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事不避难 托尔斯泰夫人的说不尽

  列夫·托尔斯泰是文学世界的一座庞大的名胜,无论从东方西方,你一抬头就能看到它。《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复活》,百多年来,总有改编不完的电影、戏剧,有出不完的有关作者的传记、评论、回忆录。你也不会从未看过列宾为他留下的肖像画,报章、杂志上就经常出现。躲在白皑皑的大胡子后面,目光灼人的托尔斯泰,在画家笔下干脆变成了大贤大哲。“我想提醒你们大家,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幸的人,而你们只管我这个列夫。”这是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如果他的《战争与和平》,是他与拿破仑面对面的较量,将拿破仑一笔杆子甩回到普通人的队伍里,而他最后的遗言,不也值得你一个万福,将他请到圣人的行列里么?
  唯是当他说这句话时,他的妻子索菲亚不在场,否则不知道该有何感想。1910年10月27日,他给妻子留下一封信,雪夜中静悄悄地乘了一辆马车,由医生和女儿亚历山特拉陪同着,背着妻子秘密离家出走。途中一波三折,时年82岁的老人终于病倒,只好放弃马车,匿名改乘火车,最后躺倒在阿斯达波沃火车站的站长室,一座红房子里。那时候,全世界都知道托尔斯泰出走了,密探已经找到他们的踪迹。被誉为“俄罗斯灵魂”的托尔斯泰出走,还得了!阿斯达波沃小站从前不为人所知,现在变成了俄罗斯的首府,电报通信来往不绝,竟一时跟全国和世界连结起来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那里。记者的鼻子最灵,首先闻声涌来。跟着,家属赶到了,亲属来了,朋友来了,警察来了,读者来了,农夫来了,学生也来了。一列列火车到站后,空车返回原地。小站挤得水泄不通,但局面平静,警方无须采取特别措施维持秩序,大家只想知道托尔斯泰的情况,引颈望向那座红屋子,每个人都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这位道德模范的康复。
  小站上有一列火车,在一个特别车厢里,住着一位老妇人,已经好几天了。她不时从车厢下来走向红房子,人显得疲惫,迟钝,举步维艰,后边有亲人远远看顾着她。这就是索菲亚,托尔斯泰的妻子。数天前得知丈夫离家出走,一度精神失衡,企图自杀。11月初,她与家人一起乘了一个专用车厢赶来,但被医生和女儿拒绝进入站长室。理由是,怕刺激老人家——既然他为逃避妻子出走。次日她再次请求,依然被拒绝,只好绕着红屋转来转去,不时敲一下窗子,让女儿出来,询问丈夫的病况。《新时代》报当时如是报道:“列夫·托尔斯泰的妻子给人的印象是病倒了。说话时全身颤栗,激动,声音发抖。她哭了。使人打从心底里同情她。她贴着列夫·托尔斯泰在里面休息的房子走来走去,像一只颤抖的小鸟,希望进入它的巢,里面有着它的至爱。”直至病人进入弥留时刻,已经神智不清,才让憔悴得几成朽木的老妻进去。屈指细数,两人已经共同生活了四十八年!列夫在火车站上逝世后,流言蜚语的矛头都指向她,全世界人都知道,这位文学巨人为逃避老让他恼火的妻子而出走,而且,死在了外边……
  2010年托尔斯泰逝世一百周年,法国推出了一批新书,其中一部是索菲亚的回忆录《我的人生》。这部巨制第一次在俄罗斯出版,同时翻译到法国来。2012年是拿破仑从莫斯科大撤退二百周年,也推出了一批新著。这位世界文学泰斗再次活现起来了,话题多多,但有谁真正了解这位出身于古老的贵族家庭,精神世界又复杂又神秘的大作家?真正了解他的,不会是非俄罗斯人,因为他有一颗直入骨髓的俄罗斯灵魂。与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面对他的《战争与和平》,福楼拜惊叹其“极厉害”,“太哲学”,“阅读时发出了赞叹的叫声”;布尔热(P.Bourget)称赞他的艺术手法:“将眼下一种面貌,一种姿势,一爿风景定格,再从中引出具有意义和独特个性这种能力,无人能出其右。”屠格涅夫当时刚好在法国,向法国作家大力推荐《战争与和平》,说:“一股史诗的气息,穿过这部宽广无涯的作品。是一位大师的手,给我们展示了这个世纪初的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高尔基则想向所有人,向世界上每一个人高声呼叫:“看,我们地球上活着一个怎样出类拔萃的人哪!”
