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魂 画笔救魂

  严大地是上海市提篮桥监狱的警官。   2005年的这个秋天,严大地有些兴奋。他携服刑和刑释的弟子在正大广场举办了一个画展,取名为“阳光没有遗忘的角落”。十年心血,一朝收获。严大地没有理由不兴奋。但是,他不是那种喜形于色、好大喜功之人。兴奋之余,他依然乐此不疲地在那个自己十分熟悉也十分喜欢的“角落”里工作和生活着。
  他热爱艺术,更热爱这份用艺术陶冶心灵的特殊工作。
  大地已人到中年。他从白茅岭农场子弟学校,到提篮桥监狱习美小组当管教队长是1995年的事。那年,他35岁。
  大地刚来习美小组时,那些个服刑的艺术宠儿们并不在意,依然还是操持着原本的那套混法我行我素。他们知道干警们的弱项。他们欺干警中少有人真正懂得美术这一行。显然,他们也没有将大地这个新来的警官放在眼里。就凭这一点,他们中有些人画一幅写意画可以肆无忌惮地用上十天半个月。
  那天上班,大地来到那个十来天还没完成一幅写意画的服刑人员身后,看他如何“捣颜色”。就这么看一眼,大地就掂出那人的心思和技艺。
  那人不屑一顾,心想:你能看出个啥?
  大地问:这画画了多少时间了?
  那人答:十来天吧。
  大地又问:这画要画这么长时间吗?
  没办法。要画好,就得花时间,下功夫。那人答道。
  这话看似滴水不漏,可他用错了地方。大地不动声色,叫那犯人拿张纸来。犯人照办,却不知这新来的队长要干什么。大地提起笔就在那画纸上画起来。短短二十分钟,一幅生动形象的写意画就跃然纸上。画毕,大地依然一语不发,一摔画笔,转身离去。
  那犯人惊诧,脸色顿时有些异样。看看自己十天半月还没有画好的那幅写意画,再看看出之严队长之手的这幅生动形象的写意画,他知道自己不正的心术和不精的画技露馅了。
  当天晚上,大地值班。那犯人主动要见严队长,承认错误,并表示心服口服。从此后,少有犯人再敢在这位新来的管教队长面前耍手腕,玩把戏了。
  但少有并不是没有。
  有个陈姓犯人,以前在安徽老家搞篆刻,得过奖,在自己家里还开了个书画社,当地有些小名气。后来心血来潮,关了书画社,跑到上海来闯天下。不料,钱没赚到,却去盗窃药品,被判了无期徒刑。陈某来到习美小组。大地见他基础不错,原本想对他重点指导。谁知此人不仅自以为是,傲气十足,瞧不起人,觉得自己的画画技艺没有人可比,而且抽烟、打架,常常违纪,经多次教育仍无效果。
  大地觉得应该煞煞他的傲气。看来只有以画制画,才能使他口服心服。
  那一日,陈某画一幅风景画。大地在一旁不露声色,也画一幅类似的风景画。不等陈某搁笔,大地已经画毕。大地的这幅画描绘的是自然风光,质朴中却诗意盎然,在细微的色彩变化中能读出耐人寻味的情调。
  陈某一看,立即掂出严队长的绘画功力,自知不自量力,班门弄斧了。
  他虽然对严队长有了几分服帖,但瞧不起人的脾性却难以在短时间里销声匿迹,尤其是在那些没有绘画基础的犯人面前,他还是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有资本骄傲,常常出言不逊,伤人自尊。当时习美小组里有个犯人沈某,因少年时盗窃杀人被判无期徒刑,对绘画一窍不通,现在虽已大有长进,却依然是陈某极端藐视的对象之一。
  为了让陈某懂得只有尊重别人才有真正的自尊的道理,大地就来个针锋相对,分别对陈某和沈某采取一冷一热的方法进行矫治。冷对陈某,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反省自己的言行;热对沈某,就是在对沈某进行恶习矫治的同时,强化他的绘画技艺,重点对他进行指导。
  一年多后,在监狱服刑人员的习美艺术作品比赛中,沈某脱颖而出,绘画作品获得二等奖,而陈某的作品仅获三等奖。
  沈某后来居上,对陈某震动很大。这时,大地又适时给予引导,多次与陈某单独谈心,终于使陈某有所感悟。从此他傲气不再,以严队长为学习楷模,既学做人又学画画,既有自尊,又尊重他人,在改造中获得多次减刑奖励。
  大地说,学画画和学做人,当以学做人为先。监狱开展习美活动,就是为了陶冶服刑人员情操,使他们能去恶从善。大地的父亲严开康是白茅岭农场的建场元老。大地从上师大美术系毕业后就在白茅岭农场当美术老师。由教师到管教,不仅仅是岗位的变化,更是大地人生的一个新的起点。大地说,刚来时,他真的感到了肩头担子的重量。但是,没有畏惧,只有信心。他相信艺术的力量,更相信人格的力量。
