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生脉胶囊 月色是谁枕边的灯盏

  一      她的身形在我凝视她背影时落下印象。个子很高,穿平跟鞋,告别时轻搂了她的丈夫阿银一下,然后风一样如流星般远去了。   “你老婆吗?”
  很突兀的语言。也不是我通常习惯的语言。或许是因为在海德堡。早听说阿银娶了德国女人,我怀疑眼前这个女人不是阿银的老婆。阿银何以娶得如此美丽的女人?阿银,我的同学,广东潮汕人,北大物理系毕业,二十年前公费出国。我印象中的阿银拘谨,如字一样安分守己地躺在纸上,你不看他,他便不入你眼。那时候的阿银瘦小,不足一米六零的个子,从不见他和人袒露心迹,学习却惊人的好。记得有一次看电影,他和周围的男生坐一起,整个人不由分说地陷下去,一同陷入的还有身体落下去的漆黑。谁也不认为那是阿银,还以为是哪个大胆坐在男生中间的开放女生。电影散场后所有女生看过去,才知是阿银。特定场所的深刻记忆多少年后依旧历历在目。
  走远的背影,―头栗色的卷发,腰身和胯骨都是欧式的,声音很轻细。阿银真有好福气。涉外婚姻,虽然搅得人精疲力竭,但毕竟喜欢东方情调和西洋情调的人依然很多。我注意到春天的风,一阵阵地吹拂,掀开阿银额头上耷拉下的刘海。或许是想有心给我制造轻松、和谐的印象,他歪起嘴巴往上吹了一下。“我老婆。”然后眼睛扬起来看天空。
  阿银纷披的长发下,那双眼睛已隐隐肿胀出眼袋,无尽的岁月在阿银唇角刻下微垂的纹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阿银已不是从前的阿银了。阿银的目光深远了。正是他深远的注视,加重了我对他的迫切认识。
  我说:“没有看到你老婆俊俏的脸。”
  他惊讶地张大了嘴。脸很重要吗?“欧洲人都和希腊雕塑一样。”这句话很显山露水。我真过敏,怎么还带着老土的中国人观念想问题,拿人家的脸貌斤斤计较人家的婚姻,好不落拓。
  面对海德堡,我是一个比陌生人还更加陌生的人。此刻我站在马路这边,小镇上的凉风正吹拂着我的脸庞和手,我的身后是穿城而过的内卡河。内卡河穿越狭窄而陡峭的奥登山山谷流向莱茵河河谷,与莱茵河在海德堡二十千米处的曼海姆交汇。我走过马路,像打量一件古玩一样打量著名的海德堡城堡,她在高出内卡河海拔两百米高的山上。四周寂静的晨雾和阳光像一只虫蜕变后留下的空壳。我看到阿银招呼所有的旅行者,嘱咐他们不要走散,一个小时后在靠南面的选帝侯卡尔特奥多(Kurfuersten Karl-Theodor)的塑像下集中。
  阿银是我和妈妈旅行途中在海德堡的导游。
  攀越而上,俯视狭长的海德堡老城,一片慵慵倦倦的样子。阳光更加灿烂了。阿银站在我的身后说:“海德堡实在有太多理由被人宠爱,这是一个‘偷心’的城市。歌德‘把心遗失在海德堡’,马克・吐温说,海德堡是他‘到过的最美的地方’。”我没说话,我看阿银,陌生的寂静之中,他的表述有回忆或者念想的地方。我和妈妈提前转出来。在穿越广场时我看到一个挨一个的小店,小店外挂满了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旅游纪念品。阿银说:“不买一两件带回去吗?”我想不出该带什么回去,看妈妈。妈妈本能地对阿银有一种防范心理,在大陆或香港常常被导游忽悠。妈妈说:“阿银,我们自己选择好吗?”我们转进了一家古玩店,我发现这里是兜售海德堡曾经有过的秘密的地方。店主是一位老太太,我走进去的时候,仿佛被我吓醒或者惊扰了,伸长脖子来张望我们。昏暗的屋子里,陈年的古旧气息弥漫出一种慵懒抑或执拗来。