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蝴蝶一样轻盈

杨秀玲

毋庸置疑,李莉是个容易惆怅的人。每天中午她来离医院不远也不近的“昌王湘菜馆”吃饭,就是因为这家饭馆名字中的“昌王”,谐音“怅惘”,符合她惆怅落寞的心境。

小饭馆洁净明朗整齐,大厅里两排长条餐桌上的桌布永远洁白舒展,像一句句清爽诚恳的诺言。李莉怅惘的心情似乎有了暂时安放的所在。她每天中午在医院餐厅给妈妈买回饭菜,照顾妈妈吃完午饭睡下,才走出医院来这里用餐。她想出来换换空气,她需要找个地方独自惆怅一会儿。

早过了中午用餐高峰期,服务员们也都找地方小憩去了,饭馆里充满李莉触手可及的惆怅和清静。前台只有老板娘在喝茶听音乐。老板娘递上菜单,各类菜品的名称、图片整齐排列,像各种化验单检查单一样确凿和生硬。李莉看也不看,说随便炒两个家常菜下饭就行。

老板娘弯眉弯眼的,爽快干练,很有湘妹子的娇媚和火辣。她似乎有点怀旧情结,总喜欢在顾客少的时候放一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歌。饭馆里环绕立体声音响的效果非常好,歌曲若有似无水一样柔顺。李莉一个人静静吃饭的时候,耳边缭绕着这些旧式的感怀,孤独感好像等候了一个冬季的缠绵细雨正式抵达,袅袅娜娜飘过来,期期艾艾飘过去,长袖善舞,三两下勾画出一些无可言说的寂寞文字。

今年一月,妈妈被确诊为乳腺癌。突然来临的疾病,让过去的一切平庸变得美好,也让现实混乱得泥泞不堪。家里人都像被一口名叫“乳腺癌”的大锅乱炖在沸腾的真相里,煎熬挣扎,一点点失去翠绿挺拔的颜色。李莉和哥哥按照合理方便的原则,划分了两家的责任和分工——李莉是女儿,自然留守医院照顾妈妈,哥哥把腿脚不方便的爸爸接回家照顾,妈妈在治疗期内出院的短暂日子,也住在李莉家里调养。

所有的日子都淹没在一成不变的机械重复操作中。早起,一日三餐病号饭,排队打开水,忍受护理员要求严格的管理和训斥,等待医生查房,随时补充缴纳住院费,做各种检查,接受化验单检查单上各类数据的惊吓,看吊瓶里一滴滴液体以光阴流动的形式下落,天黑打开折叠陪护椅,蜷缩在墙角,随时听从病人和护士召唤。李莉感觉每天都被无尽的倦意所覆盖,那些积极的、昂扬的,甚至是丑陋贪婪的欲望,都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夭折了。她还来不及烦躁,无奈就充满整个世界。是的,无奈!在不可一世的疾病面前,每个人的生活品质都不值一提。

妈妈的综合烦乱情绪也是从住院治疗第一个周期开始的。

肿瘤科是世上最荒谬真实的所在。各种各样的人生汇集在这里,似乎只是为了书写记录一轮轮命运遭遇倒计时的陈词滥调。一批批病人潮起潮落出院住院,无非都是手术和化疗,没几天,面容便如低垂的暮色,与其说大彻大悟平静了,不如说人生定位准确了,谁都没有多余的力气折腾了。

妈妈住进来后,每天都不高兴,是那种哀怨、沮丧、悲切以及愤懑杂交出来的综合情绪。

妈妈说,我觉得住在这里像坐牢。爸爸说,怎么像坐牢呢?坐牢没有自由,坐牢还要干体力活儿。妈妈说,可是坐牢有希望,坐一天离希望近一天。妈妈悲怆地说,每次做化疗就是进一次集中营。

爸爸慢悠悠地说,你二十岁时跟我这个石油人来到这片戈壁上,不也抱怨是被流放了吗?可后来呢,你多喜欢我们那个石油小城。你还记得你二十岁时刚到油田的样子吗?你穿着一件浅蓝碎花衬衫,像蝴蝶一样轻盈,那么好看。

妈妈看着窗外郁郁地说,对面新建的这个大楼堵得人喘不上来气,建那么高,把病房里的视线和阳光都遮住了,整个楼体还是黑色的,一抬眼就看见一片黑,丧气得很。

爸爸说,你不要老去看对面那个楼,你往楼下看,楼下马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得很。呶,呶,你看下面那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女人,像不像你年轻时穿那件浅蓝碎花衬衫的样子,像蝴蝶一样轻盈,多好看。

妈妈很不屑地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

这天是周日。每逢周六周日,哥哥嫂子就用轮椅把爸爸推来医院看妈妈。李莉始终不明白,浅蓝碎花衬衫如果与蝴蝶有关系,也与绚烂和翩翩有关,浅蓝碎花与轻盈有什么关系?难道别的花色会像蜗牛一样沉重?可爸爸每次都这样说,像蝴蝶一样轻盈。而且自从妈妈被查出乳腺癌后,爸爸跟妈妈说话,不出三句就能把话题拐到“像蝴蝶一样轻盈”上去。

妈妈化疗期间恶心头晕。爸爸说,努力让自己多吃点,我们刚来油田参加会战时粮食不够吃还经常饿肚子,你穿着那件浅蓝碎花衬衫,像蝴蝶一样轻盈……

妈妈闹情绪说,还不如死了算了。爸爸说,又说傻话,你年轻时就爱说傻话。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穿着浅蓝碎花衬衫给我说的那些傻话,有多傻,有多可爱,就像蝴蝶一样轻盈……

爸爸一脸陶醉,妈妈气势磅礴的一腔哀怨似乎被蝴蝶的轻盈搁浅了。

哥哥抱怨李莉,昨天我们送爸爸过来看妈妈,你说出去一会儿,结果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来,我昨天跟人约好了有事要办,你就不能早点来换我们回去吗?

李莉听见自己愤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胸膛里来回碰撞。我都在医院多少天了?我也想回家,我不想每晚躺在又窄又硬的折叠陪护床上睡觉,不想每晚在护士进进出出的常规护理中一次次起来又躺下,更不想一套衣服连续穿一周,每天灰头土脸面容憔悴地包裹在医院苦苦挣扎的空气里。她长吐一口气,看见自己鼻尖下一条滚烫的呼吸悲壮地肢解消散面目全非,垂下眼帘说,不然我们换一下,你和嫂子来医院陪护妈妈,我回家照顾爸爸。

爸爸说,我没意见。

哥哥嫂子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缄默了。嫂子走到窗户前转移话题说,对面这座大楼是挺让人压抑的哈,设计的人怎么想的,怎么通体都是黑色呢,看上去多憋闷。

哥哥柔和了语调说,这你就不懂了,黑色建筑的设计是最精致、豪华、尊贵、霸气和前卫的设计。你仔细看,大楼整体质感厚重,流线含蓄,是国际大都市一流的建筑风格和逻辑。

那也应该注重整体环境与人文情绪吧?李莉生硬的语气明显有着针锋相对的憋气窝火。什么国际一流概念和逻辑,上档次的建筑应该与自然衔接,与周围环境融合,而不是堵塞和割裂。对面是医院住院部,不是艺术广场,要那么豪华霸气干什么?简直是狗屁不通!

同病房四十三床的女教师给丈夫递了个眼色,丈夫扶着她慢慢起身去走廊里散步。

哥哥明显柔软了语气说,对,中国人的传统建筑审美是亭台楼阁,这座楼黑压压地冲击视觉让人不舒服,没有考虑与周围建筑的距离。他话题一转问,刘军怎么没来,他不换你回去休息一下?

