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哭泣


  我是在急诊内科看见他们的。
  回想那里的日夜,我鼻腔滚起汗液、尿溺、消毒水、方便面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过期冻肉融化了似的气味。我途经输液室和留观室,侧身挤过摆满临时病床的走廊,踮着脚避开面盆、尿壶、草纸、脏衣、行李箱、废弃的成人纸尿裤,便要看见那扇磨砂玻璃门。我推门,走进去。
  急诊内科十一张床铺。最靠里的六张,是“老慢衰”滞留病人,被家属抛弃在此,没钱,没证件。第七床的老冯,得急性脑梗而来,待了大半年。他的护工告诉我,冯家两个儿子算过账,药费病床费三千多,保险费与护工费相抵,远比养老院便宜。
  我的母亲在第八床。五天前,她吐血便血,被送来做全套检查。胃里破了个洞。她不肯手术:“检查浪费四万多,再要花钞票,让我死掉拉倒。”我依了她,让她止血、输血、打营养针。
  老冯的护工,是一对一“特护”。日薪照行情是一百,冯家给了一百二。她反倒不满:“冯家忒精怪,多给只零头,以为优待我。也不想想,市面上都是外地人,粗手粗脚,哪有李阿姨我服侍得贴肉。再讲了,人家都给护工租床的,为啥不给我租床。李阿姨我情愿要张床。天天睡躺椅,腰也断脱了。”她自称“李阿姨”,除了玩手机,便是说东家。冯家大儿子做老板,在联洋养了个女的。跟自家阿弟关系不好。两个媳妇打相打,衣裳扯碎了,奶都露出来。
  趁她出去小便,母亲捽了我手,悄声道:“我不要黄毛娘姨。”她把在医院门口纠缠病人的野路子护工,统称为“黄毛娘姨”。她们多将头发染枯卷碎,像有人统一规定她们发型似的。李阿姨最时髦,黄发底下,卧两道纹青了的细眉。她的两截头睡衣裤,面料缀有红黄小碎花,腰腹裹得一轮轮的。那小碎花的一轮轮的身影,复又踅进门来。我乜斜一眼,附耳对母亲说:“好,我们不要黄毛娘姨。”
  唯有受医生责问时,李阿姨才显露对东家的忠诚。她那带了本地口音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咣啷啷震荡:“急诊室费用忒贵,啥人没事体待在这里。冯家觉得脑梗容易复发,不要进出折腾,也是替你们医院着想,”被逼急了,说,“李阿姨我也寻不着冯家人,他们把工资直接转我卡里的,”又说,“讲句公道闲话,冯家是给医院交钞票的,边上不交钞票的老头老太,医院哪能不管。”
  每日亭午,护士长过来,逐床翻拨“不交钞票的老头老太”。他们个个还活着。她似乎失望了,白板一样的面孔,因臼齿紧咬而显得更为宽阔。她为他们准备午饭。几撮肉松,一碗淡粥。想到吃粥以后,他们会此起彼伏打铃,索人垫便盆、擦屁股,她便眉心微拱,鼻孔喷出气来。
  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是午餐时分来的。一病房的劣质豆油味,夹杂剩饭重温的馊热。怏怏不动的老人们略有活络。李阿姨先听见响动。她暂停剥食橘子,小眼睛往斜兜里一睃,继而缓慢地、坚定地,又送一瓣入口。护士长也听见了,捏调羹的手往回抽,拱了两只肩胛,朝门口扭过脖颈。
  我放下方便面,微欠起身,见一张推床被看客拥进来。床上仰了个残衣破裤的男孩。床后随了个脸色跟瓦楞纸似的女孩,一手扒住床沿,一手缩在袖口里。那袖子一径颤抖。