  而他的妻子索菲亚,则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位巨匠和他的作品,《战争与和平》她抄写过多少回了?面对他的成功,她比任何人都有更多话要说,但她一直默默无言。更糟糕的是,托氏生前死后,她被外界认为行为尖刻性格乖戾,老叫托尔斯泰光火,是他的“反缪斯”。而托氏也指她占有欲强,过于执著伯爵夫人的身份。尤其使她难以忍受的是,丈夫甫下葬,他的弟子切尔可夫就出了一部书:《托尔斯泰走了》。这部书唯一的目的是向外界宣称,托尔斯泰的死是索菲亚的责任,说这个女人是她丈夫的“恶神”。火车站上那一幕,已经使她尽丧为人妻子的面子,有哪一位妻子在丈夫弥留时被人拒于门外的?夫妻间的至悲,还有更甚于此么?何况还出现这样一本书,白纸黑字将她的所谓“恶”示诸后世。
  丈夫逝世后,她孤独地生活。孤寂的日子使她有机会反省,深感有必要说些什么,至少要俯视自己,有话要跟自己说,尽管永远说不尽。她选择了不再沉默,她要写她的人生。写出来,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的人生》厚达千页,1919年她逝世后,只有某些章节在俄国零散地刊登过。这部巨制是根据她和托尔斯泰的日记,笔记,与亲属、朋友的来往书信,以时间为线索整理出来的。所有原始材料还完整地保存着。这部资料丰富的作品一经面世,马上引人注目。她写得真诚,委婉,流露出丰富的内心世界。她对命运既有所意识,也企图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原本性情。她忠于事实,直至使你感到不忍。她痛心地说:“我们分居地生活在一起。”但能够生活在他身边,她感到骄傲:“这是我的使命,我的命运,我的目的,换句话说,这是上帝的意旨。”
  索菲亚有着怎样的一生?她的一生就是生下十三个孩子,另外数次流产,直到43岁还继续怀孕,导致坐骨神经痛。十三个孩子当中养活了八个,她经历过五个孩子夭折的殇痛。“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孩子们,直至痛苦”;她的一生就是为托尔斯泰无穷无尽地抄写。无穷尽,就像一个透了底的水桶,永远装不满,“《战争与和平》,我不知抄过多少回”;她的一生就是从早到晚为家务,为庄园事务忙个没完没了,总是挺着肚皮,无论远近,及时赶到;就是要管教越来越多的孩子,要组织马夫、厨子、仆人等二十多个下人的工作、生活,平息他们之间的不满和争执;还要为丈夫缝制衣服,他永远不穿外边制作的衣裤。孩子越来越多越大,开支也越来越庞大,而这个贵族之家,虽然拥有宽广的领地,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富有,要靠版税来支撑,不时以马铃薯来待客。而丈夫呢,只关心她的肉体,对她的精神世界,她的疾病,对孩子们的抚养、教育、健康等置若罔闻。索菲亚作为一个御医的女儿,从小在克里姆林宫长大,生活在围绕着皇室的上流社会中,结婚后突然去到乡间,进入到一个小王国般的417公顷的领地,先就感到迷失。很快发现,这种乡村生活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尽人意,但不尽人意的恰好是生活,她知道。她直面现实,一丝不苟地尽着妻子和母亲的职责。她知道哪一个孩子化学得了五分,哪一个太醉心于社交生活,哪一个容易得过敏病。但做父亲的对孩子缺乏感情,有一回写信给她说:“Serioja一见到我就显得很严肃,他的出现使我平静,但没有给我带来快乐。”   