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平遥


  如果说有一座城,见证了整个时代的盛极而衰,又在濒临毁灭时起死而生,如此戏剧性地坐落在历史的迷雾里,那这座城,一定是平遥,位于晋中平原上那个四四方方的铅灰色的城堡。
  我是在一个阴冷的雨后,随着陌生的人流进入到平遥城外那座风格独特的“沙瓦剧场”。王潮歌导演的实景剧看过不少,但是《又见平遥》不同于那些与山水相融的外景剧,这次完完全全在剧场室内演绎,模样果真又有不同。这不是一出坐而待观的舞台剧,观众要随着剧情移步换景,身临演员之中,听到他们的呼吸,甚至心跳。一位全身素缟,白巾蒙面的演员走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问道:“今天,是哪一年?”我一时语钝,不知是该回答现实的日期,还是剧中的岁月。在我尴尬失语时,他深深叹了口气,魂灵般消失在幽暗的宅院中去了。
  遇见平遥
  其时,我初到平遥,也仿若走进了一出深宅大院里上演的年代剧。那应该是2004年的初秋,一夜的绿皮火车,凌晨4点我站在距离北京600公里,距太原100公里,却似乎相隔了百年时空的平遥古城。我背着行囊走在这座四方城的石板路上,微明的天光还照不透这座城的古往今昔。清冷的街巷,迎面而来的是一位打更的老人,我问他我唯一知道的去处:“请问县衙怎么走?平遥摄影展媒体报到的地方。”老人操着一口浓郁的晋中方言,比划着总算让我明白了路线和方向。
  这是一座保留完好的明清古城,据说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地缘闭塞,经济衰落,毕竟拆掉一座城池也是要花大价钱的。回想平遥曾经也是晋商发迹之地,日升昌票号“汇通天下”,被誉为“中国现代银行的鼻祖”,曾经的平遥,不可一世。然而时代变革,百年跌宕,昔日繁盛难维后世沧桑,平遥在经历了险些被拆毁的惊悚之后,却又凭着留存完整的人文遗迹,跻身中国现存最为完好的“四大古城”之列,与丽江、阆中、歙县齐名,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看看这座布满朱门绣户的古城,往日的昌荣可窥一斑。
  在平遥城逐渐苏醒的那个早晨,我终于找到了县衙对面的一间客栈,对睡眼惺忪的店伙计解释我是来报到的。此时从内院抢出一个人来,长相身材酷似演员曾志伟,一把拽住我,一手帮我拎着行李就往里走:“快进来快进来,快来吃饭。”后来我知道他是山西当地著名的摄影师,当时在平遥摄影大展工作,叫做崔和平。内院的天井下,围了一桌人在喝酒谈天,看到我这个新人加入,集体兴奋了一阵,更杯换盏,话题重开。我初来乍到,局促地问了一句:“这么早,就开始喝上了?”结果一桌人侧目不满地回道:“哪是开始,我们喝了一夜了!”那一刻起,我就暗自喜欢上了平遥。
  十年相逢
  工作的关系,连续十多年的9月,我都要去一次平遥。所以相比游客来说,对平遥的了解多了一层时间上的纵深。比如城隍庙边上每日午后出摊的那家“炒不烂子”(晋中当地的一种小食),女儿接替老父亲后,味道变化了不少,少了油腻,却失了厚重。明清街上我常住的那家客栈,老板娘小丽姐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最近一次去看望,举家都已迁至太原,我惯住的小院,已然改成了平遥牛肉的卖场。清虚观内住着守值的一家,那个喜欢拍照的少年,已经考上大学远赴他乡,怕是早已忘光了我教给他的那些光圈与快门的口诀,也不知是否会时常记起枯坐在道观内的他的爹娘。总之,与平遥相逢的十多年,不变的是这座城,改变的是除此之外所有的人生。
  几乎每次去平遥都会赶上阴雨,据说是平遥摄影大展组委会,每年特意去五台山“五爷庙”祈的福。雨后的古城,青石板路光可鉴人,凭空多了几分愁古。初秋的雨丝辗转缠绵,浇不透外衣,却寒意刺骨。临街饭馆外的屋檐下,大多都有一两张桌椅,可供走累了的游人稍事休息,我就喜欢随处找把椅子,目空一切地看雨落成泥。
  平遥城本不算大,花兩个小时足以徒步沿外城走一圈。城内要复杂一些,随旅行团集体游玩的,大多被带到明清街、西大街等商业购物的集中地,那地段确实热闹,早晚人流络绎不绝,可以说是平遥古城最繁华的所在,日升昌也贵居其间,引来游人们莫名的熙攘。但平遥真正值得下功夫细赏的,却大多隐于相对偏冷的闹市之外。
  按照中原传统道东佛西的城建布局安排,清虚观位于平遥古城东大街末段的北侧,两扇小小的观门,并不堂皇的牌匾(其实为乾隆所题“清虚仙迹”),加上所处偏隅,本就已隔绝了大多数不明所以的游客。这倒正好是寻佛问道之徒求而不得的清凉道场。观内还完好保存着元代以来的数尊彩绘泥塑,有碑碣几十方,画像、石雕、碑刻、经文无数,全真丘处机亲传弟子尹志平(就是被金庸小说演绎的那位)曾一度住持于此。
  此外还有与清虚观南北对应的城隍庙和文庙,都属于游人少至的观览胜地。要想把这几处细细浏览一遍,少则也要花费两日辰光。摄影人去平遥,基本集中在9月中下旬的那几日,每逢摄影大展期间,平遥即变为摄影人四海相聚的江湖场,白天看展,晚上痛饮,联欢数日不散。
  恍若初识
  今年如期又到平遥,突然发现很多摄影人玩起了无人机航拍。就在文庙的门口,两位年轻人架起一台八轴的大疆正准备起飞,看他们认真调试的样子,像极了曾经架起4×5座机的自己,引来无数路人的旁观。眼看着那飞机腾空而起,从监视器里,看到了十多年都不曾见过的平遥鸟瞰全景,原来我所熟悉的这座城是这个样子,夕阳斜注下的风雨楼果然尽显沧桑,屋檐之间横贯的老街向远处延展而去,就像历史那么长。当人的视点抬高到一定程度时,所观所览就不仅仅是一时一地的尺短寸长。我们模拟上苍的眼光,一眼望去,尽是古往今来,天高地广。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格局吧。
  为了本期的“城记”,我约稿山西本地的金祥老师,这几年他在专注无人机航拍。发过来一组“风雨平遥”, 古朴的色调、对称的构图,青蓝的天色下,那座城池稳稳坐落在晋中平原之上。我忽有一种恍若初识的陌生感,身临其境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平遥城的结构竟如此得当,院落层层叠叠,但又各自为营,纵观全城气势恢宏,细看每一个天井下,都是不一样的百味人生。
  有了这次立体的观看,我想再入平遥时,一定又会对它多了一重宏观的考量。山西,本就是人文重地,晋中又是山西文化的精髓,平遥典承了中原文明与晋商经济的结合,它所承载的不仅是一时之地的兴旺,而更多是晋文化骨血脉络的传承,正如《又见平遥》那出戏中掌柜赵易硕的独白:“我们做的不单单是生意,还有德行,换回来的不单单是一条人命,更是一条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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