一家古玩店铺,居然有中国佛像出售。妈妈看到玻璃拉橱里一只蛇形手环,惊讶得捂上了嘴:它是如此美丽!标价一千五百欧元。蛇的头部雕刻着细密的花纹,闪烁着诱人的金色的光芒,两只镶嵌了红宝石的眼睛睁着,目不转睛地细述着自己的不安与困惑。它真美丽。店主拽过妈妈的手把它戴到她的手腕上,我感觉妈妈憋了一口气,长长地憋了一口气。妈妈一定晕眩了,那美丽的蛇形手环,它扩大了妈妈的眼眸,让她如此心仪。店主拿着妈妈的手看了半天,把手环脱下来,让我们看它的背面。背面写了一行小字:cf.difdl6tfaug.1879。
  我扭头出去找阿银。我知道妈妈很喜欢,只是觉得很贵,我希望阿银替我们杀价。
  阿银站在橘黄色的光影里,手指头放在嘴角轻轻啃着。上大学时阿银好像就有这样的习惯。光芒黄缎一样铺在阿银身上,他的若有所思让我不忍心打扰。一上午他都在奔波着,这时是难得的放松。但阿银还是看见了我的召唤。
  手环上的时间和字母讲述了什么?妈妈希望它是一个爱情故事。我知道妈妈一直不爱爸爸,年轻时她爱过一位属蛇的男人,后来那位男人死了,妈妈一直对蛇形物件爱不释手。阿银抬起头和店主讲价。讨价还价一番后,阿银说:“她说不可以。这手环是为了祭奠一个1879年死去的人打造的。工匠的手艺很精细,材质是红金。”
  红金?女人面对自己喜欢的首饰是很容易失态的。妈妈惊叹了一声,“这么好的手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孤品,是他的属相呢。”不用掏口袋我也知道只剩下一千欧元了,今天是最后一站,明天我们将回国。我说:“阿银求你,能杀到一千欧元,我买。”阿银摇了摇头说:“德国人不讲价,他们认为物有所值。”“可是阿银,我口袋里只有一千欧元。你可以借我?”阿银耸了耸肩表示他无可奈何。妈妈看了我一眼说:“好东西不属于自己时要知道藏在心里。不可以和阿银借钱。”我突然感觉眼前的阿银不是中国时期的阿银了,是德国的阿银。来自家族的教养告诉我必须放弃。
  阿银说:“阿姨,我口袋里只有两百欧。”
  妈妈笑了笑,很无所谓地说:“在中国人的眼睛里蛇不是吉祥物。走喽。”
  突然走得沉闷了,我想打破这沉闷:“阿银,好老婆呢,在国内你找不到这样的女人。”
  阿银故意回避了我的问话:“阿姨一定很喜欢,它有可能是一位美丽的贵妇人纤纤细手抚摸过的信物。阿姨喜欢而又不得手,一定很郁闷。”
  我看到妈妈在前面走着,甩开双臂故意像小女孩似的让大家看到她心情很明亮。
  “就让妈妈心安理得地去回忆这件不在预料之中的遗憾吧。”
  我恶毒地说。或许是替爸爸回击。
  
  二
  
  回程的车开得疯狂。高速不限速,一百八十码。阿银告诉我德国的高速是二战期间修建的,为了战事质量,希特勒把公路修得可以走坦克。一路上阿银很不开心,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妈妈叫我坐到阿银的身边安慰他。我坐过去说:“对不起,我是一时无奈才想到和你借钱。”阿银笑了笑:“有妈妈真好。”
  “是啊,和妈妈在一起旅行是我一年一度的承诺。”
  时间把在我童年的眼中健朗的妈妈熬成了风烛残年。我无力挽回时间,只求妈妈健康,能让她多走一些地方。我与妈妈的关系就像朋友,有时候我更像她的知己。我们本来想好了去慕尼黑,妈妈临时决定了来海德堡。在海德堡遇到了妈妈喜欢的首饰,该是缘分,我却没有能力给妈妈买到手。
  “我不是一个喜欢停留在一个地方不动的 人,我的心在路上,在远方,就像蒙古人奔着草场。”阿银说。
  “二十多年你都在做导游吗?”
