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鱼的战争

卢海娟

天刚蒙蒙亮,王老四就爬起来,背了一只腥臭的鱼篓,扛了一把铁锹,急匆匆地向小河汊走去。

不被人注意的柳毛子之间,一只巨大的坞子埋在河汊中间,两边是用烂泥堆成的土坝。王老四绾起裤脚跳下水去,把沉甸甸的坞子拎起来。这是个用红毛柳编制的渔具,大口、细脖、大肚,迎着水流放下去,两边用泥土固定住,鱼儿们顺水游入坞子后,再也找不到那个可以逃生的瓶颈,这样越聚越多,一夜之间,坞子的大肚子里便装满了鱼。

王老四把坞子里的鱼倒进鱼篓里,又把坞子放到草窠里藏好,准备晚间继续下到河汊子里。然后,他背着满满当当一篓子鱼回了家。

按照乡村的规矩,王老四六十多岁的老娘被称为老王太太,他老婆则被称为老王婆子。此时老王太太正倚在她的小火炕上抽烟,她半闭着眼睛,嘴唇聚拢,人中处密密麻麻全是细纹。老王婆子屋里外头地忙活,一边准备早饭一边打开鸡架门鸭架门。鸡鸭鹅被圈了一宿,此时全都精神倍增,肆无忌惮地叫着,你追我赶企图抢一点食物做早餐。

王老四一进院就喊他的宝贝儿子:“石头子,快起来,爹捉到老多鱼了。”

原本像蛤蟆一样光着屁股伏在炕上的黑乎乎的小男孩扑棱棱醒过来,也不穿衣服,揉着眼睛爬下炕便来到院子里,他一边走一边像小牲口似的撒了泡尿,尿液在干燥的院子里画出奇怪的图案。王老四把鱼篓里的鱼倒进洗脸盆里,足足倒了一盆。鱼大多已经死了,只有一些泥鳅在鱼尸间钻来钻去。

石头子高兴起来,蹲下去伸出小手到盆里捉泥鳅,被老王婆子一巴掌打下去,她大声呵斥:“穿衣裳去!不嫌乎砢碜!埋汰鬼。”

石头子撅腚缩脖躲过母亲的巴掌,两只手仍然在又腥又滑的鱼之间捣来捣去,脏水顺着他的小肚皮流下去,一直流到小鸡鸡上,然后像尿一样潺潺滴落。

王老四很有成就感,哼着小曲进了屋,拽过老王太太的烟笸箩开始卷烟,大筒的烟卷好后,他伸出舌头一舔,烟纸因了唾液的缘故便沾得牢固了,王老四划根火柴把烟点着,眯着眼叼着烟,起身去了菜园。

老王婆子吆狗打鸡,又去灶上加了把柴,便哈下腰来拾掇这些鱼。她先是揸着手伸进鱼盆翻腾了一下,这样较大的鱼便被掀翻上来,她把这些鱼折到另一个小一点的盆里,一些小鱼被她倒进了木槽子里,鸭子们嘎嘎叫着倾巢而上,大口大口地吃鱼,那些仍然活着的小泥鳅拼命扭动身体,从鸭食槽里跳出来,跳到满是鸡屎鸭屎的院子里,沾了满身的臭屎和泥沙。

一只花狸猫警惕地侧扭着身子向这边看,终于忍不住,踮着脚过来,用一只利爪按住一条泥鳅,泥鳅拼命挣扎,首尾扣成圆形,灰黄的肚皮挣出斑斑血红,花狸猫可不管这些,它一口咬住,抬起头来,脑袋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很优雅地咯吱咯吱地咀嚼。

院子里鸡吵鹅斗,石头子游弋其中,撒着欢地捉那些垂死挣扎的泥鳅。泥鳅们如今被老王婆子集中到一个盆里,稍微清洗了一下,把水澄净,便一手抓了大把的粗盐,一手拿个熏得乌黑的秫秸盖帘,把粗盐扔进盆里,立刻盖上盖帘,按住,捡一块石头压上,只听得泥鳅们在粗盐的腌渍下死命地挣扎,盖帘被飞跳着的泥鳅打得乒乒乓乓地响,倘若不盖严实些,势必会有许多泥鳅跳出来。