  李某初中毕业,犯故意杀人罪时因未满18岁,故仅被判无期徒刑。他从小野性十足,性格倔强,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看人稍不顺眼,就会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面对漫漫刑期,他破罐破摔,从少管所移监提篮桥的当天,就吞服一瓶药片企图自杀,因抢救及时才幸免于死。
  面对这样一个涉世不深但恶习不浅的犯罪青年,必须改造这毫无疑义,问题是如何改造?大地开始在心头企划一个颇有新意的方案。
  李某不是坐不住吗?大地就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在画室里坐下来,观摩其他人作画。李某开始不解,也坐不住,但必须服从。这年轻人想想,坐就坐,能和队长平起平坐,观赏与自己相同身份的服刑人员作画,不是享受又是什么呢?
  画室是宁静和温馨的。色彩和线条的交织变幻无穷。李某不懂艺术,但坐了几十天后他似乎隐隐约约有一种心灵归顺的感觉。他觉得作画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儿趣味性。当别人在谈论美术这门艺术时,他竟然也情不自禁地谈起了自己的观感和想法,虽然肤浅却很真实。
  大地暗喜,觉得该让他动动手了。于是,大地一笔一划地开始教他画画。从线条入门,打轮廓,搭框架,注重基础训练。李某倒也专心致志。
  大地对他说,作画是门艺术,须用心观察,用心体验,用心实践。唯有消除心中的邪杂之念,才能达到一个理想的境界。
  大地还对他说,学作画和学做人,当以学做人为先。没有好的人品,很难说会有好的画品。
  在画纸上素描,是不是也在描绘着自己新的人生呢?李某也许没有这样丰富的想象,但他的人生从画画开始确实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开始看书读书了。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了。
  可是有一天,因为和其他服刑人员抢电视频道,他又失去理智,拔拳开打,对方断了鼻梁骨。这意味着李某原本可以减刑一年四个月的成绩被取消。事后,他非常沮丧。
  前行中的反复,不仅对李某自己是个考验,对大地又何尝不是个考验呢?好在大地是自信和执著的。大地说,对于一个暴力犯,一个在绝望中死去又活过来的人,在改造的过程中没有反复反而不正常。正是这样的反复,才是其改造途中的修理厂和加油站。大地对李某说,我并没有对你失去信心,你也不应该对自己失去信心。
  李某走出禁闭室后号啕大哭,悔恨和悔罪的泪从心灵的深处宣泄出来。他发誓从跌倒的地方重新起步。
  大地依然如故地教他作画,教他做人。他学得很专注,也做得很认真。
  奇迹终于出现。他的作品《秋韵》、《橡树》和《田园春色》分获监狱第十九届、二十届和二十一届习美作品展的一等奖、二等奖和三等奖,并在上海美术馆展出。2003年上海电视台“走进春天”迎春茶话会上,他的作品被人收购。他至今已四次减刑,先由无期徒刑减为19年,以后又共减刑4年。
  李某对我们说,老师以其独特的矫治方法,在他身上创造了奇迹。如果哪一天他能够刑满获释了,他一定会开一个以老师的名字命名的画廊――大地艺术画廊。
  大地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时多少有些得意。从恶习难改的暴力犯到四次减刑,从对绘画一窍不通到作品连续获奖,李某的心灵更新和技艺突进,这是大地矫治罪犯生涯中的得意之作。
  大地当然有资格得意。
  大地有一个很精彩的比喻。大地说,一些服刑人员刚来习美小组时就像一块很粗糙的石头,带刺,锋利,稍有不慎,就会给他人造成伤害。经过艺术的潜移默化的熏陶和磨砺,渐渐就变得光滑和透亮了,变成了一块有用之材。