结婚时候,一个是34岁的成熟男人,参加过高加索和克里米亚战争,战后被奉为英雄,彼得堡文学界特别为他鼓掌欢呼,因为他一手持枪,一手拿笔写战时报道,后来结集成《战争随笔》,成为他的第一部作品。索菲亚呢,时年18,爱好文学艺术,对精神生活和艺术有强烈的渴望。面对已经成名的丈夫,不无迷茫,这可是她最大的心病:“列夫·尼古拉维奇一切都胜过我,年纪、知识、智慧、生活经验,还未算他的天赋在内。我希望尽量从知识上靠近他,把自己提高到他的高度,至少距离不太远,以便了解他,但我觉得不可能做得到。”孩子接二连三来了,连呼吸也显得紧迫。离过去的生活不太远,但已经像个陌生世界。婚前对未来的美丽憧憬,就在家事的烦扰和折腾中砸了个粉碎,就像浪涛拍打在岩石上。有一回,她一边听一位来做客的亲属弹舒伯特,一边从窗子望向落日,竟流起了眼泪。琴声使她迷离彷徨,暂时离开尿布、喂奶、杂务。她多么害怕,连系到琴音上最后一根弦也被切断。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已经不想再生育了,相信凭自己的热忱和勇气,可以在诗歌、音乐、绘画上玩点什么,至少可以过点悠闲的社交生活,走访一下朋友,到国外走走,见识一下土耳其的海岸、地中海的阳光……那时候,烛光点燃起来了,仆人来请她给娃娃喂奶,时间又到了,孩子送到手上,发现尿布又湿了,她从天边那个辉煌的落日世界,回到现实生活中来。
  因着两人从小的生活环境不同,教育、际遇不一样,难以真正互相理解融洽,做丈夫的也直觉地看出点什么,在日记中写道:“她年纪轻,很多东西不明白,不喜欢在我家生活……为了我,她把自己身上的东西扼杀了……”但两人还是真心相爱,尤其结婚初期。当丈夫离家时候,她的心每分钟都系在他身上,关心他的身体、精神,到他的房间去收拾,折叠好他的纸张。而他也给她写信:“比起出发前,我向你更靠近了些。我感到厌烦,空虚,没有你和工作,我感到不自在,两者对我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各人都成了对方的一部分,索菲亚承认,没有了对方,生活就没有意义。当他外出时候,她盼望他尽早回来,他的突然出现,使她感到生活被长久地照亮。
  当初列夫还是一板一眼管理庄园,饲养各种家畜:羊、猪、牛;剪下羊毛送到莫斯科;种菊苣制成咖啡出售,事事亲力亲为。后来将家务园务逐渐转移到索菲亚肩上,他就有时间去实现他的文学野心:“写一部我们这个世纪的,有着欧洲本真的真正历史故事。”1862年他俩结婚时,正好是拿破仑莫斯科大撤退五十周年,民族意识的觉醒使他改变了初衷,不再以反对沙皇的十二月党人为着眼点,改为以这件历史大事为题材。为深入事件的本质,主角的心路历程得到前后的呼应和发展,他决定将时间再推后一点,从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对俄奥联军大获全胜开始,然后,是历史的回旋,这个科西嘉佬从莫斯科大撤退。你可以看到苍鹰如何振翼抵达穹顶,然后又如何双翅被狂风折断,遽然坠地。“不,未来不属于任何人!/老爷,未来属于天主!”雨果说。
