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暴的洗礼 风暴洗礼

  稍具历史常识的人,大凡都会明白,刚过去的2011年,对中华民族来说,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记得很久前,有句话叫做“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一度当作时髦话,台上台下讲个没完,大伙儿听得耳朵都起老茧。只是现在大家都在一个劲地在向“钱”看,很少再有人去咀嚼回味。此一时彼一时也,来得快去得也快,是我们复杂国情中的鲜明标记之一。话说回来,活在当下的人们,如果老想着票子、房子、车子,不留神在记忆里清除了那段历史,那真可说是对民族先驱的背叛。百年前,一场蔚蓝色的雷霆风暴,席卷东方昏睡的大地,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啦一下刮走套在芸芸众生身上那件叫做“臣民”的外衣。从此,人们轻装上阵,踏上一条通往自由、民主之路。百年回眸的当儿,被世俗红尘弄得灰头土脸的人们,有点儿缓过神来,恍悟到往事并不如烟,站在被称作物质的喧嚣闹市,遥望亘古不变的苍穹,思绪如乱云飞渡,飘落到仍可触摸感知的往昔岁月。于是,一大批杀身成仁的壮士,再次从历史的尘埃中走出来,一个个站到世人面前,神色从容,目光坚定,眉宇间透出一股久违了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气质。瞧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历史影像,翻看一页页发黄发脆的断简残章,可以想象,那场惊天风暴乍起之时,一时间多少血雨腥风蔽日遮天。真实的历史场景之残酷与惨烈,非蝇营狗苟之辈能直面,恐怕连鬼神见了都要流下泪来。莫要说先烈们如何抛头颅、洒热血,只消读读一位名叫林觉民的南国年轻书生,明知攻打两广总督府有去难回,慷慨赴死前草草留下的一封《与妻书》,就会被纯得没一丝儿杂质的革命情怀所震撼,明白啥叫夫妻情爱,啥叫人间大爱。
  时光回到1909年,一个似乎再寻常不过的年份。江南古城绍兴的平头百姓,不会觉得这年与往年有何不同。唯一的感觉,似乎这年夏天异常闷热,溽暑难耐。毒日整日徘徊在屋顶,烤得地面滚烫,热气蒸腾,让人热得喘不过气儿来。家住城南一带的老人,趁清晨或傍晚稍凉爽些,摇着芭蕉扇慢悠悠踱在东昌坊口青石板街道,或者东昌坊口附近的小街弄堂,会瞧见一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面孔。那人约莫三十左右光景,身材矮小,有时身穿非常抢眼的洋服,有时又换成一袭普通的羽纱长衫,走起路来身板笔直,目不斜视。三五回照面后,记性好一点的老人或许会记起来,哦,天呐,他不就是周家新台门里的长房长孙,在东洋留学的周树人嘛!
  鲁迅从南京矿务铁路学堂毕业后,被选派赴日留学。刚到异国那会儿,他热情很高,满脑子科学救国的念头,没料想,在东京遇到一帮从国内流亡来的反清志士,受民主革命思潮激荡,产生了许多新的想法。留学后期,他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心态,放弃学了两年的医学专业,从仙台跑到东京,一天到晚不停地翻译与写作,沉迷在理想中的文学世界。他希望通过文艺启迪民智,唤醒同胞麻木的灵魂。对他的弃医从文,很少有人理解,志同道合者没几个,其中包括1906年到日本留学的二弟周作人。他像着了魔似的,致力推介俄国、东欧被压迫的弱小民族的文学,到处搜寻俄国安特莱夫、波兰显克微支、捷克符尔赫列支奇、匈牙利裴多菲等人的作品,与周作人合作编译了《域外小说集》,自费出版。他后来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回忆说:“我也并没有要将小说抬进‘文苑’里的意思,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别是被压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的。”可惜,阳光没照进梦想。1909年暮春,他在文学道路上步履蹒跚之际,突然收到母亲一封接一封来信,催他尽快回国,找份工作补贴家用。他清楚,若不是出于无奈,向来希望他学有所成的母亲,决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度过了几个难眠之夜,来自遥远故乡母亲的呼唤,一遍遍响在耳边。瞧瞧身边,与自己差不多同时赴日的浙江籍留学生,一个个先后回国,剩下没几个了。现实是如此窘迫,梦想又是那样遥不可及。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他别无选择,再次体现出理性的一面。多年之后,他在《鲁迅自传》中回忆说:“再到东京,和几个朋友立了些小计画,但都陆续失败了。我又想往德国去,也失败了。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这时我是二十九岁。”
