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送来河沿台的讯息

▶ 贾雪莲

“天爷天爷大大下,

蒸哈滴馍馍车轱辘大。”

那个年代,河沿台雨多。但初秋的雨,并不能带来丰收的讯息。麦子刚灌饱了浆,豆子刚结了荚,土豆才落了花,它们渴求在阳光下成长、成熟。像十六、七岁少女的爱情,不喜欢用眼泪灌溉。

雨下得大人们的脸皱成了麻籽儿叶叶,心也皱成了冬天窖门口被遗弃的冻土豆。隔壁张爸蹴在庄门洞里看着天,手抱着膝,头耷拉在裤裆里,似一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麻雀。

我们也皱巴着,像被驴蹄子踩过的蒲公英的黄花花,干瘪地贴在炕皮上。水分被老天爷吸走,聚集在河沿台的上空了。黄花花们渴望像夏天那样伸展开身子,在下滩地、红山洼和树园子里疯跑,哪怕是去放一头不听话的小叫驴,或者去套子沟拾一背篼陈年的松塔,或者在龙滩河里泡一泡,舒展一下细嫩的花瓣。

贾平娃玩腻了在炕上摞着被子玩“上新疆”的游戏,趁妈妈不注意,趿拉着一双大人的雨靴,头上顶着一个破草帽,溜到院子里开挖水渠。

盘腿纳鞋底子的我妈靠在被垛上打了个盹,短短几分钟,她做了一个梦。她的梦与她的儿子摞被垛的初衷“南辕北辙”——贾平娃把家里仅有的三床被子摞那么高,目的是要“上新疆”。而她在梦里,居然去了一趟兰州,在她丈夫工作的油库大门口,一排简易的“马脊梁”房房里包了一顿饺子。饺子馅是我爸从商店里用五毛钱买回来的一大包兰州点心渣渣。

我妈醒来后看见一个黄毛丫头酣睡在被垛与枕头极窄的夹缝里。白底子上开着小朵蓝花的褂子被炕皮推了上去,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辨。我睡姿扭曲,但睡相依然恬静。也许,那个时候命运就在提醒我妈:你的女儿擅长在夹缝中求生存!而我妈这个有着睿智生存法则的农村妇女,用一条大花图案的枕巾盖住了命运对她、对我的暗示。也许,她看懂了这个暗示,也颇觉欣慰。

擅长生存,总比不会生存强太多。无论是在夹缝,还是在广阔的天地之间。

她用一根兔儿条挑起木格棱的窗子,看到院中蹲着一个大型的“蘑菇”。那是她勇敢的“工程师”儿子,手里提着一把银色的小铲子,正在施工。一股股团结友爱的雨注,浇在破草帽上,略作停顿后找到了一个豁口,继而在他撅起的雪白屁股蛋上汇成一股清亮的溪水流下去。

贾平娃的水渠工程已颇具规模,从院子当中修到了院墙底下的水洞边。他一开始是打算修一条一拃宽的水渠,让满院子乱跑的雨水顺着他的心意流向指定的小涝坝,然后在这个小涝坝中养几条他想象中的“鱼”。

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雨水淹没了他的水渠,甚至淹没了他的涝坝和他的靴子。草帽像打盹的鸟儿的翅膀一样耷拉下来。铲子已不能完全满足施工需求,他的两只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开发使用。雨激得他直打冷战,巨大的雨靴显然是他施工和成长路上的“绊脚石”……

我妈大喝一声:“平娃,你干啥着哩,回来!”