老王婆子可不管这些,还有小半盆鱼等她收拾,她坐到一块石头上,麻木地听着泥鳅们冲撞盖帘的声音,拇指顺着鱼腹部一划,便挤出了鱼的内脏,随手甩到鸭食槽旁,引来鸭子和一大群体态丰盈的绿头苍蝇。

忽然,死鱼之中有了动静,原来是一条手指粗细的棕黑色的泥鳅,它一用力,便从老王婆子的手中跳出来,一只鸭子见了,嘎嘎叫着跑来,踮着小碎步用那张扁嘴巴啄了很久,总算把泥鳅吞到嘴里,吞下了小半截,鸭子仰起脖子,想让泥鳅通过它细长的脖颈,成为腹中之物,不想那泥鳅忽然醒转,用力把身子一扭,竟然从鸭子的嘴里逃了出来。

石头子见了,爆发出一串像是掺了沙子的尖锐笑声,他骂这只鸭子笨蛋,蹲下身去说:“看我的。”

石头子双手并用,一下子把大泥鳅按住,咬牙切齿地用力,企图掐断泥鳅的脖颈,泥鳅不屈地扭动着身子,像蛇那样缠住石头子的手腕。

因为沾了太多的泥沙,泥鳅的身体不再滑润,终于,石头子用两只手攥紧了泥鳅,狞笑着站起来,想要把这只泥鳅送到撒了粗盐的盆里。用盐杀泥鳅虽有些惨烈,每一个死去的泥鳅肚皮上都会有淤滞的血斑,但谁会在意一条小鱼死前的经历呢,只要让泥鳅在临死前把肚子里的泥吐出来,只要它肉味鲜美,这就够了。

石头子很小心地向前走,很怕这家伙孤注一掷扭动身体逃掉。一条鱼要是拗起来,力气真的不可低估,石头子像个大获全胜的将军迈步往前走,几只鸭子也叫着围拢过来,声势浩大地押解这泥鳅去受死。正当大家得意时,忽然,石头子的胯下有了针刺一样的痛,他“嗷”的一声叫起来,扔了泥鳅,急忙用两只手来捂着胯下之物——原来是一只爱思考的鸭子发了神经,以为吊在小主人胯下的是一条什么特殊品種的鱼,它大概想在同伴们反应过来之前先吞了这个高口味。

石头子捂着小鸡鸡杀猪般地号哭,王老四从菜园里跑出来,老王婆子正伸出沾满鱼肠子的脏手来扳石头子的手,连老王太太也出来了,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王老四便捡起一根棍子去撵鸭子,一边撵一边大声喝骂,鸭子吓得飞跑着出了家门。

老王太太嘬起干瘪的嘴唇,斜着眼睛剜了儿媳一眼,敲了敲烟袋锅,啧啧道:“这一大早的,饭也没做好,孩子也没看住,这样的老娘们还能干什么?我年轻那时候……哼……”

老王婆子也不示弱,照脑袋拍了石头子一巴掌,呵斥道:

“该!该!让你穿衣裳你偏不穿,早晚让那些畜生给你们老王家的根都咬断——别号丧了,死不了。”

石头子哭着,捂着红肿青紫的小鸡鸡,罗圈着两条腿走回屋去,老王太太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凑上前去看孙子的宝贝。

王老四死了——天天在河边捉鱼,不但会湿鞋,还会掉进水里淹死。

仍旧是去河汊里起坞子。可是那天早上日上三竿他还没回来,老王婆子急了,四处找,找到傍晚仍没找到,亲戚邻居听说了,大家一同找,找了三天三夜,最后竟然在二里半泡子见了他泡胀的尸体浮出水面。

二里半泡子是这个村庄的禁地,据说这里住着一只黑鱼精。黑鱼精来去之间电闪雷鸣,还带着一块黑云,村里许多人都称自己见过这条巨大的“黑鱼棒子”,而且,因为年深日久,泡子里积满了淤泥,最近几年总有人莫名其妙淹死在这里。因此,没有人敢打二里半泡子的主意。王老四死在这里,大家心里先就怵了,几个胆大的爷们儿手扯手下了水,好在王老四的尸体离岸边也不远,大家七手八脚把他弄上来,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掉到泡子里。

哭一场,号一场,老王婆子在乡邻的帮助下发送了男人。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人死如灯灭,没有人追究前因后果。