  八年的留学生涯,说来有点儿长。离家时风华正茂的莘莘学子,踏上回乡之路已近而立之年。异国的岁月风霜,在鲁迅身上留下许多印记,最明显的,莫过于他唇上蓄起一撮八字胡须,还有头上那条假辫。他在上海下船后,不得不像其他留学生一样,找到一位专做假辫的师傅,化四个大洋,定做了一条假辫。他不敢想象,头上没了辫子,乡人眼里会射出怎样异样的目光?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上海师傅手艺不错,假辫子几可乱真,但还是被精明的乡人瞧出破绽,像看西洋镜一样,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走在街上,总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盯在后背,像蚂蚁一样蠕动。
  从繁华的东京乍回闭塞的绍兴,他很不适应,两地巨大的反差,使他涌起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周家新台门不复当年,屋檐杂草丛生,房间晦暗沉闷,天井肮脏杂乱,处处颓败景象,令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在家话儿不多,一天到晚翻弄几本从日本带回的书籍。别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啥,当然更不会知道域外世界在他心里激起多少涟漪。古城闭塞落后的文化氛围,还有那场有名无实的苦涩婚姻,使他感受不到家乡与家的温暖,反而时时有一种莫名的压抑,觉得思想被囚禁,仿佛身上的热血也在一点点地凝固。许多时候,他呆呆地站在周家新台门天井里,望着头顶上逼仄的天空,呼吸从一间间老屋散出的陈腐气息,感到如果再这样呆下去,自己非疯掉不可。在那个异常闷热的夏季,最令他痛苦的,莫过于一颗不羁的灵魂无处栖息。
  好在令人难捱的日子不长,前后不过个把月。某日,一丝秋风悄悄钻进周家新台门老屋朝北的木格窗棂。鲁迅敏感地捕捉到了,那是他苦苦期盼的风信。刹那间,他那张终日乌云密布的脸上,终于绽开灿烂的笑容。他简单地收拾一下,忙不迭地辞别家人,兴冲冲地赶到省城杭州,走进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开启人生中的职业生涯。
  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前身是全浙读书人十年寒窗后一试身手的场所——省城贡院,大门两侧有副对联:“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为曾任浙江学政与巡抚的一代文宗阮元所撰。如今贡院经过改建,成为浙江省最高学府,学制基本上仿照日本高等师范学校。学堂监督(校长)是沈钧儒先生,日本东京法政大学毕业,学问非常了得,后来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硕儒。1936年鲁迅在上海逝世,下葬万国公墓,棺木上覆盖一面白底黑字的锦旗,上书“民族魂”三字即出自沈钧儒之手。负责学堂教学业务的监学(教务长)不是别人,正是先期回国的同乡好友许寿裳。教师们大都非常年轻,朝气蓬勃,其中夏丏尊、经亨颐、朱希祖、张宗祥等不少人,均有日本留学背景,骨子里深受西方科学、民主思想浸润,留学时就加入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后来均成为现代人文领域的佼佼者。大伙儿留日时互有往来,志趣相投,如今同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教书,别提有多开心。   鲁迅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主讲化学、生理卫生学课程,同时兼任学校聘请的日籍教师动物学、植物学课的翻译。他的教职是好友许寿裳推荐的,他很感激,讲课、翻译非常卖力。当时学校新教材匮乏,教员有自个儿动手编写的习惯,他结合在南京和日本仙台学过的化学、生物、医学等知识,编写了《人生象斅》、《生理实验术要略》等教材。其中,《人生象斅》是一部生理学讲义,长达十一万字;《生理实验术要略》后经修订,发表在浙江省教育会主办的《教育周报》上。