妈妈接过话说,刘军也说要换李莉回家休息休息,是我觉得女婿在这里陪丈母娘不方便,没让他留下。他每隔两天来一次,来了就忙着给医生护士挨个送茶叶,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妈妈的话堵住了哥哥的嘴。哥哥讪讪地冲李莉笑笑,还想说点什么闲话缓和气氛,李莉转身走出病房,把哥哥嫂子各种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都关在了身后。

楼道里四十三床的女教师和丈夫在并肩低语,很温馨甜蜜的样子。她也就四十出头,是个小学语文教师。李莉平时称呼她陈老师。陈老师对李莉微微一笑说,要出去?李莉愣了一下,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也笑笑说,没打算出去,就是不想在病房里看对面那栋让人堵心的大楼。

就是。陈老师说,本来我们这里是向南朝阳的,硬让这个建筑把阳光遮住了。陈老师的丈夫很得体地对李莉说,不如我们一起下去晒晒太阳?今天的太阳挺温和,不那么滚烫,可以补补钙。李莉说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站一会儿就进去。

陈老师和丈夫手牵手下楼了。他们像时间雕塑下容色越发相像的兄妹俩,甚至连背影都有一种默契的相似。他们在一起时,身上发散着无休无止的爱恋和安详。

前天晚上丈夫刘军来看李莉,拿来了换洗衣服,买了新鲜水果和一些小点心小零食,当然,还带来几小袋新茶叶。这几年,刘军迷上了喝茶,家里有各种各样的茶叶,还有七八套茶具。刘军在家品茶时总是回味无穷地说,同样的茶,同样的水,还是在云雾轩喝起来有滋味有意境。刘军第一次给李莉说云雾轩是个茶吧时,李莉当时就笑了,说,云雾轩?怎么像旧社会大烟馆的名字。刘军说,别胡说,是一个很小的茶吧,但装修得古色古香,播放着古筝古琴曲,幽雅清静,茶具用水都很考究,还有个很专业的茶艺师。在那里喝一壶茶,喝茶的人仿佛成了茶里的一缕清香、一丝苦涩或一味纯粹,生活里的波波折折都在茶色醇正的余香里舒展开了,最后又像缭绕的云霞一样绚烂辽远。那才是真正的喝茶,是生活的极致圆满。刘军微微闭上眼一脸陶醉的样子,像时而簇拥、忽而四散的茶叶一样缥缈舒缓。

也许是云雾轩让刘军养成了不停买茶和给人送茶的毛病。他隔几天总会买回一点新茶,除了自己品,还给李莉的爸爸妈妈送,给哥哥嫂子送,给李莉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送。也正因为他以前送的这些茶,李莉在照顾妈妈期间频频请病假请事假都很顺利。所以,刘军送茶送得更起劲,每次来医院探望老婆和岳母,都会给医生护士带点新茶来。前天他拿来几袋小包装铁观音,送给两个当班护士,顺便给两个小护士普及了一会儿关于茶叶的知识。一个小护士对李莉说,你老公真有品位。另一个小护士问,你老公是领导吧?李莉苦笑笑,他算什么有品位,一个醉在茶里不想醒的人而已。他又算得上什么领导,三十出头就当科长,当了十几年都谢顶了还是个小科长。

四十三床的陈老师也说,你老公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有温情又有温度。这话是刘军给陈老师送了几小包红茶后说的。当时,刘军还很体贴地说,红茶暖胃,你胃不好,可以适量喝点红茶。

陈老师还问李莉,你当初跟他结婚就是被这种温情和温度打动的吧?

李莉笑笑不语。她想起二十多年前,追求她大半年都毫无进展的刘军,有一天约好跟她还有其他同学一起去看电影。那天单位临时有事要加班,他急匆匆赶来告诉李莉电影看不成了。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李莉看见刘军傍晚中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背影,很奇怪地心动了一下,似乎那个傍晚里刘军的背影,是他们向婚姻进发的明确信号。但前天晚上李莉送刘军下楼时,看见刘军臃肿涣散模糊不清的背影,一下伤感起来。她看着刘军的背影就知道自己也是多么拿不出手。她心里猛然恍惚,自己与刘军,为什么会在岁月的长河里,像两块沉入河底的石头,不知不觉中,被糊上一层又一层淤泥而无动于衷。她有点负气地说,就要奔五十的人了,别那么不靠谱行不行?动不动就买茶叶送人,你怎么那么有闲情逸致呢?

刘军的目光里有清晰可辨的隐忍一闪而过。他问,举例说明,怎么样才叫靠谱?

李莉抢白道,收起你那些闲情逸致就叫靠谱!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莉在刘军眼前晃动,犹如路人甲乙丙丁一般虚空。平常他们在一起也基本无话可说。去年儿子上大学后,他们干脆分房而睡互不干扰。李莉也不知道怎么了,这种状态不是突然而至,是慢慢地淡漠疏远和冷却,好像有限的爱情被一寸寸收复。谁都没有察觉,就生了个孩子并把孩子养大这么个工夫,他们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肉体中,只留下一段持续拉长的岁月。

李莉在医院里见到四十三床的陈老师两口子后,心里的惆怅便加倍了。为什么自己和丈夫就不能在余生的汪洋里那样相互依偎呢?有一次,李莉陪妈妈去做检查回来,一推病房门,陈老师丈夫正拿着小勺给陈老师喂饭——平时都是陈老师自己吃的。那天陈老师丈夫嘴里还说,宝贝真乖,再来一口。陈老师当时就不好意思了,说我自己吃吧。陈老师丈夫低声央求说,就让我喂完嘛。李莉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刘军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哄着她宠着她呢?前几天,李莉在开水间看见陈老师的丈夫拿着一张检查单抽泣。李莉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妈妈七十多岁了还坚持治疗,会好起来的。陈老师丈夫摇着头呜咽说,不一样,不一样的,她的已经转移了,大面积转移,没多长时间了。

开水间狭小的空间,让李莉触摸到这个男人心如刀绞的苦涩呼吸。李莉的惆怅也随之悲戚,如果刘军能够这样为她哭泣,她宁愿病情大面积转移的是自己。刘军似乎只要有茶陪伴就很满足。确切地说,喝茶只是一杯序曲或一段预告片花,余生的大好时光,他都要独自沉醉在茶后的回味无穷里。一杯杯茶,陪他饮下一段段光阴的高山流水。

回到病房,李莉看见爸爸还在跟妈妈回忆年轻时那些像蝴蝶一样轻盈的往事。哥哥说,今天周末,医院允许随便出入探视病人,爸爸想在这里多陪陪妈妈,中午就在医院陪妈妈吃饭。你嫂子刚去医院餐厅买饭了,你要吃什么,给你嫂子打个电话吧。

李莉说,你们在这里吃吧,我吃不惯医院餐厅的饭,出去随便吃一点。

李莉又来到昌王湘菜馆。老板娘姓王,比李莉大一岁,李莉来得多了,就称呼她王姐。李莉每次来了也不用多说什么,王姐照例给她上两个可口实惠的家常菜。饭馆不忙的时候,王姐会主动请李莉饭后喝杯茶,听听老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聊天。

今天她沏了小罐茶坐在李莉对面。她说,尝尝,今年的新茶,味儿不错。看李莉懒懒的,又问,今天不开心?

李莉喝了一口茶,没品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淡淡地说,没什么开心和不开心,和所有寡淡的日子一样,只是提不起精神。你呢?今天很开心?

王姐说,我天天都一样,但我的日子不寡淡,我有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歌陪伴,每每听到这些歌,就像又回到二十岁,年轻,鲜艳,激情,美好。王姐眯起眼靠在椅背上陶醉地听歌。

饭馆的音响里轻轻传来一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歌,像她体内某些闪闪发光的节拍,在最平庸的时光缝隙里舒缓盛开曼妙舞蹈。听了几首老歌,李莉正准备起身回医院,音响里传来一首凤飞飞的《追梦人》,李莉不由凝神静听,似乎在日子深处与曾经的某些过往重逢相遇,初恋,友情,爱情,太阳下的各种鲜亮和余香,还有生命中的那些暖和痛,李莉想抓住这种欲言又止的心情,歌声却丝绸一样光滑地溜走了。李莉一把抓住王姐的手说,再放一遍刚才那首歌吧!

