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葬礼】一条狗的使命

  1   赵构突然停了下来,扭过头去看窗户,外面黑漆漆的,隐约中他听见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听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的,但赵构还是谨慎地对李霞嘘了嘘,说外面好像有人。李霞正在兴头上,听赵构那么说,就张着嘴巴,把一声就要蹿出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地给压了下去。李霞的双手还抱着赵构的腰,赵构却僵在那里,身子还抖了两下。李霞松开手,抬脚就把赵构蹬开了。赵构猝不及防,仰面倒在床上,对李霞的不满只是笑了笑。李霞喝下一杯水,双手撑了上半身,说荒郊野外的,你怕啥?比女人的胆子还小。赵构下了床,光着脚,慢慢靠近窗户,说把灯关了。
  窗玻璃蒙了一层灰尘,看不清外面。赵构只好用手去擦,他擦了一下,又擦了一下,终于擦干净巴掌大小的一块。是一条狗!赵构说,他娘的,怎么是一条狗。吓我一跳。李霞说,不会是大黄吧?我出门的时候,大黄要跟着,被我撵回去了。赵构认识李霞家的大黄,那是一条高大、威猛的黄狗,他每次从李霞家的门口路过,大黄都会对他龇牙咧嘴,把他看得心惊肉跳。果真是李霞家的大黄,它正前腿搭在窗台上,伸着一条舌头,朝房间里窥视。看到大黄那双幽光闪闪的眼睛,赵构惊出一身冷汗。李霞说,是大黄吧?赵构点点头,然后才说,是你家的那条畜生。李霞说,我用链子把它拴上了,它咋跑了来?
  狗通人性,但它再怎么聪明,也不会说话。它不会说话,也就不会把今天的事说出去。赵构吁了一口气,回到床上,说早晚我会把你家的大黄给煮了吃。李霞推开赵构,然后摸到自己的衣服就穿上了。赵构说,你干嘛?要走?李霞说,我不走,还住下?赵构开了灯,他想再看看李霞的身子。李霞已穿好衣服,正在穿鞋,那是一双布鞋。赵构说,我给你买的鞋呢?你咋不穿?李霞穿上鞋,才说黑灯瞎火的,穿上那鞋,走路声音大不说,路也不好走。你不怕我崴了脚。赵构点上一根烟,目光在李霞的身上游走。女人不胖不瘦,脸有点黑,那是太阳晒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白得跟豆腐似的。看着女人,赵构的手就痒了,他走过去,把李霞抱在怀里,两只手在李霞的身上乱摸。他喜欢李霞的身子,摸着软软的,跟没长骨头一样。李霞推开赵构,说天要下雨,我该回去了。
  赵构说,娘的!硬生生给吓回去了。你说我会不会从此不行了?