  “都在。”
  “你的学业呢?”
  “嗨,谈什么学业。在国外首先是生存。”
  “爱情可以很长也可以很脆弱败落,比如你这样,异乡漂泊遇到自己喜爱的女人,一辈子眼看就是白头了。”阿银看了我一眼说:“婚姻的价值,不在于它制造孩子,而在于让孩子制造父母。”我很好奇,大学时的阿银傻头傻脑,土气盎然,现在的阿银比大学时虽少了土气,但多了老气横秋。满眼皆是欧洲男人,儒雅,不言不语,哪个都比阿银有风度,但阿银居然说出了中国家庭致命的危机。
  为了探寻阿银婚姻的秘诀,我说:“阿银,你闭眼会想起你的故土吗?”
  阿银说:“我隔五年回去一趟,国内有我的妈妈和爸爸。”
  哦,我想到了国内的朋友聊天,动辄“我美国的同学”,那么阿银的妈妈是不是也让人们羡慕她有一个在德国的儿子,也沾了国外的仙气,那五年一见的思念,都让一个“国外”抵销了呢?“在别人的羡慕中思念自己的儿子,你妈妈该是很幸福了。”“幸福吗?”“你说呢?”阿银摇了摇头。
  我知道阿银家在农村。对于阿银的妈妈来说,德国该是一个万里之外的国度,纸上的德国与现实中的距离是两码事呢。我说:“你妈妈来过德国几次?”阿银说:“我妈妈去年来过春节了。怕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次了。”无来由的话。
  阿银一直有心事。我很害怕我借钱的事影响了阿银的情绪。我把手机上挂着的一串银质小鱼解下来递给阿银:“送给你的漂亮老婆。”阿银怔了一下。“想不想听听我的异国情缘?”“你的情缘?”“对。我一直生活在家人的虚幻中。当年上海作家苏青讲到夫妻语言不通,吵不起来,只好多以行动表达爱意。在国外,行动是行动,爱意是爱意。所有人看走出国门的人其实看见的都是海市蜃楼,只有我身在其中。孤浪一般知道峰头有多高。”
  阿银1979年考入北大物理系。初秋干燥的阳光里,阿银开始了北京的念书生涯。要走的前一夜,爸爸在地上用铁皮敲一个盒子,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至今留在阿银的梦境里。铁盒子敲好了,很严实,可以上锁,爸爸要阿银在上面写下俩字儿:信箱。铁盒子挂在了大门左侧墙上。爸爸看着阿银说:“走远了写个信回来。”阿银是他们家族远走的第一人。他到校后第一封信写下的是小学一年级读过的第一课:“开学了,学校里同学很多。”能上北大的人几乎都一脸的神气十足,但阿银没有。他明显比别人少了许多底气。人矮心胸气不足,但阿银的学习劲头足。入学第二年学校里就有人开始谈恋爱了。阿银看上别人的多,别人看上阿银的少。阿银被一片宁静笼罩着,连空气都是幽闭的。大学毕业那年阿银公费出国。他把信写给爸爸时,家乡人都传诵着阿银的故事。阿银从来没有想到要娶一个德国女人。对于爱情,他不抱希望且只字不提。除了学习,剩余的时间就是到中餐店打工。此时他却认识了自己今后的太太马克。那是一个暮春,阳光出奇地好,内卡河畔,马克第一次表示喜欢上他了。马克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脸上的表情是温情而真诚的。他当时躲过了她的眼睛,看旁边一个穿橘红衣服的护路工在桥栏外站着,黝黑的脸上有些忧郁,手里的工具插在石子里。他心里酸酸的:一个追求他的女人,不是中国女人。他说:“你爱我什么?”马克说:“爱你的祖国。”人活在世上,赶上什么年月,都是由不得自己的。那年月的这样一句话很诱人,比说爱他更令人感动。马克与他的爱情是异乎寻常的,异乎寻常的真诚,异乎寻常的善解人意。他们在内卡河畔照了像并寄回家。他爱马克,她是他图画里的爱人。但这一切遭到马克家人的反对,他们不喜欢这个塌鼻粱矮个子的中国人。
