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喧闹的内海湾】

  节令渐渐回暖,“休渔”几乎整个冬季的内海湾,仿佛从酣眠中醒转,又开始喧闹了起来。每日潮水退净,老家人便卷高裤筒袖口,头扣草笠,手持工具,准备跟潮去劳动了。  内海湾裸露出大片大片滩涂,呈灰褐色,映照着阳光,闪烁点点喜悦的光斑。弯弯堤岸上,这时会有许多人在跑在笑,彼此远远答问:落海仔噢,落海仔哟!尾音拖得长长的,轻快、亲切,叫人禁不住心窝一阵麻麻热热,好势好势,该去落海仔啦!
  “落海仔”是本地话,翻译书面语叫“讨小海”,海边人的滩涂作业。我老家紧贴堤岸,大约三五步越过堤岸就下海了。旧历初三十八大潮头,狂涛拍岸,常常浪花飞溅到屋瓦上。这也就注定我和内海湾的相恋相依。这是一代一代老家人的生活的家园呀。
  下滩涂去“落海仔”,可干的小营生多着呢。种蛏苗啦,养牡蛎啦,抠沙虾啦;还有呢,扒滸苔、捡麦螺啦,戽沙鳋啦……即使你没半匹本事,就沙滩扫些招潮蟹,赶些猴仔鱼,捡些搁浅的水母,带回家喂鸡鸭,也可沤作庄稼肥料。壮汉们有的进城上班,有的驾船远航捕捞,落海仔绝大多数是女人和孩子。
  内海湾的喧闹,准定是城里人山里人罕见的,时常有外来人有的伫立堤岸上,有的倚住老榕树,手搭额头呆愣愣看了很久,他们很好奇,也很被诱惑。不过岸上岸下的心态大不同,落海仔挣得的是日子的温饱,而他们观赏的是风景。
  我从来就是劳作在内海湾的一个。更别说待到了暑假,放飞鸽群似的,我和小伙伴一齐扑入内海湾的怀抱,就再也不离开一步,几乎天天浑身泥浆,活脱脱一只小土猴;肩背被太阳烤脱了皮,信手搓一搓,一卷一卷地往下掉。我喜欢档次较上等点的项目,比如捉章鱼。
  捉章鱼主角是我姐姐,她先弄来大半卡篓小蟹小虾,掺些碎茶饼,倾入石臼捣得烂糊糊,透些井水搅匀,再装进小桶。下了湿漉漉的滩涂,她手拎小桶前头走,持把小芒帚沾饱桶里的水,挥舞着一路洒去。水珠纷纷扬扬,很像天空飘飞毛毛雨。这些饵料味道应该不错,章鱼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并且用不了多久,纷纷醉倒了,一只一只脑袋圆溜溜的,伸展菊花般的一圈吸足,爬得很慢很悠闲。捉章鱼不是独家专利权,各人喷水各有路线定位,我从没见过领土边界之类争端。
  下一步是去收成了,但且莫性急,章鱼一时半会解不了醉,要等只数来得差不多了,才将“醉汉”一个一个请走。我姐说,章鱼罕少上滩涂来,而在水底不亚于游泳健将,翻转灵活、泅得快极了,你一旦侵犯它,吸盘叮牢你的巴掌,丛集的长足,会缠得你难解难分。听说过吗?特大的章鱼吃人的都有。
  后来我从生物课堂上读到,章鱼是海洋生物最古老的一种,它的特异功能,是具有双套记忆系统,很聪明。我想,是不是因聪明而过于自信,丢弃警惕性,导致缺失攻击力和逃脱术?如此付出惨重代价,那就太令人遗憾了。但不管怎样,我们和章鱼打交道,能把章鱼撂倒,确切落实到手中的,仍是数量不多,不过我倒是长了不少见识。
  还有“叉鳗鱼”也很令人兴难忘。内海湾的鳗鱼背黑腹白,油亮亮腻乎乎的一尾,个头不大,力气很足,品质优秀贵重。平时一直潜伏泥潭底,想见一面极不容易。有个绰号“阿摆”的邻居,右脚跛,可跑滩涂跑很快,他身怀叉鳗鱼绝技,恐怕是生活需要,才迫使他练出来的。他对我很友好,乐意我粘住他看稀罕。
  瞧他“出征”的气势吧,后屁股头扎个细篾卡篓,薄薄垫层草屑或谷糠;左腰侧插把小铁铲,临时掘土戽水可用;最重要的是一根长铁杆,大体小指头粗细,上端安个木抓手,下端焊接三道叉,中间一叉朝内弯曲,是一把“铁鸡爪”了。趟积水塘、过烂泥坑,嘿嘿,给他当作拐杖也挺合适哩。
  好几次,阿摆警告我,内海湾鳗鱼是落海仔中最难对付的家伙。我想,为生命存活而抗争,原是动物的本能嘛。不知阿摆是不是这样认为?不知道。只听他说,想抓得鳗鱼,需有十足的信心,至少八九分的能耐。