  李霞说,不行了才好,省得你找事。
  李霞走出门,赵构随后也跟了出去,说天黑,带上手电筒。
  李霞说,有大黄呢。
  赵构皱了眉头,说你家这条狗,太可恨了。
  李霞说,大黄比你强多了。你就知道床上那点事。
  赵构回屋去拿手电筒,等他再出门时,李霞已走出果园。他想送送李霞,起码送过河去,但想到那条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感觉小腹发胀,就站在树下,悻悻地撒出一泡尿。回到屋里,赵构睡不着,就开了一瓶酒喝起来。他是在喝下第二杯酒的时候看到李霞的内裤的,那还是他去义乌市场买的,是那种窄小的内裤,几乎透明。当时他买的时候,在那个货架前转悠来转悠去,不知道怎么开口。给女人买鞋还好说,买内衣总感觉有点那个。还是那个女老板先开口的,问他买什么。赵构抬手指了指,马上把手放下了,接着揣进了口袋里。那个女人就笑他,说给自己的老婆买还不好意思。赵构说,过去都是她自己买的。女人问他要几件。赵构说两件吧。女人就给了赵构一件粉红的,另一件是肉色的。买了内裤,赵构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又给李霞买了一双鞋。赵构本想买双红色的鞋,觉得扎眼,就挑了一双黑色的。他问过李霞的尺码,好像是三六的。要是口袋里的钱宽裕,赵构就给李霞买一件裙子了。他掏了掏口袋,还剩三十块钱,就又把钱揣进了口袋。等卖了果子再说吧。要是行情好,那六亩果子卖个万儿八千的不成问题。看到女人的内裤,赵构再次变得蠢蠢欲动。他喝下杯里的酒,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得把那条狗宰了下酒吃。
  这个时候女人到家了吧?赵构想。
  这个时候女人在给宋安平擦身子还是喂水?赵构又想。
  这个时候女人该睡了吧。赵构觉得自己喝多了,有点头晕,身子却亢奋得不行。他走出门,身子趔趄,然后晃了一下,人就一屁股坐地上了。赵构是在一手撑地,准备爬起来的时候看到那把靠墙根竖放的砍刀的。那把砍刀是他用来砍果树的,刀口锋利,闪着幽幽的光亮。赵构握住砍刀的刀把,对自己说,敢坏我的好事!早晚得收拾你。
  赵构的果园在村南,与村子隔着一条河。到了晚上,他的果园就死寂一片。夏天和秋天还好,还能听见蛙声和虫叫,到了冬天,啥都听不见。冬天里,赵构就喝酒,喝了睡,睡了喝。此刻,赵构却不想睡,他坐在门槛上磨那把砍刀,他要把砍刀磨得锋利无比,磨到一刀毙命的程度。嚯嚯的磨刀声在深夜里就分外响,他越磨越兴奋,还呼哧呼哧地喘着。赵构停下来,用手指试了试刀口,满意地笑了。这一刀下去,那条狗肯定会当场毙命的。赵构对自己说,杀一条狗又不犯法。
  天空的东南角闪了一闪,是闪电,哧啦一下,又熄灭了。
  
  2
  赵构坐在一棵苹果树下抽烟,树上的果子把树枝条都压弯了,一个又一个又红又大的富士苹果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伸手去摸垂下来的苹果,忍不住笑了起来。赵构是个勤快人,刚入春他就去王兴贵的养猪场买了三车猪粪,一个人忙活着,给果树施肥、剪枝。眼瞅着那些苹果树开花、坐果,一天一个样,长势喜人。村里的壮劳力都天南海北在外面挣钱,可他不想去,觉得在家同样也赚钱,好人在城里都难找到活干,何况他一个瘸子。瞅着树上的果子,赵构就想到了李霞,想到了她走路时扭来扭去的腰,想到了她在床上的刁蛮和可爱。那还是春上,苹果树正开着花,李霞来找赵构借钱。李霞的男人是在去年秋上被送回家的,他在一个工地上干,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人就被跌成了残废。要是真的残废还好,像他赵构,虽然瘸着一条腿,照样能打理果园,可她李霞的男人却不是,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得不省人事,吃倒能吃,就是不会说话、不能下地,更干不成那事了。那天,李霞向赵构借了三千块钱。赵构却拿出五千块,说他一个光棍,攒钱攒得都生霉了,也找不上个媳妇。李霞就说等哪天她给赵构踅摸一个女人,问赵构什么条件的。赵构听了就笑,说是个女人就行,像你这样的,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李霞啊李霞,你总不能守着那个活死人过一辈子吧。赵构吐出一口烟,对自己说,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一个女人三十来岁就活守寡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赵构!一个女人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底下钻出来,一惊一乍地说,吓死我了,刚才我看到一条长虫,红花的,老长老长。女人伸开两臂,比划着,又说给你赵构做媒人真是亏死了。
  赵构说,我没亏待你啊。
  女人说,你是没亏待我,可村里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构笑起来,说你都四十多,快五十的人了,还怕别人嚼舌头。
  女人听赵构那么说就伸手拽了他的耳朵,说我快五十怎么了,五十了也是个女人。
  赵构去摸女人的屁股,女人却正色道,想赚老娘的便宜啊!我来是有正事要跟你说的。
  赵构就说,啥正事,这次又给我介绍哪个村的?
