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飞行|尘世巨蟒

  1      我刚从物理系转到化学工程系,一切都不适应。转系的表格填了一大沓,交给教务处红色西装的女人,她本来安坐在椅子上,神情木然地像是在打盹。   看见我后,她热情地接过我那沓向物理认罪的表格、档案和文件,马上要领我去见我的新导师。她的热情反倒使我迟疑起来,我恳求道:“我明天再来吧。”
  我从装有声敏开关的自动玻璃门出了大门,伟岸的建筑笼罩在我的头顶四周,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尽量不看那些长方形,圆弧状,镶嵌在这幢化学大楼上的三角形青石头。我屏住初次来到游乐场的幼童似的呼吸;九月的太阳丝绸般抚摸着肩膀上的皮肤,没走多久,我就被提黑皮包的老青年挡住,他四顾茫然,然后忽然将目光转向我:“你知道化学楼怎么走?”
  我把台阶指给他看,不幸的人头发自了一半。在他的一只摊开的手掌上,握着两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我看到了《科学》的封面。
  一只小恐龙躺在他手心里傲视人类。安静的、无辜的眼睛,像我们胸前常常划过的淡无声息的汽车白色尾气,也像洁白的化石。它那么温顺、那么乖巧的跳出那个男人的手臂,站立在连绵向上的台阶横线上,一会儿又奔跑在高大建筑表面的那些窗户、水泥块和空调碉堡之间,把这里当作了它的故乡――辽西的覆盖冰雪的原野,尽情的嬉戏。
  告别恐龙和老人以后,我的双腿开始麻木,我明白我得喂它们饭吃,它们连自行车的铁链也拉不动了,可怜的纤夫,印进光滑的肉和骨头里,两个纤夫像喝醉了酒,机械地绷着铁链。我听见下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咬嚼声,回头发现,咯吱咯吱声从成千上万辆黄昏的车子里传过来。它们彼此互相望着,像挨饿受冻的松鼠。
  我住在河边,中间还隔着一排堤岸和垂柳。我将生锈的铁窗掰开,蜂蜜似的金色帷幕里有无数荧荧发亮的小烟尘飞舞。我望着那河流,河水干枯得不到水位线的一半,还漂浮着厚厚的苔藓散发着腥气的水藻,我去凳子上拿外套的时候,纷纷扬扬的粉尘再次漫进了我的屋子,我听见它们喊着说:“恐龙群跑过!”有这么多烟尘,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房屋中,世界上,都有不安分的小恐龙群瞬息的跑过,留下工业的尘土。
  我的房子宽敞多了,两个人住。而另一个人绝不在白天出现。书架和床单上都落下了一层白色绒毛,我去悄无声息地把它们掸干净,我们的电脑桌盘踞在屋中间,肥皂和牙膏挺立在另一个红木架子上。我听见门后面有人唱歌,那是我的师兄在练越剧,他的声音已经飞翔到走廊尽头,在那里折弯反弹了一下,歌声里混入了重重的货车碰撞声,我的师兄的脚印大概印在墙壁或者门上,他的嘴唇像夜莺停止了歌唱。他就住在我们的隔壁,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能不由自主地跃进他古怪行为的漩涡中。
  凌晨一点我被一阵沸沸扬扬的声音吵醒,手电筒光在漆黑的走廊里盲目的移动,我感到被窝的潮湿和阴冷,这也许是这个新住处靠近水房的缘故。我爬起来打开门的时候,我的室友在另一侧抱着被子熟睡。走廊里凌乱的光像古代的银币,好像不是一个光源发出的,我从洗手池出来,一束光投射在我的脸上。
  我顿时看不清东西,同时我感觉到身体赤裸着的寒冷。楼下的河流里的水虫子,发光的蜻蜒都出现在我们走廊里,河流的反光也在墙壁上。那柱光怎么还不散去?我的视线被它吞噬了,我无法行走。
  手电光终于移动了,披着衬衣,长头发的女人的脸庞显现在我眼前,我正急欲逃进宿舍的门,那个女人以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我。“站住”,她像蟋蟀一样细声的说,我回过头来看见她表情严肃的熄灭了手电筒,这是个好像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通红,“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猫?”她开口说话,我的身体禁不住伴随她的白口罩,做共振和颤抖。