  其实阿银的家人也反对。远隔千山万水,家中唯一的儿子出人头地了,却要娶一个外国女人,有阿银回国的那一天吗?爸爸托当地的老师写一封信寄来,文采飞扬。
  阿银:爸爸是中国南方的一个农民,祖祖辈辈,薪尽火传,一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着单调的农事。家中有骡子有马,有牛有猪,庄稼人的家什全了,也该知足了。可爸爸最知足的还是你。每当爸爸躺在床上。展开腰身,弛然而卧和周围的邻居比较时,你是爸爸比高他们的荣耀。月明星稀,微风轻抚,全家人坐在院畔的大树下,听人家院子里说的全是多打粮食,早娶媳妇,快抱孙子的好事,爸爸心里也痒。但到底你是在国外读学呢。现在哪里还是从前啊,从前的山静塬呆,但现在那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的日子过去了。知道你出了国,最好人家的最好的闺女都想嫁你,你可回国来挑选。爸爸不希望你找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闺女,总归人家是外国人,习惯和文化不同。爸爸虽然大字没你识得多,但孰重孰轻,电视上也知道了一二。凭着爸爸对人世间姻缘的判断,没有一个能理解你的人过日子,生活久了骨头就会散架。你把爸爸的话讲给那个外国闺女听,她如听懂了,一切都好说。她要是听不明白,爸爸就一句话:国家是培养一个学成归国的栋梁,不是培养外国人的女婿。
  一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信。阿银二十多年后背诵这封信时,依旧百感交集。
  车行驶在海德堡开往法兰克福的原野上。身后有人惊呼一声,我从阿银的叙述中回过神来。前方真有那么澄碧的天空,那么“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气候。一望无际看不到头的绿野,偶有教堂在山包上耸立,安静的美好刺激了我,但我的心事还是回到了阿银的叙述中。
  
  三
  
  “马克,对于你的家族,只有你自己坚持了,我无能为力。”阿银说。
  某个黄昏,太阳正在下去,只有伸到远处的脚尖还能被残光照到,阿银身上其余的地方都在暗处。比不得在中国,可以动用关系讲亲,把事情弄玄弄晕,可以在充满关系的社会里等待最后的定数。这里人与人交流,连弯肠子都没有,如一根香烟的结局,结束,摁灭,转身走人。马克在坚持中,阿银想到了自己母语中的狡黠。他要马克和她的父母讲,他们已经同居了。阿银忘记了他是在海德堡,忘记了脚下的土地,一切的传统章法在海德堡是没有内容的。马克的妈妈说:“没有结婚前的事情都由你自己决定,你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只是婚姻不同,我们不喜欢你嫁一个东方人。”
  首先是怀疑,对自己未知的怀疑,怀疑之下才有思维,才有路线。阿银想留在德国。留在国外的欲望包容了更多的虚荣。当然也有马克家族散发出来的不屑于中国人的傲慢。他是农民生出来的孩子,他的户口决定了一切。在改变命运的当下里,如若能长久留在国外,他给国内的同学朋友和亲戚留下的永远都是一个梦想,绚烂的梦。另一层意思下,人是最容易伤感的动物,只要有一件事情受到挫折,心就会懊悔回转,但也能决绝执着。人人以为出了国的人都是站在太阳下的人,连影子都享受太阳的大光彩,只有阿银知道,他如不想回国就得结婚。把命运系在婚姻上的人很多,比如女人,作为男人的阿银也不例外。苦思冥想的阿 银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自己订下终身相守的契约,只有四肢和头脑是自己的,只有头脑里不断生长出来的想法是自己的。阿银决定在和马克的做爱上做手脚。