  作品所覆盖的时间是从1805年至1812年。第一部的标题是《1805年》,发表于1866年的Rouskii Vestnik一月号杂志上。之后,他决定不再把后来的篇章发在期刊上,等完成后作为一部完整的著作出版。索菲亚全心投入到这部巨著的抄写工程。不管情绪如何,身体状况如何,是否疲倦,每天晚上去取他日间写下的草稿,抄写得清楚利落才送回去。有些句子他只写开头一两个字母,索菲亚就知道整个句子的意思,给他完整地补写到原稿纸上。次日早晨他再次增删修改,往往又增加了数页纸,午饭后她再取过来,重新誊抄一次。先后抄过多少回,已无法计算。哪些地方修改最多,哪些地方几乎没有修改,她最清楚。每天晚上杂务完毕,着手誊抄时,是她最美好的时刻。故事情节的发展,预想不到的迂回曲折,活生生的思想,使她体验到一种美,一种说不出的大乐。有时她也会就用词、句子、段落、场面等提出意见,他情绪好的时候,会乐意接受,不好时就发脾气。书稿完成后送到出版社,她还心心念念记挂着,像害怕自己的孩子被虐待。高尔基在这部大书中,发现某些描述只有女性才清楚。即使不是出于索菲亚的手,至少是托尔斯泰从她那里知道的。
  因书名与出版商达不到共识,最后决定自费出版。这部作品有他本人生活的侧影,也有他的祖先的历史事迹,连姓名也只作小小改动。1868年和1869年先后两次出版,引起历史学家以及还存活的见证人的批评,认为那场爱国战争中的英雄人物,没有得到真正的反映。但作品很快获得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肯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眼看出,这部著作反映了俄罗斯人的使命感,事实作者有一颗被困扰的,直入骨髓的俄罗斯灵魂。1879年法文译本出版后,多种文字的译本纷纷面世,世界声誉来了。
  托尔斯泰的领地波里阿纳位于古老俄罗斯的中心,在莫斯科以北二百公里。19世纪末,俄国的作家、画家、作曲家、学者都云集在那个区域,成为俄罗斯的文化中心。他在家里接待过契诃夫、高尔基、屠格涅夫等,与画家列宾有经常性的来往,留下了不少他的肖像画。索菲亚一再将房子扩建,既为不断增加的家庭成员,也为接待朋友。托尔斯泰名声噪起之后,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像所有大艺术家那样,他以阔大的胸襟来容纳他们。来者各怀目的,或请他推荐自己的文章,或作为拥趸而来,有的干脆自荐作为他的弟子。1884年的一天,一位大名切尔可夫,身材高大而英俊的汉子登门拜访。他原来是宫廷卫队的军官,据他自己说,由于对托尔斯泰的作品非常醉心,以致辞掉职务,一心来投靠,以便在他所仰慕的人的思想底下生活。他善解人意,颇得性格又复杂又矛盾的列夫喜欢。从此手稿归他抄写,他也从报章上为托氏收集有关文章。这个文书位置最初属于索菲亚,后来部分工作由长大了的孩子接替,但现在被鸠占鹊巢。这个弟子还别出心裁,在英国起了一间石头建筑,将托尔斯泰的手稿、信件、日记等都存放在里面。而作为妻子的索菲亚,是如此希望保管这些理应由她保管的文件。
  他一住数年,乐不思蜀。当人家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回答说,不急嘛,有的是时间。事实他的妻子患病,独生女又死了。有一回索菲亚整理文件,发现他写给托尔斯泰的信,说我的妻子对我很理解,而你的妻子对你就不一样。索菲亚眼见此人对列夫的态度已属异常,现在更加怒火中烧。又从她丈夫的私人日记中发现,这个人对列夫的身体有着特殊的狂热,两人的异常关系已经持续多年。这个所谓弟子善于讨好,功夫到家,因此成为对托尔斯泰最有影响力的人。索菲亚非常愤怒:“这个头脑迟钝的人,狡猾,虚伪,以拍马逢迎的手段将自己紧系在列夫身上,企图破坏我们将近25年的关系。”