  不过,鲁迅最感兴趣的还是植物学课程。他从小养成的对植物的兴趣,一点没减。他兴致勃勃地带学生到孤山、葛岭、北高峰等野外考察,采集植物标本,以至到后来,他寝室里堆满各种各样的植物标本,差不多可开个植物标本展览。他对植物学的精通,师生有口皆碑。据有关当事者回忆,有一回,他与日籍教师铃木带学生到野外采集植物标本,路过一小山坡,一株开着小黄花的花草在风中摇曳,吸引了众人眼球。学生们非常好奇,问这叫啥植物。铃木瞧了一眼,随口说道,一枝黄花。学生们哄然大笑,没想一向严谨的日本教师也会糊弄大家。鲁迅笑着说,莫要以为铃木先生随口说说,这株植物学名确实叫一枝黄花,属菊科,如若不信,你们可去查辞典。学生们满腹狐疑,回校后搬出植物大辞典一查,果然丝毫不差,不由对两位教师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乐融融的美好时光,显得那样短暂。冬天来临,校长沈钧儒先生被选派为浙江省咨议局副议长,那是个类似于地方议会性质的机构。上头另派了一位继任者,是浙江教育总会会长,名叫夏震武。此人研究理学出身,热衷倡导儒家礼法,自恃甚高,根本不把一般人放在眼里。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上任头一天,就摆出一副虔诚信徒的模样,要求全体教师跟他去“谒圣”,也就是谒拜孔夫子牌位。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好歹也是一所新式学校,教师们大都留过洋,见过世面,如此荒唐之举,当然遭到大伙儿的抵制,教务长许寿裳带头表示拒绝。夏震武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老大不快,非但不肯学孔老夫子礼贤下士,反而大摆臭架子,借用清朝官场上那套“庭参”礼节,要求教师按照各自的品级全副顶戴,到学校礼堂向他跪拜。消息传出,教师们一片哗然,群情激愤,这都啥时候了,居然还兴这套?许寿裳、鲁迅等不少年轻教师辫子都剪了,有的还穿上了西服,谁还会去穿戴什么官服官帽。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无可避免,夏震武大骂许寿裳“离经叛道,非圣侮法”,许寿裳则回敬他“理学欺人,大言诬实”。双方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一时相持不下。
  鲁迅与许寿裳、张宗祥等二十多位教师,正当血气方刚之年,见新校长如此冥顽不化,横蛮无理,怎甘就此罢休,先是相继罢教,以示抗议,后来干脆来了个集体大辞职,搬出学校,住到校外的湖州会馆。那会儿,新旧文化的搏弈多直接体现在文化教育界,倍受世人关注。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年轻教师掀起的风潮,立马在省内外引起轩然大波。教育界有识之士纷纷给予支持,京沪报刊也群起声援。夏震武仗着省教育总会会长身份不肯认输,多次扬言,兄弟不敢放松,兄弟坚持到底,后经不住社会舆论的强大压力,实在没辙,只好留下一篇《留别两浙父老书》,乖乖地卷起铺盖走人。浙江是混不下去了,他只好跑到北京,在京师大学堂谋了个差使。
  在这场轰动一时的风潮中,鲁迅始终冲在前面,锋芒毕露,被夏震武的拥趸称为“拼命三郎”。他回敬给夏震武一个绰号:“夏木瓜”。木瓜是杭州方言,意思是说木头木脑,顽固不化。大伙儿听了纷纷叫好,遂将此次风潮称为“木瓜之役”。夏震武败下阵去,大伙儿别提有多开心,在湖州会馆摆了几桌酒宴,推杯换盏,庆贺胜利。酒足饭饱后,大伙儿意犹未尽,跑到会馆的庭院里,齐刷刷地站成三排,拍了一张合影留作纪念。照片上的鲁迅,西装敞怀,短发直竖,颇显英武之气。
  许寿裳为人忠厚老实,他听到校内外一些风言风语,说他鼓动教师与新校长过不去,目的在于觊觎校长职位。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凉了一大截,唯恐遭到不明真相者的误解,风潮过去后,立马书生气十足地辞去教务长之职,表示清白。他没回绍兴,跑到北京投靠兄长许铭伯,后通过东西洋留学生考试,在京师译学馆谋了个职位。鲁迅眼睁睁看着好朋友离去,不免有些落寞,生出几多惆怅。学校又来了新校长,是个御史出身的官吏,架子很大,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万没料到结果会这样,思前想后,觉得好朋友走了,自己再待下去也没啥大意思。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年夏天学年结束,他一纸辞呈递上去,头也不回地离开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回到绍兴。
