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爲禮》《魯邦大旱》中的子贛

尉侯凱

内容提要 上博簡《君子爲禮》《魯邦大旱》記載的子羽與子贛、孔子與子贛的對話,是孔門後學借子贛之口宣揚孔子思想而有意編造的文獻,並非歷史事實。由於孔子去世後子贛的影響很大,而且他堅決維護孔子的印象深入人心,以至於孔門後學在改編文獻時自然而然地會把子贛作爲主要角色。《君子爲禮》《魯邦大旱》的寫作年代,大概是在孔子去世後至子張、顔氏之儒崛起的這段時間。雖然兩篇文獻有關材料的真實性存有疑義,但它們在思想史的地位和影響不容忽視。

關鍵詞 上博簡 《君子爲禮》 《魯邦大旱》 子贛 孔子

子贛(1)端木賜字子贛,贛一作貢,劉寶楠云:“釋文:‘貢,本亦作贛,音同。’《隸釋》載漢石經《論語》碑,凡‘子貢’皆作‘子贛’。《説文》:‘貢,獻功也。’‘贛,賜也。’子貢名賜,字當作‘贛’,凡作‘貢’,皆是省借。”見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第1册,上海書店1986年版,第14頁。爲統一計,本文皆寫作“子贛”。在孔門弟子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天資聰穎,能言善辯,不僅在經商致富方面成就斐然,還在外交出使中建立了“存魯、亂齊、破吴、强晉、霸越”(2)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60頁。的不朽功業,尤爲引人注意的是,子贛無論是在孔子生前抑或身後,均竭力推崇和維護孔子的“聖人”形象,爲宣揚孔子的思想、學説做出了巨大貢獻。試看《論語·子張》中的幾則記載:

叔孫武叔語大夫於朝,曰:“子貢賢於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貢。子貢曰:“譬之宫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孫武叔毁仲尼。子貢曰:“無以爲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
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絶,其何傷於日月乎?多見其不知量也!”

陳子禽謂子貢曰:“子爲恭也,仲尼豈賢於子乎?”子貢曰:“君子一言以爲知,一言以爲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謂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3)劉寶楠《論語正義》,《諸子集成》第1册,第408~410頁。

以上叔孫武叔、陳子禽贊譽子贛勝過孔子,以及叔孫武叔毁謗孔子,應該都發生在孔子去世之後(“其生也榮,其死也哀”),大概因爲子贛具有傑出的經商、外交才能,而孔子一生卻少有實際作爲,故而叔孫武叔、陳子禽均認爲子贛賢於孔子,只是子贛過於謙虚,不願承認罷了。面對叔孫武叔等人對孔子的非議,子贛給予了堅決的反駁,他把孔子比作日月、上天,只能仰望而無法企及,倘若孔子生前獲得了治理國家的權位,早已實現“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綏之斯來,動之斯和”的政治目標,因此,攻擊孔子是没有經過認真思考和不自量力的做法。子贛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響,時刻注意維護和塑造孔子的“聖人”形象,使孔子的思想、學説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同時,子贛這位忠實的孔子信徒形象,也得到了後世學者的一致認可,如《韓詩外傳》卷八云:

齊景公謂子貢曰:“先生何師?”對曰:“魯仲尼。”曰:“仲尼賢乎?”曰:“聖人也,豈直賢哉!”景公嘻然而笑曰:“其聖何如?”子貢曰:“不知也。”景公悖然作色曰:“始言聖人,今言不知,何也?”子貢曰:“臣終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
終身踐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猶渴操壺杓,就江海而飲之,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景公曰:“先生之譽,得無太甚乎!”子貢曰:“臣賜何敢甚言,尚慮不及耳!臣譽仲尼,譬猶兩手捧土而附泰山,其無益亦明矣;
使臣不譽仲尼,譬猶兩手杷泰山,無損亦明矣。”景公曰:“善!豈其然?善!豈其然?”(4)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86頁。