  “我冷……”我咬了牙齿,但马上我害怕了,因为我刚才看见一只闪光的虫子,飞进我的嘴唇。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猫?”她喃喃地说。
  “没有,确实没有。”我想吐出来。
  她空洞的眼神在我身上移动了三秒,像河水冲刷赤裸的河床。然后她又打开手电筒,转过身去,在另一个走廊里又漂浮起了明亮的白蛾。
  我把虫子吐出来,是黑色的化石。我的唾液不分泌树脂,不然它会成为可爱的金黄的琥珀标本。河风呼呼地吹在脚踝上,我关好门,回到我那仅能环抱全身的被子里。
  我的梦乡的温暖再次在天亮时分被打破。我朦胧的泪眼望见一只白色晶莹的猫,四肢抓在我的窗框上,身体悬在玻璃中间。它是灿灿的一轮明月。我没有去确定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依旧蒙着被子沉沉地睡去。蒙面的杀手既然已决定睡眠,有着一双敏锐夜眼的狸猫就可以在黑暗中逍遥无恃。
  第二天出门时我看见楼管的门洞开着,从门里望进去,一张纯蓝的床单和一个坐着的女人,我没有过去敲门,却看清了女人的脸:她比我昨晚看到的更加苍老,深陷的颧骨上方的皱纹的草丛里,是布满忧愁的眼睛。不同的是,她梳着细长、平直和柔滑的头发,发梢微微染着点淡金色。她在窗户的阴影里显得激动异常,忽然又平静又憔悴,我默默无声地从门缝边走过去了,橱窗里的一张海报上印着“水木清韵”这些字,另一张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野黄菊草地――只是在画中。
  我们的校园里挤满了已过退休期的大量自行车,校门外漂亮的汽车川流不息,铁路和轻轨也舒服的穿过学校的一侧,为此昨晚午夜时分我听过两次汽笛。
  
  2
  
  我名叫雨祥,雨水的雨,祥云的祥。第二天清晨,雨祥穿过镜子似的楼门走到古老的宿舍楼下,自行车蔚然发光,楼顶有六层高,花圃里含苞欲放金黄的一轮轮雏菊,露水静止悬挂在鲜绿的松树针叶上。晨曦披洒在碧波滟滟的水里,当他行走过木板条钉成的河上桥,迎面看到的是山水墨般灰暗的楼,尘封的楼,行走其间脚步像咯咯蹦蹦的机器,彻响在宁静的工业社会的废墟上。校园像被遗弃的动物园,只有活动的生物和无声的影像给它带来一点生气。
  柏油大路径直向南,路上除了脚印以外空空旷旷,路边卖煎饼的小卖部,白桦秃顶上的乌鸦巢,暗红色的庄严的食堂,全都静止了吗?没有人走出来,没有人的影子再去侵占涂抹过许多次的墙壁,说起白光,此刻像是白银子弹,燃烧着裂变,驱散铺满视野上所有平面的黑暗。他走过食堂的红墙壁,一只狮子从蝙蝠洞里伸出血盆大口,向他不满的怒吼。
  他的朋友曾在这林荫路旁,那是第一场雪孕育的时候,他们清晨在白杨树之间拉上细长的白线,当冬日的温暖太阳依然银闪闪的时候,有人预言到要下雪。于是踏着第一枚雪片,拥抱着温暖着相拥着的孩子们,眼睛里望出一片片淡绿淡粉的小纸片,飞舞在道路两旁,近看它们挂在长线上,黑羽绒服包裹的恋人共同读着第一行诗句:青春没有欺骗我们/爱神从无憎恨之眼/视新秋的湿泥/长保我们欢聚之迹,寒冬时以严父之威鞭策前进。
  这对恋人还读中国诗句:“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她看 见他脸上的雪融化了,眉毛也接着消融。
  雨祥依然在道路上前进,在没有雪和诗笺的道路上前进。他将听到一些喧嚣纷乱的响声,那是他走过轧铸车间以后,灰蓝的狭小晴空上麻雀衔着沙子,拍打着混浊模糊的翅膀,这些麻雀落人清扫车的大蓝铁肚膛里,纷纷扔掉了筑巢的材料,它们太饥饿,在“大蓝猪”肚膛里面刨来刨去的寻觅东西吃。
  他倾听到了旗杆的摇晃,马上映入眼帘的是万国旗在飘扬和各种颜色的旗子,主楼前面大理石级发亮的广场,是骑自行车者的噩梦,是老年健康但未能进医院者的福地;晶莹莹的滴翠的草坪,使主楼前广场更加显得广阔而干燥,同时主楼像万年危坐在那里的罗汉大佛。玻璃却像鱼鳞片,吸收着睡醒的大地上腾腾向上的热气水汽,万国旗趾高气扬,其实广场上只停泊了几辆非洲来的车而已。