王姐笑了,在手机上设置播放模式,笑眼弯出了一些狡黠的细纹,说,只是再放一遍?要不要单曲循环?

对,单曲循环!李莉说。

喝到三道茶时,《追梦人》已连续播放了七八遍。李莉听得愣愣怔怔的,好像自己是一根被歌曲点燃的火柴,她满怀柔情地看着自己已燃烧成灰烬的那部分时光,若有所失地叹了口气。王姐说,说说吧,歌里的故事。

李莉不好意思地说,哪有什么故事。

眼神都迷离成那样了,还说没有?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骗谁啊?我为什么爱听这些老歌,不就是有故事在里面可回味。快说说,闲着也是闲着。

李莉架不住王姐好奇心探问,只好说,其实也没什么故事,就是十八岁过生日时,一个叫曹晓的男同学送了我一盒凤飞飞的磁带做生日礼物。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男生送的生日礼物。李莉郑重地说。后来曹晓告诉我,这也是他第一次给女同学送生日礼物,而这盘磁带里的十几首歌,我俩都最喜欢这首《追梦人》。仅此而已。

李莉至今还记得,那天放学,他俩有意磨叽到所有同学都离开教室后,李莉问曹晓,既然你从没给女同学送过礼物,为什么会送生日礼物给我呢?

曹晓低着头,好一会儿没吱声,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皮肤白。

肢体也是有表情的,两人都红了脸,低头不敢看对方。这句话对李莉是另外一份没有预料到的生日惊喜。李莉在心里把这句话拆分为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我喜欢你;
第二层意思:皮肤白。前者是表白,后者是爱慕和赞美。曹晓的话让李莉感到莫大的满足,在书本拥挤的稀薄空气里,她希望有这样的五彩斑斓落在肩头。

哦,那就是初恋了。后来呢?王姐问。

没有后来。李莉摊开双手笑笑说,接着就是备战高考,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还有闲心想别的。考完大学,大家各奔东西,那时候也没有手机,相互断了联络,再后来参加工作,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来往过。

他现在在这个城市吗?你有他电话吗?没想过联系一下他?

李莉点点头说。他在这个城市,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在同学微信群里看到过他的名字和电话,如果不是今天这首歌,我几乎想不起来有这个人了。

王姐突然说,给他打个电话。

李莉诧异道,什么?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就凭你今天对这段往事的怀念,凭你内心这段永远忘不了的美好。打一个电话也没什么,问候一下,共同感慨一下似水流年。打吧,就在这里打,没什么的,都二十多年过去了,各自有家庭有孩子,能有什么出格的事。同学加初恋一场,连人家现在干什么都不知道,还怀念什么呢?

李莉心里犹豫着,各种念头粘在一起混乱了思绪。但明显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拱一拱地舒展着腰身,随时要破土而出的样子。王姐拿过手机递到她手中说,打吧,一个电话而已,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再一晃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不要辜负了今天午后的这段光阴。

李莉在王姐的鼓励下拨通了曹晓的电话。在对方电话振铃的一瞬间,李莉突然气馁地想,曹晓也许不记得自己了,干吗要打这个电话?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一个很厚实的男中音传来:你好!李莉一下慌了,有点语无伦次说,我是李莉,你送凤飞飞《追梦人》磁带的那个李莉,我下午偶然听到这首歌,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王姐急得趴在李莉另一只耳朵上悄声说,先问问是不是曹晓,哪有这样打电话的,矜持,矜持,先跟他寒暄客套。

曹晓在电话里笑了,说,你还和高中时一样直率。又说,其实我一下就听出来你是谁了,你的声音没怎么变,还有当年的羞涩。

两人的话题一下被“羞涩”这个词打开了。他们同时轻松下来,李莉说,你的声音听上去也有当年的实在劲。他们问了对方的情况。曹晓从参加工作就在一家机械厂的车间当工人,一直没变过,收入还可以,但工作挺辛苦的。李莉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曹晓得知李莉这阵子正陪着妈妈看病,便说,你妈妈治病的那个医院我知道,离我家不远,过两天我抽时间去看你妈妈和你。

曹晓似乎还保留着当年不善言谈的腼腆,不会聊天,更不会没话找话。电话通了十几分钟,彼此都感觉交谈挺愉快,然后互相留有余地地结束了通话。

王姐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心情开朗了点?没那么郁闷了吧?

李莉反问,你觉得我郁闷?

是啊,你第一次来我这里吃饭,我就看出你一肚子郁闷,像地上只会晃来晃去的影子一样毫无生机。好了,今后想打电话尽管来我这里。

李莉辩解说,我从没为这类事郁闷过。

王姐说,我知道。我今天鼓励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生活中有许多美好的事可以让我们活得更昂扬,别整天无精打采的。不过你要记住,逝去的一切都不可能重来,大家都要理性保留过去的美好,这能成为我们热爱现在每一天的理由。

李莉看着王姐点点头。她真心感觉到,一段平淡无奇往事的拉近,让自己干瘪的生活有了一点饱满感。第二天早上她去餐厅买早点,第一次在电梯里主动跟陈老师的丈夫问好。陈老师的丈夫看上去很忧伤。他早已习惯了李莉在医院遇见任何患者家属时那种视若无睹面无表情的模样,今天李莉主动问好,倒让陈老师丈夫很不适应。他忙点头说,哦,哦,早上好!

李莉没有任何铺垫地说,不要灰心,你们那么恩爱,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李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爱情”这个词。她想,也许是昨天跟曹晓的通话,让她从年少时那段美好时光里汲取了营养,转化成一种有节制的心理安慰。王姐说得对,很多美好的往事能成为我们热爱现在每一天的理由。李莉从医院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天空蔚蓝,辽阔深远,那些明媚的通透早已融进所有日常的光影。李莉再看窗外那栋正在建设的黑色大楼,从病房里看出去,大楼正面覆压下来,有狭路相逢的压迫感,而从走廊这个角度看,大楼侧面有一个很含蓄婉约的迂回,柔缓地展现出整体建筑,果然有威严、华贵、雍容之感。李莉想,假如从空中俯瞰,它可能会更加卓尔不群、桀骜不驯。她真没想到,那段缀满音符的青涩岁月,竟然让纯粹的黑色焕发出夺目的斑斓色彩。在这之前,李莉看这座大楼,只觉得是一个尚未完工的黑色建筑,压抑,阴冷,奢侈,堵心,现在她开始承认这是一个有思想、有理念、有现代生活艺术性的厚重建筑。在这样的厚重感之下,李莉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爸爸时常说的那句话:像蝴蝶一样轻盈。

陈老师的丈夫端着早点与李莉并排走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说得对,要相信爱情的力量,爱情的力量无所不能。明天是七夕了,中国的情人节呢!

李莉说,七夕?中国情人节?

陈老师的丈夫明显振奋了。他说,我坚信爱情能战胜一切。七夕是爱情的节日,不能马虎。

李莉马上失落了一下——刘军从没理会过这个节日。她记得很早以前,大概是刚结婚那几年吧,她喜欢所有的节日和所有的浪漫,刘军是很配合的,不断有小礼物和小惊喜,后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她怎么也顺理成章地坦然接受了?她终究被生活强硬地改造成现在麻木不仁的样子。生活中所有的丧失殆尽,被陈老师丈夫眼中蓬勃的爱情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让李莉看上去有一种很不健康的迷茫感。

七夕这天早上,李莉打开水回来,看见陈老师的丈夫捧着一大捧鲜花兴冲冲地进病房。一大捧红玫瑰,密密实实看不出究竟有多少朵,层层叠叠绽放出每个女人心中浓烈的色彩。陈老师高兴极了,她抱着一大捧玫瑰,看上去比任何一朵玫瑰都明媚绚烂。她像要努力克制自己的明艳一样,把脸埋进花朵里,深深嗅每朵玫瑰的清香。李莉看见陈老师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在花间上下飞舞。这捧红玫瑰,盛开在中年夫妻相濡以沫的病房里,散发着荡气回肠的芳香,瞬间激荡成一股巨大的诗意风暴冲击力,李莉不能不伤感了。

李莉对陈老师说,你真幸福!