《論衡·知實》亦云:

齊景公問子貢曰:“夫子賢乎?”子貢對曰:“夫子乃聖,豈徒賢哉!”景公不知孔子聖,子貢正其名。(5)張宗祥《論衡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23頁。

《韓詩外傳》《論衡》言之鑿鑿,似乎確有齊景公與子貢問對一事,考齊景公在位五十八年卒(前490),《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謂子贛少孔子三十一歲,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前552)或二十二年(前551)(6)《公羊傳》《穀梁傳》謂孔子生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前552),《史記·孔子世家》作魯襄公二十二年(前551)。,那麽子贛當生於前521或前520年,與齊景公大約有三十年的重疊時間,但子贛拜孔子爲師,大概是在孔子去魯適衛之時(前497)(7)錢穆先生將孔子去魯適衛的時間定在魯定公十三年(前497),見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上海書店1992年版,第24~25頁。楊朝明先生認爲子贛應該是在孔子到達衛國時拜孔子爲師的,見楊朝明《子貢在孔門弟子中的特殊地位》,楊朝明、修建軍主編《孔子與孔門弟子研究》,齊魯書社2004年版,第442頁。,後來子贛追隨孔子周遊列國,期間曾奉孔子之命到楚國求救,其外交才能得以初步顯露,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子贛隨孔子返回魯國(8)參看錢穆《先秦諸子繫年考辨》,第47~48頁。,此時齊景公早已去世,雖然子贛在前497至前490年之間也有可能出使齊國,但那時子贛追隨孔子的時間尚短,他對孔子的認識應該還很片面,不可能對齊景公説出“夫子乃聖,豈徒賢哉”之類的話,《論衡·講瑞》云:

子貢事孔子,一年自謂過孔子,二年自謂與孔子同,三年自知不及孔子。當一年二年之時,未知孔子聖也,三年之後,然乃知之。(9)張宗祥《論衡校注》,第338頁。

可見子贛對孔子的認識有一個長期的過程,所謂“三年”只是約數,並不是説僅僅過了三年子贛就知道孔子是聖人了,這顯然不合常理。

綜上,《韓詩外傳》《論衡》記載的齊景公與子贛的這番問對,明顯出自漢代人的假托,但這也恰好説明,後人對子贛維護孔子的印象極爲深刻,這一點是其他的孔門弟子所不能比擬的。再來看上博五《君子爲禮》中的有關材料(釋文采取寬式,下同)(10)綴合、編聯采取陳劍先生的意見,見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拼合與編聯問題》,簡帛網2006年2月19日。收入《戰國竹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76~177頁。後引陳劍先生的意見除另有注明外,皆出此文。:

行(11)行,整理者釋爲“非”,陳劍先生釋爲“行”。{子}(12)子,陳劍先生認爲系涉下文“子羽”之“子”而衍。人子羽問於子贛曰(13)此句的標點,整理者斷作“非子人。子羽問於子貢曰”,陳劍先生斷作“行{子}人子羽問於子貢曰”。:“仲尼與吾子産孰賢?”子贛曰:“夫子治十室之邑亦樂,治萬室之邑亦樂,然則賢於子産(14)“賢於子産”四字,陳劍先生據文意補。矣(15)矣,整理者缺釋,陳劍先生釋爲“壴”,讀爲“矣”。。”“與禹孰賢?”子贛曰:“禹治天下之川□,以爲己名,夫子治《詩》、《書》,亦(16)亦,整理者釋爲“非”,陳劍先生釋爲“亦”。以己名,然則賢於禹也。”“與(17)與,整理者釋爲“契”,陳劍先生釋爲“與”。舜孰賢?”子贛曰:“舜君天下……”子聞之曰:“賜,不吾知也,夙(18)夙,整理者缺釋,陳劍先生釋讀爲“夙”。興夜寐,以求聞……”