  护士将床推靠停当。女孩那只缩着的手,倏然探出来,钳住她。护士道:“医生跟你讲过几遍了,没办法的。邹医生是我们这里的顶级医生。还好拖不了很久,你守着吧。”她甩甩胳膊,没能甩脱女孩。
  母亲道:“小伙子喘成啥样啦,有出气,没进气,听得人难过呀。医生给个办法,让他死得舒服点。”女孩听到“死”字,喉咙里一哽。护士乜斜了眼道:“办法?你替他付钱,就有办法。”母亲鼓了嘴,鼻孔嗤气。护士掰掉女孩的手,轰开看热闹的,走了。
  我挪回屁股,重新端起方便面。辣汤上的浮油、肉红的火腿肠、食品防腐剂的安息香味道,忽都让我恶心。一个男孩正在面前死去,我居然还要进食。满耳都是他哗啦啦的呼吸声,像在从真空袋子里抽气,抽得喉结翻滚,胸腔瘪瘪起伏。他四肢不能自控地拨划,仿佛一只企图正过身来的甲虫。推床被震得挪移,轮子嗒嗒厮磨地面。
  护士说他不会拖很久,是指十分钟、半小时,还是一天两天?他得的什么怪毛病?神经毛病,血液毛病,还是鬼附身。世间百万种古怪毛病,千万种古怪死法,不到最后时刻,不晓得摊上哪种。我感觉有一根刺,挑弄我心头长不熟的脓疮。我想起中风猝死的父亲,自己的胆囊管结石,母亲吐在水槽的鲜血。还有一些念头,宛如阴影投入浊水。也许该让母亲做手术的,也许。
  护士长收拾了物什,出门,又折回来,将方木凳子踢到女孩身后,在她肩头摁一把。女孩膝盖咔啦响,整个人直僵僵坠在椅子上。
  李阿姨将橘子皮扔进脚边面盆,问老冯:“喝不喝水,不喝就算了。”给自己倒一杯,咕嘟嘟喝。老冯脑袋在低洼的枕头里辗转,眼睛睃视新来的年轻人,嘴巴用力咂动。嘴角两点唾沫星子,一潽一潽。李阿姨放下空水杯,在被套上擦擦手,顺势掐他一把:“做啥,嫉恨别人死得痛快是吧。真叫你自己去死,你又不肯了。”老冯道:“大宝小宝啥辰光来看我?”从被沿探出手,被李阿姨一掌打回去,“老头子有啥好看的,面孔长花吗。”老冯不动了。屋内煞静。
  男孩喘得青筋条条爆起。他拧着脖子,仿佛拧一管生锈的水龙头。女孩朝他俯过去。他举手。那手不受控制地颤动。他浑身猛一抽,稳住那手,往前探,触到她下巴。一触之下,复又发作。女孩胸腔里炸起一声哭,眼窝却是干的。
  我胸口堵了痰,头脑嗡嗡然,仿佛有苍蝇飞。我跟母亲说,出去吃碗面。拎了公文包,小跑出医院,过四五条马路,拐进一家小餐馆。我要了两碗面,一碗盖浇的,一碗光的。又要了特加饭老酒,燃一支烟。
  店门上的塑料帘条,被油烟熏黄了,覆一层黏腻。阳光逮着缝隙,一条条扎在地砖上。我回想那个男孩。他张嘴喘气的样子,牙齿内缩,颊颐凹陷,酷似一个老人。膝关节也像老人那样凸大起来,肋旁骨一根根的。
  他身形尚未长宽,估摸是我儿子的同龄人。我闷了口酒,拿出手机,翻到儿子姓名,注视良久,将手机推回桌上。五年前,儿子随了前妻去美國。此刻,他的世界还是黑夜。我想象黑夜中的他,摇摇摆摆走进客厅,把尿撒在烟灰缸里。那时他五岁。又想象他躲在厕所,窸窣不绝。我撞进去,开灯的刹那,看见他揉成团的短裤,和一卷备用草纸。那时他十四岁。“爸,求你别跟姆妈讲。”那是父子最亲近的时刻,我们拥有属于彼此的秘密。很快,那女人离开我,再不让我见儿子。狠心的女人,遭天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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