  阿银深情地看着马克说:“我爱你,你在我心里,马克。”
  马克说:“在我心里。”
  阿银抓住马克的手,爱的暖流活动了阿银的经脉,他用手指捎撩了一下马克的头发,马克的身子酥麻了一下。阿银轻轻地横上嘴唇先是含住了马克的发梢,然后一根一根亲吻马克的指头,拥着马克退到了床沿,马克的手很自然地要打开自己的手包取安全套,阿银不停息地叼出她伸到手包里的指头。阿银小声说:“亲爱的,不要破坏此时的感觉。”他的手把手包放到了床下。阿银以弧形的姿态进入马克的身体,缓缓上升,一个片刻之后即将结束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美好,因为双方的体内正在分泌一种带来快感的吗啡肽。安全套,见鬼去吧!阿银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地做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事情。阿银说:“马克,你是我的天堂。”之后,阿银做爱就不用安全套了。马克怀孕了。马克的家族是逢星期天必上教堂的虔诚教徒,传统的天主教家庭对堕胎深恶痛绝。马克的家族面对怀孕了的马克无可奈何。阿银娶了马克,做了德国人的女婿,留在了德国。中国的爸爸妈妈没有来,不是不想,是考虑到路费。他们也没有回,不回国的原因是马克怀孕了。
  小时候阿银和妈妈在河里放纸船,潺潺的溪流把纸船捎走。“船能走多远呢?”阿银好奇地问妈妈。
  “很远,只要船不搁浅。”
  “总会遇到它停下来的地方吗?”
  谁知道远方有多远呢?爱情是一种情绪,情绪左右了他。他结婚时和马克以一张照片的形式寄回了国内,可以想象,爸爸拆开信封时,他与马克互为瞬间的影像于爸爸是一种沉默。多年后他回到国内,他带回了他们孙子的照片。基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们的孙子长得和德国女人马克―样。爸爸只拿过来看了一眼,顺手递给了妈妈。餐桌上爸爸嚼鱼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爸爸看着他。妈妈端着饭碗,她拿筷子的声音几乎是静止的。他们分明感觉到了距离,距离之下的客气。“爸爸,马克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不管怎样,我们最终是不在一日锅里搅稀稠,只要你认为好。”妈妈的话有着中国人世俗经验的分析。他决定要马克回中国看看他的故乡。
  那是他结婚十年时。
  爸爸和妈妈看到站在他们面前的马克时,像翻阅相片,想找出他们记忆的蛛丝马迹。马克很亲密地叫着:“爸爸妈妈好。”浩大的冬日阳光下,妈妈的嘴巴夸张地笑着。他不能听见她的笑声,但他很清晰地看见妈妈的笑容严重地扯动着五官。妈妈掏出钱给马克,给他们的孙子。马克和他们的孙子不要。阿银原地站着,眼巴巴,看到双亲的笑容慢慢僵硬。钱被甩在了桌子上,风吹进来,一张一张把它们错落有致地吹散。
  马克的脸红了,然后眼睛扬起来。阿银能记起这细节,是源于他日久后从诸多人事经历获得的以言色揣摩物事的经验。他确定马克从妈妈的某个微小的细节表现中看到了不愉快。
  马克说:“你的家人就这样生活吗?”