  以鲁迅留学生的身份,在绍兴城里找份差使养家糊口,一点不成问题。清政府有明文规定,凡公费留学者,回国后须先从事教育满五年,方可从事其他职业。当时各地办学之风盛行,旧式私塾日渐凋敝,新式学校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留学生成为稀缺人才。他几乎没费啥劲,应聘于绍兴府中学堂,担任监学(教务长),同时兼任博物学教员。绍兴府中学堂前身为绍郡中西学堂,由绍兴开明士绅徐树兰创办,是绍兴府最高学府。
  那会儿,正处于辛亥革命前夜,山雨欲来风满楼,各地反清革命暗流汹涌,某地革命党人举义,某朝廷大员遭暗杀等消息,时有所闻。绍兴府中学堂一些年轻学生,受反清革命浪潮的激荡,禁不住热血沸腾,打算剪掉头上象征种族歧视的辫子。鲁迅听说后,非常着急,苦口婆心地劝学生没这必要,莫要逞一时之能,作无谓的牺牲。诚如他后来在《病后杂谈之余》中说:“这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头,这才种定了的。”学生们年轻气盛,哪里听得进去,齐刷刷地将辫子剪掉了。果然不出他所料,府中学生剪辫举动,立马在绍兴城里掀起轩然大波,引起政府当局高度警觉。绍兴另有学校学生仿照,结果马上被开除学籍。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他触动很深。他采取许多补救措施,想方设法为学生开脱,大事化小,如劝学生戴上帽子,巧妙地阻止了政府当局和守旧势力对学生的迫害。风波平息后,他对学生说,不仅要敢于斗争,而且要善于斗争,讲究斗争策略。他后来在《病后杂谈之余》中说:“我回中国的第一年在杭州做教员,还可以穿了洋服算是洋鬼子;第二年回到故乡绍兴中学去做学监,却连洋服也不行了,因为有许多人是认识我的,所以不管如何装束,总不失为‘里通外国’的人,于是我所受的无辫之灾,以在故乡为第一。尤其应该小心的是满洲人的绍兴知府的眼睛,他每到学校来,总喜欢注视我的短头发,和我多说话。”   南北地域的差异,导致南人北人截然不同的个性气质。在多数人印象中,北方人脾气刚烈,南方人性格柔弱。奇怪的是,在清初清末的反清排满乃至辛亥革命的历史画卷中,多有南人的英武身影闪现。谁会料到,钱塘江南岸的小小绍兴城,竟会成为反清革命团体光复会的大本营。1904年光复会成立,提出“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政治纲领,将暗杀和暴动当作革命的主要手段,绍兴先贤蔡元培先生出任会长。1907年夏天,卧底清营的绍兴人徐锡麟,以安庆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的身份仓卒举义,在学校毕业典礼上当场刺杀安徽巡抚恩铭,被俘后壮烈捐躯。同年秋天,“鉴湖女侠”秋瑾在绍兴大通师范学堂因策应皖浙起义,事泄被捕,留下绝命辞“秋风秋雨愁煞人”,就义于绍兴城内轩亭口。徐锡麟、秋瑾及后来死于非命的光复会创始人之一陶成章,成为越地近代史上“鉴湖三杰”。先驱者的刚烈禀性,常使鲁迅联想起春秋时期坚忍不拔、报仇雪耻的越国先人。他府中学堂教书时,职责在身,夜间要巡视学生宿舍,同时不想面对苦涩婚姻,很少回家。他在办公室里搭了一张床,晚上大多睡在那里。黑夜降临,校园由喧闹渐入安谧,他独坐窗前,青灯黄卷,将思绪放飞到越地历史的天空,巡游在被时光遮蔽的古代文化中。他以《太平御览》、《北堂书钞》、《太平寰宇记》等唐宋类书及《会稽土地记》、《会稽记》、《会稽地志》等地方志为底本,辑录了八部有关古代会稽郡的史传地志佚文,后印行时定名为《会稽郡故书杂集》。他在序言中写道:“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而远于京夏,厥美弗彰”,“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
  1911年春天,鲁迅去了趟日本,不为别的,只为将在日本读书的二弟周作人带回绍兴。周作人留学日本期间,受到房东一家体贴入微的照顾,尤为日本女子特有的温存气质所感染,后来竟恋上了房东的女儿,一位名叫羽太信子的姑娘。两情相悦,缱绻难离。鲁瑞在长子鲁迅身上饱尝包办婚姻的苦果,对二儿子这段跨国恋情不敢再多说什么,加上鞭长莫及,只好听之任之。谁知周作人婚后一方面沉迷于日本文化,另一方面陶醉在幸福的小日子里,乐不思蜀。周作人夫妻俩的生活费用,包括岳父家的多项支出,全靠绍兴家里接济。鲁迅工资菲薄,既要赡养母亲,又要照顾二弟三弟,有点难以为继。他实在没办法,写信催周作人回国,但没起到一点效果,只好亲自跑一趟。周作人没想到大哥会突然找上门来,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他深知大哥脾气,若话不投机,说不准会饱尝一顿老拳,于是一声不吭,跟着大哥,乖乖地带着日本媳妇回到绍兴。周作人性情平和,向来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回绍后关起门来做学问,从事地方教育,同时承担起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职责。