  女人说,西坝村的。
  赵构摇了摇头。
  女人说,咋啦?你摇头啥意思?
  赵构说,你净糊弄我,当我傻啊!我腿瘸,可我脑子不瘸。
  女人说,你是不是铁了心要等那个李霞?你别傻了,她男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再说了李霞那种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中看不中吃,好看不好养。你要找她,那是自找罪受。
  赵构说,我愿意养着她。
  女人说,赵构!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你做媒,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赵构起身去摘苹果,他拣大个的摘。
  女人说,赵构,换了别人哪会说你,你好生想想。
  赵构把摘下的苹果装进一个蛇皮袋里,然后扎上口,一甩手就撂肩上了。
  女人说,赵构,你这是干啥?
  赵构说,给你送家里。
  女人说,赵构!你太不仗义了,我跑前跑后就换来一袋苹果,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就值一袋苹果?
  赵构说,你先带回去吃着,日子还长着呢,咱有情后补。
  女人伸手拍了拍赵构的后背,说赵构,要不是你这条腿,啥女人找不到。说不定还能找个大姑娘哩!
  赵构不想说话,扛着那袋苹果走出果园。女人跟在他的身后,说今年咋样,这六亩地的果子得卖两三万吧。赵构不说话,两个人过了河,他才说,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女人就说,赵构,你睡不着时好生想想,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要是她男人死了还好说,就他那样半死不活的,还不把你拖累死。
  赵构说,这是我命里摊的。
  女人去拎搁在地上的那袋苹果,她拎了一下,没提起来,就看着赵构走去的背影吐出一口痰来。赵构虽然是个瘸子,力气却不小,看他身上疙疙瘩瘩的肉,你就知道他的力气有多大。别看赵构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倒也是个仗义人。
  赵构来到李霞家,进门前,他四处瞅了瞅,他不是怕被人看见,而是担心那条大黄狗冷不丁蹿出来。赵构探身去看,叫了一声李霞。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黄不在,李霞的女儿好像也不在。赵构又叫了一声,即使大黄不在,他也不敢贸然进门。在赵构叫第三声时,李霞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李霞,赵构的两个眼珠子一亮。李霞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头发梳得整齐,还描了眉毛,涂了口红,脚上穿着赵构买的那双皮鞋。赵构见状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李霞说,赵构!你咋来家里了?
  赵构说,我一夜没合眼呢!
  李霞说,我要出去一趟。
  赵构说,大黄呢?
  李霞说,小梅带它去她姥姥家了。
  赵构说,你出门干嘛?
  李霞说,给安平拿药。
  赵构说,不是去见你的相好吧?
  李霞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赵构走过去,伸手去摸李霞的屁股。李霞躲开了。赵构去抱李霞,这次她没躲。她知道赵构力气大,想躲也躲不开,就由赵构抱着。赵构抱起李霞进了屋,把人往床上一放,就脱衣服。李霞坐起身,看着赵构脱光自己,说赵构!你干嘛?
  赵构愣了一下,说话就变得支吾起来,我……我……
  李霞说,把衣服穿上!
  赵构说,都脱了,再穿上多麻烦。
  李霞说,安平在呢。
  赵构说,他睡着呢。
  李霞说,就算他是个活死人,可他也是人呢,当着他的面我做不来那事。
  赵构只好把脱下的衣服穿上。穿好衣服,赵构说要看看宋安平。李霞没做声。赵构就推开门,探头朝屋里看了看。宋安平躺在床上,一张脸收拾得倒很干净,头发也被梳得整整齐齐,好像刚刚洗过的样子。赵构看见他的眼珠突然转了一下,心就怦的一声,马上把门关上了。赵构转过身来,看见李霞在掉眼泪。一颗一颗的泪珠子,掉在地上,摔碎了。
  赵构说,你哭啥?