沉浸在劳动快乐中的贾平娃欲抬起头来看自己的母亲一眼,不料被草帽挡住了眼睛。他复又低下头去,一边勤奋地掏挖稀泥,一边在雨声里大声回答:“妈,我在修水洞。咱们家的水洞被堵上了,院子里的水出不去。”

雨声淹没了贾平娃的声音。但我妈像世界上所有护雀儿的老麻雀一样,迅速明白了儿子的意图。这个从两岁半开始就显露出极度热爱家庭的小孩,常常为家里的一根木棍儿、一片树叶儿操碎了心。

我妈放下窗框跳下炕,在廊沿下抄起一把铁锹,加入了儿子的疏浚行列。她几下掏出了水洞口的淤泥和荒草。满院子的积水像一群被追逐的野兽,急速地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向畅通的水洞涌去,临出洞口时发出欢快的“汩汩”声……

我们家的院墙是我爸、我妈,还有我二舅利用一个暑假,一点一点纯手工夯起来的。夯实墙体时预留了一尺见方的小洞,且用平整的青石块儿砌筑。

贾平娃被我妈剥成一颗滑溜溜的鸡蛋,塞进一床刚拉开的被子里。温热的炕皮令贾平娃舒服地直哆嗦。他顺着被窝往下溜,摸索到我的脚,然后从被子的另一头钻了出来,用被子把我和他一起包起来。他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肚皮上,猛地一按,冰得我在睡梦中吸了一口气。他却得意地“咯咯咯”笑起来……

一场秋雨跟我一起穿越到了四十余年后的河沿台。

我坐在封闭式的走廊里,看雨、听雨。我家的院子,现在属于六叔。他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一长溜五间上下圈梁、一砖到顶的瓦房,并用铝合金框和玻璃封闭了走廊。

院子里,一大丛玫红色的芍药花开得正盛。花瓣繁密,像四十年前我家院子的一只公鸡的锦翎,一层一层捊起来,每一根羽毛的根部都写着光阴的故事。

地坪用水泥打得光洁平整。大滴的雨点落在水泥上,很快聚集起水波,水波上泛起水泡。蓝色的天幕、花瓣的色彩倒影在水泡上,迅急向门口的水洞赶去,像一群急着去广场上跳舞的妇女。

这个院子不再是我的家,但那个水洞还有熟悉的气息。

巷道也是水泥的,被雨水清洗得像贾平娃穿开裆裤的屁股蛋儿。他奓着两手泥的童年,在门前一棵不太直溜的白杨树下定格。

“娃们娃娃们玩来,

天上掉下个羊来,

谁拾哩,我拾哩,

张家锅里煮着里。”

雨过天晴,我们急急赶往张家平坦的庄门口,齐声唱这首儿歌。人少了不敢唱,凑够三个便开口了。我们不知道三人为众,道理却无师自通,人多胆子大。

张家的锅里没有可煮的羊肉。

河沿台把双胞胎叫“双双羔”。张家那对跟我同岁的姐妹,便是“双双羔”。这对“小羊羔”不像传说中那样难以辨认。大双英武,像男孩;
小双柔甜,眉心里有一颗淡黑色的痣。

张家在村子的中心,门口场院开阔平整,是我们玩耍的理想场所。他们的父亲也是退伍军人,每天早晨都会把庄门口打扫得干净整齐,把粪堆堆得远远地,不影响我们玩儿。

小双是我最喜欢的玩伴。她的大姐帮她剪了整齐的刘海,把眉心里的痣用做馍馍的红曲染得红红的,像一颗朱砂,长在全村少男少女的心里。

我羡慕小双的朱砂痣,更羡慕她有两个姐姐。而她腼腆又羞涩,款款地抚摸我的红条绒上衣,生怕摸烂了。

那年闰八月。头一个八月,秋雨绵绵不绝,麦子在地里大片倒伏。八月十五那天,张家的锅里煮了一锅土豆。

河沿台把土豆叫“山月”。山里人的日月、光阴,就靠一窖土豆来打发。

第二个八月,天终于晴了。晒了十多天后,河沿台的麦子在一个星星特别稠密的夜晚偷偷地成熟了,因错过了时令,而羞黄了脸颊。麦芒干而锋利,麦壳薄而脆,能看见里面饱满或不太饱满的籽实,像一个个浸泡在羊水中的婴儿,吸饱了河沿台的养分、龙滩河的雨露,只等着剪断脐带、离开母体的那一时刻。

