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草堂]草堂

  我见到白居易草堂的时候,已是公元2009年一个夏天的午后。太阳在头顶照耀,草堂正安卧在阳光之中,翻晒它的往昔。在草堂的身后,秀逸幽美的香炉峰似乎以一千年的静默清绝,一声唤远就能将此岸的人呼往彼岸。
  白居易草堂的静寂出乎我的想象。偌大一个山野院落,亭前廊下,屋后檐前,就我和同行小黄两个人走走停停。虽然草堂的重建恢复工作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但毕竟残卧山野,交通不便,离景区很远。来庐山游览凭吊的人也只到花径公园那样公众化程度很高的场所去走走,很少有人记起这山野院落中曾有过一座草堂与白居易的生命息息相关。草堂今天的重建者似乎在以一种怀古和朝圣的悲壮情怀,在惨淡经营和坚守着这么一座院落。
  但这种静寂似乎没有把忧伤带给我,我的行走也因此是自由的,毫无目的的。随意靠在亭栏立碑上,或者坐在台阶上,看着一群一群的飞鸟来访问这座院落,它们落在屋顶的茅草上,藏在乔松桂树丛间,如同诗歌灵动的韵脚。青山絮叨着,林中的山风懒洋洋地从草堂的上空拂过,高大的乔松簌簌作响,归镜池中的荷花散发出优雅迷人的清香,桃花溪涧中依然流淌着中唐的水声,从你的头部、乳沟、双腿一路向你的趾间诉说下去……
  这样的时候,我忽然怀念起唐朝,怀念那个人人都会歌吟的时代,怀念草堂,怀念草堂曾经清泉翠竹一样的生活方式,诗歌方式。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到中唐,我也许可以看见浔阳江畔的白居易,一位因越职言事而被贬为江州司马的落寞诗人。
  江流北往,碧浪千层,风帆上下,落寞的天涯迁客踏着斜阳而来,在人烟构成的画面上,寻找温暖无比的风景。当诗人站在浔阳楼上眺望,看到了庐山,青山连绵,手挽手肩并肩,匡庐清丽的山水在诗人与尘浊的世界之间形成一道屏障,疲倦不见,内心的萧条和寂凉被一汪一汪的绿色所替代。诗人震惊了,臣服了,决定在香炉峰北,遗爱寺南,介于峰寺中间筑草堂。贬谪的诗人将深厚的诗性意味和情感意味投注给草堂,让它成为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驿站,或是自己的归宿。
  “前有平地,轮广十丈……环池多山竹野卉,池中生白莲、白鱼。又南抵石涧,夹涧有古松、老杉,……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
  诗人落笔悠悠,倾吐着自己真诚的爱恋和审美情趣。我在庐山生活数年,常常为庐山近代西方别墅群的建筑艺术惊叹不已,可是远在唐朝的白居易草堂,则完全不是按几何比例而是按诗性的方式恣意描绘出来的。这样的草堂一定是诗性建筑,有着诗化的奇思妙想。
  而同样困守旅途,在红尘中打拼得满是伤痕灰头灰脸的我们,何处寻找这样的一座草堂,一汪清池,一支白莲来安置我们粗糙的灵魂?
  阳光照在草堂虚掩着的木门上,感动着我。
  没有纸墨的香味和琅琅的书声。尽管草堂室内陈设简朴古雅。但因为平日极少有人来观瞻,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尘埃的气息。右侧一竹榻底堆放着原草堂遗址捡拾来的残砖残瓦碎瓷片,我伸出手去触摸,希望能感受到它们历史沧桑后的文化余温……而那篇著名的《庐山草堂记》正作为压堂文章悬刻在大厅上。那些字看起来很精神,像一盏一盏亮着的灯。
  “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山北峰曰香炉峰,北寺曰遗爱寺。介峰寺间,其境胜绝,又甲庐山。太原人白乐天见而爱之,若远行客过故乡,恋恋不能去……”
  我不禁仰首凝望。一边的小黄此时也无声无息地看着。
  墙壁上的窗棂大睁着眼睛,几支竹子躲在窗棂后面,只将翠色悄然递送过来。那个苍茫深邃的灵魂正从一个一个神秀的文字背后,穿越千年的时空,从那些山,那些人,那些事的旁边飘过,踽踽向我走来,用清凉湿润的鼻息滋润着我,我们乞伏在诗歌的土地上,身旁和四周开满了古朴的花,花草叶尖上正渗着牛奶一样的琼液,就像白居易的诗句。
  山居草堂的生活简朴闲散,消解了白居易内心的寂寞,山川大地以动人的面孔引发诗人的审美直觉,自然风物像画那样挂在窗边,拒绝世俗,洗去人的困惑与茫然。“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一切生命都以深深的美打动着世界。诗人笼罩在自然的光辉里,就像一株受过洗礼的清竹。诗人多情,山水清婉,两情相逢自然风光旖旎。只要诗人走过的地方,山水就不再默默。“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闺无觅处,不觉转如此中来。”
  这是心灵的休息,这是意趣的释放。诗人在山间漫步,得到的再不是士大夫的风雅,而是真正的乐此不疲。
  然而山水虽好,前途却茫茫。每每夜深人静,美景如歌的快慰消退,月上梢头,寂寞却上心头,已是中年的白居易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生命的阳光由盛转衰,而在生命苍白之前,他还想做点什么。
  读《历代名人与庐山》一书时,我一直在想,白居易两年后为什么要离开庐山离开他心爱的草堂?其实,山林的游乐是难求的福乐,如果真能享有,贬谪确实算不上太大的代价。诗人是放不下功名利禄?他的短暂归隐仅仅是对现实的消极逃避?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我从诗人后来的仕途经历中还是看到了事物美轮美奂的一面:白居易后来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能洁身自好,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写出许多好诗,较之同时代别的官员他多了一份善良纯真,多了一份心神的闲适,也许正得益于他的心中有了这样一片葱郁的山林,一座可亲可爱的草堂家园的缘故吧。
  然而,今天一切都已渺远了。草堂的命运至北宋初年开始慢慢走向衰竭,草堂的历史也因此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幽泣呜咽中远去了。历史将我引到千年之后的遗址上,我有幸见到了这座草堂劫后余生的风月情怀。在诗歌精神从人们的日常生活甚至精神生活中退却的今天,在人们迷失在现代钢筋水泥建筑、交通拥挤、环境污染的今天,也许我们迫切需要找回的不只是一座建筑,还是一种迷失已久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方式,一种诗意的栖居。
  从草堂出来,经过知音亭的时候,隐隐听到一个孩子稚嫩的诵读声,守院人小崔说那是他河南老家来的侄子,放暑假过来玩。那孩子是幸福的,他可以在这样一座院落里读书,心灵的天空一定会多一种色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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