  李霞说,赵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安平怎么办?
  赵构说,我养着他。
  李霞说,养一天两天还行。
  赵构说,你信不过我?我要是对安平不好,我就不是人养的。我就是畜生生的。
  李霞说,小梅和大黄回来了。
  赵构说,晚上我等你。
  李霞说,再说吧。
  赵构有点慌,他不知道自己一个男人,咋就无端端害怕一条狗。李霞指了指那个后窗,意思是叫他从那里走。赵构不想跳窗走,他一个男人,哪能被一条狗吓成这样。赵构说,我从大门进来的,应该再从大门出去。李霞说,你快点啊!被小梅看见不好。赵构这才打开窗子,双手扒住窗台,然后翻身就上去了。李霞说,以后你不要来家里。赵构扭过头,想说什么,却听见大黄叫了两声,只好纵身跳下窗台。在他的双脚落地时,他的腿发出嘎巴一声。赵构坐地上,摸了摸自己的那条瘸腿,觉得没什么事,就掏出烟,点上一根抽起来。
  那条叫大黄的狗是宋安平外出打工前养的。宋安平的意思是他出门在外,家里没个男人,养条狗可以看门,还能保护李霞她娘俩。让赵构想不明白的是那条狗像跟他有仇似的,看他的眼光总是恶狠狠的。赵构真的有些怕大黄,宋安平没什么可怕,他一个活死人,但大黄不行,它那双眼睛,怎么说呢,就像人的眼睛。赵构抽完烟,贴着墙根,绕到李霞家的院门前。他刚要探头去看,却见那条大黄狗蹲在院子里,正朝门口瞅着。这哪是一条狗,简直是宋安平的灵魂附在了它的身体上。赵构的目光每次与它的那双眼睛相遇,他都觉得那是宋安平在看着自己,常常把他看得脊梁骨直冒凉气。
  赵构走到村口,觉得身后好像有人跟着,就回头去看。跟在他屁股后头的不是人,而是那条大黄狗。要是带着那把砍刀就好了。赵构这么想着,扭头去找可以拿来护身的武器,比如一根木棍什么的,可他目光寻摸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木棍。在路旁倒有一棵树,是一棵枣树。赵构骂道,畜生!跟着我干嘛?
  那条狗犹豫了一下,接着又往前走了两步。
  赵构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四条腿的狗,就算他的腿不瘸也白搭。他靠近那棵枣树,看着那条狗慢慢地走过来。他害怕了,忍不住大叫一声。那条狗愣了一下,继续朝赵构走过去。赵构无处可躲,只好转过身,抱住树干,奋力向上爬去。等他爬到一个树杈上坐下,那条狗已到树跟前了。赵构坐在树杈上骂。那条狗坐地上,吐着舌头,抬头看着赵构,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
  赵构说,你这个畜生,给我滚远点!
  那条狗吐着舌头,不做声。
  赵构说,你干嘛老是跟着我!你再跟着我,哪天我非把你宰了不可!