  
  四
  
  阿银说,他终于明白了,传宗接代多少年了,为什么要门当户对;洞房花烛多少夜了,为什么要才子配佳人。爸爸妈妈就他一个儿子,他是六十年代祖国独生子女的先行者,他的离开让爸爸妈妈失去了俗常家庭能得到的关爱。他在适应德国时,马克不能够适应他的祖国。
  马克不能够理解,是乡村的美德滋养了阿银的性情。一家来了客,大家都熟暖,簇一堆儿,一顿饭来了十几人,个个端了海碗来串门,看马克。说到激动处,脚一跺,咳一声,一口顽痰隔着门槛吐出了门外。马克皱一下眉头。说话嗓门大了,吃饭时扒饭的声音也大,遇上碗里有黑石菜筋什么的,筷子慢下来,停住,忽然夹出来在碗沿磕几下甩在地上。马克又皱一下眉头。改变他和爸爸以及这个家的贫苦命运的唯一出路,是他的学业的高低。他考出国门,娶了洋老婆回来了。他是乡村幸福生活的最高标准,也是风景。妈妈做一桌饭菜来款待乡亲,他们家和过年一样,爸爸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他们是农民,对劳作生性存有一种喜好甚至沉迷,不管看见什么总喜欢舌尖从嘴角不时地伸出来,像在抿舔一块看不见的糖果。他们身上有庄稼的味道,汗酸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油烟的味道。马克的眉头皱紧了,不动筷子。乡下人见了有文化的人,见了洋女人,个个喜上眉梢,男人们喝醉一摊,喝多了开始唱段儿,闹哄哄没有安静的时候。马克开始愤怒了,她抗议他们剥夺了她的私人空间。更可笑的是马克不喜欢上院子里的厕所。马克坚决要求回德国,她的愤怒是写在脸上的,爸爸妈妈读懂了,脸上一副凄然的神情。阿银愧疚,愧疚演变成一种负罪的感觉,压得他阿银喘不过气来。夜深人静的时候,阿银跪在爸爸面前说:“爸爸对不起,我不该留在德国。”
  爸爸长叹一声说:“世上没有不该的事。”
  妈妈收拾他要带出国外的土特产,收拾得仔细,马克家族人人有份,妈妈忙碌得像是一个大帐篷,罩在阿银周围,让阿银心痛。他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得像个孩子,他可以像孩子一样流泪,扑到妈妈怀里哭一场。可他不是孩子了,他是德国人的女婿。
  车行路行,仿佛上帝之手,划出一条直线。景色是明快清晰的,这个万里之外的国度,安静的房子,没有一栋是一样的。旅行真好。我插话说:“刘欢唱过一首歌,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尽管是得是失,是苦是乐,谁也不可预知和断定,毕竟你身后拖着几千年的影子呢。追过来,既有现代文明的方便,又有田园风光的美妙,要论温馨舒适,适合人类居住的还是德国。对吧阿银?”