石头子那时已经十二三岁,没了亲爹,却一点都不难过,反倒成了脱缰的野马——老王婆子连打带骂,他却说什么都不肯再去上学,只是在家里游荡。

和他爹一样,石头子爱捉鱼。老王婆子恨死了这一点,都说“打鱼摸虾饿死全家”,他爹已经走了,不长进的儿子又不肯听她的话,老王婆子觉得生活真是没有一点希望,可是又不能不活,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坚决不允许石头子去二里半泡子。

起初,石头子还算听话,他用的工具是筐,把硕大的杏苕筐下到水草丰富的沟渠边,一只脚伸到筐前又踩又踹,转眼间浑水冲进筐里,迅速起筐,便有许多迷路的鱼儿挤在筐里惶恐地扭动身体。

有一天,石头子路过二里半泡子,无意中瞥见水渠中有一条泥鳅像蛇一样游动,他飞快地跑回家拿来他捞鱼用的大筐。

那天,他一直捞,那条泥鳅也一直在浅水边游动,好像故意与他捉迷藏似的,直到天黑时,石头子才逮住它。那是一条棕褐色的一尺来长的泥鳅,两对长须足有两厘米长,它不扭动,也不像别的鱼那样弹跳,只是警惕地卧在筐底。

石头子把泥鳅带回家,老王太太见了,昏花的老眼一下子放出光来,她颤巍巍地喝住石头子,说这条鱼长须子了,成精了,让孙子把它放回河去。

石头子哪里听得进去?他可不肯让一条鱼活着逃出他的手心。

所有的泥鳅被聚拢到一处,石头子亲自抓了盐和盖帘来执行它们的死刑,他从小就爱听泥鳅们垂死挣扎的声音,说是像敲鼓一般。

老王太太急了,鼓动瘪瘪的嘴巴,灰暗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举起手中的拐杖要打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石头子一缩脖,跑了,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满是污垢的大绿瓶子来,这瓶子底部直径大概有三寸,高二尺有余,和一般的瓶子一样也有一个细长的瓶颈,石头子在瓶里灌了些水,把奶奶敬若神明的泥鳅放入瓶中,其他的泥鳅则“杀无赦”。

装泥鳅的瓶子就搁在老王太太炕里的窗台上,泥鳅身子太长,只能盘曲在瓶子底,偶尔做一飞冲天的游动。老王太太对着这条老泥鳅抽烟,烟雾让人和泥鳅都朦胧起来,日子在鱼的腥和人的臭中鱼贯而过。

石头子十七岁时,杏苕筐早已破了好几个窟窿,他不再去小沟渠捞鱼,他的目标是捉住二里半泡子里的黑鱼棒子。

黑鱼棒子是这个东北小山村里的土著,它们性情凶猛,从幼鱼期就以水生昆虫、小虾和小鱼为食,成鱼则捕食其他鱼类。黑鱼棒子的生儿育女过程十分特别,它们长到两岁就可以谈婚论嫁了。每年的五月到七月,成年的黑鱼棒子来到水草茂盛的静水浅滩寻找伴侣,雄鱼为了在雌鱼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壮,会不时跃出水面。当得到一条雌鱼的青睐之后,雄鱼就与之成双成对地在产卵场活动,选好了地点,雄鱼就用嘴叼来水草,修建婚配的新房。雌鱼比雄鱼先进入鱼巢新房,身体缓缓摇动,产下1.4万粒到3.4万粒卵,雄鱼随之进入婚房射精。这以后的两三天里,雌雄鱼一同守在婚房鱼巢的底下,不吃不喝,全心全意地保护鱼卵。两三天以后,仔鱼从受精卵中孵出,母鱼就离开了,公鱼还尾随着幼鱼鱼群悉心呵护。

和别的鱼不同,它们特别护崽子,黑鱼棒子总是领着一群崽子四处觅食,为了找到食物丰盛的地方,它们还会跳出水面在潮湿的地面用身体作缓慢的蛇形运动,直到找到新的水源。

更重要的是,黑鱼的生命力特别强,就算被开膛破肚,只要扔回到它们的鱼群里,就还可以带着崽子活三五天。村里的人大概为了得到证明,常常捉了黑鱼,把它们的肠子掏出来再扔到水里,看着它们悲壮地回到崽子群里,人们就不怀好意地大笑,没说出来的话是:“你不能耐吗?我看你能活几天?”