  日落时分,当雨祥从东门外蹒跚归来时,一幅场景和他擦肩而过,他一直走到绿宝石般的广场前绿地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的胸口激烈的锤打着,血液像要敲破肉壁跳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他从化学材料系馆旁经过的时候,曾经低着头看地面,脑海中回想今天在艺术街和红灯区的所见所闻,地面的石头上很快出现了猎鹰的羽毛和利爪的影子,互相套着滚动不已。雨祥和这些阴影结伴而行,羽毛的纹理愈来愈清楚,仿佛正好走到鹰形生物的垂直处,那些鹰的影子忽然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在雨祥的视野里,一辆红色吉利车抛锚在路中央,在雨祥的耳边没有听到刺耳的什么声响,只是像爆竹燃烧了一下的声音,雪白的尸体懒懒的躺在路中央,那个学生穿着格子衬衫,扎着领带,眼镜的碎片飞溅到两米之外的路面上,此外,鲜血汩汩的流出来,腾着一点点热气,钻进吉利车的轮子下面。
  四周眩晕,“鹰”一直呼啸地划过他头顶,擦过他头发,撞落在绿玉般的草坪里,螺旋桨依然勤勉地旋转,电动机械在沙哑地挣扎了几下之后,便停止了徒劳的歌唱。歌唱和电流,于生命的复活无益,为什么还要沙哑地流动呢?学生已经躺在安乐的世界,凶手是这辆缄默无人的吉利汽车。驾车司机或者缄默不语的坐在漆黑的车窗里,或者撞击之前已经跳车,于是汽车便成了主谋。
  他失声的呼喊起来,周围的人们终于一齐向地上的孩子奔去,涌过去,围起了他,紧张的脚步声扭曲成苍白的悲悼哭泣。
  雨祥慌乱之后继续走,主楼后面是潮湿的苗圃,散发着野蒲草、泥水、薄荷的味道,从大黄杨低矮的栅栏之间飘出来,还有松树、鸟类、和粪便的气味堵塞了这条长满植物的小路。想起口袋里捏在手心里出行带的学生卡,人们掏出遇难者口袋里的东西时,也曾在里面翻出化学工程系的门卡。
  那天夜晚,当雨祥最终以完好之躯来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窗口里流动出的灯火昏黄,像夜蛾飘飞,于是他借着灯光和路灯,探索着寻找地上的暖壶碎片。一刻钟之前,有学生自行车前架挂着满满的暖水瓶,座位上卖力的蹬着的是他自己,无奈砖块地基的陷落使楼下的道路露出了一个小坑,自行车撞击在砖块上,后轮飞翔了一阵子,前轮轰然着地,他的大腿当即被大量热水烫得失去知觉。
  
  3
  
  这夜我翻来覆去无法睡着,白天发生的事情疼痛在骨头里,血液像窗缝中的凉气无法阻挡的流进来,鲜红的反光里映着紧闭的嘴唇,无神的眼睛;热水侵袭了滚烫的肢体,我仿佛一度躺在砖块围成的大坑里,突突兀兀的砖块划开了热水瓶,肢解了自行车,我除了疼痛幸好周身完好无损。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苟且的幸运。
  这夜没有听到猫声。我却梦到了树上的猫熊,沿着新生代的阔叶树向上攀登,它们漫长地鸣叫着,形态也由长尾演化为短尾,夜视的眼睛进化成适应白昼的眼睛,头颅长大了,棕毛退化,在乌鸦巢穴的树顶,我看到了赤身裸体的最高精灵:人类。
  清晨我直奔系馆,二楼教务处的门虚掩着,推门而入,红色西装的女老师在那里梳头发,一大早她全身贯注,因为我进来而脸红。我默默地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上,忽然她指了指头发,原来她想我帮她扎发带,女人难得的留了长马尾辫,这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符。我笨拙地挪好发带的位置后,女人转过脸来对我笑靥如花。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女人早已认得我,她严肃地示意我坐回椅子上后,从书桌上堆积的文件夹里取出一沓表,递给我。所有的要盖印章的空白都被红圈的印迹占据。转系的最后手续已经办完了,女人说,从办公桌上轻松地站起来,一直推着我出门,她有点丰满的身体搬着我健硕的身体,我理解她并非赶我出门,而是要搬我这个大铁块到我新导师的实验室,因为铁块虽然密度大,但从楼梯上滚下去是从高处到低处,自然的选择。