连那些倒伏的麦子,都努力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来,站成一株输了形象、不输气质的好庄稼。

小双爸爸是在八月十五的头两天开镰的。他的镰刀磨得无比锋利,麦芒看见刀刃的光亮即刻羞臊地断为两截,麦秆一靠近镰刀,便齐齐倒向了他的怀抱。这些成熟的却也是无比新鲜的妇人,终究抵挡不住这个同样成熟又冷峻男人的魅力,甘愿任他揉捏成捆子、腰子,并一一举起手来,被他捆扎成形,立在地头。

河沿台还没反应过来,张爸爸已经割完了一块地的麦子,一口气拉到了场院里,架起牛车开始打碾。当“辘辘”的打碾声惊动了河沿台秋日下午的静谧时光,这个永远戴着一顶深蓝色帽子的大个子退伍军人,正弓着腰抖散他收割的第五个麦捆。

这五个麦捆,像他的五个孩子,也像他曾经带过的一个班的五个兵,整齐地排列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口令。

金色的夕阳照在金色的麦秆上,金色的麦穗包裹着金色的麦子,金色的河沿台飘荡着金色的麦香味儿。

胡三爷提前打开了水磨房的木门。圆形的磨房是黑色的。它黑得毫无道理,却又天经地义。被一拨拨来磨面的粗手摸黑了,被空旷的河滩里的风吹黑了,被一束束渴望麦面的目光望黑了。

龙滩河水在水磨房这儿忽然立正,鼓起巨大洁白的浪花,旋转的双脚穿上了永世不能停歇的舞鞋,斜着身子钻进磨房的肚子,在磨房的肠子里轮回一场,才奔向下游开满桃花的三生三世。

张爸爸把半口袋麦子倒进了水磨的木槽。此时的麦子们又干净又体面,她们像新嫁娘一样被一条雪白的毛巾搓洗了好几遍,既保证把灰土弄掉,还小心不被弄湿。她们身形丰满,乳丰肤滑,挤挤挨挨躺在一起,散发出新娘的体香和金子的光芒,扑向被龙滩河水摇动的巨大齿轮。

头面、二面、合面和麸子,依次从磨房里背了出来。

闰八月十四黄昏时分,小双爸爸顶着一层孤独的白霜回到了河沿台。他把面口袋递到妻子怀里,郑重地对她说:“给我的娃娃们蒸一个大大的月饼吃!”然后倒头便睡。

第二天早上,小双和她的大姐、两个哥哥,还有大双,在被窝里吃到了新麦面蒸成的月饼。

那月饼松软、甜香,一层层地卷了香豆子、干玫瑰、胡麻、红曲、姜黄,还有清油。红曲化成水,在雪白的月饼皮上,点了好多个鲜艳的红点儿,每一个,都像小双眉心里的朱砂痣。

2021 年秋天,远嫁的小双回到了河沿台。她眉心里的痣已不甚清晰,但眉眼还是清秀可人。为了欢迎她的到来,她的大哥去古城买了一只羊,煮的煮了,黄焖的黄焖了,剩下的软肉,被孩子们拿去院子里做烧烤。

蓝天那么蓝,白云那么白。小双长久地站在自家门口的场院上,张望对面的磨脐山,张望龙潭河,张望四十年前那一个闰八月十五的早晨,还有被窝里的月饼。

张爸爸和张婶婶已不在人世,他家门口的场院,修了一个小广场,安装了篮球架和几个健身器材。大哥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把广场打扫干净,背影像极了戴着深蓝色帽子的父亲。

1972 年秋天,我爸从兰州西固油库准备回老家。他背着当兵时部队发的军绿色挎包,包里装着牙刷缸、一条白背心和二十元纸币。

空荡荡的军绿色挎包,也抽空了他身体的重量。

油库南大门里外两侧,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八瓣梅正在盛开。没有风,花儿依然在摇曳。蜜蜂趴在花蕊中间,忘我地吮吸。他走进花丛,略带涩味的花香瞬间包裹了他。