对于十七岁的大小伙子来说,柳条坞子和杏苕筐都是小儿科,太落伍了,石头子整天心事重重的,他要研究一种新的捉鱼方法。乡村闭塞,垂钓或是用渔网捉鱼投资太大,石头子玩不起,不过,他有更毒辣的办法。

带了几个伙伴,他去山上剥楸树皮,还有半熟的青核桃皮,剥得两手漆黑。

把楸树皮打成捆,核桃皮用麻袋装好,去大河的上游,把这些全都浸到湍急的哨头上,压上石头,顷刻间,一股浓墨一样的黑水向下游流去。

鄉下人都知道,楸子有毒,石头子的五姐当年和姐夫打架,就是喝青核桃水自杀的,用楸子杀鱼,那真是百发百中。石头子他们抽了一袋烟,慢腾腾地往下游走,开始时只看到零星的鱼在水面上翻白,泥鳅也漂浮起来,偶尔还会扭曲一下身体。越往下走,死鱼越多,等到后来,只看见大大小小的鱼浮在水面上,厚厚的一层。

村里的人奔走相告:“河里面的鱼都死了,快去拣鱼啊。”

懵懵懂懂的村里人胡乱拿着盆盆罐罐出来拣鱼,河面上什么鱼都有,鲫瓜、柳根、鲇鱼、泥鳅……大家挑喜欢的鱼,没费劲各家就拣得盆满罐满,直到天黑时,人们才纷纷散去,这一天家家户户都炖鱼。整个乡村都飘溢出鱼肉的芳香。

连老鼠都开心起来——村里人挑选过后,河里的死鱼仍然到处都是,老鼠也开了荤,可以来一顿美味鱼宴。

乡里人尝到了甜头,都来向石头子取经,听说楸子可以药死鱼,大家纷纷去剥楸树皮,小孩子不认识楸树,不过没关系,上山去找,那些伤痕累累的,保证就是楸树。

一时间药鱼成为乡村生活的时尚,只要有人喊:“药鱼了。”家家都会有所行动,拿着盆的、端着碗的、提着桶的、拎着筐的……多大的器具都不愁会装不满,人人都会有收获。

石头子成了英雄,别人都到沟沟岔岔的小河流中去药鱼,石头子却在暗暗地打二里半泡子的主意。

二里半泡子是一潭死水,石头子把楸树皮扔到泡子里试了几次都不成功,每次只能药到极少数的小鱼。

不错,毒药不但不会顺流而下,似乎还沉淀了——石灰、楸子甚至是毒鼠强……能用的毒药都用遍了,这二里半泡子因为有一对“黑鱼棒子”领导着,他们一见毒水就逃到深水里去了,因此,每次在这里药鱼都收获甚微。

鱼王“黑鱼棒子”夫妇和他们的鱼子鱼孙们住在泡子里,家族庞大,日子逍遥,这让石头子活得很不开心。

养在玻璃瓶里的泥鳅是奶奶去世那天丢掉的。奶奶临死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诫他,不要捉鱼,不要作孽了,她挣扎着碰翻了养鱼的瓶子,眼看着“绿棒子”在炕沿上滚过,掉在地上,砸碎了。一摊水流出来,像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條鱼如今已在瓶子里整整待了五年,石头子从来没喂过它,它细瘦了很多,两根须子却更长了,石头子奇怪的是,五年,竟然没饿死它。

石头子此时可没有心思来对付这条泥鳅,奶奶咽了气,他得给老人上供烧纸哭丧指路,他是长孙,他要做的事多着呢。

因为办奶奶的丧事,就没有人在意这条鱼,反正它不见了,不知道吃掉它的是猫还是鸭子。

也是在奶奶的葬礼上,他的一位远在矿山的表哥给他带来了一份让他惊喜的礼物——炮药和雷管。

“崩鱼,别管它住的地方水有多深,别管它个头有多大,一声炮响,保证全漂上来。”

