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济胔潘金莲【小人陈经济】

  如果爱一个人就让他看《金瓶梅》,如果恨一个人就让他看《红楼梦》,虽然两本书都叫人变得愤世嫉俗(cynical)。   《红楼梦》是给理想主义者看的,大观园里面的多数主子都不像是食人间烟火,都是超凡脱俗的。再顽冥不化的看完了也忍不住渴望美好,追求唯美,仰慕高洁,结果当然只会在追求“镜中花,水中月”中苦苦挣扎,现实里处处失意碰壁。放眼世界就觉得人人恶俗,事事污浊,于是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堪,人心丑恶。而看了《金瓶梅》,那些恶人恶行恶状让人压抑、恐惧,放下书第一感觉是觉得参透人性,把人的卑劣、丑陋都看到了,甚至对自己居然也与书中那些人属同一个物种而自惭形秽。继而就会庆幸,因为和书中那些人、那些事比起来,我们大多数人的际遇充其量还是好坏参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话套在这里是说见过那么多丑恶卑劣,人的心理承受力也就增强了,包容度也就大了,于是就更容易接受生活了。当然,生活也就变得好过许多。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有免疫力,怕甚?
  《金瓶梅》里有名有姓的人大约除了武松,几乎没一个是拎得起来的。就算有个把不曾作奸犯科、亦不曾帮凶唆坏的,也窝囊得透顶,不能让人生半分钦敬。
  若要从作奸犯科、帮凶唆坏的里面拔一个极致的,也不容易。恶状虽不尽相同,但性质都一样卑劣、凶残、无耻,原始的动物性加上扭曲病态的人类智慧整合在一起,就是“混账恶人”、“不是人”、“没良心的人”、“枉为人”的人(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不过,在那一堆最极致里的人中硬要拔一个“最没良心的”话,我会挑陈经济。
  陈经济的名字虽然在书中第一回被淡淡提及,但前置定语相当长,“……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提督是明清的官职,大约相当于今天的省军区司令。《金瓶梅》是明朝人写的,假托宋朝故事,借古讽今这种游戏不是兰陵笑笑生这些文人的创新,用明朝的官职封在宋朝人身上,只不过要让时人明白陈家的来头不小。陈洪能做这种人的亲家,不会是一般人,何况做了这等人物的亲家,本没什么背景也变得有背景了。没有含着银匙出生的人要在功名路上劳筋骨,沥心血,吃尽苦了,受够磨了,方能看到一点曙光,赚得几分前途。而陈洪只因养了儿女就攀上了威风赫赫的亲家,也跟着就上了竿子,结果让趋炎附势的西门庆看中巴结,可以想见得出陈老先生的风光得意。不过,陈经济正式亮相还是在第十七回,而且和第一回那么牛气的定语相对照的是,真人露相时又忒不光彩。是家里出事,那位杨都督因出兵不利,延误国防,被科道官参论倒了,结果被拿下问罪,其门家亲族等俱照例发边卫充军。陈洪自知不妙,脱不了干系,便叫儿子陈经济同儿媳西门大姐带上些细软去找岳丈,暂时躲躲(“生一闻消息,举家惊惶,无处可投。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伙,暂借亲家府上寄寓。”书中陈洪托陈经济带给西门庆信中道。)陈经济那时才十六七岁,还没经历过这种惶恐,带着妻子赶夜路到了岳家。只要想想现在中国十七岁的男孩子,高中毕业上大学那种家长前后呵护的架势,就能想象出陈少爷的那一路狼狈了。而且他来的时候不但带着细软,还带了箱笼床帐家伙,那架势是要在岳家作长期寄居打算。见到西门庆,陈经济就磕头哭了起来,这就是陈经济乍露面时的小样儿。
  投靠岳丈的日子不会好过。一开始,西门庆就没顾什么亲情,“去打点县里声色”,也用的是陈洪带来的专款五百两银子,以为这回又像以往一样,凭借关系银钱活动,过了风头就平安无事了。哪知道县里传来的风声大不妙,这才真着急了,书中形容他此时“耳边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哪里去了”。因为自己家也会因与陈家这道姻亲关系受牵连,这才上了心派人花钱去活动打点。先用五百石白米买通蔡京的儿子蔡攸,经蔡攸指点,五百两银子打通了经办此案的礼部尚书李邦彦,把宣判书上西门庆一名换成一个杜撰的贾廉,这才逃脱了充军下场,虽然陈洪的名字同在判书上,他也不愿再费神了。而这个倒了霉的女婿不仅是个累赘,还是个祸根。