他捊了一大捧成熟的八瓣梅花籽儿,装在挎包里,感觉自己也有了重量,心里踏实了许多。

第二天傍晚,我爸回到了河沿台。他在绿皮火车上慢摇了一夜,天亮后在古浪火车站下车,然后一路步行,穿过西山堡川,翻过大、小脑皮沟,从长岭口下来,顶着焦黄的落日一路向西。

河沿台的那个家里,有他的父母,有六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有新婚一年的妻子。

那个晚上,他神秘地从挎包掏出一大把乌黑的、弯如钩月的花种籽。他年轻的妻子立即惊喜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包在了一方手帕里,折起来,放在自己陪嫁箱的角落里。

那对陪嫁箱是白杨木板子做的,又薄又不值钱,但那是唯一属于她的财产,也是他俩最贵重的财产。里面装着结婚证等他俩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她时时锁着。

他向她描述那个油库门口大片的花海,描述各种色彩和留恋不去的蜜蜂,描述花海中照相的女孩……他其实不擅长描述。他是个讷言的人。

她点着煤油灯,放在炕边的隔墙上。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灯光放大了他的影子,近距离地投在对面的土墙上,把他比划着的胳膊也放得巨大。她抱住那条胳膊,靠了上去。

“开春,我就把这些种子种在院子里。”

我妈种的八瓣梅,惊艳了整个河沿台,人们争相前来观看,是那个秋天哈溪滩最轰动的事件。尕媳妇、老婆婆在各色艳丽的八瓣梅面前用包巾捂着嘴、瞪着眼,不敢靠近。

秋天过后,大腹便便的我妈捊了好多好多的籽儿,装在一个紫色的布挎包里。包包贴在她的大肚子上,厚重又温暖。我在她肚子里,被那些弯如钩月的黑家伙拍打着,睡了一个又一个长觉。

那些种子经由我妈的手,落入了各种不同的手。白的、黑的、胖的、好看的。它们有的莫名惊诧,不知道自己将去往哪里;
有的欢天喜地,伸着懒腰期待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崭新的春天。

第二年秋天,整个哈溪滩,都被八瓣梅攻占了、惊艳了、轰动了。

八瓣梅像那些外来的新娘,惹得哈溪滩无论男女都想去一睹风采。这些新娘,没有让任何一个来观者失望。她们有大红、玫红、淡红、紫红、粉白、娇黄各种颜色,干净又明亮,鲜艳却不灼目。据说,八瓣梅来自遥远的墨西哥,18 世纪末才被欧洲引入,西班牙的马德里植物园曾张扬地摇曳着她的身姿。

从墨西哥到中国,跨过一眼望不到头、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从称为“宇宙之花”的波斯菊变成了西北高原农家人口中的“八瓣梅”。这一路,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怀疑她原是大波浪大卷卷的性感辣妹,来到我们大西北,才剪了乖巧的“妹妹头”,简单质朴、含蓄娇嗔,像1973 年冬天出生在河沿台的每一个女孩。

去年夏天,我陪我妈回到了河沿台。实际上,她每年都要回去一次。她的梦里全是尖山台的青稞、河沿台的麦子和开满她整个青年时代的八瓣梅。

我陪着我妈和五娘去龙滩河畔掐萱麻,下滩地里揪豆子,杨家湾湾折青稞。下滩地里修建了一百多个日光温室,里面种着香菇、杏孢菇和羊肚菌。工业园区的厂门口,种植着大片的万寿菊。这是哈溪滩的“新贵”,花期可观,收获后可提取膏油和色素,用于高档保健品和化妆品,被称为“植物黄金”。

这几年,河沿台娶来的“新娘子”还有很多,比如藜麦,也来自遥远的安底斯山脉。穗子有红、紫、黄等多种颜色,她们色彩中性而含蓄,有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美。待一场雪后,方释放激情,点燃略显萧索的黑色大地。