在這篇文獻中,子羽和子贛就孔子與子産、禹、舜孰賢的問題進行了討論,子贛認爲孔子安貧樂道的境界和整理《詩》《書》的功績,遠遠勝過子産和禹,雖然下面孔子與舜的比較簡文稍殘,但從邏輯上推斷,子贛必然也會認爲孔子勝過舜。衆多周知,舜在孔子心目中具有極高的地位,如《禮記·表記》記載:“子言之曰:‘後世雖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19)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注疏》第3册,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64頁。上博二《子羔》簡[7+14](20)裘錫圭先生將簡7與簡14綴合,見裘錫圭《談談上博簡〈子羔〉篇的簡序》,《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亦云:“孔子曰:‘舜其可謂受命之民矣。舜,人子也,而(21)而,整理者缺釋,裘錫圭先生釋爲“而”,見裘錫圭《談談上博簡〈子羔〉篇的簡序》,《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7頁。三天子事之。’”此處子贛卻認爲孔子也勝過舜,顯示出他對孔子的極力推崇,以至於孔子在聽説後都認爲子贛的這番言論有些不當:“賜,不吾知也。”從常理來看,孔子認爲舜、禹都是聖人,非常人所能企及,子贛卻明確指出孔子勝過舜、禹,這不免讓人心生疑惑,《君子爲禮》的這段記載是否可信呢?

“行人子羽問於子贛曰”一句,整理者認爲“子羽”指孔子弟子澹臺滅明(字子羽)(22)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61頁。。徐少華先生認爲,從下文稱“吾子産”來看,此“子羽”似爲鄭國的公孫揮(字子羽),但子贛生於前520年,與其對話的“子羽”當是春秋末年人,符合條件的只有魯國人澹臺滅明(字子羽)。“吾子産”之“吾”,應該是被用來表示尊稱(23)徐少華《論〈上博五·君子爲禮〉的編聯與文本結構》,《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注①。。

雖然典籍和出土文獻中都有下對上使用“吾子”的例證,如《左傳》文公七年晋郤缺言於趙宣子曰:“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誰來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昭公元年祁午謂趙文子曰:“有令名矣,而終之以耻,午也是懼,吾子其不可以不戒。”《魯邦大旱》簡3子贛謂孔子曰:“否,抑吾子如重命,其與汝。”《仲弓》簡26仲弓謂孔子曰:“恐貽吾子羞,愿因吾子而辭。”但“吾子”一詞也可以用在上對下或平等身分之間,這種情況似乎更加普遍,據統計,《左傳》中“吾子”用於下對上11例,上對下9例,平等身分者之間則有57例,夏先培先生據此認爲,“吾子”是“子”的派生結構,只用於對稱,且主要用於平等身分之間,兼含禮貌和親暱(24)夏先培:
《〈左傳〉的“吾子”“夫子”和“數詞+子”的結構》,《長沙電力學院社會科學學報》1997年第1期,第119~120頁。。《儀禮·士冠禮》:“願吾子之教之也。”鄭玄注:“吾子,相親之辭。”“吾子”用於下對上時,或許有一定的恭敬之意,不過,它同時也含有親暱的成分,並且只能在對話的場合使用。且不論簡文“吾子産”之“吾”是否能够等同於“吾子”,即便可以將“吾”視爲“吾子”的省略,那麽活動在春秋末年的魯國人澹臺滅明,怎麽會用含有親暱成分的“吾子”去尊稱春秋中期的鄭國大夫子産呢?何況兩人之間没有任何交集,根本不具備使用“吾子”這種只適用於對稱的代詞。因此,簡文中與子贛進行對話的人應該不會是澹臺滅明。

