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幸福生活 岳母

  多少年来,总有一股揪心裂肺的自责,对于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岳母。   时隐时现的自责,随着女儿渐渐长大,不停地询问姥姥长得什么模样而愈加强烈。   十年前,想想,也只是眼前。
  女儿已出生四个月了。
  颠簸四个多小时后,回到妻的老家汾东县。妻一看到我很激动,“快看你的宝贝女儿,她都会翻身了。”其时,女儿躺在姥姥的炕头上,两条小腿正不停地蹬着,小脚丫翘着,隔一会儿不满足于仰面,侧过身,用一条小腿撑了炕面,尔后又用力将自己翻过来,平平地趴在炕面上。可是,由于身子压了的双手无法抽出,张开小口哭起来。翻过来,又啃着小拳头,咿咿呀呀。
  稍顷,妻的喜悦里显出一丝忧虑,她明白我这次的回来意味着什么,四个月的产假期已经到了,该回去上班了。她不忍接受与四个月的女儿分离的痛苦,一双大眼睛里泪水充溢,打着转儿。妻后来说:你们做男人的永远体会不到做母亲的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那感觉比剜肉还要痛。
  看着妻子怀抱女儿眼圈发红,难舍难分的样子,岳母说:“你们走吧,娃娃照看有我呢。放一百个心,你们下次回来一准儿胖乎乎的。”
  妻怀着上下不安的心情离开窑院,走几步一回头。岳母抱着女儿一直立在窑垴上,像一座黑色的铜像。我们一直在羊肠小路上走着,那黑点一直立在那儿,转过山嘴上了汽车,那黑点依然立在那里。
  婚前的一个早春时节,刚下过的一场雪还没有完全开化。我与未婚妻坐在一台三轮车上,在三十里的山路上一直颠簸了半天的时间,到她家村子时,已是傍晚时分。岳母急着招呼:“这天气,冻坏了,快,上炕歇着吧。”岳母用了二十分钟做了一锅擀面条,菜是豆角炒鸡蛋。我已饿得肚子咕咕叫,也不管不顾别人笑话,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干面。岳母一碗一碗看着我吃完,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高兴地说出一句:“结实。”饭罢,一谈到正事,说到两家一南一北相距数百里时,岳母的眼光暗淡下来,脸转向窗外墙头上的残雪,悠悠地轻叹出一句:远噢。
  这年夏天,毕业到报到这段时间里,妻一直呆在老家与岳母厮守。一个月以后,我还是从岳母手中将她的宝贝女儿带走了。临行前,老人家哭了整整一晚上。她说:“我怕是一辈子也去不了你们的家瞅瞅了。”这话,竟成了一句谶语。岳母一直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出门坐车对她来说,无疑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她一辈子都出不了远门。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想到要带她出来到省城的大医院来看看病,只想她不能出门就不要出来,呆在家里也好。
  岳母是家里一根顶梁柱,一直支撑着这个家。妻的三爷患脑血栓,躺在炕上一动也不能动,吃喝拉撒全在家里。岳母煮茶弄饭,端屎倒尿,忙里忙外,伺候的十分周到。三爷虽然又聋又哑,躺在病床上,可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没人时悄悄地用头撞墙。三爷走的时候脸色非常祥和,带着称心满意的舒坦。三爷孤身一生,岳父是过继的。
  岳母做豆腐的名气,邻坊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别人,都是一斤黄豆做三四斤豆腐,岳母从来都是一斤豆子做二斤七两。别人点豆腐用石膏,她却用自制的苦卤。苦卤,是她与岳父到十几里外的盐碱地里刮回来,在锅里熬煮沉淀制成的。岳母的豆腐生意红火,熬一次的水做不了多久,又得出去。
  有时,我坐在灯光下,岳母的影子就闪现在我的眼前。人们总说女婿在丈母娘家最好少呆,可我至今仍不明白,我总能在岳母家呆上十天半月后临走时还恋恋不舍。我出身农家,自小练就一副好身骨,在岳母家也算个劳力,逢各种活儿总是抢着干,这是我融入这个家庭的一个重要原因,她们早把我当作儿子看待了。
  那一个夏天,我们再次回到了汾东县。正逢麦收时节,黄熟的麦浪覆盖了晋南的满坡遍野,我也拎起了一柄镰刀。麦罢的一天晚上,我吞吞吐吐地对岳母说:“妈,我想接琳琳走。”岳母正抱着女儿逗笑,起先没反应,随后打个愣怔,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抱了孩子坐在炕上,贴在粉嫩的脸上静了几分钟,一股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又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地上。女儿用胖嘟嘟的小手将泪水抓得四处飞溅。岳母抱着女儿出去了。
