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机械复制与听觉的私人空间——ASMR研究

◎ 范思平

ASMR的全称是“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也译作“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或“颅内高潮”,更为人们熟知的还是它的简称“ASMR”。它指的是一种新兴的听觉体验,即人们在听到一些特殊的声音(比如口腔内咀嚼水果的声音、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声音、手捏塑料气泡袋的声音)时,会产生极度舒适或放松的感觉。这些声音及其触发的感官反应就被称为“ASMR”。

常见的ASMR声音素材有四类:第一类“食品饮料”,也就是食用或饮用某些食品、饮料时从嘴中发出的声音,因为食品的特性不同,发出的咀嚼声也不同。如:吃西红柿,一包薯片,一碗面条,香酥炸鸡,一杯冰水,苏打汽水。第二类“身体接触”的声音以具体的身体部位为核心,触碰身体的声音本来是极其微弱的,甚至是无声的,需要通过水、泡沫、乳霜、梳子、剃须刀、海绵等一些小道具的辅助触发。如:木勺挑耳,静梳乌发,清洗头发,刮胡剃须,修剪发梢,泡澡放松。第三类“各类材质”的声音同样需要人为触发,不同的是“各类材质”的对象是大千世界中的万事万物,不同材质,声音不同。即使是同一材质,纸张与纸屑的声音也不同,折纸与撕纸的声音也不同。如:一卷胶带,时间沙漏,木质小碗,石子小路,清洗碗碟,指尖陀螺。第四类“家用电器”的声音是各类用电设备中发动机的工作声音,发动机有大有小,功率有快有慢,声音自然也不同。如:头发烘干,纸张打印,吸尘清洁,夏日风扇,理发推子,下班坐车。

这些声音看似千奇百怪,其共性却也相当显著:它们都是行为目的以外的声音。医学中有个术语叫“副作用(side effects)”,指的是服用药物产生的治疗目的以外的作用。这里,我也想类比这个概念,将ASMR的声音称为“副声音(side sounds)”,用来指代行动产生的行为目的以外的声音。举例来说,比如关门,行为目的是把门关上,关门的“砰砰”声就是“副声音”。又比如喝水,行为目的是摄入水分,下咽的“咕噜”声就是“副声音”。这些声音虽然与行动相伴而生,却与行为目的是无关的。音乐和语言就不是“副声音”,歌唱、演奏、说话的目的正是为了发出这些声音,声音和行为目的是一致的。还有传递信息的摩斯电码声、观众的掌声、交警的哨声,这些声音已经被符号化,有意义所指;
反过来说,“副声音”是未经符号化的声音。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副声音”作为一种多余的声音,最普遍的命运就是被“忽视(听)”。当然也有“副声音”被“重视(听)”的特殊情况,古时候行军打仗,士兵用“伏地听声”的方法来判断敌人有无夜袭。在恐怖小说里,“脚步声”是一种重要的信号,人有脚步声,鬼没有脚步声。在《射雕英雄传》里,双目失明的柯镇恶可以听声辨位,与人搏斗厮杀。不过这些是站在“侦查”的角度,如果站在“反侦察”的角度,“副声音”就是大忌。上面提到的行军打仗的例子,站在敌军一方,就应当极力消除“副声音”(可以通过不骑马或者缓慢前进的方式)。所以小偷要“蹑手蹑脚”,偷窥要“屏住呼吸”,杀手要在枪头装上消音器。但这些都是能人异士的故事传说,在更为现实而广阔的情境中,比如在学校教室,手敲键盘,挪动凳子,翻书,扭开杯盖……“副声音”依然是无用的多。北京话中有个词叫“吧唧嘴儿”,形容人吃东西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被认为没有礼貌。在图书馆、会议室铺设地毯,也是为了控制“副声音”。进入工业文明时代,机器工作产生的“副声音”成为城市噩梦。人们将工厂、飞机场搬到郊外,限制货运卡车的行驶时间,进行种种技术革新,发明隔音材料。小到咀嚼声,大到工业噪音,“副声音”一直是一种消极的声音,小的“副声音”会惹人不悦,大的“副声音”会毁坏人的听觉以至身心健康。对“副声音”的方针,是应消尽消。

那ASMR的出现就非常有趣了,“副声音”是怎么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变成炙手可热的声音产品的?从听觉世界的多余者、干扰者、破坏者,摇身一变成为听觉世界的准艺术品?

