桌残羹剩菜没有收拾。
   父亲说,我当年不敢把这个戏文看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母亲还很兴奋,她说,你看了放在肚子里,不讲出来,人家也抓不到你把柄。
   父亲说,你说不讲出来就不讲出来啊?人有时候,就要把心里话讲出来!你说不准他们演,他们就不演啊?他们会这个戏,不演就会憋死。汤显祖也没有按照你的想法编!……我当初不敢看,是怕犯错误。现在课堂上都能讲了,国家也公演了,有什么关系?这是艺术。
   我对父亲说,不是艺术,是人生思考。大大,我现在上课比较糟糕,经常分不清艺术和人生,大,你说,是我活得年头浅了,还是年头多了?
   父亲说,真真假假,你分得清,也不要我们教你!
   母亲对我说,你啊,遇到合适的,婚还是要结。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就对父亲说,大,你说我们那里,演这个戏的,她……怎么死了?
   父亲说,这个很惨哎,先让你妈妈讲给你听听,她晓得。
   母亲说,我不晓得,他们就在我家隔壁住了四五天,就走了。我只晓得他们一家都演戏,大女儿演得最好。家里有5个女儿。男的很漂亮,个头高,女的小巧得很,也很漂亮。
   父亲说,不对。戏演得最好的,还是妈妈。大女儿刚学会《牡丹亭》前几出。他们一家,在农村,生活不好过。平时去人家村子,也不搭台,随便人家给几个钱。后来,大女儿能唱戏了,二女儿也能跑龙套了,就组成了个戏班子。……当年演这个戏的,他家那个男的,是科班出身,从文工团下来的。他老婆,也就是那个长得小巧的,是另外一个戏班子里的花旦。他们结婚了。……有些年头,他们日子过得很苦哎,拖儿带女的,他们一家出去讨饭,一拖就是7个!
   母亲说,他们还讨过饭?
   父亲说,怎么没讨过?他们也不会做生活,拿锹都拿不动!卖唱,就是讨饭。……后来,他们教会了大女儿《牡丹亭》,就来跟我们说,不要给钱的,只要给他们搭台,他们就演。有人知道他们的根底,说他们一家肯定会演戏,我们就开始搭台。但是,《牡丹亭》这出戏,在我们那里,是好多年没人敢演的,一个是戏长,还有一个是没人会唱。那个女的,做妈妈的,会唱。妈妈怕忘掉了戏文,就教。有些东西要传下去。女儿就学会了。大女儿学会了,第一次演,就丢了性命……那大女儿漂亮哎,比她爸爸矮,比她妈妈高,身材匀称,要是在今天,白崇禧的儿子一定选她……她在台上哭,底下就跟她哭,她在上面忧伤,底下都跟着她忧伤……我不懂得专业,但我晓得人人都喜欢她。男的女的都喜欢她。都狂热了,比严凤英还热。
   我说,那怎么会死呢?
   父亲说,这个里面,就很复杂了,我也讲不清。人人都喜欢她,人人都得不到她,人们就要把她搞死。大家搞死她,是因为喜欢她。这里面还有一个阴谋。有一个人,后来到了省里面当了大官,他和我两个,知道这个戏后面的内容。后来,开过会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但很多干部仍然想看,后面明摆着是鬼还魂上台,可大家还是想看。这样,大家就让他们演。演过以后,再揪他们,斗他们……斗他们的时候,说实话,我们干部还是保护他们的,但群众疯了,他们一疯狂就不好办了。你说,谁愿意毁掉那么漂亮的青春生命?
   母亲说,我只晓得他们一家从我们那里走了,到别的地方演了,但有人追到别的地方,也没看到后面的戏。
   父亲说,后面几出,不是在我们那里演的。是在山后搭台演的。人也是在那里死的。那里搭的台,不是演戏的台,是批斗的台。人家问她家的大女儿,你今天敢不敢演《还魂》,要是敢演,我们就斗死你;要是不演,我们也斗死你。她说,演吧,你们斗死我,我就还魂来演,我妈妈教我教了一十八年,我死也要演一次。当天唱完了,晚上她就死了。在山边尼姑庵上吊的。当然,死因很复杂,有许多,我不想说清楚,也说不清楚。这里面还有许多其他的事,纠结在一起。其中就有那个后来做了大官的,想带她到省里面去演戏,她家妈妈同意,但爸爸不同意,群众也不同意。批斗那一天,老百姓对他家大女儿做得很过分,回家的路上,她都赤身裸体了,谁也没料到。人心里都有那个愿望啊。人家打她,剥她的皮,糟践她,都是喜欢她,就是要找一个理由……那天化好妆,她上台前,妈妈要替她演,可群众眼尖,一下就看出来了,闹着不让妈妈上,大家都要看年轻的,年轻的漂亮。
   母亲说,我一点也不晓得,晓得的话,肯定要去她坟边哭一场。
   父亲说,瞒下来了,要是让你们晓得了,那还得了?许多事,你们都不知道。
   忽然,我们三个人都没声音了。静得好意外!像在一座空山上。
   父亲又慢慢说,一个人一辈子,许多事,别人又怎么能知道?我那一年受冲击,犯了错误,人家也给我罪名,其中一个,就是晓得《牡丹亭》的后文。不过,这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是有人要搞你。看到你比他好,就要搞你。
   母亲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了。父亲的故事她早就读透读烂,不感兴趣了,但父亲还沉浸在往事里,一下不能出来。也许,母亲也只读懂了他三分之一。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心灵世界,又有谁真的能读懂呢?
   我陪坐在父亲旁边,想着白天幼稚的讲课,不再自以为是。关于汤显祖,关于《牡丹亭》,我真的想听听老人的见解,但他们不会帮我解读文本的。
   我说,汤显祖做官没做出什么名堂,为文倒是不朽。
   父亲嘿嘿轻笑一声,说,做官,不过是生命里的一桩事情。过了一歇,父亲对我说,《牡丹亭》书,你有吧?我要接上,再看一遍。50年了。人一生,总要把一本书看完吧。
   半夜里,父亲还在看《牡丹亭》。母亲在打呼噜。
   我一直听到母亲断断续续的呼噜,看到父亲看书的灯光。到了11点多,父亲忽然走到我的书房,对我说,我明天要回去了,这本书给我带回去看吧,我们现在看书慢了,看,就是在头脑里演一遍,跟以前不一样了。
   母亲忽然也走过来,对我说,我也想回去了。
   我真是佩服母亲,我说,妈,你怎么一边打呼噜一边就走过来了?
   妈妈笑着说,好多年了,那里睡得轰轰烈烈,这里什么事情都晓得!
   父亲解释说,是睡意浅了,睡的时间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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