  她拉着我的胳膊去四楼,她的指尖把我掐疼了,虽然只上两层,我们是坐电梯,女人在电梯里对我笑着,但不说话。红色的数字4显示出来,我们走出电梯,我本想和她肩并肩前行,她却超过了我,原来她要挤开我,挤进一个漆成白色的橡木门里去。我之所以知道那是橡木,是因为我弹了弹它,发出冬天森林里低沉的声音。
  教授的办公室迎面进去是一立式长镜子,女人在那里欣赏头发两秒钟,然后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胳膊,我们面前出现一个散发松树光辉的大桌子,竟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椅子整齐洁净的排列,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党旗和国旗,和装在玻璃镜框里的毛主席画像。我走进去,灯光明亮,但是空气中好像有大片大片的棉花降落着。
  那是烟尘。女人推开会议室一侧的小门,我们看见另一个女人坐着打电话。她看见我们,伸出一只手示意,然后仍然在电话里谈事情。我为女人去饮水机打来两杯水,她又去推另一扇小门,看见了灰褐色皮革沙发,办公桌和桌上的水晶奖杯,刻有大钟图案的校徽盘和封皮是日文和英文的一摞书。我们走进去,桌面上还有一台小型光学显微镜,沙发一侧挂有织金锦旗,女人回过头来,和我一起饮水,相视而笑。
  女人殷勤地送我下楼,嘱咐我明日再来。你要学会坚持不懈,她笑着说,你学化学科学就要坚持不懈。我告别了,走下台阶,没有看清擦身而过的小个子男人。但我从背影里认出是那天同一地点遇到过的人,手持一本封面是恐龙画的《科学》杂志的黑衣服的人,今天他手上弯折着的杂志,看不到全部封面,但是有一个核桃大小的原子核,形象更像带棘的蓖麻,一条长长的白色闪电劈过它,寓示着电力和发电。
  快要晚饭的时间了,我向老教学区食堂的方向走去。天空的云彩前面,粉色的气球漂浮,食堂建筑物的弧顶庄严的像教堂外面,它光洁的额头上印着“非典”两个黑字,像污点。在我走到大门的时候,一群志愿者在发放防治今年非典的宣传材料,放宣传册的小桌后面坐着的人带着蛙绿色的口罩。我一走过去,那长着鳄鱼牙齿的面罩对我说,你要小心。说着,它把两只乳白色的獠牙伸出来,印在纸上,牙后腺分泌着嫩绿的粘液。宣传画上画着的一个女生对男生抱怨说,今年春天北京非典盛行,北京死了好多人,明年还会吗?那打着领结的男生不及回答, 他的头就像被鳄鱼的手一把撕下来。
  食堂里像终年暗无天日的岩洞,穹顶上滴下水来。我浑身出汗,找个位子坐下来。这时候一个发宣传画的女生走到我面前,我伸手小心接宣传画的时候,认出了她的眼睛,那么的盈盈熟悉,我浅笑着问她:丁当?抬起头望她恬静的脸。她望着我,脸上先是惊愕,接着眼睛散发出温玉般的光泽。
  我站起身,默默地帮她把宣传画发完,我们一同坐在银光闪闪的贝壳似的桌上,秋天的窗外刮起风沙,风沙里卷过那些嘴上戴着口罩、心里流着毒液的非典的人们。
  
  4
  
  雨祥的表姐夜里给雨祥打电话,她刚来北京打工,嘱雨祥有空去“青岛啤酒”的北京总发货点看她,还有姐夫和侄子。她打电话时临时工棚里正在救火,火烧得绚烂夺目,于是她放下电话去抱雨祥的小侄子。姐夫没有回来,小侄子对着手机哭哭啼啼,我挂电话了,姐说,记着来看我。这时是午夜一点。
  窗外闪烁着奇特、绚丽的光辉,淡绿色的光晕匍匐在玻璃上,流进了窗户;对面墙上糊着的纸被月光涂染了,招贴画上齐达内却神采奕奕地在伯纳乌球场运球,微秃的头顶,雪白的球裤球袜上刚溅上绿色草皮的污点。临床的兄弟像冬季的蟋蟀呼呼大睡,他在梦里一定梦见蟋蟀在堂,年岁啊将近末尾,捧上丰盛的蟋蟀酒,向老母亲和美妙的妻儿。
  雨祥掩上门趿鞋出去的一刹那,感觉到窗棂里有个幽灵动了一下,雨祥去水房洗手,从镜子里觉察到有人跟踪他。他走进走廊里,下水道传来哗啦啦的声响,走廊里一片混沌的漆黑,他贴着墙壁走,注意数自己的脚步声,可当他停下来,另一个有节奏的脚步声还余音袅袅。它虽然也停下来,可是在墙壁上划下了沙沙的衣服或硬物的声响。