在文化研究领域,尤其是当代文化批评,我一直坚信任何新兴的文化现象都不可能是横空出世的,它必然有漫长的文化心理的接受与铺垫期。“浮出地表”以前的准备往往是不自觉的、零散的。寻找这些藕断丝连的联系,正是文化批评的迷人之处,就像福尔摩斯手持放大镜,辨别细微的痕迹,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一一连缀,构成一张逻辑严密的关系网。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跌了扇子,被贾宝玉责骂了两句。贾宝玉见晴雯过了好久还在生气,就哄她说:“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顽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就让宝玉把扇子给她,“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撕扇子的裂帛声原是一种“副声音”,产生的声音与把扇子撕毁的目的无关。但贾宝玉却奇思妙想地将主次倒置,把“副声音”(裂帛声)作为一种审美对象,为了“副声音”而启动行为(撕扇子)。声音成了目的,行动结果(把扇子撕碎)反而变成不在乎的了。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众姊妹在荇叶渚坐船去蘅芜苑,贾宝玉看到水里的荷叶说:“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林黛玉却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荷花原本是供人观赏的,枯荷即失去了审美价值,所以宝玉说是“破荷叶可恨”。但李商隐、林黛玉却要留下枯荷,好听那雨打残荷的声音。这里也是将“副声音”与物体的主功能(荷花的视觉美)的地位进行了颠倒。

我当然不是说ASMR的出现是受到《红楼梦》的启发,而是说将“副声音”作为审美对象,将产生声音的物品或行为反而忽略之,是有美学渊源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张爱玲实在熟读《红楼梦》,她在《公寓生活记趣》的文章里也坦白了对“副声音”的偏爱:“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的。”——这些别出心裁的巧思大概只有像贾宝玉、林黛玉、李商隐、张爱玲一样的贵族和文人墨客才能实现。“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
漆可用,故割之。”大多数普通人只知“有用之用”,不知“无用之用”。这也并不怪普通人,就算才情高如张爱玲也不能将“副声音”尽数审美化。在《公寓生活记趣》的末尾,张爱玲写屋顶花园的溜冰声:“从早到晚在我们头上咕滋咕滋锉过来又锉过去,像磁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听得我们一粒粒牙齿在牙仁里发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会掉下来。”也是非常折磨!

但即使我们退一步说,假设普通人都具备了这样的审美愿望,也并没有实现的条件。喜欢听扇子的裂帛声需要先有丝绸扇子,喜欢听雨打残荷的声音需要先有一片荷塘,喜欢听电车的声音需要先在上海的市区有间公寓!无论是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李义山“留得枯荷听雨声”,还是在上海的顶层公寓倾听市声,到今天都依然是奢侈的审美经验。因为它以牺牲事物或行为的主功能为前提,这个成本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的。大众只能在他们留下的诗句文本中想象这些声音,而难以做到真正的身临其境。而要让人人都能体验“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快乐,就要让声音变得廉价。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写道:“通过占有一个对象的酷似物、摹本或占有它的复制品来占有这个对象的愿望与日俱增。”在图像领域,摄影技术使艺术品的摹本变得唾手可得。一个人即使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卢浮宫,也知道《蒙娜丽莎》长什么样。

在声音领域,留声机的发明也实现了声音的机械复制。1877年冬,爱迪生录下的“Mary Had a Little Lamb”成为人类最早的声音记录。早期的留声机也叫滚筒留声机,主体由一个声杯和一个滚筒组成。声杯的底部是一层薄膜,当人对着声杯说话时,声波使薄膜发生振动,薄膜后有一枚小针,随着振动的传导打击在滚筒上。滚筒之外包着一层锡箔纸,人一边说话,一边把滚筒由左向右滑动时,小针就会在滚筒外的锡箔纸上留下螺旋纹般的划痕。此时,声音的储存就完成了。之后,将滚筒复归原位,再将小针轻轻搭回最开始的触点,缓慢滑动滚筒,小针就会走过刚刚“崎岖不平”的道路,发生上下颠簸,反过来振动薄膜,发出声音。那张薄薄的锡箔纸就是声音的拷贝,也就是今后黑胶唱片、磁带、CD的母型。

本雅明指出,19世纪出现的技术复制品并不同于以往的手工赝品。第一,因为“技术复制比手工复制更独立于原作”。摄影可以捕捉到肉眼看不见或看不清的形象。1872年,穆布里奇通过拍摄一匹马奔驰的十二个连续镜头,才第一次确定马在奔跑时四只脚有一瞬间是同时离开地面的;
在此之前众说纷纭,谁也不能让马在空中滞留。同样的,录音技术也可以录制肉耳听不见或听不清的声音。食物咀嚼声,梳子、海绵与头发、身体接触的声音,毛线的摩擦声,这些ASMR中的声音素材,都是收音设备微距离录制的,声音细节无比清晰。之前,哪怕人耳贴近了声源,也不能听得如此清楚。而且ASMR的声音素材原本都是一些非常轻微的声响,经过录音播放,不仅可以调节音量,在现在的技术手段下还能设置成立体环绕的声效,听一个纸屑摩挲的声音,犹如在电影院、音乐大厅听到的一般。尽管我们知道是纸屑的声音,却又不是我们曾经听到的那个声音,就像我们肉眼看见的月亮和一张月球的天文照片的差别一样。在一些ASMR的App中,声音素材还可以叠加在一起同时播放。比如选中“一碗面条”、“修剪发梢”和“下班坐车”,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其中任意一个都不陌生,但是三个声音同时发生的情况却非常罕见。所以ASMR的声音看似非常日常,事实上都是肉耳非常陌生的经验,大大丰富了人类的听觉世界,有人会为之着迷也不足为奇了。