  阿银从靠背上拿起小银鱼看,阳光给了它光源,“马克会喜欢。只有自己知道记忆的种子在哪。”他看着车窗外说。
  阿银第二次回国已是十年后。爸爸病重,似乎过不了冬天了。冬天的南方是寡淡的,忧郁的,寂寞的,也是迷离的。刚从医院回来的爸爸在床上不停咳嗽,他回家的脚步声逼近窗前时,爸爸的咳嗽剧烈了。他站在门口,不忍推门。一步跨进家门,地上落了一层卫生纸,是爸爸吐痰擦落下的。咳嗽让爸爸的脸通红,看到他时,爸爸的呼唤像钻出地缝一样尖利,音色也似乎成了一缕游丝。爸爸看到就他一个,流露惊喜的眼睛渐渐干涸,失了许多温柔的爱怜。爸爸是想看到马克和他的孙子。阿银突然明白,身后没有了马克和爸爸的孙子,爸爸从气息上开始衰微了,落寞了,遥远了。爸爸说:“这辈子我怕是去不了德国了。”阿银意识到,从来没有叫过爸爸去德国,也从来没有想过,总想着爸爸只喜欢他的乡下,喜欢他的热闹。每一次信件往来,爸爸的回信都是:“在外不要操心我。”说到有人夸阿银了,有人来取经了,咋就教育了一个能出国留洋的孩子。写到家乡的事,爸爸字里行间的喜欢极大地迷惑了阿银对爸爸需求的判断。阿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对爸爸的威胁。妈妈背着爸爸告诉阿银,病已经发展到了那种病的地步, 不久于人世了。阿银从来没有担当过儿子的责任,阿银只是爸爸嘴上的荣耀,被别人羡慕的幻觉。有谁知道,阿银在德国并没有做学历肯定的工作,阿银做了导游,任何一个懂德语或英语的人都有可能做的导游。阿银做大陆和台湾人的导游,赚东方人的钱。阿银内心难过。有许多爸爸不知道的事,也是阿银无法说出去的事。爸爸怎么会相信一个博士生在国外可以沦落到当了导游?谋生度日,最承受不起的是国家给儿子的学历。阿银意识到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打电话叫马克回国。马克在电话里反问:“为什么不把爸爸送到医院?”阿银回过神来仔细审视着这个家的一切,头脑一片茫然。心存着许多遗憾,但反射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如果爸爸去世妈妈怎么办?第二个问题是:德国每月的各种保险要上缴两千欧元,剩余的才可返回房贷和支配家用。如不回德国,谁来支付一切?独立性很强的马克没有储蓄的习惯,月月把信用卡刷得发烫,哪有多余的钱替阿银交保险?摆在阿银面前最严峻的事情是,必须亲手把父亲送下土以后,才能走。否则,还可以做爸爸的儿子么?爸爸走时已经到了年关,很久不吃饭的爸爸骨瘦如柴,最后一句话是:“爸爸到底让你操心了。爸爸走后照顾好你妈妈。”
  爸爸走后,阿银要求妈妈去德国住一段时间。妈妈说:“你爸爸要是想回来看看,看到屋门上了锁他会心寒。你回吧,那边有老婆孩子呢。”阿银赶回德国陪孩子和马克过圣诞节,那个圣诞节在阿银的心理和感情上造成了巨大的真空,这真空是世界上任何东西都难以填充和弥补的。尽管知道离开这个世界的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公平只是自己需求的心。
  爸爸去世三年后阿银把妈妈接来德国过春节。阿银再一次忽略了东西方文化。妈妈想替马克做家务,电气化设备让妈妈插不上手。妈妈门都很少出去,出去一趟无法与人交流,连公厕都无法找到。有时候一家人的碗筷妈妈动手洗了,马克很不放心地又重新放到洗碗机里去消毒,很让妈妈受伤。阿银不停地调和妈妈和马克的关系,想让她们彼此互相理解。阿银告诉马克,你的丈夫就是用没有洗碗机洗过的碗盛饭吃着长大的。阿银又告诉妈妈,你来德国是享福来了,不是叫你来洗碗,完全可以不管家务。
  妈妈说:“我是活人,嘴闲得住,可我身子闲不住啊。”
  阿银无语。只能劝妈妈忍,要妈妈相信人家的文明。
  做婆婆不容易,传统的美德在阿银妈妈身上发酵了。做错时不说话,一错再错,一做再做,最不可思议的事终于爆发了。
  
  五
  