  假如他因此害怕了,他就不会再走向楼梯,沿着木梯子笃笃的下楼,不再观望身后。宿舍楼的大门紧扣着,但从里面按按钮可以打开;于是他拇指就去触摸那钢铁光泽的按钮。这夜没有风,外面的树枝像漆黑的水墨,或者x光底片里放大的骨骼。神秘的绿光光源来自河流那边,从那里慢慢弥漫开来;可是他向河边的垂柳走去,意识里悲伤的声音阻止着他的腿,不要走,不要去。
  在河流的倒影他将看见:一张月亮似的女人的脸,头发那么柔软,臂弯里抱着白猫;猫毛的颜色不是他以为的雪白的,而是花白相问;猫眼里盈满血丝,仇恨地望着另一边;不远的混凝土块旁坐着一个抽烟的男人,烟火在指甲间闪烁不停;下垂的下巴很突出,喉结也很大,尤其是他的脸的轮廓显得邪恶阴沉;女人的影子把白猫抱至膝下。男人不抽烟了,水上传来迷迷茫茫的低音唱越剧: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女人膝下的猫呼的一下跳到男人身上,男人狠狠的砸向它,白猫呼呼地从他头顶跳到石滩上,猫的奔跑伴随着石块一起滚下去。女人的肩膀,胸,膝盖的影子被砸烂了,水面上一片模糊,女人扬起巴掌去打男人,但被男人一把推倒在石头上。男人的全身跳起来,扑向石头,接着听见落水的声音……
  他走到木桥的下面,河水上白沫在渐渐消失,头发凌乱的女人,在冷水里洗洁白的脸,洗得那样安静,白猫又回到她的臂弯,像是一面温暖的盾牌,又贴在她背上。女人安谧的捋水洗脸,这时河流两岸全都泛起了绿光。
  一只全身黑色、身下有绿光的大鸟缓缓旋转过头顶;它是圆盘状,足有四个房间那么长,雨祥从下面看清有许多窗户,向外喷着绿雾;这个飞行器在白沫散尽的水上停留了十秒,水面好像翻腾了,从飞行器底部往下全是浓厚的蒸汽,蒸汽里好像把一个人的头和脚向上吸,耳边传来女人惊讶的呼喊。十秒之后,蒸汽仿佛全被吸进了那一扇扇窗里,“大鸟”旋转着离去,突然飞快地飞远,变成黑色的微粒。
  绿光和风都停止了,河流两边一片漆黑。
  他听着桥下女人的水声,他回到房间。他躺下时室友迷迷糊糊地问他:去了卫生间?他说是,拉过被子。月亮在窗棂上做游戏,从西边走到东边,天亮了,尘埃的小恐龙群在荒漠的天空原野上飞跑而过。
  他出门经过值班室的时候听见一个女人自言自语。他无意识地站着,听见有人叫他进去。他推开门,看见窗下坐着长发纷披的女人,疲惫的脸上好像熬夜变得蜡黄。女人用低低的声音问他,什么时候搬进来的,他回答说一周前;你是住哪个房间的?426;女人查了查挂在墙壁上的表格,沉默地点了点头。她再没有理他,又开始自我交谈,嘴唇缓缓地移动里伴随着喜悦、激动、悲痛、麻木的表情,说的好像是南方的土话,他没有听懂,只觉得她好像是说关于她的猫。
  他走出大门口,阳光锋利,砖地上已经印着很多的脚印,很多人围聚在河流的木桥上,有些人下到河岸的石滩上,人们在谈论;昨夜在这里,有14个目击者目击飞碟;据说有个校职工消失了;这个事件发生在这个以古老和知识著称的大学里,是多么荒谬啊。一对恋人站在木桥栏上,男的在给女的信口雌黄编飞碟的故事。他们身旁有两个姑娘娴静地倚在桥栏边,河流的反光捕捉着女孩的脸,和嘴角不曾显露的阴影和曲线,其中一个是一丁当?
  
  5
  
  丁当是个扎着辫子的学妹,微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好像总是在猜度你的心思似的,定定地望着你。偶尔笑得眯起了眼睛和眉睫,你却不知笑来自何处,只有雪白柔和的皮肤。她站在桥栏上――动不动的向你凝望,像一朵莲花。
  你还要上课去么?是的,上午第二节。女孩说。
  我要走了!她翻着小手掌就是示意告别,你望着她和女伴飘逸的背影,心里像尘土在悄然落下。木桥上慢慢变得沉寂,谈论飞碟的人们抛弃了事件发生的现场,他们还有课要上呢,点名的课堂从来不容耽误。
  今天我终于遇到了李敬梓教授,但他并不在办公室,而在六楼的显微镜室。我初次从虚掩的门里探进去,门上挂着值班者的姓名牌,我看见一个顶部头发有点稀疏,穿着只能算是整洁的灰白西服的男人,等待我走近时辨认出他是个矮个子,他回过头来,脸上的轮廓又告诉我,是那个我在系馆门口两次遇到的手拿杂志的男人。
  这是一张让人感到昏昏沉沉的脸;我把头凑过去,从他让开的镜筒里看到像浮雕般的石头表面,像密密麻麻的细胞,由于光线散射显示出不同的颜色。我看见,那些细胞在不停地蠕动,体内的黑点在光线的挤压中流来流去。