第二,“技术复制能把原作的摹本带到原作本身无法达到的境界,首先,不管它是以照片的形式出现,还是以留声机唱片的形式出现,它都使原作能随时为人所欣赏。大教堂挪了位置是为了在艺术爱好者的工作间室能被人观赏;
在音乐厅或露天里演奏的合唱作品,在卧室里也能听见。”录音技术将声音与声音产生的时间、地点分离了,声音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从此丧失了。以前要听雨声,非要等到下雨天才行,现在我们却可以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晌午,看着满地白晃晃的阳光,听下雨的声音。这雨声还可以任意挑选,杭州西湖的雨声,还是西双版纳的雨声,是烟雨朦胧的雨声,还是雷电交加的雨声,都只需指尖轻轻一点便可选择。我们不再需要咀嚼食物,就能听到咀嚼声;
我们不再需要开电扇,就能听到电扇声;
我们不再需要捏塑料气泡袋,就能听到气泡被一个个捏破的声音。随着声音素材库的不断丰富,声音的拷贝或将代替声音的本源,成为人们接触最早、最多的声音。

回到我们最开始“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愿望:曾经听一次撕扇声,要撕一把扇子,晴雯想听第二次,只能拿麝月的扇子再撕一把。现在撕一把扇子,却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都听到,还可以循环播放。一把扇子的成本由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承担了。

声音与问世地点的分离,带来的更深层、更本质的变化是视与听的分离。现在我们置身戈壁,看着满目黄沙,却可以听到纽约时代广场上的车水马龙声,感官的一致性不断在瓦解。2020年,波兰导演斯科利莫夫斯基拍了一个十分钟的短片《不是我们》,影片中没有一人。全是场所的空镜,但背景音却配上了嘈杂的人声。比如其中有一个无人的餐馆,画面正中是空无一物的餐桌,配音却是食客觥筹交错、刀叉杯盘相互碰撞的声音。视听分离的经验已经成了现代人一种习焉不察的常态。

加拿大知名音乐家、声音理论家雷蒙德·默里·谢弗在对比16世纪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油画《狂欢节和四旬斋的战争》和18世纪英国画家贺加斯的版画《被惹恼的音乐家》时指出:“勃鲁盖尔画里的人们走到开着的窗子那里去聆听,贺加斯笔下的乐师则是去关上窗户。”谢弗认为紧闭的窗户在抵挡街道噪声的同时也“完全把环境封死”了,“将丰饶的声音感知世界排除在外”。人类原本浑然融汇的听觉世界被分割成一个“室外”的世界和一个“室内”的世界。

今日“室外空间”不断扩张,“室内空间”不断被压缩,大多数的“室内”也变成了等同“室外”的“公共场所”。图书馆、博物馆不消说,地铁是公共的,电梯是公共的,甚至在私人住宅里。一对有教养的夫妻也要做到各自看视频、听音乐的时候戴好耳机,互不打扰。外部世界的声音被耳机阻隔了,人的听觉领域只剩下一颗小小的头颅。想象这颗小小的脑袋,戴上降噪耳机后,从外面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如同一片听觉的荒原。正如20世纪“当人们将内部空间彻底绝缘于外部‘噪音’之后,人们又张罗着重新让室内的听觉感受‘交响化’起来”,人们也开始寻求五彩斑斓的颅内声景,通过搬运形形色色的声音,重新营造人们的颅内听觉环境。

注释:

[1]该段落中的例证来自一款名为“小睡眠”的助眠类App,“吃西红柿”“木勺挑耳”“一卷胶带”“头发烘干”均为该App中ASMR门类下的选项。但App没有分类,四个类型是笔者划分的。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俞平伯校点,启功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332页。

[3]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332页。

[4]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432页。

[5]曹雪芹、高鹗:《红楼梦》,第432页。

[6]张爱玲:《流言》,花城出版社,1997年,第27页。

[7]庄子:《庄子》,孙海平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第90页。

[8]庄子:《庄子》,第90页。

[9]张爱玲:《流言》,第32页。

[10][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4页。

[11][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8页。

[12][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9页。

[13][德]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第7—8页。

[14]雷蒙德·默里·谢弗:《被玻璃所阻隔的“声音景观”》,王敦译,《文学与文化》2016年第2期。

[15]雷蒙德·默里·谢弗:《被玻璃所阻隔的“声音景观”》,王敦译,《文学与文化》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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