你的呢?今天是七夕,你老公没给你送花吗?陈老师容光焕发地问。

李莉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想象不出刘军怀抱一捧鲜花情意绵绵的样子。如果真要他那样,他会不知所措,会满头大汗,会浑身僵硬,会如临大敌。她什么也没说,带妈妈去做仪器检查了。

快中午时,李莉和妈妈做完检查回来。病房里,陈老师那捧硕大浓艳的红玫瑰依然火一样在床头柜上燃烧,陈老师却上了呼吸机躺在床上,单薄虚弱得像一片刚刚飘落下来的花瓣。李莉问陈老师怎么了?陈老师的丈夫说,早上做仪器检查不让喝水吃饭,等的时间有点长,检查下来时晕倒了。他握着陈老师的手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住院部离做检查的大楼有几百米远,早上我应该去大厅扫码拿一个轮椅推着你去做检查才对,你也太要强,感觉身体不舒服,咱们回病房就是了,非要咬牙坚持,你知不知道,你做完检查晕倒在地的一瞬间,我要吓死了。幸好今天没出什么事,不然……

陈老师安慰丈夫说,是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也是我今天收到这捧鲜花太高兴了,觉得神清气爽,忘了自己现在身体虚弱得如同初生的婴儿。不是你的错,唉!都是我拖累了你。

李莉安顿妈妈上床躺下,正准备打开床头柜拿饭盒去医院餐厅买午饭,突然看见床头柜上有一支火一样燃烧的玫瑰插在一个塑料矿泉水瓶里。病房里三张床,妈妈的床在最里面靠窗户,中间四十二床的人去做检查还没回来,李莉带妈妈出去做检查时,只有四十三床的陈老师和丈夫在病房还未离开。

护士来给陈老师换液体时,李莉问护士,早上我们出去做检查有什么人来看我们吗?

好像没有吧。护士说。今天你们病房的人都去做仪器检查了,病房里没人,早上忙得很,我没注意有没有来探望的人。怎么,东西找不着了?

李莉指指那支玫瑰说,不知这是谁送的?

小护士一笑说,可能你老公来过吧。今天七夕,你老公那么有品位有情调,肯定会给你送玫瑰的。

妈妈吃完午饭,李莉给刘军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李莉说,你干吗呢?刘军说,单位上班啊,我还能干什么。李莉说,上午你来病房了吗?我和妈妈去做仪器检查去了,人多,排队,刚回来没多一会儿。刘军说,我上班怎么能随便去你那里,我前天晚上去的,不是说好明晚再去,你要带什么微信里写清楚,保证一样不落。李莉问,那你今晚干什么?刘军马上说,也没什么具体安排,也许会约同事去健身,好久没活动了。怎么,你有事?李莉说,今天七夕你知道吗?刘军在那头笑了,说,哦,是七夕啊,倒是个喝茶的好日子。李莉说,今天七夕,你就不能来医院看看妈妈吗?刘军大大咧咧地说,换几次公交车大老远跑去,就因为这个民间传说中的七夕?这算不算闲情逸致呢?你没事吧,到底怎么了?李莉想起前天晚上自己让刘军收起闲情逸致的话,不免有些脸面僵硬,便挂了电话。

李莉打电话前,就肯定床头柜上那支玫瑰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是刘军送的。她打电话只是想提醒他,今天是七夕,牛郎织女隔着天地都相会了,可提醒的结果也不过是失望的重新组合。棒槌!死不开窍的棒槌!李莉一路咒骂着刘军走进昌王湘菜馆。

王姐的收银台上摆着两大捧鲜花,一捧是玫瑰,红黄白都有,有点杂,但浓烈;
另一捧是很用心搭配的各色鲜花,有康乃馨、太阳菊、百合、满天星,当然还有零星几朵玫瑰,似有千言万语要说,都在不言中。李莉指着两捧花问,这都是送你的?

是啊。王姐指着玫瑰说,这捧是老公送的,那捧是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七夕送花?肯定是男的。李莉啧啧咂着舌说,你也不在乎老公的感受,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两捧花放在一起?

是难得的老朋友。我们从小在一条街道上长大,也没怎么说过话。四年前,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的手机号,加了微信,告诉我,他从小就喜欢我。他说,他必须把这种感情说出来,作为对美丽时光怀念的一部分。

很浪漫啊!你们经常见面吗?

他在一个很远的城市,两年前出差来过一次,突然打电话专门请我和我老公吃西餐,之后我们都没再要求见对方。每年七夕的鲜花都是他在网上订好送过来的。我们之间就是一种情怀,类似于老电影和老歌曲,内容不重要,共同拥有曾经的美好很重要。

你老公不介意?

我老公非但不介意,那次一起吃过西餐后还说,这是个真正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既不忘初心,又有现实责任感,这样的朋友要好好珍惜。

王姐反问李莉,怎么样,今天收到鲜花了吗?

李莉说没有。说完马上更正,是老公没送,他这辈子就没给我送过鲜花。倒是有人送了一支玫瑰,不知是谁送的。

她把这支蹊跷的玫瑰说给王姐听,让她分析一下会是谁。

王姐一拍餐桌说,笨蛋,你忘了,那个曹晓前天不是在电话里说要去医院看你妈妈,花肯定是他送的啊!你想想,他来看你,不能空着手来吧。刚好七夕,送花最应景,一般朋友送一大捧玫瑰花又不合适,送一支既清雅又不失礼节,人际关系还处理得恰到好处。没错,应该是他!

李莉听了似乎也觉得是这样。但是,他怎么没打电话说一下或者发个信息呢?

送一支玫瑰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够磕碜自己的呢!

那我就不能装糊涂了,我是不是该表示一下感谢呢?李莉问。

王姐想了一下说,现在都下午了,干脆你也别吃午饭了,晚上我给你炒几个精致的特色菜,你和你老公请曹晓吃顿饭吧,顺便也敲打一下你那个半点情调都不懂的老公,人家同学还知道七夕送一支花呢,他怎么就不会在节日给老婆送捧花呢?

李莉说,我老公今天准备约人健身,肯定不会来。今天七夕,我请一个男人吃饭,对方会不会误会?别人又会怎么看?

误会不误会取决于你的态度,假如你的态度纯属叙旧和表达感谢,那别人又怎么会乱猜测。有些事情一开始就亮明态度,反而没有任何暧昧和隐晦不清。所以,让对方和周围所有人看清你的态度很重要。先提醒你,如果你自己对这种交往没有抵御和控制能力,我不建议你和他见面。如果很清楚自己的方向和意图,你自己拿主意吧。

李莉现在处于一种受到鼓励同时又被警告的复杂情绪中。王姐收银台上两大捧鲜花像两道刺目的亮光,笔直地指向李莉心里的怅惘。陈老师早上那一大捧炽烈玫瑰的余香依旧顽强地占领着嗅觉,还有妈妈床头柜上那支孤单的玫瑰,透露出一点羞涩的温暖,顾影自怜期期艾艾的,像李莉内心所有的惆怅和孤独,也像一首试图填补光阴缝隙的诗,让某些遥远的瞬间闪现如蝴蝶彩翼般翩翩,又像熟悉的乐曲,在余音缭绕中细数尘事云烟,最后具象成病房床头柜上那支楚楚动人的玫瑰。幸好还有一支玫瑰,她想,真好,还有这支玫瑰。

