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保姆(外一篇)


  因为工作调动,我终于要离开这座生活了六年的城市。
  我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慢慢地整理东西,整理这六年来积攒的点点滴滴,老保姆的形象油然就在眼前浮现。老保姆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一准会说,好了好了,这回你和你姐在一起了,我就放心了。我一想到你一个人,一天又一天孤零零地睡在黑暗里,我就睡不着。想到晚上下了班,没有一个人和你说话,屋子里没有一丝热乎气,我心里就难受。老保姆总是想把我托付给别人,早些年想托付给我的女儿,那孩子读书学习却越走越远了,去了美国,一年给她打不了几次电话。如今我要去的城市,我姐也在那里,虽然不住在一起,但老保姆认为热乎气还是能互相传递的。但老保姆转脸又会背着我们说,走了走了都走了,都去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吧。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离她更远了。几个月前,我们就在议论这事,每次,老保姆都说,你走了我就回去了,哪也不去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说,并用臃肿的手撩起围裙擦眼睛。现在,调动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对于她,她是希望这一天呢,还是不希望这一天呢?
  每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老保姆都拖着年老臃肿的身体从几十里外的县城来陪我,老保姆陈式化的生活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听到她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七点钟准时端一碗蜂蜜水放在我的床头,嘱咐我说空腹喝蜂蜜水养胃。我迷糊著喝完水,耷拉着脑袋靠在床头,过一会,老保姆再进来汇报天气情况。有一次她对说我梦到你外婆了,这让我吓一跳,我问我外婆说什么了,老保姆又含含糊糊地说,也没说什么,跟在我们后面走了一会,一下就变得和空气一样白了。老保姆经常把夜里睡不着,想了一夜的话讲给我听,这也是一天中我最闲的时候。我临出门时,老保姆递来伞、手套、围巾,然后,缩在门后看我往外跑去上班。中午我在单位吃完午饭回来睡。我进门先看了一眼老保姆在哪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就会一头扎进屋里关门休息。老保姆中午是不睡的,她会准时过来叫醒。
  老保姆也有放开闸门说话的时候。有一阵子失眠、焦虑纠缠上了我,老保姆和我躺在一张床上。她给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她十八岁毕业第一次去胡集小学报到,七月份的雨下得没天没地,老保姆和她的母亲一人背着一个包裹,手里提着一根苇杆子出门。出了村,水就是路,路就是水。苇杆子探一步,她们俩就向前挪一步,整个湖里只有她们俩个人,就这样胡天胡地走,也不知道胡集在哪里。走了整整一天,蹲在水中的胡集小学真让她们找到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这件事在老保姆心中扎牢了根。老保姆说她带孩子上体育课,二十多个学生在操场上跑,跑着跑着教室就哗啦一声垮掉了。灰尘一下子就升上了天,真险啊!
  还有一次老保姆和同事一同回家,走着走着,走到半路,两个人一起在小卖店买了一块饼吃,老保姆站在树荫下,同事靠在一堵墙边,饼还没咬一口,墙哗啦一声就垮掉了。结果回家的只有老保姆一个人。老保姆总是遇到这些巧合的事情,听起来像传奇。老保姆每次都讲得像则发生的一样。老保姆的话有药用功能,我听了一会就开始打哈欠。我说,困了,睡吧。老保姆会立马住嘴。
  有一次,她提着我的两双高筒靴出门去,她说你的鞋跟磨歪了,得提去修。天黑了,她又提着两双原样的靴子回来。我惊问怎么没修,她说,那修鞋的只用胶水,不用钉子。我说现在就是用胶水啊。老保姆愣了一愣说,我还以为人家骗我哩。第二天她又提着那两双高筒靴出去了,晚上回来,我看到每个鞋跟上都有两枚银亮亮的钉子,她说钉钉子的老太婆坐在阴楼影里,还问这是儿媳妇的鞋,还是女儿的鞋,她自己怎么不来。听语气,老太婆不光是想把鞋子修好,还想修好老保姆与这双鞋子主人的关系。
  我穿旧的衣服什么的,还是要往外扔,老保姆知道了便要唠叨半天,在我们老家有个习俗,旧衣、旧鞋不允许丢在马路边,更不能丢在野外,认为这是不吉利,但我们总是不信这些。有一次,老保姆在小区里意外地发现有收旧衣服的便民箱,我下班回来,她欢呼着给我说,解决了她的心头大患。
  常年艰苦的生活,让老保姆学会了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我经常发现她坐在冰箱跟前,弯着腰把鸡蛋一个一个拿出来,又一个一个地放进去。我问是不是要买鸡蛋了,她说不是,我只是告诉你冰箱里还有多少蛋,吃掉了多少个蛋。有时她把剩下的米一碗一碗地量,我想她是在确定买米的时间了吧。
  老保姆满嘴只剩下几颗门牙了,她用上下的门牙嗑着豆子、花生米,豆子经常在嘴里滚来滚去找不着,在外人看来吃相不好,但我看着却十分心酸。年轻的时候她总说孩子多、要洗的衣服多、学生多,这些事把老保姆的棱角全磨平了,把牙也全磨掉了,那时,她经常牙痛肿着脸去上班。这次老保姆来,我找女同学给她镶牙。女同学不负重托,给她镶了一口能活动的牙,老保姆很开心。我把各种零食放在餐桌的下面,餐桌是玻璃桌面,以前她指着东西让我吃。现在她有牙了,我指着这些东西让她吃,我希望她甜甜蜜蜜地享用一回。可是她还是不吃。老保姆除了吃饭,就是喝清水。就这还血压高、血脂高,唉真是喝稀饭的命。不久,我妹给我寄来一套化妆品,说是老保姆要的。我感到奇怪,难道老保姆要用化妆了?老保姆说,这化妆品是送给我女同学的,是为了感谢人家,老保姆怕自己买不好,认为我妹是大城市的人买了放心。
  老保姆对自己真小气,买鞋不要,买衣服不要,买好吃的不要,还尽喜欢逛地摊。有一次我买了一件皮大衣,我问她可太贵,其实是我心疼。老保姆立马说不贵,买得不亏。我让她拿在手里试一试,她说,唉,人老了,连一件衣服都提不起来了,有模有样的时候真该美气啊。老保姆把对生活的真谛统统传达给我,说不要总想着等到老了、等到有了再怎么样,其实到那时什么都不能怎么样了。
  带老保姆出趟门是件不容易的事,上公交车拖着腿向上提,下公交车我在下面接着她,我总担心她还没下来,公交车就会开跑。有一次在百货大楼买东西,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等。店员带着我去拿赠品,我跟着店员疾步走,绕过了几节柜台,我看见老保姆用蹒跚的碎步向前冲,表情零乱,不堪一击,也不忍目睹。我忙喊住她,原来,老保姆以为我被人骗了,被迷魂药迷住了,要不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跟别人走?在老保姆的眼里,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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