  大地在交谈中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杨某学的是金融专业,大学毕业后就找到了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因与老板发生磨擦,随即跳槽。在一次国际金融会议上,杨某与该老板邂逅,顿时心生恶意,乘其不备,竟将其准备在会议上作重点发言所用的手提电脑盗走,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和后果。被判无期徒刑后,他的女友随之离他而去。紧接着杨某的父亲又经受不住精神的打击含恨离世。噩耗传来,杨某悲痛交加,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杨某来到习美小组后,大地首先给他希望和信心。大地对他说,在你的家中,你和你母亲都是对方的唯一亲人了。你不仅要为自己好好生活着,你也要为对方好好生活着。彼此有牵挂,心里就会有希望。
  大地教杨某作画,画素描,画油画。杨某将自己内心深处的哀思和向往倾注在线条和色彩中,倾注在形象的形似和神似中。
  艺术就是艺术。艺术的力量就是如此的微妙和神奇。它不显山露水,更不轰轰烈烈。但它却能渗透人的心灵,陶冶人的情操,使人的灵魂起死回生。
  又一次接见时,杨某将自己的画作都拿出来,放在母亲的面前。母亲惊叹不已,不相信是自己儿子画的。杨某说,真是我画的,是严队长教我的。母亲高兴得直流眼泪。母亲说,好好跟严队长学。在监狱里呆多久,就跟严队长学多久。
  有一天,大地问杨某,你能不能将你母亲照片上的音容笑貌用油画的手法表现出来?
  杨某有些激动,但没有十分把握,说试试吧。
  大地说,相信自己,你能行。
  杨某在油画中寄托了对母亲的无限思念之情。一幅母亲的肖像画终于在有罪的儿子手中诞生了。母亲收到儿子的这份特殊的礼物后,感慨万千,专门去配了镜框挂在家里,逢人就说,这是我儿子画的。她还给大地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除了感激大地外,她更感激的是习美,是艺术,是监狱习美艺术对她儿子,对其他服刑人员的有效矫治。
  现在的杨某,每天与绘画艺术作伴,内心世界感到很宁静,也很充实。他在对艺术的追求中寻找到了心灵的港湾。
  大地在与我们的交谈中,如数家珍似的叙述着习美小组里一个个服刑人员转化成长的精彩故事。看似平静的叙述中,我们能感受到大地的心跳,能感受到大地的真情,能感受到大地对自己这份平凡而崇高的职业的热爱和忠诚。
  大地说,这么多年来,一批又一批的刑释人员从监狱的习美小组回归社会,依靠绘画这一技之长,基本上都能自立生活,不少人还谋取了很好的工作岗位。值得欣慰的是,在这些人中,没有一个重新犯罪。也就是说,经过艺术的潜移默化的熏陶和磨砺,他们懂得了自尊和自爱。他们懂得了应该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人。
  大地还告诉我们,出去的这些人中,不少还和他保持着联系。他们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只要可能,他都会努力去做。有谁开个画廊来请他,他就会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捧个场;甚至有谁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难题来求他,他也会出个点子指指路。大地说,就在前几天,他还去吃了从习美出去的一个人的喜酒呢。
  大地很实在。他不希望我们过多地宣传他。他认为,在这看似平凡的每一天里,他和他的同事们都有真情付出,都有不平凡的收获。
  我们相信。在那明亮的习美画室里,在与那些幸运的习美人员交谈中,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在这看似平凡的每一天里,大地和大地的同事们是可以为自己的真情付出而感到骄傲的。
  大地是一个执著和耐得住寂寞的人,否则就无法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一呆就是十一年,而且是人生中最好的十一年。
  大地说,人生吧,总该为社会为生活奉献点什么,这样心里才踏实。大地还说,他学的是美术,能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使这些迷失的灵魂回家,这感觉真好。
  题照为严大地在同监狱习美小组成员谈画派技法及做人道理。
  发稿编辑/陈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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