  周家三兄弟别离多年后终于团聚,生活同在一个屋檐下,兄弟怡怡,本是人生一大乐事,可鲁迅并没表现出特别开心。杭州教书,他有所追求,也比较开心,重返绍兴,则出于无奈。在故乡,他几乎找不到一个真正的知音。早年家庭变故带来的阴霾,至今飘荡在心头,苦涩的个人婚姻生活,只能默默承受,学校同事间或明或暗的争斗,街坊邻里为一点鸡毛蒜皮纠缠不休,更加深他对人性中灰暗一面的认识。他想到生命在这样平庸的日子里慢慢消逝,总是心犹不甘。
  这一时期,鲁迅不断写信给远在北京的好友许寿裳,反复诉说自己在家乡的困境与困惑,流露出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与失望:“越校甚不易治,人人心中存一界域”、“中学事难财绌,子英方力辞,仆亦决拟不就,而家食既难,它处又无可设法,京华人才多于鲫鱼,自不可入”。他在多封信中,希望许寿裳能在京城为自己谋个差使:“在它处得一地位,虽远无害,有机会时,尚希代为图之”。在他看来,绍兴这方水土,决不是理想的栖息之地,外面的世界,应该有更多的精彩画图。他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处有可容足者不?仆不愿居越中也,留以年杪为度”,“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当较美善乎?”或许在这时候,他的离绍之意,像一棵生命力异常顽强的种子,在心田勃勃生长。
  鲁迅给许寿裳写信,一封又一封,异常频繁。他将对好友的倾诉,当作生活中最有意义的头等事。他深信朋友不会令他失望,定会带来好消息。不过,他还没等到好友任何实质性的音讯,却先听到了辛亥革命的枪声。1911年冬天,武昌城头猝然响起的枪炮声,将古老国度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一下子推到了悬崖边上。南方各省革命党人纷纷起义,革命之火顿成呈燎原之势。没多久,革命党人几乎没费吹灰之力,攻占浙江省会城市杭州,宣告成立浙江省军政府。不期而至的革命,像黑夜里的一道闪电,令他看到新生活的希望。那是他在日本留学时迷恋、向往的新生。他原以为革命会是个漫长的过程,没想到来得如此迅捷。
  革命打破了鲁迅眼中死气沉沉的生活,仿佛给他注入一针精神兴奋剂,令他感到活力倍增。省城杭州光复的消息传到绍兴,百姓争相传说。绍兴有个进步文学团体,名叫“越社”,召集在绍的同盟会、光复会会员和一批开明士绅,在城中心开元寺集会,庆祝杭州光复。他留日时就加入了光复会,可说是位名副其实的老会员,当然在邀请之列。他拉着三弟周建人欣欣然跑去参加集会,没想到被推举为大会主席。他也不推辞,登台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分析当前革命形势,很有远见地提出在普通百姓中进行革命宣传的重要性。
  革命总是叫人热血沸腾,不过革命过程总非一帆风顺,有时显得波谲云诡。据有关资料记载,庆祝大会后某日,绍兴街头突然显得异常冷清,不少店铺关门,行人神色仓皇。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整个城里都在传说,有小股败退的清兵将要渡江洗劫绍兴。那会儿,绍兴城里还没革命军入驻。百姓人心惶惶,不少人打算弃家出城。鲁迅听说后,凭直觉认定这是不怀好意之徒放出的谣言,唯恐天下不乱。他急忙赶到府中学堂,将学生召集起来,成立武装演说队,上街辟谣,稳定人心。出发前有学生问,路上万一有人捣乱咋办?他反问道,你手上的指挥刀是吃素的吗?那是学校操练时用的指挥刀,刀口虽未开封,但打在身上也着实够受。学生武装演说队敲锣打鼓,吹奏军号,穿行在古城大街小巷,分发传单,张贴标语,振臂高呼“革命胜利万岁”、“中国万岁”。此举立刻奏效,人心重新安定,街上店铺又开张营业。   孰料几天后,绍兴出现极富戏剧性的一幕:绍兴城被“光复”了。人们一夜醒来,惊奇地发现,绍兴府衙门口那块招牌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绍兴军政分府”。百姓们十分惊奇,议论纷纷。鲁迅有位叫范爱农的留日同学,是光复会会员,兴冲冲地从绍兴乡下跑上来探个究竟。鲁迅拉着他到街上一转,果然见到满大街白色的光复旗帜。面对此番奇异景象,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骗人把戏。