  教授以为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开始讲这些是青海发现的陨石,他的嗓音在墙角挂着蛛网的房间里反弹跳跃,据他讲,这些陨石,不,是陨铁,降落在荒野已经有上亿年;上亿年间,它们体内的某些材料和化学元素改变了,譬如赤铁矿经过风化和细菌的还原作用,成为有磁性的磁铁矿。这些石头的复杂奇妙磁性让他着迷,而对于此,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各种矿物在这个丑陋石块体内的分布,它们有某些晶体,还有硅质的粘结物。
  我表现出的好奇,令李教授极其高兴,他在我的协助下把这些陨石逐个看完,然后叮嘱我第二天一大早8点去他的办公室。   天色已黑,我得以离身回宿舍,走下系馆的台阶时我瞥见一辆汽车正隆隆地开走,在路灯下像一团蒙蒙的红色怪物。我从口袋里掏自行车钥匙,清脆地掉在地上,我低头捡时,听见有人喊我。原来是教务处的女人,她摇开了半个车窗,我忽然发现她下班以后戴着银光烁烁的耳环,招呼我走近了,她抿然一笑,温柔地说,我去幼儿园接孩子。
  我送走了她和车的背影,她的汽车后背上贴着一只铝制的小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6
  
  荒岛上饲养孔雀;荒岛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半岛,北边绵绵延延的混凝土块消失在这片湖里。雨祥穿过混凝土森林之间的路去看孔雀,孔雀栖息在荒岛上,萌生着浪漫和忧伤情愫的丛林里。
  它们在铁条扎成的露天牢房里,五面都扎着:前后左右上;白孔雀用米黄色的喙梳理羽毛,彩色孔雀身上虽然五彩缤纷,可是羽毛干枯,尤其是尾羽残缺不全也不鲜艳。游客和学生从春天企盼到冬天,尽管地上那些懒懒地坐着,目光混浊的孔雀载给他们无数欢乐,却从未开屏过。
  天明时它们展开着降落伞一样的尾部,在翻着鱼肚白的天幕上缓缓地降落;降落到从宿舍里看最后一道窗棂的位置时,变成璀璨绚烂的焰火,变成火花散落下来,落在树木上,屋顶上,涂染着树木、屋顶和河流。孔雀走到他的面前,冷冷的喙啄他的脸,他伸手抓过去,抓到一个燃烧的精灵钻在被窝里,不久被子也灿烂鲜红的燃烧起来,火光满天;他再抓过去,抓过一张年轻女孩俊秀婀娜的脸。
  他像孔雀一样弓着背跑步,奔跑在废弃的动物园里。系馆的大门洞开着,他逃跑进去时门卫正在用锯切割下红色汽车的钢板;一楼的橱窗里,摆满泡在福尔马林瓶子里的教授的头部:二楼的磨样机在隆隆地轰响,同时有个管子伸到窗外向天空排放昏黑的乌云;三楼烈火遍地,像孙悟空在炼丹炉里,他飞跑过去听见钢铁在咕咕的熔化;四楼上一股奇异的树木香气冒出来,他向教授的办公室奔跑,门垮垮的倒在地上,一个胸前印着V字的黑熊堵在他面前,咆哮的嘴里喷着火;在六楼他发觉自己已经躺在电路元件密布的床上,二极管闪着纯蓝的荧光,他被床运到一处漆黑之地,睁开眼看见两只眼睛在镜筒里瞪他!想要逃跑发现全身已经被吸牢,透过BF6窗望见对面墙壁上映着他的骨骼和大脑,他害怕的想哭的时候,一块粘土泥巴的肋骨塞进了他的胸膛!
  他醒来的时候并不感到疼痛,只是肚皮下感到沉重,体内有块地方寒冷,沸腾的热血无法达到。光线从纱窗里刺进来,像金色水仙花徐徐地开放;外面盈着河滩卵石状的鸟声。他的枕下枕着一本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虹》。
  怎么样?教授摇晃着锥形瓶里的纯水,我给你的这个课题如何。他心里想着那透明的水,分裂成原子,分裂出氢气和氧气,未来的人们出门前给汽车背上的小箱里压上氢气,汽车就会像飞船一样驰骋;既然这样,如何分离氢气呢;利用电力,从核聚变发电和太阳能发电富余的电力,教授说,电解水已经是三百年前的游戏,你的工作就是把这个游戏变得更经济有效些。
  从明天开始吧,教授披上只能说整洁的西装外套出门,我下午飞到青海去考察,后天回来;小伙子,你很聪明,一定会取得进展。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吗,他问;我们在这世界上往往只有自己可以依靠。教授闭上了眼睛,他已经疲惫地坐在舒适的飞机舱里。
  
