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浮世(外一篇) 风吹浮世终无言

  作者简介:钱红丽,生于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有《华丽一杯凉》、《低眉》等,现居合肥,供职于某媒体。   A   近年,诸事繁杂,心绪一直难以沉寂。我所满意的状态,无非:一粒枣被浸在透明的水杯,慢慢地,筋骨、脉络得以舒展自如,然后,悄悄沉潜,一直到达水底,年深日久,兀自通透、朗润、明亮。直至,水面之上的风吹叶落声都轻轻惊扰了我的梦。
  这自然界里细微的声响,原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其实,我一直努力于让自己身居其间,感受自然所赐福人类的美妙之声,以及那些富于灵性之美的花草树木,它们一直与我们相伴,相知,相惜。我们一直受惠于它们,又忽略着它们,而却一直深感孤单――我们时时缺乏慧根与机心,不懂得彼此靠近、沟通、触摸。以前总是这样偏执地以为:在这个世上,有且只有一个自己。其实,不然。这个世上,还有青翠的树木,莽苍的花草。这个世界非常热闹,仅仅颜色的行列里,就足以抵过万千的粉红骇绿。谈何“有且只有一个自己”呢?
  人,年轻的时候,眼界低,入心的东西少之又少,未免自我阻滞,拿写作的术语打个比方,就是缺乏气韵,走着走着,气便断了。芥川龙之介用了一个奇特的比喻,他说,气韵是后脑勺后面的东西。他的意思无非是,气韵是我们自身看不见的东西,若你偏要回过头去,那代价也是巨大的,非折断颈骨不可。
  现在正值初冬,对我个人而言,生活有了一次重大转机――我母亲自小城来到我家。这将意味着我将要自繁琐劳顿的家务活中解脱出来,一心扑向书本……
  我们的每天,大抵这样开始。清晨,她六点起床,梳洗完毕,早餐备好。待我们食尽,她收拾好碗筷后,便离家去到菜市,备购一天的饮食鱼蔬。家里剩下我一人。刹那,意味着一粒枣潜入水里,世界顿时寂静下来。像一尾鱼,我开始了一天的吞吐工作,甚至窗外的剧烈电钻声都不能对我构成任何威胁。安静的力量是无穷的,它来源于一种身心的沉浸。
  彼时,我变得异常从容,不再于屋子里困兽一般来来去去,且非常受用于键盘的哒哒声。它让我重回过去的时光。那些年,是怎样过来的?仿佛一种命运。如今,我同样置身于一种命运之中。电脑桌上那些纸笔,也变得生动起来,连原本寒素的家都沐浴着一种光辉。我知道,它来源于人心里平和的力量。
  窗外柿子树上的叶落,进入尾声――其实,冬天是个无比遒劲的季节,富于力道之美,一撇一捺里尽显气韵。我又一次说到了这个词,不厌其烦地,好比到了冬天,我又一次乐此不疲把各类辞典和中医、植物类的书籍搬至案头,好整以暇地翻阅。
  冬天最适宜翻阅辞典或古诗源类的读物,深厚,阔朗,无尘,于冬天的威风凛凛里显得格外肃穆,所谓润物细无声莫过如此。宛如房子要朝南吸热一样,人在冬天里最易于书本里沉寂,暗合沉潜之声。

  B

  在初冬,我们老家的圩埂、山头、坟冢间,隐现着许多妇人,她们于头上包一块毛巾,坐在地上,双腿收放自如,两腿间搁一块砧板,洁白如玉的水萝卜在菜刀的起落间起起伏伏,小山似的,然后又撒落开来,在冬阳里熠熠生辉……这是初冬里我所能够忆起的最美好的事情。秋收冬藏,黄金的颜色白天边一点点被这些妇人们藏进谷仓。为稻粱谋,说的就是她们。而腌萝卜也是为稻粱谋的一项细活。
  山芋早已自土里取出,冬小麦已然安眠于田间地头,等着一场大雪来覆盖。虽居城市十多年,但,谷物与节气的对应关系,我依旧可以准确无误地把它们一一报出来。这也是一项受惠,受惠于乡村生活的经历。离泥土那么近,与猪鸭鹅狗为邻,那些牲畜和精灵,那些天上的飞鸟,水里的游鱼,如高枝晚唱的蝉一样被深深印刻在灵魂深处。每每忆及,都获得了一次自由,如同我深陷写作,它同样也是一种重获自由的过程,它帮助弱小的个体消弭恐惧感、孤独感,从而获得价值的认同。
  是这样的天气,黑得早。晚炊袅袅,牛入栅栏,鸡进屋舍,村东头忽然传过来一片抒情之声。那家妇人手拿砧板一块,砧板上躺着孤苦伶仃的几根稻草,这妇人,她一边手拿菜刀狠狠地斩着稻草,一边口吐狂言,非常押韵。她凛凛有声,势如破竹,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大体都有着同一个宗旨――那些偷了她家菜的人将不得好死。而稻草在她这里则充当了一个道具,好比是贼的身体,被她的菜刀所凌迟着,多么解恨。再也没有比这更为恶毒的诅咒方式了,那真是一种抒情之声,像一个仪式,绵长得使人打过盹去。我曾经近距离观察过妇人抒情的样子,非常不雅,白色的唾沫堆满嘴角。村庄是有着和声的,尤其是日落黄昏之际,你站在高处,这样的抒情之声,听起来非比寻常,仿佛一个村子的牲畜都安静下来,把所有的时间都让给了村东头那人的媳妇。她盘着粗粗的发辫,饱满的脸因风吹日晒而呈现的健康的釉黑,隐现在夜幕里……
  那个被称作钱家祖的地方,我多年未曾回去过,甚至都遗忘了那个村庄的邮政编码。我唯一依恋的,那些山坡上的植物,那些河流和良田,那些大风雷霆,那些冰雪霜凌……
  为什么生活在乡村的人,没有更深的无依感和孤独感?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那是因为他们与土地贴得近,在星辰日月里找到了心灵的对应。那些浮世的风,经世的雨,哪一样不是体己和熟悉的?