一只飞鸟扇着翅膀从西山堡川的上空飞过时,翅尖划破空气的声音,把我从一辆光板板的马车上唤醒了。

二舅跨坐在车辕上,用一根细细的柳条棍儿若有若无地在马屁股上抽打。贾平娃严肃地坐在车前厢,和二舅讨论着沿途庄稼的长势。他几岁?我小学毕业,他应该是二年级。

洪水冲断了古浪峡的公路。我和贾平娃流连在河沿台、尖山台和上圈滩几个亲戚家里,打发漫长安静的暑假。

快开学了,二舅送我们去古浪县城坐车。

我仰面躺在缓慢行走的马车上。头顶上一大片凝滞的蓝天跟贾平娃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儿云,也没有一丝儿风。两边的黄土崖子上依稀掠过几根半绿半黄的臭蒿子。

我又闭上了眼睛。听见马蹄子落在滚烫的沙石路上,轻一脚重一脚,踩出没有节奏的“嘚嘚”声。这一匹老马是二舅从邻居温家借来的。从我记事起,温家的庄门口总有一个长长的马槽,槽上总是拴着几匹马,或老,或年轻,一律是土黄色。

当我还是贾平娃这么大时,我们总在河沿台过春节。有一年春节后开学前,一家四口从河沿台来到了上圈滩,准备在小姨家住一晚,然后从她家门口乘车返回兰州。

第二天早上,大雪封山封路,古浪峡到哈溪滩的公路停止通车。

上圈滩有我爸的一个战友,他听见我们被好客的大雪留了下来,便顶着几朵散漫的雪花来到小姨家,请我们去他家做客。

我们得到了贵客级别的招待。大茶壶里红酽酽的砖茶、巨大的钢精锅里欢腾的肉骨头、大洋瓷盘子里吃不完的长长的牛肋巴油果子……当然还有酒。一块五一斤的光瓶子白酒,在我爸和秦叔叔面红耳赤、几近把秦家的屋顶掀起来的喧闹里,被喝空了一瓶又一瓶。

我妈快要被我爸气疯了。她不喜欢喝酒的场合,更讨厌喝醉后高门大嗓和臭气熏天的男人,但我爸一辈子都在她濒临发怒的边缘试探。就像那只网红长腿鹤,轻轻把腿伸出去试一下海水的深浅,嗅到危险的气息后又迅速收回,待大海的气息平稳后,又把腿伸了出去……

雪终于化了,车终于通了。我爸还沉浸在宿醉的快乐里,跟秦叔叔又搂又抱难分难舍,被我妈用几个白眼和拉长的脸弄上了班车。

返回兰州的第二天早晨,我们家八只眼睛集体罢工。尤其是我妈和贾平娃,上眼皮肿得像红色的核桃,眼仁子上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红血丝,成堆的眼角屎糊在眼睑上,比浆糊还粘得牢。

贾平娃眼睛大,肿得格外明显。他两只小胖手扣着眼角屎急得“哇哇”大叫:“我的眼睛呀!我的眼睛呀!”样子像极了旱獭的幼仔在洞门口挖土时,看见了天上的老鹰。我的眼睛症状最轻,看着他难受的样子,第一次对这个霸占了我全部母爱的尕家伙有了心疼的感觉。

医生判定:红眼病。

我惊讶极了。因为听说秦叔叔这几年在双龙沟里挖到了金子,我们全家人确实很眼红。但这个情况,我们并没有给医生陈述呀!