  那条狗趴在地上,支棱着耳朵,不理睬赵构的叫骂。赵构骂了一阵子,对着树下的狗就撒出一泡尿来。狗被淋了一身,扑棱一下爬起来,使劲抖了抖身子。
  
  3
  赵构坐在太阳地里抽烟,脸上一副苦相。他头疼,觉得自己发烧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像散架了一般。他全身的骨头在作痛,特别是被狗咬了一口的那条腿,疼得他龇牙咧嘴,嘴巴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阳光很好,可他不想睁开眼。就连站在他身边的李霞,他也不想睁开眼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被一条狗打败了,他觉得窝囊。眼看着要下果了,可他什么也不想干。去年下果,他雇了两个人,光工钱就花掉了千把块。今年他想自己干,省下两个钱,把李霞家的房子修修。
  李霞说,感冒了就吃药,别硬撑。
  赵构说,你家的大黄可把我害苦了,它在树下蹲了一夜,你说我能不感冒。它哪是一条狗,简直就是……他想说简直就是宋安平灵魂附体,怕李霞听了生气,他就把话咽了回去。
  赵构说,我浑身都疼,被露水打了,会落下病的。
  李霞说,你还是找大夫看看。
  赵构说,以后你最好用铁链子把它拴上,你要不拴,我早晚会被它害死的。
  李霞说,我一直拴着它,那天是小梅说要带着它去姥姥家的。
  赵构不想动,也懒得说话,他恨死了李霞家的那条狗。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响,是一个苹果落地发出的。赵构睁开眼,他知道下果的时候到了,再不动手,树上的果子会自己一个个掉下来烂掉。倘若遇到刮风下雨天,那会更惨。到时他的果园会弥漫着果子腐烂后的酸臭气。看来今年还得雇人。赵构说,李霞,你知道吗,要是雇人,我得花一千多块呢。
  李霞说,我还是陪你打一针去。
  赵构摇着头,说死不了。
  李霞说,你等着,我去叫镇上的大夫来。
  赵构不同意,李霞还是去了。李霞走后,赵构点上一根烟,带上砍刀,一瘸一拐地走出果园。他不相信自己斗不过一条狗,他觉得不把那条狗砍死,他就不能和李霞在一起。是那条狗在他们之间,从中作梗,李霞才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只要把那条狗解决了,除了后患,到时一切就水到渠成了。赵构拎着砍刀,忍着钻心的疼,朝李霞家走去。
  来到李霞家,赵构本想一脚踹开门,抬腿时感觉一阵疼,只好推开了门。赵构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狗,它被铁链子拴着,见赵构走进门,居然没有叫。黄狗坐在地上,耷拉着舌头,看着赵构。赵构双手握着砍刀,他决心一定,这次他一定要和这条叫大黄的狗一决雌雄,不是狗死,就是他亡。黄狗抖动了一下脑袋,看着赵构。赵构被它看得热血贲张,他知道关键就看这一刀了,照准黄狗的脖子,一刀毙命,但黄狗没动。按理说黄狗该站起来,做好与他决战的准备,可它坐那里没动,这让赵构心里突然没底了。赵构咬牙切齿,说你就等死好了。那把砍刀已被赵构高高举起,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看见黄狗眨巴了一下眼,接着听见当啷一声响――是那把砍刀掉在地上发出的。赵构愣了一下,突然蹲下身,抱住头号啕起来。
  从李霞家出来,赵构骂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下不去手,还是害怕。一个大男人,手里拿着砍刀,居然对付不了一条被铁链子拴着的狗。
  赵构来到街上,四下看看,见路上没人,就把砍刀扔在李霞家门外的水沟里了。他从没杀过狗,他杀过的最大的动物是一只鸡。一个只杀过鸡的人,要想杀一条狗真的是有点难度。赵构抬头看一眼天,白花花的太阳直刺他的眼,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赵构!给李霞送啥了?说话的是村治保主任。
  治保主任笑嘻嘻地看着赵构,说赵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样!
  赵构不说话。
  治保主任又说,赵构,还轮不到你上李霞的床,快点给我滚回去。
  赵构说,这是我的事。
  治保主任伸手拽了赵构的耳朵,另一只手对着他的后脑勺拍了两下,说你这个死瘸子!
  赵构的脑袋被治保主任拍得轰一声响,又轰一声响,眼前就金花四溅了。治保主任哈哈大笑,在他笑的时候,赵构挣脱开了他的手。赵构的耳朵火辣辣地疼,跟要掉下来似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你想打李霞的主意,大黄会一口咬断你的腿。不信你试试!
  治保主任说,赵构!你怕一条狗,但我不会怕的,就算他宋安平好端端的我也不怕!