冬,齊高固及子叔姬來。及者,及吾子叔姬也。(《穀梁傳》宣公五年)(25)楊士勛《穀梁傳注疏》,《十三經注疏》第5册,第5237頁。

(單襄公曰)且郤至何三伐之有?夫仁、禮、勇,皆民之爲也。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姦仁爲佻,姦禮爲羞,姦勇爲賊。夫戰,盡敵爲上,守和同順義爲上。故制戎以果毅,制朝以序成。叛戰而擅舍鄭君,賊也;
棄毅行容,羞也;
叛國即讎,佻也。有三姦以求替其上,遠於得政矣。以吾觀之,兵在其頸,不可久也,雖吾王叔未能違難。(《國語·周語中》)(26)董增齡《國語正義》,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216~218頁。

子叔姬是魯國人,所以《穀梁傳》的作者稱其爲“吾子叔姬”。王叔指周朝大夫王叔簡公,韋昭注:“周大夫王叔陳生也。”單襄公是周朝卿士,他稱呼王叔陳生爲“吾王叔”,表明王叔和他都是周人。由此看來,《君子爲禮》中的這個“子羽”,無疑也當爲鄭國人,其身分則爲“行人”,那麽他應該就是鄭國大夫公孫揮,字子羽。但另外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子羽的生活年代明顯早於子贛,他們之間怎麽會有直接的對話呢?

陳劍先生已經指出,子羽、子産的年代早於孔子、子贛不少,推測這是因爲子羽主管外交,經常接觸四方賓客,所以被孔門後學編排與子贛問答,而忽略了其時代不合的問題(27)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拼合與編聯問題》,簡帛網2006年2月19日。收入《戰國竹書論集》,第176~177頁。。淺野裕一先生也認爲,《左傳》對子羽的記述以襄公三十一年(前542)爲最晚,孔子約生於前552年,子羽與孔子的人生確有可能重疊,但最長不會超過二十年,子羽向子贛詢問仲尼與子産孰賢的問題,其前提必須是孔子的名聲已經很大,這至少應在孔子壯年以後,而子羽此時已經去世,那麽,子羽向子贛詢問孔子與子産孰賢就顯得不合情理,無法相信這種問答在歷史上曾經真實發生過(28)[日] 淺野裕一《上海楚簡〈君子爲禮〉與孔子素王説》,《簡帛》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89頁注①。。

按陳、淺野二氏所言甚是,《君子爲禮》記載的子羽和子贛就孔子與子産、禹、舜孰賢的對話,應該是孔門後學爲了突出和宣揚孔子的聖人形象而有意編造的材料,並非歷史事實。那麽,孔子的弟子有七十人之多,爲什麽孔門後學要把這段對話的主角安排爲子贛而非其他人呢?前文已經指出,在衆多的孔門弟子中,以子贛對孔子的維護最爲堅定不移,而且子贛在孔子卒後地位較高,影響也很廣泛,《史記·貨殖列傳》云:“子貢結駟連騎,束帛之幣以聘享諸侯,所至,國君無不與之分庭抗禮。夫使孔子名布揚於天下者,子貢先後之也。”(29)司馬遷《史記》,第3927頁。因此,孔門後學自然而然地會把孔子勝過子産、禹、舜的言論借子贛之口宣揚出來。倘若不是子羽與子贛在生活年代上有些差錯,那麽後人很有可能會認爲這段對話就是歷史真相,畢竟子贛對孔子極力維護的印象實在是過於深入人心了。

再來看看上博二《魯邦大旱》記載的一個故事:

魯邦大旱,哀公謂孔子:“子不爲我圖之?”孔子答曰:“邦大旱,毋乃失諸刑與德乎?唯……之何哉(30)哉,簡文作“才”,整理者讀爲“在”,俞志慧先生讀爲“哉”,見俞志慧《〈魯邦大旱〉句讀獻疑》,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27日。又《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二題》,《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515頁。?”孔子曰:“庶民知敚之事鬼(31)鬼,簡文作“”,整理者釋爲“視”,黄德寬先生釋爲“”,認爲是“鬼”字異體,見黄德寬《戰國楚竹書(二)釋文補正》,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21日。又載《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439頁。也(32)整理者原在“事”下斷句,陳偉先生改與上文連讀,見陳偉《讀〈魯邦大旱〉札記》,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27日。又載《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117頁。,不知刑與德,汝(33)汝,簡文作“女”,整理者讀爲“如”,今按:
應讀爲“汝”,參看拙作《先秦時期臣下稱君爲汝現象試論》,未刊。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正(34)正,簡文作“政”,劉樂賢先生讀爲“正”,下“政”字同,見劉樂賢《上博簡〈魯邦大旱〉簡論》,《文物》2003年第5期,第61頁。刑與德(35)“德”字殘缺,劉樂賢先生據下文補,見劉樂賢《上博簡〈魯邦大旱〉簡論》,《文物》2003年第5期,第61頁。……出,遇子贛,曰:“賜,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子贛曰:“否。抑(36)抑,簡文作“”,整理者認爲即“殹”字異體,讀爲“也”,連上“否”字爲句,何琳儀先生讀爲“繄”,屬下句讀,作爲句首助詞,見何琳儀《滬簡二册選釋》,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14日。又載《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447頁。俞志慧先生讀爲“抑”,屬下句讀,見俞志慧《〈魯邦大旱〉句讀獻疑》,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27日。又《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二題》,《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439頁。吾子如重命,其與汝(37)以上二句的標點,參看拙作《〈魯邦大旱〉“抑吾子如重命其與”句讀獻疑》,未刊。。夫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
若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夫山,石以爲膚,木以爲民,如天不雨,石將焦,木將死,其欲雨或甚於我,或必待吾名乎(38)待吾名乎,簡文作“寺名”,整理者讀爲“恃乎名乎”,劉樂賢先生讀爲“待吾名乎”,見劉樂賢《讀上博簡〈民之父母〉等三篇札記》,簡帛研究網2003年1月9日。?夫川,水以爲膚,魚以爲民,如天不雨,水將涸,魚將死,其欲雨或(39)或,整理者釋爲“或”,裘錫圭先生釋爲“國”,讀爲“或”,見裘錫圭《〈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魯邦大旱〉釋文注釋》,《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90頁。甚於我,或必待吾名乎?”孔子曰:“於乎……公豈不飯(40)飯,整理者釋爲“”,讀爲“飽”,施謝捷、李守奎、王志平三位先生皆釋爲“飯”,分别見俞志慧《〈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二題》,《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514頁。李守奎《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雜識》,《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481頁。王志平《上博簡(二)札記》,《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500頁。粱(41)粱,整理者釋爲“”,讀爲“粱”,李守奎先生隸定作“”,即“梁”,讀爲“粱”,見李守奎《讀〈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雜識》,第481頁。食肉哉!抑(42)抑,整理者釋爲“殹”,讀爲“也”,屬上讀,廖名春先生讀爲“抑”,改屬下讀,見廖名春《〈魯邦大旱〉的“重命”和“寺乎名”》,簡帛研究網2003年6月5日。又《上博藏楚簡〈魯邦大旱〉校補》,《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4年第1期,第8頁。無如庶民何?”

魯國發生了旱災,哀公向孔子詢問應對措施,孔子提出了祭祀山川、正刑與德的建議,但他擔心人們會對祭祀山川有所質疑,故在退朝之後向子贛詢問“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應該來説,子贛對祭祀山川的建議是不以爲然的,這也大體上代表了“巷路之言”以及多數人的態度。但是,子贛爲了維護老師,馬上回答説“否”,即巷路之言没有對您的言論表示非議的。不僅如此,子贛還説“抑吾子如重命,其與汝”,謂如果您的那些建議是爲了“重命”的話,那麽我同意您,繼續對孔子加以維護。下文子贛才稍稍提出自己的見解,即認爲正刑與德是對的,但對祭祀山川存有疑慮。孔子則認爲“庶民知敚之事鬼也,不知刑與德”,即百姓們很重視“敚之事鬼”,而不知道“刑與德”,因此除了“正刑與德”之外,還要國君作出表率,用幣帛對山川進行祭祀,采取“神道設教”的辦法來教化百姓。