西门庆曾对月娘说:“……女儿、女婿两个业障搬来咱家住着,平昔街邻恼咱得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睃,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写书的人高明,写到这里就暂不交代对陈经济的发落。下一回是十八回,写书人依旧不理不睬那对小夫妻,兀自在那里费番笔墨将西门庆遣家人来保和来旺二人如何在东京走后门钻营,如何保住西门大官人免了流放充军之苦;又款款交代放下心后西门庆如何为了李瓶儿大吃蒋竹山的醋,把一腔恶气往家里大小老婆发。不紧不慢绕了一大圈这才转回到这个小女婿身上――“却说西门庆,当晚在前边厢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把女婿陈经济安他在花园中,同贲四管工记账。”(第十八回《赂相府西门脱祸见娇娘经济销魂》)作者的不紧不慢实际上是代替西门庆表态,陈洪也罢,陈经济也罢,在西门庆心里没什么分量。
  那么陈经济这份工作地位如何呢?只看看被他换下的来招去干什么就知道了――来招离开园子后就去看门,可见这个看园子的活路不算什么特殊照顾。西门大姐毕竟还是这家小姐,所以这时可以白天在后面和月娘一起吃饭,晚上再回到给他们俩安排的前厢房睡。而陈经济就“每日只在花园管工,非呼唤不敢入中堂。饮食都是内里小厮拿出来吃”。看看,在这样百般禁忌都放得开的西门府上,这还是见外着呢,可见在西门庆这个寡情岳丈身边讨营生不是什么轻松事。
  不过这好赖也是安顿下来了。要搁着别人,想到爹在充军,老娘在家,稍稍平静了点就要回去看看吧,至少在外面再舒坦也不自在。可这厮偏偏是个没心没肝的行货,不管他亲爹亲娘死活,在这边就行起乐子,勾搭岳父的小老婆。想当初来投奔岳父时的眼泪都是为自己流的。另一方面,纵使这岳父再冷漠无情,好歹也还收留了自己,多少还有点恩,何况从人伦情理来讲,那些金莲一拨的角儿都还是岳父的枕边人、妻子的小妈。可他就硬是毫无顾忌,不分上下,岳丈的妾也罢,大丫头也罢,统统成了他的情人。书中形容他不久以后就和后院里那些女人“日近日亲,或吃茶吃饭,穿衣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同步忌惮”。小人就是这样可怕,没有情义牵挂,没有感怀之思,没有廉耻概念,没有人伦顾忌。岳丈在世他尚且如此大胆,西门庆一蹬腿,他更胆大妄为,索性连共过患难的妻子西门大姐也凌辱起来,生生逼得她上吊自尽。
  仅仅这样无耻残暴那还只是行藏凶恶。做小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还要具备一些品性,时髦的话叫综合素质。小人的综合素质一定不能少了能见风使舵,会溜须拍马,敢当面撒谎,能把良心做买卖。陈经济虽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却偏偏有看人说话行事的本事,只要能得到一点利或满足一点私欲,什么小心都愿意陪。第二十回里有这么一段:
  
  陈经济每日起早睡迟,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西门庆见了,喜欢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厅与他同桌而吃饭,说道:“姐夫,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就是你父亲在东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我若久后没出,这份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那经济说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西门庆见他说话儿聪明乖觉,越发满心欢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务,出入书谏礼帖,都教他写,但凡人客到,必请他席侧相陪;吃茶吃饭,一刻也少不了他。谁知这小伙儿绵里之针,肉里之刺……
  
  这一段为后来小人如何表演埋下伏笔,也算给看官提了个醒儿。