她倔头倔脑地给曹晓拨了电话,直冲冲地说,今晚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说完,她就发现自己太鲁莽了,今天是七夕,曹晓能送一支玫瑰给自己,就会晚上陪老婆吃饭,怎么会随便在外面吃饭呢?曹晓答应得很干脆,说几点,在哪儿?李莉把时间定在晚上吃饭高峰期,也没有要小包间,就在昌王湘菜馆的大厅里,她认为这就是一种敞亮的态度。挂了电话,王姐说,今晚你一来,我就一直循环播放那首《追梦人》。李莉说会影响其他来吃饭的人的情绪。王姐说,你见过到饭馆吃饭的人有谁专门听音乐的?放这些音乐,说穿了就是个动静,没有少了点意思,有了谁也不仔细听,都抢着说话还来不及呢。

李莉回到医院,犹豫着跟妈妈说,今晚要出去吃个饭,可能会回来晚一点,是高中同学聚会。妈妈体谅地说,去吧,该出去散散心了。

李莉有点歉疚,还有点急迫。一下午她不停地看时间,好像一晃而过的那么多年都集中在下午这几个小时里。她提前半小时来到昌王湘菜馆。让她没想到的是,用餐高峰期的昌王湘菜馆是这样一个人潮涌动的躁乱场面,来之前她还担心怎么应对周围人的目光,现在看来,完全是一种杞人忧天。从走进饭馆起,她就成了这闹哄哄主流里即将瞬间蒸发的一滴水。李莉突然发现,一个人混迹于庸俗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王姐没有时间招呼她,只给她指了指那个预定好的座位。

曹晓提前十几分钟到的。李莉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他。他明显黑了,胖了,粗壮了。让李莉惊讶的是,曹晓居然穿着一身车间操作工的深色工作服来吃饭。工作服上有几处明显的污渍,上衣中间还掉了一枚对门户开放起重要作用的纽扣,那个豁得很粗放的开口里,淡色的圆领衫灰白不清,领口上有明显的汗渍,仿佛可以看到他日常生活的某些狼藉和得过且过。在此之前,李莉还在心里遗憾,自己在医院里陪护,身上的衣服已穿了三天,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沮丧的事。她进饭馆时,从大门玻璃上看见衣服后背上有几道皱褶,像中年人脸上开始显现的抬头纹,生活的波折似乎一览无余。她没想到曹晓会这般模样出现在眼前,像刚经历了一场紧急且肮脏的抢修。李莉问,刚下班就直接过来了?不是,先回了趟家,给家里领导汇报一下行踪就过来了。曹晓声音嗡嗡的,像台老旧的机器音质杂乱。怎么不换套衣服?李莉接着问。换什么衣服啊,明天上班不还得穿这身,基层的小工人,哪来那么多讲究,也不妨碍吃饭,换来换去的多麻烦。

李莉叫来服务员说,可以上菜了。曹晓露出诧异的神色说,不等别的同学了?李莉说,没有别的同学,就我俩。她接着解释说,我们今天见面,我会告诉我丈夫的,没什么可隐瞒的,咱们就是叙叙旧。

曹晓显然很失望,他说,我以为今天是高中同学大聚会呢,没想到只有咱们两个人。他的脸上明明白白有点懊恼的意思,李莉看得出,他心里其实是在说,早知道只有两个人就不来了。

这句没说出来的话,使这顿饭突然被某种凌乱的节奏裹挟了。刚上了第一个菜,曹晓就问,没有酒吗?李莉有点窘迫,说,我不会喝酒,从来不喝酒,所以没想到要带酒来。曹晓说,那就到前台拿一瓶吧,请人吃饭怎么能没有酒呢!这句话让李莉很不舒服,好像是在怀疑她请吃饭的诚意,却不由自主顺服于曹晓理所当然的语境中。看在那支玫瑰的情分上,李莉不想因为一瓶酒成为请吃饭态度不明的佐证,便起身去前台拿酒。曹晓特别交代,我只喝白酒,一般的中档酒就行。

李莉在前台拿酒时,王姐悄声问,什么情况,今晚要和你一醉方休?挺有情调啊,真看不出来,外表不修边幅,有点中年油腻男群像的模糊感,内里还挺细腻,知道怎么调节气氛。

李莉苦笑笑,说,你就别看笑话了,他哪里有什么情调,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今晚就是奔着喝酒来的。麻烦你交代一下后厨,四个热菜炒完,后面的特色小吃、甜点和水果沙拉都不用上了。

王姐点点头说,我也觉得这人的品位不在吃甜点、沙拉的档次上。对了,他对循环播放的歌曲就没什么反应?

李莉说,饭馆里吵吵嚷嚷的,还没来得及听呢。

回到餐桌上,已上了两个热菜。李莉说,先吃点菜,这家饭馆的几道湘菜味道相当不错,远近有名呢,你尝尝。曹晓打开酒先喝了一杯,说,不错,是真酒。李莉马上为王姐的饭馆争辩说,这里怎么会有假酒呢?这家饭馆口碑一直很好。曹晓倒了一杯酒端着给李莉看,说,一看就知道你不是饭局上的常客。告诉你,假酒哪里都有,别说这个小饭馆了,就是大酒店也有。接着他从酒的看、闻、品几方面,给李莉普及辨别真假酒的常识。李莉本想提个酒,表达一下二十多年后重逢的感慨,还想抒发一下同学情怀,最后重点感谢他上午的那支玫瑰花。但曹晓滔滔不绝说着怎么分辨真假酒,一边说一边自斟自饮,不断评价说,这酒味道真不错。李莉讪讪地劝他吃点菜,曹晓吃了几口,吃得很潦草,每口菜只在嘴里胡乱咀嚼三两下就咽下肚,像流水线传送带一样机械地把食品送进胃里。吃完也不对菜做什么评价,接着喝酒。他问李莉,你不来一点?酒是个好东西,人喝了酒,什么烦恼都没了。李莉摇摇头,举举手里的茶杯说,我喝这个就行。曹晓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很流畅地给自己倒酒,并不说什么,身体随着脑袋频繁有节奏有力度地一仰一顿。四道菜都上完了,酒已喝完小半瓶。

喝了酒的曹晓话语开始絮叨散漫和黏稠,像一只肥硕的苍蝇没头没脑地贴在窗户上瞎嗡嗡。他说自己现在是车间的资深老师傅,那些刚来车间的小年轻生瓜蛋,别看是什么本科生,他要是不高兴就骂他们的老子,有时还踢他们。李莉诧异地问,现在是讲法律讲规矩的时代,一个老师傅怎么还动粗动武的呢?曹晓撸起袖子提高嗓门一拍桌子说,你说得对!李莉尴尬地看看四周,幸好饭馆此时已进入用餐沸腾状态,嘈杂混乱,每桌都像煎炒烹炸一般火热喧哗,似乎不大声吵闹不足以表达吃饭的欢畅,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只有王姐在收银台远远送来一个模棱两可的微笑。曹晓没有感觉到李莉的不安,继续说,在基层车间里,谁资格老谁就是规矩,别看老子没上过大学,照样骂他们踢他们。几年前,你们油田有一个采油队的巡线班班长,曾经是个标兵,电视台还给他做过专访,挺有名气的,那天有个哥们儿请我们在一起喝酒,他老跟我顶牛,老打断我说话,我当场揪住他脖领子要修理他,要不是其他人拦着,我不让他满地找牙才怪。

大厅音响里反反复复播放着《追梦人》。曹晓浑然不觉地喝着酒。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李莉失意惆怅地听着歌,像在小雨淅沥中踽踽独行的路人,她看见了雨水斑斓的部分,雨水纷乱的部分,雨水空洞的部分,以及雨水浑浑噩噩自由下落的部分。李莉突然意识到,不能再在曹晓这种基层老油条式的酒后吹嘘中滑行下去,她不管不顾地打断曹晓无聊的陶醉和吹嘘说,你听出来音响里播放的是什么歌曲了吗?