齊大旱逾時,景公召群臣問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饑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群臣莫對。晏子進曰:“不可!祠此無益也。夫靈山固以石爲身,以草木爲髪,天久不雨,髪將焦,身將熱,彼獨不欲雨乎?祠之無益。”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爲國,以魚鱉爲民,天久不雨,水泉將下,百川將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景公曰:“今爲之柰何?”晏子曰:“君誠避宫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其幸而雨乎?”於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時。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無用乎!其維有德。”(44)《晏子春秋》,《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560頁。

在《晏子春秋·諫上》中,面對齊國大旱,景公打算祭祀靈山、河伯,晏嬰則明確表示反對,認爲靈山、河伯自顧尚且不暇,祀之無用,而主張景公應該“避宫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與其説與靈山、河伯共憂,不如説是與百姓同憂),景公按照晏嬰的建議“出野暴露”,過了不久天果然下起了大雨。從内容上看,《晏子春秋·諫上》與《魯邦大旱》頗爲相似,如晏嬰、子贛都反對祭祀山川,但二者之間的差異也是比較明顯的,除了晏嬰、子贛等人物方面的不同外,《晏子春秋·諫上》的中心思想是反對祭祀山川,主張國君與百姓同憂,而《魯邦大旱》則極力主張國君對山川進行祭祀。這裏不妨作一個假設,即孔門後學看到《晏子春秋·諫上》這段材料後,將其背景改换爲魯國發生大旱,原爲齊景公與晏嬰的問對,也被改寫成子贛與孔子的對答(45)顧史考先生認爲《魯邦大旱》原應屬於《晏子春秋》的資料,後爲儒者借用、改寫成儒家作品,以爲孔門之道服務,見[美] 顧史考《上博竹書〈魯邦大旱〉篇及其形成探索》,《簡帛》第15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7~30頁。,《晏子春秋·諫上》中晏嬰反對祭祀山川的建議最終獲得齊景公的贊同,但在《魯邦大旱》中卻被孔子輕易否定,以此顯示孔子的識見遠遠勝過子贛、晏嬰。這裏不得不承認,《魯邦大旱》的來源是頗爲可疑的,即孔子與子贛的對答歷史上應該没有發生過(46)曹峰先生認爲《魯邦大旱》記載的這次故事無法確定發生在魯國,見曹峰《〈魯邦大旱〉初探》,《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第130頁。,但是,《晏子春秋·諫上》的記載也不能就斷定爲事實,它也有可能是晏子後學虚構出來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戰國時期各種學派之間的激烈鬭争,他們甚至不惜僞造或改寫有關早期學派創始人的文獻,其目的當然是爲了更好地宣傳本學派的思想主張。

那麽,與《君子爲禮》同樣的問題出現了,孔門後學爲什麽要把《晏子春秋·諫上》的“晏子”换作“子贛”而非其他孔門弟子呢?衆所周知,儒家在孔子去世後曾分爲八派,《韓非子·顯學》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顔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47)《韓非子》,《二十二子》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85頁。子贛雖然也被列爲孔門“十哲”之一,但他没有開創自己的學派(48)楊朝明先生認爲子贛在孔子卒後積極宣揚孔子學説,捍衛孔子形象,但他没有獨立門户,繼續收徒授學,見楊朝明《子貢在孔門弟子中的特殊地位》,第454~457頁。,與顔淵、子張等孔門弟子相比,子贛在後世儒學中的地位不是很高,然而,至少在《魯邦大旱》的編纂者看來,子贛和孔子的關係是極爲密切的,他把《晏子春秋·諫上》中的“晏子”换作“子贛”,一方面可能與子贛的思想有關,另一方面則顯示出子贛維護孔子的印象確實深入人心,以至於孔門後學在對《晏子春秋·諫上》的材料進行改編時,很自然地就把問答的主體换成了孔子與子贛。