事实上这个可以影响到托氏修改遗嘱的人,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关系分裂的结果是,索菲亚越来越退向自己,退向孩子们。何况做丈夫的早已“将所有重荷都放到我的肩头上,孩子、房子、钱财、教育、出版以及所有物质生活……”他俩的儿孙达28人,索菲亚为他们奔波劳碌,像一只老母鸡那样守着他们的窝。而托尔斯泰则越来越为荣誉,为名声而活。家庭、妻子、孩子、财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到高度评价,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在民意测验上取得高分数。他要将全世界人的痛苦放在心上,只对穷苦民众和被压迫者表示同情。所有不幸的人都知道,托尔斯泰在为他们而活。他指责一切,否定现存秩序,在《复活》的监狱情节中,甚至亵渎宗教,指责和否定一直伸延到所有富人和不太痛苦的人的身上,伸延到索菲亚身上。当他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来为农夫向索菲亚要一匹马,要钱,要面粉的时候,做妻子的一旦拿不出来,无形中就成为他的胜利战场上的牺牲品,就像拿破仑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所留下的骸骨。   他自我约制,律己甚严,改变多年来的习惯,停止狩猎、抽烟,实行素食,穿农夫式的罩衫,取消仆人服侍,自己制作长筒靴。但制一双鞋不知比购买价昂贵多少倍。首先要到莫斯科向鞋匠学习,还有别的许多成本,鞋匠没法明白他为什么要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已经进入高龄了,还参与领地上的收割和伐木。他变得阴沉,郁郁寡欢,有些行为举止不知该如何评说。比如,他可以持续几天为庄园里一位寡妇收割草料,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去翻草,晒草,搬运,以致连索菲亚也不得不去参与一下。但另一方面,索菲亚临盆在即,为家庭开支两人发生争吵,做丈夫的竟不管妻子的哀求,背起帆布挎包说走就走:“……永远不回来了,我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直至次日凌晨四时才发现他静悄悄地回了家,躲到别的房间去。她已经被折磨了一天一夜。去为农夫的孩子们讲故事,谁能非议?但索菲亚有点伤心:“我遗憾的是你爱自己的孩子爱得不够,如果他们是农夫的孩子,当然会不一样。”
  1928年纪念托尔斯泰诞生一百周年,高尔基写过一篇文章,《关于索菲亚·安德烈芙娜·托尔斯泰》,他开门见山,矛头直指托尔斯泰的所谓弟子切尔可夫:
  读了切尔可夫的诽谤文章《托尔斯泰走了》,我想,毫无疑问,某人向新闻界所作的表示,唯一而直接的目的是给已故的索菲亚 ·安德烈芙娜·托尔斯泰脸上抹黑。
  又说:
  如果我们不偏不倚地来看一些大师的生活,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正如一般人所想的,是他们将弟子们惯坏了,而事实上,弟子也可以使大师变坏。有的从他的愚蠢入手,有的从他的不恰当行为着眼,有的夸张他的理论。而托尔斯泰面对人家对他的生活和教诲的评价,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高尔基又认为,既然大师也可以被惯坏,这就给各怀目的的谄谀者以机会,都想在伟人的生活上,记忆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像苍蝇那样扑到他身上,扑过以后,还要拉屎。当托尔斯泰心窍被迷的时候,索菲亚就要十分努力,加倍警惕,使丈夫避免恶意而卑劣的伤害,有些事情还不能让他知道。高尔基发现她对人冷淡,连对他也不例外。但他明察秋毫,理解她,同情她,她逝世后,还写文章为她辩护。