  
  4
  是在早晨,李霞给大黄喂食的时候,发现大黄死掉了。大黄死了,脑袋被割掉,不知扔哪了。李霞看到倒在血泊里的大黄,一声惊叫,人差点晕倒。宋安平在外打工时,由大黄看家护院,李霞夜里睡觉从不害怕。天只要黑下来,李霞就把拴大黄的铁链子解开。这还是宋安平交代她的,说要是有人翻墙进院,大黄会把他撕碎的。大黄确实厉害,有一年,宋安平带着它去地里,它居然逮住了一只野兔。夜里,只要大黄一叫,李霞就知道又有人翻墙进院了。第二天一早,她早早来到村里诊所的门口,等那个被大黄咬了一口的人来看伤。那些来看伤的男人,见她坐在诊所门口,总是一脸慌张。光她知道的,被大黄咬过的男人不下十个。
  李霞叫过后,身子一软,人就坐在了地上。坐在地上后,李霞哭起来,呜呜咽咽,声音由小到大,就惊动了街坊邻居。第一个走进她家的是治保主任,之后是在镇上卖肉的徐三和徐凯胜。治保主任说着咋啦,去看倒在血泊里的大黄。
  谁这么狠毒!治保主任说,害死大黄,还把大黄的头给割掉了。这明摆着是欺负人嘛!
  徐三说,忒歹毒了!
  徐凯胜附和说,就是!你看看,这和骑在宋安平头上拉屎有啥区别!
  徐三说,主任,你说一声,我们这就把凶手逮来。
  治保主任去搀坐在地上的李霞,说你知道谁吧,你不要怕,我给你做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怕他。李霞推开治保主任的手,想自己站起来。治保主任说,你看你,还是我搀你起来。治保主任一手搀了李霞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扶她的腰,说肯定是赵构这个王八羔子干的!昨天我看见他从你家出来,还拎着一把砍刀。肯定是他,我们这就去找他算账!
  徐三说,赵构这个畜生,今天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治保主任挥了挥手,走出门,带着徐三和徐凯胜朝赵构的果园走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村里的七八个女人,她们叽叽喳喳,说着赵构这人如何小气,种了六亩地的苹果,一个也舍不得叫大家尝尝。
  赵构还在睡觉,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就起身去看。这一看不要紧,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在外面的窗台上,大黄正瞪着一双眼,嘴巴半张着,朝着屋里看他。不等赵构反应过来,治保主任已一脚踹开门,一伙人就窜进了屋里。徐三上前,一把拽住赵构的胳膊,再一拽,他就从床上被拖到了地上。落地时身体发出砰的一声响,把赵构跌得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徐凯胜拽了赵构的另一条胳膊,两个人就把他拖出了屋里,然后嘿一声,就把他扔在了地上。赵构再次发出一声惨叫,说我的腿!我的腿被你们摔断了。
  随后赶到的女人对是不是赵构杀死的大黄不感兴趣,她们瞅着树上的苹果,瞅着瞅着,就有人忍不住了,伸手摘下一个,其他的女人也纷纷去摘。赵构坐地上哎哎呀呀地叫,哪顾得上女人摘他的苹果。
  这苹果又脆又甜!一个女人说。就是!
  我这还是第一次吃赵构的苹果呢。想不到这么好吃!另一个女人说。然后咬一口苹果,吃得咔吧直响,果汁顺着嘴角往下流。
  怪不得李霞老往赵构的果园跑,原来是这果子好吃呢。一个女人说。
  另一个女人接茬说,她不光吃赵构的果子,还吃赵构的××。
  治保主任在赵构的躺椅上坐下,故意咳嗽一声,才说赵构,你这个瘸子也太狠毒了!
  徐三说,你现在杀狗,下一步该杀人了!