绍兴一些旧吏劣绅,像玩杂耍一样,将辫子盘在头顶,摇身一变,自诩为“革命党”。他后来在《范爱农》一文回忆道:“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白旗。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钱店掌柜是军械司长……”不消说,这是个草草拼凑起来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军政分府”。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个假冒伪劣的“绍兴军政分府”,还煞有介事地发布《通告》,张贴在城内大街小巷:“因吾浙从此还我汉族,非常幸福,同深庆贺。凡我人民务必各安生业,切弗自扰。”乍看之下,还蛮像回事。他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恶心得要死。投机钻营者的种种伎俩,使他不由陷入沉思,意识到这场革命的艰巨性与复杂性。他后来通过各种文体,反思这场伟大的民主革命,多缘自辛亥年前后在家乡的观察与感受。
  1911年11月10日,革命党人王金发率领的革命军终于开进绍兴。那是个月明之夜,鲁迅与三弟周建人、朋友范爱农等人,带领绍兴府中学堂学生,与众多百姓一起,跑到五云门船埠头,打着灯笼,高举标语,迎接革命军进城。王金发的大名在浙东一带响当当,几乎无人不晓。此人性情豪爽,骁勇善战,早年倡办团练,多次领导农民暴动,与秋瑾先烈是光复会的战友,同在绍兴光复会据点大通学堂谋事。他自任绍兴军政分府都督,大批起用革命党人和开明士绅。他考虑到鲁迅在绍兴教育界的影响,委任鲁迅为绍兴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同时任命范爱农为学校监学(教务长)。鲁迅十分欣然,拿了委任状和二百大洋办学经费,与朋友双双走马上任。
  山会初级师范学堂为当时山阴、会稽两县唯一一所师范学校,教职员近三十人,分简易、完全两科,学制两年,以培养小学教员为主。鲁迅到校履职没多久,中华民国成立,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山会初级师范学堂有位叫孙福源的学生,有感而发,写了一篇庆祝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和改用阳历纪年的作文。鲁迅大为欣赏,在作文簿上写下“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八字批语。孙福源后改名孙伏园,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北京从事报纸编辑,与鲁迅关系密切。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传》,即应孙伏园之约在《晨报副刊》连载。孙伏园主编过《晨报副刊》、《京报副刊》、《国民公报》副刊及《中央日报》副刊等,在文化界影响很大,被时人称为“副刊大王”。
  王金发毕竟是位草莽英雄,政治见识与那些读书出身的革命党人颇有距离。他刚主政绍兴那会儿,还比较像样,采取了一些革命措施,如公祭秋瑾等英烈、废除苛捐杂税、没收劣绅家产等,百姓拍手叫好。革命的灼热火焰,一度让不少旧吏劣绅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可他由于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对封建黑恶势力没穷追猛打,连当年捕杀秋瑾烈士的元凶也没惩办,收了笔钱财就放人,说是“咸与维新”、“不念旧恶”。没多久,他又抛弃革命原则,与一帮土豪劣绅和前清官吏拉拉扯扯,打得火热,穿了同一条裤子。王金发的部下,大多出身穷苦人家,进城之初较守规矩,穿布衣军服和草鞋,打土布绑腿,不到一个月,随着刀枪入库,一个个都换上了皮袍子,差不多变成散兵游勇,整天在街上游来荡去,嫖妓宿娼,敲诈勒索,什么事都干得出,与土匪强盗没啥两样。王金发身为都督,睁一眼闭一眼。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大享清福。革命洪流中泥沙俱下,一点也不奇怪。鲁迅后来在《这个与那个》一文中回忆道:“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城,来了一个都督。他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尝‘读经’(?),但倒是还算顾大局,听舆论的,可是自绅士以至于庶民,又用了祖传的捧法群起而捧之了。这个拜会,那个恭维,今天送衣料,明天送翅席,捧得连他自己也忘其所以,结果是渐渐变成老官僚一样,动手刮地皮。”