  这好比是横刀夺爱,而我正是这操刀者,并已将刀渐渐地举起。
  岳母红着眼眶从门外走回来,说:“孩子这几天一直病着,等病好了再走不迟。”
  我不加思索地说:“我们那儿有医院,药也全。”
  岳母黑沉了脸不再理我,又抱着女儿走了出去。我低了头,再也不敢抬起。妻后来说,妈带了外孙女出去后,在院子里哭着骂:“狗,狗,一条喂不熟的狗!”当晚,我却看见岳母在默默地收拾女儿的小小行装。
  第二天,天色刚亮,岳母就喊我,她红着眼睛沉着脸将饭菜端到我跟前,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理我,然后又走了出去。上路时,她从一个铁盒内拿出一条银制的长命锁戴在女儿脖子上,又用红线绑了一百元钱也挂上,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女儿也似乎知道要离别,放了嗓门大哭。岳母红着眼说:“外孙子都是狗,吃饱了就走,走吧。”挥挥手,背过身,轻声啜泣起来。
  车已经起动,她追着跑了几步,盯了我大声吼道:“娘母俩儿有个不好活,我跟你没完。”我笑了,她又大声对妻说:“俺娃鼻孔小,记着掏鼻涕;俺娃血热,要多喝水。”妻抱着女儿,两只眼角挂着长长的泪线。岳母仍然跟着车跑,妻大声说:“妈,你回吧!”车拖着一条黄尾渐渐地爬上山头时,我看到岳母已立在邻居的窑垴上,手里拿着一条白毛巾高高地举起,远远地,映成了朝霞的红色。
  外孙女走后,岳母一天天盼着她回来。其间我们回过几次,每次将照片带回,她不停地看了又看,对着照片亲了又亲。看完之后总是摇摇头说:“这只是个影影,见不到人啊。”
  日日夜夜地思念,终于得了确信。新世纪第一年,我们打电话说,将带女儿一起回去。岳母竟高兴地与小孩子一般,整日整夜睡不着,一遍遍地坐在窑垴上,反复与别人唠叨:俺琳琳要回来了。
  教人诅咒的一个晚上,正在煤气灶前做饭的妻子心情异常烦躁,一向牢靠的油烟机接油盘“哗”地砸下来,溅了一身。妻在心情不安中刚吃毕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妻接过电话。妻妹的哭声传来:“咱妈没了。”妻不相信,她一向健壮的妈,怎么会没了呢?一个支撑整个家庭的顶梁柱,怎么会顷刻间折断呢?她依然不信,怀着焦急的心情问着,然而听到一片哭泣声,妻扔了电话,“哇”地哭起来,“妈呀,妈呀,你不等啊,只差两天,只差两天啊!”我赶过去,妻已经泪流满面,昏死过去,我掐了人中,刚缓过来又昏过去。
  岳母刚过五十,不该走的年龄啊!几番几次,妻恢复正常,泪水像河水一样淌了开来。我与妻相拥着哭了整整一夜。这一夜,妻归心似箭,心早飞到了相隔几百里以外的汾东。
  事后我们得知,岳母孤身一个人站到窑垴头朝村外的大路上眺望,突然间一头栽倒,呼唤邻居快去叫岳父。一个小孩跑到地里唤回了正在锄谷的岳父。岳父抱着岳母回到家中,扶着她慢慢地平躺到炕上。岳母很痛苦地说,她的头疼得很厉害。又过了几分钟,她说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话没说完,已没有任何声息了。岳母静静地躺在岳父的怀抱里,再也没有起来。
  少了岳母的家,如塌了天一般。岳父不擅经营,不会精打细算,他像一头牛,是个一味低头苦干的人,突然抽去了撑天的柱子,这片天将如何撑起呢?岳母生前是村里出了名的“能人”,依靠她的精打细算,家里盖了八孔窑洞,过上了好日子,成了村里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这一切,如一台正在欢叫运行的机器,突然间断了电,变得无声无息了。
  我,将背负着一生的自责与遗憾,如果当时我不接走女儿,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期待;如果我在每次回家期间,将女儿带上,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思念;如果我带一台摄像机,将女儿的一切摄下,她也许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如果……
  如今,徒唤奈何的我,只能从远方移来三株翠柏,栽到岳母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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