綜觀《君子爲禮》和《魯邦大旱》的主要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孔子去世後的一段時間内,子贛的影響十分巨大,孔門後學在宣揚孔子思想時,應該編寫過不少類似的文獻,其主要人物往往會自覺地選擇子贛這一角色,但歷史上的子贛並未開宗立派,所以很難説這些文獻都是子贛的學生編造的,按照這一思路,筆者推測《君子爲禮》《魯邦大旱》的寫作年代,應該是在孔子去世以後至子張、顔氏之儒崛起的這段時間,因爲儒家内部的各種學派崛起之後,子贛的影響已經變得很小,孔門後學不會也没有必要再借助他來宣揚孔子的思想。

雖然《君子爲禮》《魯邦大旱》有關材料的真實性存有疑義,但兩篇文獻在思想史的地位和影響不容忽視。《君子爲禮》記載的孔子勝過子産、禹、舜的表述,説明孔子素王説在戰國時期已有相當大的基礎(49)參看[日] 淺野裕一《上海楚簡〈君子爲禮〉與孔子素王説》,第285~301頁。,而《魯邦大旱》表現出的通過采取祭祀山川的辦法對百姓進行教化,與典籍中孔子“神道設教”的主張也是基本吻合的,是孔子政教思想的延伸。

附帶看看上博五《弟子問》中一則與子贛有關的材料:

子(50)子,整理者缺釋,黄武智先生釋爲“子”,見黄武智《上博楚簡“禮記類”文獻研究》,(臺灣)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年,第223頁。曰:“吾聞父母之喪,食肉如飯土,飮酒如啜水(51)啜水,簡文作“”,陳劍先生疑爲“啜水”合文,見陳劍《談談〈上博五〉的竹簡分篇、拼合與編聯問題》,簡帛網2006年2月19日。收入《戰國竹書論集》,第177頁。,信乎?”子贛曰:“莫親乎父母。死不顧,生何言乎?其信也。”(52)以上三句的標點,整理者斷作“死不顧生,可言乎其信也”,陳偉先生斷作“死不顧,生何言乎?其信也”,見陳偉《〈弟子問〉零識(續)》,簡帛網2006年3月7日。收入《新出楚簡研讀》,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42~243頁。

先秦時期,子女在爲父母服喪期間,遇到疾病等特殊情況,或者過了一定的時間,是被允許飲酒食肉的,例如:

曾子曰:“喪有疾,食肉飲酒,必有草木之滋焉,以爲姜桂之謂也。”(《禮記·檀弓》)(53)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注疏》第3册,第2777頁。

期之喪,三不食,食疏食水飲,不食菜果。三月既葬,食肉飲酒。期,終喪不食肉,不飲酒。父在,爲母,爲妻,九月之喪,食飲猶期之喪也。食肉飲酒,不與人樂之。五月三月之喪,壹不食,再不食,可也。比葬,食肉飲酒,不與人樂之。叔母,世母故主,宗子食肉飲酒,不能食粥,羹之以菜可也。有疾,食肉飲酒可也。(《禮記·喪大記》)(54)孔穎達《禮記正義》,《十三經注疏》第3册,第3420頁。

但在這個特定時期的飲酒食肉,應該遵循“不與人樂之”的原則。《弟子問》中孔子自言他聽説前代的人在居父母之喪時,飲酒食肉就像喝水吃土一樣,毫無快樂可言,實際上這是孔子在委婉地表達他的一種喪葬思想,子贛當然心領神會,他不僅認同孔子的這一説法,還對其作了進一步的闡釋,即認爲對於子女來説,没有人比自己的父母還親,如果父母去世了子女卻没有眷念之心,父母在世時又哪裏談得上有什麽親情呢?可見子贛不僅注意維護孔子形象,還善於補充和發揮孔子的思想,難怪孔子要感歎子贛“告諸往而知來者”,並稱贊他是“瑚璉之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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