  鲁迅没想到王金发变化这样快,感到十分惋惜与痛心。他对革命后的家乡现状很失望,革命赶跑了皇帝,终结了封建帝制,照理眼前应是一片朗朗乾坤,可为何看到的景象依旧如故。革命给他带来新希望,却没让他看到新气象。他想了几天,涌起一股创作的冲动,写下平生第一篇小说《怀旧》。这是一篇文言文小说。小说以一名私塾学童的视角,描绘了一幅革命风暴来袭前夜,某乡村的世态万象与人情百态,刻画了土豪劣绅面临革命惶惶不可终日的丑态,剖析了面对革命风暴见风使舵、投机钻营者的心理,较隐晦地道出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他起了个笔名“周逴”,将小说投寄给上海商务印书馆旗下的《小说月报》杂志。小说得到杂志主编恽铁憔的青睐,刊发在《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编辑在文末点评道:“实处可致力,空处不能致力,然初步不误,灵机人所固有,非难事也。曾见青年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无有是处,亟宜以此等文字药之。”
  绍兴人文渊薮,哪怕在革命风雷激荡之际,也不失文化底色。绍兴军政分府成立后没多少日子,“越社”一帮年轻人想到办一张报纸,用舆论监督政府。他们跑到学校找鲁迅商量,请他做报纸的发起人。他二话没说,爽快地答应,出任报纸名誉总编辑。1912年元旦那天,《全浙公报》刊载《〈越铎日报〉出版布告》,开宗明义:“本报专以监督行政,促进共和,鼓吹军国精神,提倡实业教育为宗旨。”两天后,《越铎日报》在绍兴大善寺内正式创刊。“越”是绍兴古称,“铎”意喻警钟,其意不言自明。鲁迅找回日本留学时痴迷文学的那股劲头,十分投入。他的名誉总编辑有名有实,不像当下名目繁多的名誉之职,只挂名不做事。他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发刊词《〈越铎〉出世辞》,用笔名“黄棘”发表在《越铎日报》创刊号上:“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从精神层面推动社会进步,是他留学日本时抱定的理想。
  《越铎日报》创刊那天起,旗帜鲜明,烙上会稽山岩石一般坚硬的印记,颇多折射出越地先人坚硬气质的遗存。可惜,越人敢做敢为的秉性,惊鸿一瞥,现只成为人们心仪的传说。《越铎日报》对王金发及其绍兴军政分府的种种错误行径进行抨击,一点也不留情面。鲁迅后来在《范爱农》一文中回忆说:“开首便骂军政府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都督,都督的亲戚、同乡、姨太太……”身为名誉总编辑,他更是身体力行,用各种笔名,写了不少痛快淋漓的时评。他在《军界痛言》一文中,劈头盖脸大骂王金发士兵的种种劣迹:“军人之资格所以最高尚者,以其有破敌保国之责任也。是故尝胆卧薪,枕戈待旦,军人之自诫当何如!马革裹尸,斩将搴旗,军人之自期当何如!今也吾绍之军人,其自待为何如乎?成群闲游者有之,互相斗殴者有之,宿娼寻欢者有之,捉赌私罚者有之。身膺军国民之重任,而演无聊赖之恶剧,其因纪律不肃训练不善之故乎?抑以莽奴根性教诲难施之故乎?以此资格而充北伐,吾为中华民国前途危!”文字犀利,视角精准,点中了王金发的要穴。   王金发毕竟是绍兴最高军政长官,怎能任由一帮书生嬉笑怒骂,又气又恼,终于沉不住气,露出“山大王”的本来面目。他让手下放出空气,说要派人用手枪打死鲁迅。鲁迅母亲非常害怕,心想现在没了王法,那一班兵痞子啥事干不出来。她劝鲁迅躲在家里,不要再去抛头露面。鲁迅心里自然清楚,别看王金发叫得凶,总不至于将枪口对准自己人。他后来在《范爱农》一文中回忆说:“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都督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手枪来打死你们了。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他像啥事也没发生一样,去学校,去报社,上课,写作,编校,该干啥还干啥。哪怕深夜一个人走在街头,他也不觉得害怕,手提的灯笼上映出一个“周”字。王金发见吓唬不行,立马又使出软的一手,假惺惺给《越铎日报》社送去五百大洋。报社的年轻编辑一时没想那么多,居然收下了。他得知消息,气不打一处来。都说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软,往后还怎么开展舆论监督?