  都说托尔斯泰品赋太高,太天才,而天才的痛苦,往往是不满自己的人生。人生的意义,无论科学和哲学都没有给他答案。他的精神世界太复杂,太矛盾,表面平静底下,是精神和肉体的极度躁动,像被什么东西造就过,或蹂躏过。被战争?被历史?被俄罗斯的暴风雪?他以他的精神的宽广度,俯瞰了一个大时代,梳理了那个时代,然后,一头栽入哲学和宗教的思考中。有一天他在教堂里听到一句话:“将敌人变成一张矮凳让我们踏脚。”从此就远离东正教,因为他的思想倾向于基督教的忍让。他对教会进行抨击,与主教的直接对话也没法消除分岐,矛盾越来越尖锐,以至被逐出教会,使索菲亚非常伤心,加深了他们之间的分歧。至于政权呢,只是统治阶级的工具,政治行动使仁慈倾向受损;艺术呢?又经常以娱乐特权者为目的。跟甘地一样,他主张非暴力,晚年两人互通音信,成了莫逆之交。他又跟自己过不去,陷入了无穷尽的内省,为自己拥有财富,为贵族生活,为到手的名誉地位感到内疚,找不到人生的意义,精神陷入了虚无,不断想到自杀。这样的人很需要一个守护神般的女人,他得到了。索菲亚比他年轻16岁,有着俄罗斯女人最优秀的品质,聪明,能干,组织能力特强,精力充沛。据高尔基的观察,托尔斯泰周围没有任何人及得上她。有一年,列夫在克里米亚病倒,一连数月,在死亡边缘徘徊,当局派人到雅尔塔,准备等他一撒手,就来取走他的手稿。密探已在他的住宅周围窥伺。索菲亚一边照料丈夫,一边安顿好孩子们,设法将手稿转移。还要对付不速之客,平息医生间为争夺治疗功劳的争吵,把每一件事都处理得及时、妥贴,周围的人无不惊叹于她的能干。而托尔斯泰呢,有的是他自己的标尺,他曾经给一位夫人写信说:“太聪明是可憎的。”妻子的能干反而招他怨恨了?
  索菲亚深知丈夫极度烦躁,有着被矛盾撕碎了的精神世界,没完没了的内心冲突,有一颗被永远困扰着的灵魂。看他对人的态度,她不知道他的是非标准是怎样的,显然,跟当时的道德观不完全相吻合。不与现行制度合作,这点跟所有大艺术家如出一辙。但他跟自己也不合作,对自己的“恶”永远不原谅,对别人的也不原谅,总在火头上,生活太荒谬了,任何欲望都是多余的。幸福么,不存在,极度的忧郁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然而,他的精神危机,对现实、伦理、道德、宗教的思考找不到出路的危机,反而被称为“托尔斯泰主义”,一种苦行主义。这是他的悲剧,却又说,也恰好是这种大命运的伟大之处。
  一部书稿要修改七次。索菲亚向他念《战争与和平》,到某些段落,他痛苦得落泪如注。平日无论置身何时何地,永远不快乐。你休想从他的照片或肖像画中,找到哪怕一丝半缕的微笑。你怀疑他是否会笑。他在日记中写道:“一个诗人把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提取出来,放到他的作品中去,这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美,而人生并不美。”又说:“一个真正的诗人在痛苦中衰竭的同时,也烧毁了别人。”那么,第一个被烧毁的,还不是近在身边的妻子?