  尔后陈经济越来越大胆放肆地做小人,生活的起起伏伏都没有让他有过半点反省自责,反而更加无良无耻。他与书中其他那干帮闲蹭饭拆白的小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忘恩负义,忘得彻底,负得凶狠。收留他的岳父被他戴了绿帽,岳母被他告了官;共患难的发妻被他生生作践含屈死掉;帮衬他收拾与潘金莲偷情曝光后残局的舅父被他赶走;亲父尸骨未寒,他却宁愿先骗了寡母的钱走去娶女人,而置父亲的灵柩不顾;母亲因最后一点养命本钱被他拿去玩女人而被活活气死;日后他落拓做了叫花子,老者王宣可怜他出资让他做点营生,却被他屡屡骗钱;流离失所,他拜任道士做弟子,借此在道观中栖身,却“把任道士囊�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在勾栏中;把他当作姻亲而为他娶妻安家的李守备反成了引狼入室。
  坏人、恶人和小人有点不同,坏人可以费尽心机作恶,恶人可以冷血行凶,但坏人恶人都还会有亲情感动,小人不同,亲情恩义都对他没有意义,还专门要变着法利用人的善良施害于人,没有半点不安不忍。对坏人恶人,往往可以通过对其进行认知补缺或行为矫正而使其得到认知重建和行为重塑;但对小人,任何手段都不会奏效。
  我常常想,是什么因素让陈经济成了这么一个登峰造极的小人。
  他“自幼乖滑伶俐”(“这小伙儿,诗词歌赋,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也就是说好玩还会玩,那顶多是个问题少年罢了,而且他起初也在西门家园子里很认真过(“陈经济每日早起晚睡,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可见机灵聪明不见得就一定会导致人变成小人。大约十来年前,我受人所托,为小孩青春期问题的困惑与一个专门研究青少年心理的学者谈过几次,印象特深的是他说:一个人对人生价值观的认知是在十岁前形成的,今后一般都很难改变。他还说,青春期的叛逆是人生一个过程,是成熟的一个必经阶段,如果这个时期硬性压制会造成心理隐患。他还举例,说英国人似乎很保守,但恰恰英国对年轻人的放浪形骸是宽容度最高的,一旦进入职场或婚姻大门,这些少年轻狂孟浪就会收敛,举止俨然与主流和传统接轨同步了。他又拿日本做了个反面例子,解释了为什么日本的大男人、老男人喜欢援助交,并由此可以说明为什么很多出身贫寒的官员发迹后对钱财的贪敛程度显得不可思议,等等。
  我现在回想起这些话是因为写到了陈经济,正在捉摸他的小人人格形成成因。从书中可以推算出,陈经济来到西门家顶多十七十八岁,西门庆三十三岁死,陈经济以后又活了至少四年,在第九十九回被张胜杀时还不到二十七岁(“可怜经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十年里,一个怯生生来投靠的小男生便成了一个专拣软人欺负、只干下流勾当的混账小人。如果按照上面那位心理专家的说法,在他来到清河投奔西门前,他就已经有坏坯子了。但他不见得非要变成这么坏,他可以只是平庸、有点自私、有点色的普通男人。如果他来到西门家后,感受到真正的同情(西门不嫌弃他),被予以适当关怀(退一步说,西门庆把陈洪从充军流放名单中弄出来),得到点有启迪的教诲(岳父叫他风声小了就带媳妇回东京照顾娘亲),受到好的榜样熏陶(不被比他经历复杂多的莲呀梅呀的引诱教唆),受到及时惩戒和约束(不被允许再进后院)……他不会坏成这样。他来到一个环境,一个孵化人性中每一点恶之萌芽的环境,结果就使他成了这样。陈洪当年如果知道会这样,还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这里吗?
  “陈经济者,败茎之芰荷也。陈者,旧也,残也,败也。经,茎之别音。济,芰之别音。盖言芰荷之败者也。……至于陈洪,盖言残红。敬济与此中脱胎,岂非败茎之芰荷?”这是在第八十二回正文前张竹坡的点评。书中给陈经济安排的下场脱不了“因果报应”的俗套,其实小人的下场未见得这么差。恶人、坏人的结局一般不会好到哪里,这是可以肯定的,但小人就不同了。他们因为无良无耻而能及时攀附,找到寄生护佑的依靠;他们又因为无畏无行而能最大限度利用一切资源为自己谋到相对最大利益。所以,他们多半能逃过一切手段的制裁,倒是被他们害过的人往往会很惨――因为小人做起事来是阴毒极致的。
  但看到陈经济那样形状了,还是轻松地叹口气。小人陈经济,应该这样死才合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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