  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经费捉襟见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实在没法,只好例行公事,向军政分府申请。他不想直接与都督大人照面,写了一封信,派一位教员前去催讨。想不到,王金发的回答颇具“绿林大哥”风范,人家都把钱送到老子这儿,他倒好,反倒向老子来要钱。话儿传到鲁迅耳里,那郁闷可想而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在这样的军政分府管辖下,还谈啥理想,啥作为呢?他一气之下,辞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校长职务。他明白,这不过是迟早的事。
  鲁迅被民主革命激发出的巨大热情,如潮水般退去之后,对新生活的希望之火,骤然熄灭。这一回,家乡带给他的,又是不愉快的记忆。想当年日本留学,激扬文字,踌躇满志,期盼社会大变革;谁料革命后,自己竟落到如此地步。他四顾茫然,前途迷离,不知该往哪里去。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江南一隅的小城,决非自己施展抱负之地。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诅咒说:“近读史数册,见会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叹!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
  众多史料表明,许寿裳确为鲁迅的一颗“福星”。鲁迅人生历程的许多关键节点上,都有许寿裳儒雅的身影相伴左右。中华民国元年早春,正当鲁迅心中苦水成河,无处宣泄之际,意外收到好友许寿裳的来信。这封寄自南京的信件,将从此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许寿裳在信中明白无疑地告诉鲁迅,他在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参与筹建部务,教育总长是同乡蔡元培先生;他已向蔡先生推荐鲁迅,得到首肯;如没啥紧要事,望赶快处理完手头事务,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报到。面对这份友情、乡情和恩情,鲁迅感慨万端。他立马写了一份《周豫才告白》,在1912年2月下旬的《越铎日报》上连登六日:“仆已辞去山会师范学校校长,校内诸事业于本月十三日由学务科派科员朱君幼溪至校交代清楚。凡关于该校事务,以后均希向民中署学务科接洽,仆不更负责任。此白。”他站在故乡阴晦的天空下,遥望远方厚厚云层尽头那一线光亮,想到那里有他的挚友与前辈,事业与理想,不由升起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纵观鲁迅的人生轨迹,从绍兴起步,早年赴南京、日本,中年往北京,厦门、广州小住,晚年落脚上海。这一路走去,曲折坎坷自不必说,风雨交集也不在话下,留给人印象最鲜明的,莫过于他总像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不停地行走在这个城市与那个城市之间,无论何时何地,旅途中似乎携带了诸多不确定的因子。辛亥革命的暴风骤雨稍稍停歇后,他怀着对光复后的故乡极度失望的心境,再次独自离乡北上,对他后来逼近人生旅途上的终极目标,意义不可小觑。曾有不少好事者,作过这样的假设,假如鲁迅没好友许寿裳先生的引荐,前辈蔡元培先生的接纳,仍窝在绍兴南街那个山会初级师范学校教书,当他的校长,那么,他还有可能成为现在意义上的鲁迅么?历史的厚重,在于不能假设,不能复制,不能印证,因此常让人心怀敬畏。不过,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这一回,鲁迅不但走出了地理意义上的绍兴,而且同时也远离了文化意义上的故乡。遥远的北方,寥廓的天空下,注定有他的梦想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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