  赵构双手抱住自己的腿,只是在呻吟。他的那条被大黄咬了一口的腿在作痛,有血从刚结痂的伤口处流出来。治保主任叫徐三拿过大黄的头,说赵构!你看看,大黄死不瞑目呢。大黄在看着你呢。徐三把大黄的头塞到赵构的怀里,叫他抱着。赵构说,不是我杀的大黄,苍天有眼,要是我杀的大黄,我赵构不得好死,死无全尸。徐凯胜说,你还嘴硬!狗头都在,你还不承认!赵构的嘴巴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是想杀死大黄,可我没杀死它。大黄不是一条一般的狗……
  不是你杀死的大黄是谁?治保主任说,你赵构也欺人太甚了,占了李霞的便宜不说,还要杀死大黄。你这是丧尽天良!
  赵构说,你说我杀死的大黄,我还说是你杀死的大黄呢。
  放你娘的屁!治保主任说,起身离开屁股下的躺椅,对准赵构的肚子就是一脚。你也不看看你那熊样,瘸着一条腿,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我今天打你是替宋安平教训你的,就算宋安平是个活死人,也轮不到你!赵构被踹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惨叫,有一脚揣在他被大黄咬了一口的腿上,钻心的疼让他差点昏厥过去。赵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而治保主任没有停下来,一边踹他一边说,你得给大黄偿命!知道吧,狗的命也是命!要不是李霞出现,治保主任会一直踹下去,到时真的会闹出人命来的。李霞拎着一把砍刀,就是赵构磨得又快又锋利的那把砍刀,站在院子里,大叫着,你们干什么?要人命啊!
  李霞拎着砍刀,朝治保主任和躺在地上的赵构走过去。她披散着头发,眼睛红肿,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那些正在摘苹果的女人见状,全都停下了手,扭过头看着她。看到站在眼前的李霞,赵构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嗫嚅着,说李霞,不是我杀死的大黄,不是我……李霞扔掉砍刀,伸手去拽赵构。砍刀落地,发出当啷一声响。治保主任打了个哆嗦,看看徐三,又看看徐凯胜,讪讪地笑笑,对他们说,我们走!
  把人打成这样,你们拍拍屁股就想走人!李霞说。
  治保主任发出咦的一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说,我们替你出气来着,你咋这么说话?
  李霞说,赵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告你们!
  治保主任对徐三和徐凯胜说,看看!好心没好报,这世道啊!
  徐三说,就是就是,我们是给你帮忙来着,你倒好反咬一口。
  徐凯胜说,我们走!以后遇到这种事,看谁再管闲事!
  治保主任说,你和赵构勾勾搭搭,村里人没有不知道的。别不识抬举,当心我去派出所告你们。
  李霞对着他们走出果园的背影,扯着嗓子喊,你们谁没被大黄咬过!还有脸一个个冒充好人。我就是和赵构勾搭了,我看你们能怎么着!李霞呸一声,又呸一声。三个男人一声不吭,只有那些女人在叽叽喳喳,用上衣兜了苹果,一脸的兴奋。赵构说,别和他们计较,小心气着身子。李霞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我豁出去了!
  
  5
  是在一天早晨,治保主任睡醒后,还躺在床上,突然看到窗台上一个狗头。他打了个激灵,对身边的女人说,你看!那是什么?他的女人看到那个狗头后,忍不住叫了起来。
  是李霞家的大黄。女人说,大黄的头咋跑咱家来了?