曹晓一仰头,又喝下一杯酒说,什么歌?听着有点耳熟。我给你说,我和哥们儿喝完酒也经常去唱歌,每次都是我从头唱到尾,他们谁也不敢跟我抢,我在他们里头年龄最大、资格最老……

李莉看出来,曹晓就是单位里那种不求上进、还未老就卖老、喝了酒后还不知斤两胡吹乱侃招人厌烦的混混。她的心情突然坏得有点不明不白。还是歌词里说得对,“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她举起自己的茶杯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早上去医院看我妈妈,还谢谢你送的鲜花。

曹晓一愣,有点讪讪地说,我那天是说要去看看你妈妈,可还没来得及去,早上在单位参加钳工业务培训,一上午都在听课。不听不行,要考试,那帮大学生小王八蛋,考试的时候没有一个肯仗义帮忙的。他终于放下酒杯,认真地问,你说的什么鲜花,我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巨大的失意旋涡让李莉有些头晕目眩。为了掩饰情绪,她低头不停地吃菜。曹晓拍着少了一枚纽扣的胸脯说,李莉,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哥们儿多,谁敢跟你过不去,只要你说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他!

说完他又倒酒,发现酒喝完了。他抬眼看看李莉,又朝前台王姐那里看了看,说,要不,咱们再拿一瓶?李莉态度很坚决地说,我已结完账了,我妈妈还在医院里等我,我得先回去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心里想,王姐说得对,态度,态度很重要!

王姐随即打来电话问,怎么人家没走你先走了?李莉说,走也是一种态度,没必要再吃下去了。王姐说,听上去挺失望的。李莉说,不,一点也不失望,起码我知道那支玫瑰不是他送的。王姐说,那是谁送的?李莉叹口气说,我也纳闷,谁会悄悄送我支玫瑰又不明说呢!

看看时间,这顿饭吃了不到一个小时。此时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有点像一张中年人开始蜡黄下垂的脸。路人行色匆匆,依循各自的生活公式穿梭于大街小巷。李莉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不决,该去哪里?回医院太早了点,这个时间回去,今天的请吃饭在外人眼里,只能是一个寂寞女人自娱自乐又掩耳盗铃的独角戏。但是不回去,那支神秘的玫瑰已根植在她身体里,到哪里去找寻这支玫瑰的出处?李莉这时想到了刘军。她心里嘀咕,假如现在刘军在身边就好了。女人在遇见问题时总是最先想到自己的丈夫。

李莉微微仰头,天空和盘托出一面湖水般明净的清风,她发现长期笼罩生活的惆怅感,正在一点点遁迹于清爽的夜色里。她心里笑自己,以前究竟惆怅什么呢?是惆怅日复一日单调无味的生活?还是惆怅照顾生病母亲的疲劳枯燥?今天她才知道,静谧星空很适合安放自己平整规律的情绪,那些类似于曹晓般令人烦乱毫无意义的嘈杂,只能混淆模糊各种色彩,她避之唯恐不及。或者,她是在惆怅刘军与自己之间越来越理性以及他对品茶的迷醉?同样是迷醉,刘军迷醉在茶香里,与曹晓的酒醉就有了天高地远的境界之分。那个小护士说得对,刘军是挺有品位的,是自己怠慢了他的品位。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立场,有时需要通过阅读其他人的天空,才有猝然的澄明。此时她很想与刘军一起喝喝茶,在茶色嫣然中随便聊聊家常,聊聊那支来源不明的玫瑰。她心里希望,以后他们会经常这么聊天,有枝繁叶茂的夜晚和话语,有蒸腾不息的茶香和回味。这么想着,她招手打了个车,对司机说去云雾轩。她知道那里很久了,可从没去过,她现在迫切需要到那里喝杯茶,然后明天跟刘军说说在那里喝茶的感受。一个人的需求,有时可以简单到一条街道、一家小茶吧、一杯茶。李莉在臆想中,已用一缕云雾缭绕的茶香替代了往日的满怀惆怅。

云雾轩的门面与李莉想象中几乎一模一样,端庄,沉静,隐隐有点绵厚悠长。此时暮色四起,用一颗清淡的心品茶,应该可以从容品味冷暖悲欢和星空静美。李莉有些兴奋地想,明天刘军来医院送换洗衣服,他们之间一定会多出一些可以聊的话,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她怀着有点欣喜雀跃的心情走向云雾轩明亮的玻璃门。在离门口两步远的地方,李莉透过玻璃门,依稀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刚刚落座。那人怀里抱着一捧鲜艳火热的红玫瑰,目光情深意长如沸腾的水与醇厚的茶第一次邂逅,有李莉久违的熟稔,有她期盼已久的春风化雨。他温润地看着对面的一个女子。李莉一瞬间有酒醉的眩晕,她迅速藏在大门外的阴影里,像一个老练的贼调整了观察角度,再次睁大眼睛看那个手捧玫瑰的身影。是的,这次是正面,是刘军,让李莉更没想到的是,刘军并没有羞涩和手足无措,他怀抱鲜花的样子如此优雅和从容,这样一个耻于把自己跟小资浪漫等举动联系在一起的男人,现在正郑重地把鲜花递给对面的女人,还顺便拥抱了她。

李莉这个角度看不清女人的样子,感觉是个三十岁上下还算年轻的女人,从她穿着制服一样素色偏襟立领小上衣看,应该是云雾轩的茶艺师。

女人坐在刘军对面。她的每个动作都像携带音韵,具有表演性和仪式感。虽然只是一个侧影,看上去却像个剪影或工笔画,勾画出与李莉截然相反的恬淡、安详和诗情。此时云雾轩内诗意清扬,绿韵轻荡心间,刘军浅斟慢饮的眉眼里,早已蓄满昔日芳华沉浮的幽香,那份悠然自在,那份惬意绵长,那份唇齿相依的万千滋味,都融入了世情与人生,一切尽在不言中。李莉未闻到茶的清香,却品到了茶的苦涩。

除了苦涩,李莉心里泛上来的还有酸楚、委屈、虚弱和惊惧。她在门外虚空一般站着,各种滋味煎药一样汇在一起,上下翻滚炖煮,喷发出浓烈火药味道的愤怒。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军对她的穿戴举止身材长相都满不在乎了?无论她以什么模样出现,他都是一脸麻木的倦怠和空洞,是三年前还是四年前?他们多长时间没有夫妻生活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所有这一切,是否因为眼前这个年轻茶艺师的存在?

她愤怒得满脸涨红,眼球血红,眼泪像带着血腥味的子弹即将飞迸而出。天哪!怎么会这样?她本本分分过日子,温顺并且执拗地爱着自己的家,她也可以不要丈夫七夕节的鲜花,但整整二十年的婚姻,怎么也不该换来背叛和欺骗。

隔着大玻璃,刘军在李莉的泪眼中模糊变形,他轻轻摇晃着大脑袋很陶醉地嗅茶味,慢慢饮下一口,很享受地微闭双眼,像在回味某个电光石火的妙不可言。李莉恍然有些不认识这个男人了,心中一片迷乱,愤怒像一根力大无比的棒槌梗在胸膛,梗得她肋骨一寸寸断裂,倒让她横生出一身蛮力,她要不顾一切地冲进云雾轩,用棒槌把云雾轩里那些制造狗屁意境的杯杯盏盏砸个稀烂,给那个什么茶艺师妖精几记响亮的耳光,要打得她眼冒金花,打得她无地自容,打得她满地找牙,最后,她要向刘军哭诉这些年来的惆怅和憋闷,她要尽情恸哭,要热泪长流,要把这些年刘军在云雾轩喝茶的水都从眼睛里哭出来,直哭到身体枯萎,哭到全身血管爆裂,最后在刘军面前吐血而亡。

李莉浑身颤抖着正要冲进去,手机突然响了,是哥哥打来的电话。她看见手机上哥哥的名字,从未感到如此亲切和温暖,突然虚弱得即将委顿在地。此时,她比任何时候都依赖和需要哥哥,她要告诉哥哥他的手足正在遭受怎样的屈辱,她也要告诉自己,这个世界还有人心疼她。电话一接通,哥哥没容李莉说一句话,很强硬简要地说,妈妈摔了一跤,无论你在哪儿,有多重要的事,马上回医院!