  C

  所以,每次身心焦灼惶然,我都提醒自己离开屋子,穿过马路,去护城河前站一会儿,站在那些高大入云的鹅掌楸和银杏树下,站在一泓窄窄的水面前,把情绪平复下来。每一次,都是有效的,仿佛通灵。当进入俗世的常规,便也恢复到常态。
  有时,我坐在电脑前发呆,像乡村德高望重的老人安排自己的后事一样肃穆隆重。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说过,我对这个俗世终于存了胆寒之心。所谓胆寒,并非指怕,而是无奈,像躬身捡拾一枚树叶,而它却先于我的手到来之前被另一只脚踏碎。
  宠辱不惊,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前者的境界,似乎易如到达,而作为后者的“辱不惊”,并非易得。它跟“忍”一样,都构成了对于心灵的戕害。
  我们用什么方式来修复这种无所预期的戕害?用眼界,或者脚步。人在高处,便会俯视。

  D

  那些深秋的豆子们五颜六色地回到了谷仓。黄豆,红豆,绿豆,朱红豆,花脸豆,以及深夏的蚕豆,一一自田畈回到屋子里。冬日的天,总是阴着的,也不适合农事,至于修理沟渠的重活,当然由男人们去分担。家里剩下祖母、母亲、孩子。猪、鸡都去了外面散步,孩子们太寂寞了,百无聊赖里,突然打起了谷仓的主意。偷偷抓一把蚕豆,埋入祖母火钵的青灰里,不多久,噼哩啪啦,一粒蚕豆冲天而起,落下来,变成了一朵花。冬天的祥和,就体现在这一朵蚕豆的花上。多年以后,它成为了人心的阶梯,一节一节登上去,比蜜更为绵久,比爱更为甜蜜……
  自小,我母亲潜移默化教育三个孩子,生活里,细水长流的重要性,尤其于饮食方面,看锅吃饭,看粮煮米。所以,长大以后,我深为向人借米、借钱而不 [ 2 ] 齿。其实,我母亲一直把一种观念根深蒂固地灌输给了我们,那就是,做人的节制。
  为文同样如此――只不过,我悟得颇晚。对于文字的铺排安置,更要懂得节制之美。而鎏金繁华,不过是云烟过眼。
  静心是生活赠与我们的一种态度。我让人把它们写成大字――准备贴在壁上。我几欲立志,做一个有悟性的人,并适时对美好的东西保持天真之心、爱惜之心。望着这样平凡的两个字,我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靠近佛性的路上……