表哥说,现在谁还药鱼呀,崩的鱼最大的好处是:比药死的鱼味道好多了。

时代在变迁,捉鱼的方法当然也要跟上潮流。叫上几个小哥们,带上他的新式武器,石头子当仁不让要做这捉鱼的头儿。

选好水域,石头子把雷管点燃,扔进去,只听“轰”的一声,水花四溅,深水里的鱼全都翻了白,石头子兴奋异常,连身边那些“卖呆儿的”看客都直呼过瘾。

崩鱼真爽。有一次,石头子竟然崩到了一条十来斤重的大鱼,抱在怀里没一会儿,那条鱼就醒过来了,原来它只是被震晕了,那天他们吃到的绝对是鲜鱼,大家都对那鱼的味道赞不绝口。

从十来岁开始,天天捉鱼,石头子就是鱼的克星,哪里有鱼,有多大的鱼,能打出多少斤鱼,他看一眼就能猜出八九分来,想捉鱼的人,都以得到他的指点为自豪。

只是,直到二十八岁石头子还没娶上媳妇,老王婆子也老了,是个“药罐子”,两个妹妹也都嫁了人,大家都盼他早日结婚生子,传承香火。

这一年,终于有个姑娘相看了他,订婚之前,介绍人让他去弄点好鱼,以便在订婚宴上露露脸。

不错,这人生的大喜之日,怎能少了他的辉煌战果呢?没有了鱼的参与,婚姻可能也是不完整的。石头子兴奋地想着,心里翻滚着大大小小的鱼。

头一天晚上石头子就开始做准备:先把表哥给他的炮药切开,把雷管插入炮药内,把药捻子也插好,用避孕套套牢,再绑上一块石头,这就是用来崩鱼的自制炸药。

订婚这天一大早,石头子就来到了二里半泡子,只见这里水面宁静,像一块通透的翡翠。透过水平面那一层淡绿,几乎看得见深藏在水中的大鱼,石头子有一种甜蜜的错觉,觉得鱼王其实就在那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甚至看得见它皮肤上黑色的花纹以及剥下黑皮之后细腻白嫩的肉。

要是能把那一对黑鱼崩出来,放到他的婚宴上,那该多好啊。石头子眯细了眼眸,扁了扁嘴巴,胸臆里饱满的气流从鼻孔奔涌而出,以至于他鼻翼张开,双肩耸起。

几条小鱼游过来了,像村子里早起的人。这无疑给石头子打了兴奋剂,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精心准备的炸药,捻子的长度是精心计算过的,石头子看准了地点,点燃,向着他看好的方向投了出去。

炸药扑通一声落入水里,石头子双手抱头,斜着身子向前看——炸药爆炸,有时会有大股的水花冲击过来。

碧绿的泡子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一串气泡骨碌碌沉入水底,可是,冲天的水柱却没来,连一个水花也没看见,石头子愣住了:这泡子怎么回事呢,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石头子摸了摸怀里,不错,他带来的炸药已经扔出去了,可是泡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大半天了,或者是炸药包得不严实,进了水了,成了哑炮——他决定向前走两步,去看看。

石头子猫下腰,低下头仔细搜寻,忽然,他看见一对锃亮的眼睛迎上前来,还有一张大嘴,两根长须,蛇一样细长柔韧的暗黑的身体——奇怪,这不是他养了五年的泥鳅吗?它怎么会在这里?这时,泥鳅的身后,一对巨大的黑鱼摇头摆尾地游过来,肚子鲜红,殷殷流着血,原来是被掏干净了肚肠的。

没听说有谁捉了黑鱼,更没听说谁掏了二里半泡子黑鱼精的肚肠,没有了肚肠,它们究竟活了多久?石头子迷惘了,不知不觉向着黑鱼走过去……

这时,所有的鱼都不见了,只有他的炸药冒出一串泡泡,接着,水柱冲天,整个村庄都听到了二里半泡子巨大的轰响……

尾声

七月十五是乡村的鬼节,那天傍晚,老王婆子蹒跚着,来到二里半泡子边上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叨他的死鬼丈夫,埋怨他带走了儿子。

老王婆子刚刚念叨着:“多给你们烧点纸,在那边就别打鱼了。”只见几张烧纸带着火苗窜起来,随风向上飞去,老王婆子仰起头来,就着烧纸的火光清楚地看见二里半泡子忽然起了一团大雾,大雾从泡子中间升起,越聚越浓,直升到泡子上空。

浓雾中,有黑色的身影若隐若现,雾越升越高,终于向西天飞去。

泡子周围一片澄净,夜幕像黑色的缎子一下铺展开来,几点火,强挣着发出最后一点光亮。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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