  7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美丽的梦幻似的影子走入我的心底,推开我尘土覆盖和铁锈斑斑的窗,用她温柔的手抚去那些灰尘,用她亲手送来的鲜花使窗子明亮,使屋子里充满颜色和绘画。而我也在冷风中陪伴她跑步,送到她窗外一盆绿色的仙人掌,只是不知它们今天是否依然在她的窗台上,蒙尘睡去后抽出一朵鲜艳的雏菊来,她曾经最喜欢雏菊啊。
  我在实验室里用一天的时间把粉料涂在电极片上,粉红色的氢氧化钴粉和酒精混合,施以电流,悬浊液里弥弥散散的胶体颗粒,像大兵排着队整齐地冲向阳极,它们齐声喊着电流��的口号声,无数胶体士兵在靠近阳极时牺牲了,有的被粉碎,有的被抽去身体里的水分。这样,电机片上布满了尸体。尸体拿进电炉中火化,通红的炉管里,它们瞬间烧成黑色。1小时的千锤百炼之后,我拿出来它们的舍利子,发出黑色光泽,紧贴在镍电机片上。
  我把电极浸入纯水中,我的手指在颤抖,通上电的时候我想象千万水汽从水里进发出来,像温泉或喷泉那样。但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全身黑色武装的电极仍然静悄悄地长眠水底,或许要过一分钟以后吧,水面像巫女的脸没有任何波纹。而两分钟后,我把电流加到一倍,110伏,我的电压可以杀死任何一只水生生物了。可是压根儿就似乎不会有气泡,也不会有分裂的氢气和氧气,我焦灼的等待化成了泡影,我的实验以失败告终。
  然后我接到有人给我打电话,我跑下楼去,教务处女人在楼梯口,见到我下来,就抓着我的胳膊。是她给我打电话么?反正是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她挽住我的手臂,明眸一笑。我望着她意识到她身穿长裙和高跟鞋,她需要我扶她下楼梯。要不我们坐电梯吧?她想了想,捂着嘴角摇了摇头。
  她出了办公室就像小鸟似的活泼,她低声地唱歌,唱的是蔡琴的《你的眼神》:像一阵细雨……我感到我们来到光线退去的矿井底部,墙角有蛛网,仿花岗岩的墙壁上沾着红色蓝色的粉体,我和她踏在一间忽然开阔的大厅里,脚下光洁似银,我们脚下的回声静响在远处,我不禁想:这座大厅有多大?
  她一路按亮了灯,她还是要我挽着手臂,穿着鲜艳的裙子,好像进入舞池时那样,她真的哼起了华尔兹。
  我们沿着灰暗、干燥的墙角向前走去,四面的仿花岗岩石上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恐龙、猛犸、始祖鸟的骸骨的姿态,粗大的脊椎骨摸上去仿佛还有史前的温度。分岔的走廊尽头也是一片昏黑,从那里传来����的声响,长着绿眼睛的啮齿类动物在黑暗中对我们微笑?她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在意,哼唱着三拍华尔兹,拉着我到大厅中间,在那里甩开了我的胳膊,一个人转了一个优雅的圆圈。
  她的头朝下,像跳胡桃夹子那样,我觉得她仿佛年轻而又漂亮。
  我们仍是不言语,默默相搀走过黑暗,其间她高声放肆地对我笑,却不说话,她停下来时,阴影就遮住了她的眼睛。我们气喘吁吁的站着,我们原本低微的呼吸,变成了气喘声声。
  旁边一扇小门开了,里面灯火辉煌;一个男人坐在计算机前,右手狠劲地拉着前额的头发思考。她带着我走进去,那男人听到声音抬起头,我看到是李教授。为什么在这里?我说。
  他指了指墙角的汽车,然后按动遥控开关,一扇折叠门徐徐地开启,光线海似的涌进来。那个汽车是血红的,普通的吉利车,只是在后背上装着一个鲜为人见的大铝箱子。我走到门前,看到外面竟然是主楼后面的大花圃,周围树木丛生,泥土湿润。
  这是一辆会飞的汽车,李教授说,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在汽车躯体的铁板下面,有隐 隐约约的两只折叠的翅膀,我听见女人在一旁吃吃地笑,她已经去拧开车门,教授推着我进了后座,里面绵绵软软的催人睡眠,而我看到汽车已经飞翔了起来!