  外间对他们夫妇俩的谣诼纷纭,对索菲亚不利。而在阿斯达波沃火车站上那一幕,切尔可夫就蓄意将她陷害,把她变成托尔斯泰所拋弃的女人,一个“恶神”。那么,索菲亚就觉得有必要在灰烬中捡回一部分自己,这就是她后来决定写自传的动机。当她执笔的时候,内心的伤痛犹在,这些混杂在日常喜乐和大事小事中的伤痛,就成为她叙述的经纬线。
  根据她的儿子安德烈所说,火车站上那个悲剧,他跟警方官员Savitsky交谈之后得知真相,当时的医生和亚历山特拉,是在切尔可夫的压力底下,拒绝索菲亚见她丈夫的。这位文学巨匠的人生最后一幕,像小说,像电影,像他自己的著作。试想雪夜中一个荣誉缠身的老头,乘着马车秘密出走,把一生所追求的一切,一股脑儿扔下,去寻找另一处地方藏身,要过另一种生活。但这个糟老头呀毕竟太糟老头了,原来作为一代文学巨匠,却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斤两十足的糟老头。1910年10月出走之前,他写信给将要跟随他出走的女儿亚历山特拉,说他十分恼火妻子“那些间谍行为,永远的责备,处置我的手段,永远的操纵,对我的最亲最有用的男人的仇恨”,这个男人指的当然是切尔可夫。因此,他必须“从她那里解放出来,她整个人,充满了谎言、虚伪和恶意”。他宁可舍弃共同生活了半个世纪,先后给他养了十三个孩子的妻子,而取他的所谓秘书切尔可夫。自从这个人来到波里亚纳,介入到他们夫妇的生活,这个家庭表面的生活流势底下,就隐藏着一股暗流,在不少事情上起着重要的作用,一如历史上或现实社会中的大事小事,往往被一股暗藏的势力主宰那样。面对这场著名的家庭纠纷,明辨是非的大有人在,除却高尔基的明察,当时送到火车站的,来自各地的无数电报中,有一封如是说:“人生的意义是使全世界人幸福,但要包括自己的家庭在内,不要逃离家庭,带着爱心回家去吧!——西蒙诺维奇。”
  他出走前也留下这么一张字条:“好像我要逃避的不是列夫·尼古拉维奇,而是在我身上的某些东西,有时,哪怕是,只有小小的东西。”是什么东西?1877年他曾经写道:“人只能为生的诱惑而生存,一旦那种昏昏醉意消失了,你只能看到这只是一场骗局,一场愚蠢的骗局。”他要逃避一场骗局?谁给他设下的骗局?他被骗了什么?索菲亚逝世前不久说:“我跟列夫·托尔斯泰共同生活了48年,但我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作为他的妻子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知道么?但她毕竟知道极其重要的一点: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只有当他在创造的时候才是伟大的,一旦离开了笔杆,就与常人无异。索菲亚也是常人,同样矛盾,火气,嫉妒,最终还是通情达理:“当我意识到我在服侍一个伟人的时候,我就有力量承受一切。”
  十月革命后,领地上的农夫有感于主人当年的恩惠,决定不搞革命,拒绝把这个庞大的物业分割,分占,依然归索菲亚所有。但红色政权不准不搞阶级斗争,不准不革命,遂将波里亚纳国有化,剥夺了索菲亚的产权,只给她居住权。这已属特别优待,因为托尔斯泰享有国际声誉。须知那个非常时期是对贵族和地主大屠杀的血腥时期。索菲亚就利用晚年的孤寂生活,担当着“恶神”和“剥削者”的罪名,忍辱负重,将屋子里所有的书籍和物品进行了大盘点,详细地做了厚厚的一大册记录,使绝大部分物件得以保存下来,故居得以保留当年的原样。现在你去到波里亚纳,会看到28个书柜里面,放着两万八千册各种语言、各种类别的藏书,看到墙壁上挂满托氏家庭成员的照片、肖像画、油画,大厅里放着两座钢琴,书房里陈列着手稿、修改过的清样、信件、圣像,书桌上摆设着烛台、墨水瓶、座钟等等。在托尔斯泰的睡房里,当年的生活用品、衣服、手杖、药物等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连他出走前熄灭的洋烛还保留着。所有这些,都是这位伟大的女人“承受一切”的成果。这位尊贵的夫人,使人明白了俄罗斯的伟大女性是怎样的,什么叫做“忍辱负重”。这不也就是索菲亚·托尔斯泰的魅力所在了么?
  责任编校 孙昱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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