哥哥说完挂了电话。李莉感觉那根棒槌在自己的脑袋上猛猛击打了一下,让她从愤怒的绑架中脱身出来,突然想起了被自己丢在医院的妈妈。看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多,牛郎织女大概也在鹊桥上悲喜交加地重逢了,所有人所有事都会沿着时间的轨迹正常行走,该发生的谁也挡不住,那么她还在这里做什么?李莉不屑地长吐一口气,仿佛在一秒钟内捋清了现实的轻重缓急,瞬间丢下云雾轩门外所有的怒发冲冠,毫不迟疑地打车返回医院。

李莉赶到医院时,妈妈已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妈妈说,晚上闷得慌,便走出医院在附近散步,被对面正在建设的黑色大楼下工人没收拾利索的零碎物品绊了一跤,胳膊和小腿上淤青了一片。刚才拍了X光片,幸好没伤着骨头。

哥哥表情很败坏,劈头盖脸训斥李莉,什么高中同学聚会这么要紧?你在医院里的任务是护理病人,不是去吃吃喝喝,外面那些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一个中年妇女去参加这些莫名其妙的聚会有什么意义?都这个年龄了,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憋闷了一晚上的情绪瞬间爆发了。李莉质问哥哥,我干什么不靠谱的事了?凭什么你约朋友出去吃饭是干正经事,我出去吃一次饭就不靠谱?我在医院没日没夜地护理妈妈多长时间了,你怎么那么心安理得呢?中年妇女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了?既然你说这话,那从今天起,我们一人一个星期,少给我说什么工作忙之类的话,我也是有工作的人!

妈妈说,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拖累了你们,我以后再也不独自出门了,你们快别吵了。

哥哥提高嗓门说,今晚妈妈摔伤都是你造成的,你不出去野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语言是一面挫骨扬灰的镜子。一个“野”字让李莉刚刚强行按捺下去的愤怒原形毕露,这个字明显的暗喻性和指向性,使得李莉日积月累的抱怨有了短兵相接的渠道。李莉的泪涌出来,说,对,我出去野去了疯去了不正经去了,我把自己的老公都快野没了。她颤着手指着哥哥,几乎号啕着说,我也想像你们一样正正经经坐在家里,你们谁来跟我换一换?

夜班护士闻声来干预他们。陈老师的丈夫一边走过去按住哥哥坐下,一边递给李莉一瓶水说,你先去走廊喝口水静一静,老人没出事就是万幸,都消消气。

李莉转身出了病房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窗外黑黢黢的,对面正在建设的黑色大楼像一个黑着脸的大汉,侧身站在一片沉重的夜色里。一切都是遭遇钝器所伤的黯然神伤。

陈老师悄声走出了病房,慢慢走到李莉身边说,都是自己家人,别往心里去,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明天?李莉冷笑说,我真想今晚就爬到对面黑色大楼楼顶上跳下去,结束这一切!

陈老师惊诧地问,为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

至少,在一瞬间,像蝴蝶一样轻盈!李莉哽咽着说。

陈老师幽幽叹口气,没有说话。两人在窗前向对面还未完工的大楼望去,背影像一对有着冰冷而忧伤轮廓的油画人物,同时被抛进一个陌生而黑暗的外星球,只有仰天默祈着什么。几分钟后,李莉的情绪有了隐忍的平静,陈老师才开口说,你妈妈早上检查的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晚上来过了,说治疗很有效,病灶面积明显缩小,这是让人高兴的事,即便是有些委屈和摩擦也是值得的。

李莉听了心里顿时有些释怀,歉然说,打搅你休息了。又问,你身体好点了吗?快回床上躺着吧,别再累着了。

陈老师说,没事了,下午输了液体就缓解了,躺时间长了骨头酸疼,出来走走也好。

李莉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你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吗?

陈老师淡淡地说,出来了。和预料中的一样,全身到处都是,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病入膏肓。反正从一发现就是扩散状态,也不在乎阴影面积再大一点。我只希望不要拖累孩子和孩子他爸太久,他们其实比我更受罪。

李莉听了一惊,窗外的黑色像件湿漉漉的冰冷外衣劈头盖脸披在了身上。她抓住陈老师枯瘦如柴的手,只觉得抓住了一片心如止水的冰凉。李莉安慰道,别灰心,治病总有个过程,你还年轻。

陈老师面目平静地笑笑说,夏日已逝,接下来就是秋冬了。说完依旧向窗外的夜色望去。夜色正奋力向更深处挖掘,像要早一点挖出黎明和曙光。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默不作声,想着各自的心事。

天色微微有点亮色时,李莉迷迷糊糊中被陈老师的丈夫拍醒。他轻声问,你看见陈老师了吗?我晚上每隔两小时起来看她一次,四点半还见她睡得好好的,六点半我起来她就不在床上,卫生间也没人,护士站的值班护士也说没看见,说住院部早上六点打开楼道两边的大门,她有可能睡不着出去散步了。我刚才在医院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她的手机也在枕头边。你说,她会去哪儿呢?

李莉说,别着急,现在天开始亮了,我们分头出去找找,也许刚才天黑你没看清楚呢。

七点半时,对面黑色大楼工地上蒸腾起一片嘈杂混乱之声,陈老师的丈夫去那里,一眼看到陈老师血肉模糊地躺在黑色大楼背面的阴影里,尽管周围拉起了隔离线,尽管相关部门也没做出什么结论,但毫无疑问,陈老师从黑色大楼的上方一跃而下,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砌筑了黎明前挣扎颤抖的夜色。

中午,陈老师的丈夫在收拾陈老师的遗物时,发现陈老师病床枕头下有一张纸,上面写了一行字:至少,在一瞬间,像蝴蝶一样轻盈!

这行字恶棍一样猛烈抽打着李莉。她似乎看见陈老师在正午大太阳下不断翻涌的热浪中隐约浮动着说:“你昨晚说的,至少,在一瞬间,像蝴蝶一样轻盈!”真相像一条清晰可见的水草摇曳在一片光亮中,李莉感觉身体在这行轻盈的话语中,随时会塌陷崩裂粉身碎骨,会像陈老师那样轻盈地飞翔在对面大楼的上空。

下午王姐打来电话问,今天中午怎么没来饭馆吃饭,我还想好好问问你昨天究竟什么情况呢。王姐的电话,对李莉来说,仿佛这十几个小时里情绪跌宕起伏的对接终端——她终于有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可她对着电话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直喘粗气,最后在纷繁躁乱情绪一阵高过一阵的逼仄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向王姐诉说刘军昨晚云雾轩的玫瑰花,说妈妈在医院外跌倒差点出意外,说与哥哥撕破脸的争吵,说因为自己一句话导致陈老师跳楼身亡。最后李莉止住了哭声,郑重地问,王姐,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怎么糟糕的事都让我遇上了?难道我哪里做错了?