  治保主任说,我怎么知道!你还不快扔到外面去。
  女人不敢去,治保主任就骂上了,女人只好拿了一根杆子,把大黄的头拨拉到一个蛇皮袋里。打发他们的儿子,把那个蛇皮袋扔到了村外。女人迷信,说大黄虽是一条狗,但狗通人性,它这是阴魂不散,就买来纸钱,又是烧香又是念叨。治保主任不信那个邪,大黄的头跑到他家的窗台上,肯定是有人在捣鬼,到底是谁,他暂时还不清楚。
  过了一天,大黄的头又出现在徐三家的窗台上。徐三是个杀猪的,胆子大,甭说是一条狗的头,就是一个人头出现在他家他也不害怕。他拎着大黄的头,去了李霞家。李霞不在家,只有她的女儿在。徐三就问李霞去哪了。
  李霞的女儿说,去果园了。
  徐三拎着大黄的头,去了赵构的果园。
  李霞正在果园里忙着摘苹果,见徐三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走来,就问他是不是有事。
  徐三说,是大黄的头,找个地方把它埋了吧。
  李霞说,埋肯定埋,到时我还要请道士做道场,超度大黄呢。
  徐三摇摇头,走远后才说,这个女人的脑子出毛病了。
  李霞也就是那么说说,不想被赵构听见了。赵构就说,狗的命也是一条命,咱不仅要给大黄做道场,还要请吹手。
  赵构的苹果全都卖了出去,他和李霞算了算账,比去年还多赚三千块钱。赵构拿出多赚的三千块钱交给李霞,要她给大黄请道士做道场。李霞说那天她那么说只是气话,为一条狗做道场,村里人笑话。大黄再怎么好也是一条狗。赵构不同意,说不请道士,那就请吹手,咱就是做给村里人看的,有啥好怕的。
  赵构去大岗村请了八个吹手,开始时吹手们都不干,给钱也不干。赵构就掏出两千块钱,拍在桌上,都是崭新的,一拍呱呱响的钞票。那个吹手头看看那沓钞票,点点头答应了。那个年轻点的吹手说,给人吹,道道多,给钱还少。干这个就是为了赚钱,管他是人还是狗。
  给大黄发丧那天,八个吹手早早来到赵构的果园。赵构每人送上一包红塔山烟,不仅如此,他还订了一桌菜。大黄的墓地不远,在果园对面的一个小山岗上。八个吹手排成一排,呜啦呜啦地吹着,朝小山岗走去。赵构和李霞跟在队伍的后面。走出一段路,李霞对赵构说,叫吹手吹一支欢快点的曲子。赵构就紧走两步,赶到队伍前头,对吹手的头说了。
  那就吹百鸟朝凤吧。吹手头笑着说。
  赵构说,这个好!就吹这个曲子。
  于是,吹手们就吹《百鸟朝凤》。
  给大黄抬棺椁的也是赵构雇的人,邻村的四个棒小伙。听赵构说抬的是一条狗,他们纷纷说,这是啥事啊!叫我们抬一条狗!要是叫我们抬你赵构还差不多。赵构就赔着笑脸,说就当抬我好了,可以多加点钱。抬人五百,我给你们一千。
  四个小伙子抬着装了大黄的棺材,边走边笑。一曲《百鸟朝凤》吹过,吹手又换了一曲《真心英雄》。赵构觉得这曲子不错,挺振奋人心的,就对李霞说,大黄是一条不赖的狗。
  李霞说,我没把大黄当一条狗看。
  赵构点点头,嗯了一声。
  到了墓地,吹手吹的曲子又换成了《两只蝴蝶》。棺材被四个小伙子放进墓穴,然后拿了铁锨,甩开膀子便铲土。等墓穴被填平,慢慢隆起一个土堆,李霞突然身子一软,人就坐在了地上。赵构忙去搀李霞,却听见她啊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刚吹完《两只蝴蝶》的吹手和那四个小伙子全都愣在了那里。赵构对吹手的头挥了挥手,意思叫他们继续吹。吹手的头领会他的意思后,仰了头,喇叭向上,腮帮子一鼓,吹起了《江河水》。曲子凄凉、悲怆,在山间徘徊。李霞听了哭得更伤心了,几次背过气去。赵构忙去掐她的人中。等李霞醒过来,猛咳一声,一口痰被她吐了出来。曲子还在继续,绕过山梁,向远处飘去。赵构听着听着眼睛就湿润了,两滴浑浊的泪滚出眼眶,砰然掉在地上。
  那声音听上去很响很响。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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