  阿银说,妈妈竭力回避着什么,谨慎着什么,走路都提了脚尖。平常的日子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屋子里空着,空同样让妈妈窒息。没有人陪她说话,也没有人陪她交心,地心的大门关闭着。更多的时候是妈妈望着窗外的一张脸,阿银回家时,那张脸看着阿银白色的车走近,倏忽地闪开了。妈妈一定望了很久。阿银感觉到了妈妈由内到外的恍惚不宁,想要照顾这个家,照顾不上,能力和作用在这个环境里,显得很不协调。觉得自己无用,活着添麻烦了,家的方向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变得小心小胆了。妈妈在等过年,年过完就回国。鼓足勇气待着,假如不是为了儿子,她很难待住。
  春节终于到了。那一天妈妈明显兴奋,用面盆和面,手捏着皮包了饺子。阿银破天荒没有出去上班。那天的饺子阿银竭力劝说马克吃几个,马克很温顺,吃了许多,虽然马克很不喜欢饺子。傍晚的时候妈妈就等待晚会开始,阿银告诉妈妈:“春节联欢晚会要凌晨三点开始,德国和中国有七小时的时差。”妈妈穿了带出国的中式上衣,崭新的裤子,不时看表,下意识笑一笑,把眼睛停留在阿银的衣服上。阿银穿了睡衣,妈妈看了好一会儿说:“换一件新衣服吧,过大年了。”阿银换了新衣服和妈妈坐在沙发上聊天。妈妈回忆了家乡的年,年里的喜庆,鞭炮还有年糕,一边说,一边不时看钟表,在接近凌晨的时光里妈妈很投入地看着阿银拿遥控对着电视调台。终于开始了,妈妈坐周正了,她希望马克也来看。阿银说,有他陪妈妈呢。他不能勉强马克,他也不能支配马克的时间。这些他都不能和妈妈讲。
  那是2008年的春晚,热闹的音乐,开台的锣鼓,阿银和妈妈几次大笑。马克从她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看,看一会电视,再看阿银和妈妈。妈妈兴奋得招手叫马克坐下来,并大声说:“媳妇呀,过大年了。”马克摇摇头走回自己的屋子。
  看到赵本山和小沈阳的小品时,阿银和妈妈笑到喘不上气来。听到笑声马克又穿了睡衣走出来,很严肃地站在他们母子面前:“你和你的妈妈需不需要现在就叫心理医生来?”
  阿银站起来说:“马克,你剥夺了我和妈妈的快乐!”
  马克返回卧室关上门。阿银和妈妈在快乐中愕然了,再找不回喜乐的神经。
  二十分钟后听到了门铃声,阿银开门时看到了两个警察和一个心理医生。
  阿银哭笑不得。冲着进来的人大声吼:
  “我妈妈一辈子不识字,你们这些洋鬼子哪里明白中国的风土人情!”大年三十夜,德国的凌晨,阿银和妈妈被德国警察带走了。
  阿银不说话了。我疑心阿银的讲述混进了夸张成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敢想象。阿银的鼻头红红的,很没有底气地说了一句:“我的人生貌似成功。”
  车停在了法兰克福一家宾馆门前,阿银说:“我要赶回家,我的工作结束了。昨天是我送儿子抚养费的日子,马克拥抱了我。我们离异了。明天下午的回国飞机,我来送你和阿姨。”
  我有些诧异,也许,是我们之间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同一,他才讲了这些故事。那么,他和马克该是有很多年没有拥抱了?拥抱只是因为抚养费?有些话我还没有听阿银讲完,或者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安慰阿银。
  “你妈妈呢?”阿银的车已经开出了我的视野。
  我不知道阿银该怎样面对明天之后的漫漫岁月,这个世界太值得想象和怀疑了。
  第二天阿银送我和妈妈到机场。几次我有话想说,有妈妈坐在身边我都咽下了。过安检时,阿银送我一样礼物,叫安检后拆开。安检后,我看到了妈妈心爱的蛇形手环。妈妈身心不宁地说:“情欠大了。”催促我发信给阿银,要谢谢他,这么贵重,一定寄钱给他。
  阿银回我:它只是纪念那一个时间里死去的人,那个人是纪念者的妈妈。送给阿姨。妈妈是一生忍耐自己的人。
  “阿银,我想知道你妈妈呢?”
  阿银回我:“零八春节年初一在德国去世了,心脏病突发。”
  
  责任编辑 谢 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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