医生说,此“红眼病”非彼“红眼病”。红眼病是一种传染病,是细菌感染引起的常见急性流行性眼病。涂抹上几天眼药膏就好了。

后来得知,秦叔叔的大儿子春节期间去给别人家拜年,感染了这个病,又传染给了他们全家和我们全家。我爸判断,主要传播途径是洗脸毛巾。我们全家人用的那一条毛巾,挂在秦叔叔家堂屋中间的铁丝上,跟他们家的毛巾亲热地挤在一起……

那个时候,农村人家都是大家共用一个洗脸盆,共用一条毛巾。我妈还算讲究人,带着我们自己的毛巾。

我妈给贾平娃洗脸时,他发出的嚎叫惊得秦家的狗又跳又唓,要不是铁链子拴住,它打算来帮一下这个胖墩墩的大头娃娃。这娃娃几天来跟院子里的狗、鸡都交了朋友,把河沿台的趣事都给它们喧完了。

贾平娃肤色雪白,两团山里红脸蛋像胭脂,清鼻涕像高光一样打在鼻梁两侧。我妈不想让他把这一脸痂痂带到兰州,使的劲儿未免大了些。

我实在等不住,就在他们撕扯的空隙里,飞快地从脸盆边缘掬了一捧水,胡乱搓了两把,然后用自己的衣裳前襟擦干了脸。这个动作,是跟我奶奶学的。她穿的毛蓝布大襟衣裳,布质柔软干爽。我的“金针呢”蓝褂子,是当年最流行的衣料,在河沿台过年时大出风头,用来擦脸却有点扎。

几十年来,编号K145 的古哈公路,是我们思乡的血管,一头拴着河沿台,一头牵动着我们心脏上最细的那一根神经。

回家的路,遍布思念的块垒,车轮的丈量方能一一化解。

土路,沙石路,柏油路……

2020 年,古哈公路彻底被连根拔起,将死土、淤泥、散沙清理一空,拓宽路基,切断拐角,拉直弯道,乌黑发亮的柏油,一路流光溢彩,汇成一条吉祥的哈达。

每一场远行,都不再是一次修行。

乡道、村道、巷道,以另一种焕然一新的方式,推开了时代的春天。

上下脑皮沟退耕还林后,村民已全部搬迁出沟,围栏里植被茂盛,野花漫山,旱獭在公路边向路上的汽车挥动短短的前肢,隐匿在森林里的鸟儿吟唱出珍珠在月亮上滚动的声音,朵肥颈粗的白蘑菇在野牡丹枝叶间发出“咯咯”的笑声。

车过长岭沟口,在前进村的垭豁里,就能看见我妈的娘家尖山台。“一眼四季·金色哈溪”八个金字镶嵌在尖山台向阳的山坡上。大片大片的马兰花、马鞭草、油菜花举着各种颜色的小手,齐跳着异域风情的草裙舞。养殖小区蓝色的棚顶子、集中安置点红色的屋顶,点亮了鱼儿梁的回忆。我的三舅,曾在一篇高中作文里写道:“鱼儿梁的青稞熟了,任大爷腋下夹着一把镰刀走得飞快……”

站在河沿台崔家坡洼,可以看见龙滩河对岸的双龙村乡村旅游系列民宿之一——哈溪16 号院子。东院设有会客厅、客房、小餐厅、垂钓台等,配套建设湖泊、水车、杏桃林等景观。西院设有写生基地、咖啡厅、景观湖等休闲设施和村民服务中心、文化室、供销社、集体食堂等民俗场所。我的小学同学陈八的媳妇何金花,在16 号院子门口出售她自己制作的香包和绢花。

生态旅游、乡村振兴这样的新名词,在我乡亲的嘴里,像一把炒熟的豌豆,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儿。

今年,河沿台跟全县62 个村同时进行“美丽乡村”项目建设,修建排水管网、雨水沟,改造大门、围墙,安装太阳能路灯,种植云杉、国槐、旱柳、金叶榆、榆叶梅、白榆……

“村在绿中,路在阴中,房在园中,人在景中。”这是河沿台的梦,这个梦快要成真了。

昨夜,风信子乘坐着高山白杜鹃的花瓣,顺古哈公路逶迤而来,穿过乌鞘岭四个幽暗的隧道,在金强川的大田里摘了一把甜脆豆,在红大口掐了几片红笋叶,在庄浪河里捡了一块小石头,把一句悄悄话放在了我的枕边。

风信子,我也有一句悄悄话,麻烦你带回去:河沿台,我想你了!

推荐访问:河沿 风信子 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