  是的,我们飞翔在枞树、松树的顶端,车窗正沙沙的摩擦着树枝和叶片,我们看到白云了,看见太阳像高悬的剑一样的光。我们加速冲上主楼的楼顶,几千个窗口一闪而过,我们看到了楼顶上的雷达天线。我们翻过去,汽车慢慢的减速,像鸟那样平稳地降落,到主楼前面停车的空地上。正在升国旗的仪仗队望见我们,但没有惊奇,继续手中的工作,我们软软地降落在停车场上,我听见后背箱里的电流又��地响了,汽车沿着水泥地一路向系馆奔去。
  我们停车以后,我看见地上一滩淡淡的血迹,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和悲哀,像黄昏的星那样。我明白她也明白这里死过一个放老鹰模型的同学,死在这辆会飞的汽车轮下。教授不等我愤怒地质问却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辆氢能的汽车,这是我的梦;你看见汽车后背上的箱子吗,里面装着自来水。
  可是,我说,它毕竟碾死过一个孩子啊。
  
  8
  
  实验总会有成功和失败,教授后来反复地对我这样解释,我明白他这样说,是不想让我对他的飞行汽车实验失去信心,他还需要我去做实验,改进他的电极,提高水分解的速度。
  教授来实验室看我前一天制作的电极,那个黑黑的电极,我接通了电给他演示,没有任何水分解的迹象。教授摇了摇头,从水池里卸下装满纯水的玻璃瓶,他对着日光灯看刻度,把水倒掉一些,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两个发亮液体的瓶子。一个是汞,一个是一种胶状物。他用滴管吸三滴液体汞滴进水里,然后滴入一滴胶状物。纯水顿时有了银闪闪的盔甲的光泽,胶状物蛇形的散开,像古老的炼丹术士做的那样,教授目不转睛的盯着杯中。果然蛇形胶状物像燃烧起来似的,接着玻璃瓶壁上像孢子似的生出无数的小气泡。
  那夜我在宿舍里看书,忽然丁当发来短信,要我立刻去楼下。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萧瑟,宿舍楼和河流之间的天幕寒星点点。没过多久,听到自行车声,模糊的自行车和丁当紫衣的影子从河边驶来。我凝神望着她,她胸前有一捧鲜花,因为占用了一只手,而另一只手扶骑着的自行车踉踉跄跄,她骑得飞快,直到她像蝴蝶落到我面前,脸上还有飞扬的汗水。她明亮的眼睛里笑意像柳叶,鱼纹似的嘴角不说什么,就把鲜花捧给我。
  这天是校园里的男生节。男生节快乐,她朗朗的说,一抹雏菊似的金黄灿烂的微笑。鲜红的玫瑰,暗紫色的百合,可爱的雏菊花。扎捆鲜花的红发带。
  丁当是个可爱的女孩,她所以被叫丁当,是因为她姓丁,还是走路笑容像铃儿响叮当?我觉得都是吧。
  十二月我在校门外遇见汽车互相撞击的情景:红绿灯不知何时失灵了,混乱的闪烁,一个路口望见红灯的司机踩起油门狂奔过路,可是当他只移动了3秒,另一个路口的红灯也绝望地亮起来了。成千上万辆钢铁坦克的车辆隆隆地朝他行来,如踩过田野。咔嚓咔嚓的车轮互相摩擦,互相加速的车头轰然撞击在一起,午后的白光飞舞,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进入相撞的坟场,变成了杂志上缩印的甲壳虫。在坟场上方,坐着降落伞的汽车,簌簌坠落,加入了大冲撞。司机们心安理得地睡着,狭小的地域还不断涌进战车,钢板已经被挤压得翘起。钢铁飞溅,墓地中央的汽车开始解体。从车头上涌出了嫣红的岩浆,继而,一百平方公里的写字楼发生了地震,连Google的豪华总部也未能幸免。
  这件事据说震动了整座首都,也引发了非典。据第二天的报纸报道,由于某实验室不慎将封藏的非典病毒泄漏出来,一些郊区已经出现非典型性肺炎的疫情。
  我和李教授还在地下室做实验。我把一种不知名的液体倒入反应瓶中,想试验一下它的效果。装液体的瓶子的标签已经磨掉了,教授愕然的注视着我,似乎他想说什么,但嘴角最后只是抽动了一下,似乎默许我试一试。当30秒钟没有一点反应时,教授拉开了小房间的门,空旷的地下大厅里回响着他的踱步。1分钟后,反应瓶里出现了异样,液体和水完全混合之后,水反射着古老蜡像或油灯的昏暗光泽。我还没来得及跑开,火花从水里进发出来,瓶子里绚烂夺目,地下室闪过一阵淡蓝色的电光,我回头看见教授忍不住伏在门框上观看,双眼像地下动物那样灼灼发光。从水中绵延而出的气体冲出了瓶子,越来越多的气体充满了屋子,我担心氢气会引发爆炸,但教授冲进来时地下室已经开始摇晃,接着我们感到整间屋子在上升。屋子载着我们,还有鲜红的汽车,从主楼后面蹿出了地面,我们望见了绿荧荧的花园,树丛,听见了树顶上猫头鹰怕冷的寒号声,我们望见了月亮,望见了星星缀在紫色天鹅绒的天幕。我倒进反应瓶里的液体是什么,我问教授;那是浸泡过陨石的水;还有什么;还有化石水,恐龙化石化成的水。
  我们乘着氢气沿着气流漂流,我望见了丁当的窗口,那里亮着亮光,那里有几个黑点,那是丁当支着下巴凝着泪水遥望着我们。
  
  作者简介:
  崔柏,1984年生于陕西。现就读于清华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系研究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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