  欲回天地入扁舟

  阳台上某一只花盆一直被闲置着,后来被妈妈埋了些蒜瓣。由于节令的关系,它们看起来没有恰到好处地发育,很长时间过去,长势依然颓唐,甚至,抽出的两片叶子都被风霜笼成了深枣红色。我为了挽救它们,一直想找点儿草灰,把它们覆住,这样就会暖和一点。
  关于草灰的记忆,更多的来自于早年的乡村生活。
  每年冬季,家里都会积攒一定数量的稻草灰,堆在闲置的屋角。某一个黄昏,我会把它们一担一担地移植到稻田地去。荒芜的田地,龟裂的口子,一道一道划在身上,偶尔有几只田鼠跑过。星星点点的,有几片红花草冒出芽头。我按照我妈的意图,尽量将草灰撒在红花草们的身上,一一把它们覆起来,以让它们尽量温暖地过完一个冬季。有时,我担着两筐草灰,向与田地相反的山洼而去,依次撒在被冻僵了的韭菜芽上,菠菜上,或者莴苣上。然后,我拍拍手,异常满意地看着青灰覆盖下的菜们,像欣赏自己的作文一样陶醉。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以致它在我幼小的心灵刻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温暖的,祥和的,一点一点地聚拢来,让人心的台阶越迈越高。
  山河霜白一片,低空上有大鸟飞过,缓慢地滑翔,急速地俯冲,利箭一样刺过冷冽的空气,复而逶迤而去。所有的生物仿佛睡过去了,唯有人成了一点,在大地上移动。
  草灰的颜色,是青色的,所以,我们简称它为“青灰”。它们对于植物们来说,无疑一床棉被,松软的,无比轻巧,就那么覆在身上,相依、相惜。
  如今,我下班,夜色四合。路灯下,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一车肥硕的大白菜,和一对父子,在静静地等。他们共同望着来来往往的城里人。有时,我会买两棵,沉沉地,把它们搁在车篮里。那一刻,生活所给予的些微的不适感,我仿佛把它化解……
  回到家来。我首先去到阳台,把那盆蒜搬至阳台底层,再拿一块木板挡住风向,依次是栀子花、龟背竹、吊兰、马蹄莲等。有时,我怕冻着她们了,甚至想着把淘米水加温,再浇灌在她们身上――这些女性的花草,需要加倍的呵护。
  潜意识里,我试图在重复田园生活,一点点地把身上的物质性逐数蜕脱。这并非刻意为之,实在情不自禁。譬如,我非常喜欢冬季的来临――这意味着我可以腌一点萝卜干、咸鱼什么的了。
  我乐此不疲,在这些家庭琐事里,感受着隐秘的乐趣,生活上的,小到忽略不计的人生小乐。有时侯,我把腌好的鱼一条一条挂向阳台,这时,就会仰头顺便看一下青灰色的天,偶尔被阳光晃了眼睛,还留下了泪水。我迅速把它抹去,继续仰头挂鱼。傍晚,我再把它们分别收回。然后,我拍着松软的棉被,再看看那些风干的鱼,有一种喜悦又来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水,汹涌澎湃,在合肥的夜晚。
  我一天的生活,于晒鱼的过程里发端。然后把花草们逐一搬至阳台。阳光下,我眯着眼望着她们,说不出一句话。心底有一种东西翻滚,无边无际。
  有一个夜晚,我在小区足球场上给外婆烧了一点纸。梦里,我常背着她在大水里突围。她一个人睡在地里,很冷的吧,所以,才要托梦于我。尽管烧纸是一种愚昧无知的封建迷信活动,可是,为了最亲爱的人,即便不可为,也要为――那是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
  除了已去的亲人,家乡于我,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地理名词,仅仅,我只记得它的邮政编码――246721。在这个邮政编码覆盖的区域里,分别生活着我的小姨、舅舅以及叔伯们。他们都老去了,剩下的那些表姐妹、堂兄妹们也都分别有了第二代,往后,即便我们面面相觑,也不再相互认识。大风下,所有的亲人,都走散了,岁月吹乱了头发。
  但,有一种东西它始终没有过去,它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这些天,我在看一点哲学方面的书,试图一点一点向理性靠近。我非常不喜欢自己漫无边际的感性,短命的,小聪明的,转瞬即逝的,毫无根基的,一触即溃的感性。它是这么多年来导致我对生活强烈不适的根源。对这个世界,我们不能仅以心灵去贴近,要依靠智慧、理性、逻辑……
  说回来,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我们依靠的呢?
  或者,冬季,漫长的夜里,阅读,就也是一种相当坚固的依靠。
  小区里的钻天杨,众多的叶子已然落光,剩下了青灰色的天空。我坐在那里,被阳光包裹,暖暖地,似乎睡过去,如置身家乡山冈,躺在高低起伏的坟茔间想事。那时,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可想。发呆以后,静静地望天,是唯一一种富于哲学意义的事情。那也是想有一种依靠的吧,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于是,我们望天,像大人们一样,学着看看天时――云朵的走向,预计哪一天要落雪,或者叫自己的女人下到菜地,把萝卜悉数拔回。
  而今,我只有在把咸鱼挂在高处的时候,才要想起来望一会儿天。天上什么都没有――究竟是我迟钝缺乏想象力了,还是天上真的什么都没有呢?小时候,天上可是什么都有的――神话的,鬼怪志异的,应有尽有。
  如今,地上的事情几欲搞不定,哪有心神顾及天上的事情?每每,当飞机攀升至云朵之上,就有一种恐惧胁迫着我,万一它掉下来,死无葬身之地――我宁愿死于地上,也不要飘在天上无依无靠。为什么,人随时都在寻求一种精神的依靠?甚至,死亡的时候?这是感性无法解决的命题,无比艰难的,不可饶恕的。
  今天,阳光正好,它穿过南窗,映照而来,打在我的键盘上,我的双手上。家里静寂,只有电脑的嗡嗡声,像蜜蜂炸了窝,在对我进行着穷追不舍。我们于生活,何尝不是如此?一天天,让自己穷追不舍……所有的这一切,得感谢我们的父母,他们养育了我们,是他们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感受着悲、欢、哀、辛……

  (责任编辑/沙爽) [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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