  这话应是有一定道理,怪不得内海湾叉鳗鱼的人,我常见的就阿摆一个。据我观察,选准地点是大前提,那就是黑乎乎的烂泥坪,越能陷人越好。阿摆一摇一晃走呀走着,会突然站住不动了,立刻抽出小铁铲,以自己为圆心,在泥坪上清出直径一二米范围。
  下个步骤,悄悄地侦察追踪,长铁叉有节奏地朝深处戳着。阿摆那么肯定地操作,准是懂得识别鳗鱼的迹象,滑行痕迹啦,洞穴位置啦,匿藏标识啦。可任我问了又问,他嘴巴总是封锁得密密的。想想也是,说漏了嘴,守不住这块“饭碗”,跛脚人的腹肚可得结草绳咧。
  就这样,阿摆吭哧吭哧喘气,加快了搜捕速度。好啦,后面的技术操作,我可以分解了:先手按长铁杆顶端往下压,铁杆下端的两叉就将鳗鱼身子卡紧了,再转动一下,中间的弯叉横腰勾住鳗鱼。长铁杆一拔出来,阿摆迅猛地擒拿在手,黑鳗纠结成一团,拼老命扭绞,大有流血不流泪侠骨咧。
  每回我都会啪啪鼓掌朝阿摆欢呼,收获是劳动者的庆典嘛。他未必这么想,只见他将鳗鱼小心装入卡篓,轻下一口气,站在那里愣愣看着我。他胸间一定澎湃着激情,证实他的艰辛与甜蜜。
  对啦,该去找乌番了。乌番是条汉子,人生就粗壮,皮肤黝黑,似滩涂的大坨灰泥。乌番是村里捉蟳的头手。听上辈人说,他年少当儿曾给卖去南洋当劳工,后来有幸逃回唐山,专凭筑蟳屋捉红蟳为生。
  当海潮消蚀下去,他裤头上绑一束咸草,手执一支灰匙,肩横一把吊着卡篓的海锄,准时从堤上下来。小伙伴也准时哄上去,内海湾边沿,一粒大光头,尾随四五小光头,亮闪闪的一行,在潮湿的沙滩标下个省略号,看了让人有点滑稽的感觉。
  捉蟳不必下滩涂,仅在滩涂和堤岸交接地带,往半沙半泥地面挖两眼瓷碗大小的土穴,深浅以藏一只或两只红蟳为准,夯打得很结实,穴与穴中间串通,状如半边的花生壳。然后覆盖上薄瓦片,挥海锄掘了泥团堆上去,抹得平整严密,仅于洞穴前留个门户,方便红蟳出入。土堆隆突出地表,差不多隔十余步筑一个,宛如微型的一座座碉堡,内海湾的人称它为“蟳厝”,专门筑给红蟳居住的。
  顺堤岸过去大约六七里地吧,乌番把蟳厝数量划分两半,轮流四五天捉一次。看他捉红蟳,那真是有趣的表演呢。
  审察洞口,发现有堵上碎泥团,就表明内里有货了。乌番用灰匙撬开瓦片,受惊扰的红蟳蓬地擎起大螯,酷似带锯齿的两只大铁钳,迅捷地冲出土穴飞快突围了。我们哗地散开帮忙拦截,红蟳会吐了一大堆泡沫,将身子包裹伪装了,要不就是夹住你的手,大螯自动脱落而逃难了。你瞧它竖起两粒绿豆小眼,轮番使动八只曲脚,横身对峙着,准备作最后的斗争。
  说声“我来”,乌番蹲在红蟳面前,左手故意不停地挑逗,右手食指中指冷不防镇在红蟳背壳上,大拇指无名指左右配合,箝制红蟳并提离地面。乌番抽根咸草把两只大螯各缠几匝,再循壳盖边线绕一圈,打个死结,红蟳不得不放老实了,在卡篓里动着曲脚,自己挠痒痒。乌番重新修好蟳厝,待下回来收成。
  属海产的蟹蟳一类“无肠”族,自己不造洞穴,专门霸占别人的居所,绝不会前头的中计丢了命,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横行得可以。内海湾出来的红蟳,品种良好。可乌番捉蟳大半辈,日子仍穷困,四季八节总是穿短裤打赤脚。
  耕作季节主要在夏秋,内海湾是自由喧闹的沃土,有丰收的梦想,有温饱的向往,当然也有创造性的思索。老家人靠海吃海,巡鲎鱼啦、网籽鱼啦、赶花跳鱼什么的,各自把握一套本领。可惜我知道的不多,会干的更少。说是劳动,其实只一味贪玩,最值得夸口的不过是荣任个帮工。但我和内海湾的感情是久长的。“落海仔”是内海湾一轴动感的画幅,意趣盎然的镜头,从此占据我记忆的一大个页码。

推荐访问:海湾 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