王姐端正了声音说,这不是你今天才出现的问题,你现在急需整理一下自己颓废慌乱的情绪,该面对的要面对,该坦荡的时候要坦荡,你不要再逃避了,好好跟刘军谈一谈,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都说出来,你们之间缺乏沟通。陈老师跳楼的事,你不必过于自责,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和拯救他人,无论任何时候,人都要自己拯救自己。

陈老师丈夫抱着一些遗物要回家了,李莉只有挂断电话去送他。

两人一直默默往外走,医院深处的安静轻轻悸动所有早逝的年华,李莉心里满含说不出来的纠结和负罪感,仿佛在接受什么滚烫的冶炼。出了电梯,李莉终于忍不住说,陈老师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是昨晚我跟我哥哥吵架后赌气说出来的,就是一句气话,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没想到会引发陈老师走上绝路的念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一个重症病人面前说这样的话。

李莉的声音很虚飘,像无数个被粉碎的自我迅速消散在风中。

陈老师丈夫的声音干枯衰败,像一棵濒临枯死的大树发出嘶哑的梦呓。他说,这事不怪你,她顶多只有两个月时间了,从知道癌细胞大面积扩散开始,她就有不想拖累我和孩子的念头,昨天的检查结果更坚定了她的想法,跟你说不说那句话没关系。这样也好,她像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走了,不必再遭受剩余的痛苦。

李莉抽泣着说,陈老师是个好人,心里总是替别人着想,我真不该对她说那句话。

陈老师丈夫说,是啊,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就在昨天上午,她还说,你丈夫忘了给你送花,她看出你眼中的失落,让我在你妈妈的床头柜上的水瓶里插一支玫瑰。她想让你知道,这世上到处都有玫瑰的芬芳,每一天都要活得积极快乐。

室外炫目的阳光瞬间照亮了李莉黯淡的身影,所有怀抱旧年的沙石,突然完整地不知所踪,像有什么重新苏醒的东西穿过身体,悄无声息地抚摸她内心的呢喃。天空如此深远,岁月如此浩荡,所有的相遇和奔走,都短促得让人如此心肝俱碎。李莉想,还有什么不可以被时光埋葬。这一刻,她的心里慢慢放松,一个如空气般不容置疑的感觉一点点浓厚起来——生活,要像蝴蝶一样轻盈!

晚饭时刘军来了,照例带来了李莉需要的物品和零食,很反常地没有带茶叶来送人。哥哥嫂子和爸爸也来了,人人都表情凝重,隐藏在感官背后的也许是比黑夜更生硬的炎凉。李莉无所畏惧,那一支玫瑰流淌在病房里的色彩依旧动人,她已做好今后长期照顾妈妈的准备。至于刘军,她对他充满无以言状的理解,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需要多么强大的热爱。没有人可以阻挡热爱。

爸爸开口说话了,你妈妈这阶段的治疗效果特别好,医生让明天出院,回家康复调养三个月再来复查。这三个月我想和你妈妈回我们自己家里住,我已和家政公司联系好保姆来照顾我和你妈妈,你们各自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有事我们会打电话找你们。

爸爸顿了顿又补充说,刘军你也不要再给医生护士和亲朋好友送茶叶了,有好茶叶,在家里跟李莉好好品一品。你是喝茶的人,应该明白,从茶的品质上说,茶的味道,跟用什么杯子喝没什么关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抽时间多陪陪李莉。

哥哥有点不安地说,白天有保姆,晚上保姆回家了怎么办呢?这三个月,晚上我和李莉轮流去家里陪你们。李莉今年一直照顾妈妈,也辛苦,我一直挺过意不去的,我先去爸妈家陪睡两个月,剩下一个月李莉再来。李莉,你看这样行吗?

李莉还没说话,爸爸抢先说,不用,你们谁都别来,难得家里只有我和你妈妈两个人,我会每天让你妈妈穿上碎花衬衫,和你妈妈重温像蝴蝶一样轻盈的日子。我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爸爸说完,转脸对妈妈说,家里保姆的事都安排好了,就等着你回家呢。他又慢悠悠地说,你二十岁跟我这个石油人来到戈壁上会战时,就穿着一件浅蓝碎花衬衫,像蝴蝶一样轻盈,那么好看。

空气中有种轻盈的味道舒缓了每个人的表情,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似乎一切也才开始。

李莉把刘军叫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大玻璃窗前,指着对面那栋还未交工的黑色大楼对刘军说,以前我看见这栋楼就觉得堵心、压抑,那是因为我活在浓稠躁乱的典籍里,心里透不进光亮,透不过气,还因为我一开始看这个楼,就在视觉上与它发生了无法回避的正面冲突。现在我不这样看了,因为黑色永远包含和闪耀着未知的白昼。特别是换个角度,从侧面看这座建筑,它内敛流畅的弧度,特别像一个慈爱包容的臂膀。

刘军不置可否地看看对面的大楼,又看看李莉说,咱爸今晚给我说的那些话,好像话里有话。李莉说,我昨晚去云雾轩了,我也想体会一下你品茶时的那种精神愉悦,没想到却在门外看到你七夕给别的女人送玫瑰的场面。

窗外似乎微微起了一点风。也只有风起时,才能将那些意想不到的寒冷一扫而空。李莉面色宁静地说,如果你愿意重新选择,我可以……

我不愿意!我从没这样想过!刘军很坚定地说。

李莉诧异地怀疑这是刘军预备抵赖事实前故作镇定的强弩之末。刘军果决的姿态让她深感岁月的久远和阔大,以至于她恍如隔世般想起了刘军曾经的刚正和挺拔。月亮从对面大楼的一个斜角露出来,月光透过玻璃窗水一样泼洒在楼道里。李莉听见刘军发出一声幽深的叹息,地上的月色被搅得微微抖动,像碎了一地的心事。李莉心里酸了一酸,有些颤抖的潮湿在胸间起伏。

刘军声音低沉地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向对方敞开心扉的能力慢慢减弱以至于漠然相对了,我们似乎都喜欢做一个旁观者,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眼旁观对方的言行。无论对方做什么说什么,另一方都是冷冷的、淡淡的,懒得多说一句话,甚至都不屑于抱怨什么。在此之前,你给我的感觉是舒服和安详的,安静温婉,善解人意,像绿茶一样清雅内敛,心素如简。相信我那时在你眼中的样子和现在也大相径庭。我们表面上无所谓,用面无表情掩饰内心的失落和不满,你怎么样我也怎么样,互相冷着对方,倔强而虚弱地等待对方主动示弱和推心置腹,小心翼翼坚守各自隐秘的虚荣,面目生硬好像住在一间公寓里的两个陌生人。

我第一次去云雾轩喝茶,就发现那个茶艺师长得有点像年轻时的你,我在那里喝茶的时候,能够恍恍惚惚地看到我们曾经所有的温暖。

刘军叹一口气说,所以我不断去那里买新鲜茶叶,但我们之间仅仅是熟识的茶客和茶艺师关系。当然,我承认,偶尔喝茶,在精神无比欢悦的时候,我也产生过一些虚空荒诞的念头,就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其实昨天七夕,还是你在电话里说了我才知道是什么日子。打完电话我就后悔了,后悔不该报复性地问你这个日子属不属于闲情逸致。我还有点愧疚,更有点不知所措,心里纠结应不应该给你买一捧鲜花,哪怕一支也好。但长期的冷漠关系让我本能地装傻和得过且过,理直气壮地安慰自己,都老夫老妻了,过什么七夕。你很失望地挂了电话,留下了一些欲言又止的空白,我心里一下空荡荡的,突然很虚弱很烦乱,懊恼和伤感湿漉漉地此起彼伏,想起了我们年轻时许多美好的往事,那些简单朴实的快乐和满足,还想到现在的沉闷、压抑和萎靡,整整一天都郁闷涣散。晚上出门散步,看见花店的玫瑰打折,一瞬间感觉有些事情好像又回到了起点,花店里那些亮丽的花朵和热闹的叫卖声,将我拉回到你鲜艳明媚的岁月里。我当时就想,我必须给你买一捧玫瑰花,不管我今天送没送给你,但有这样一捧鲜花,我会彻底沉浸在时间从眼前流过的感伤里,这就足够了。我买了花,在忧伤的心绪中一路抱着我们曾经鲜花一样绚烂的岁月,一边自嘲今天不靠谱的闲情逸致可算是登峰造极了,一边纠结是不是去医院给你送七夕的鲜花,一路心不在焉地机械行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云雾轩,就特别想喝茶,想喝一盏岁月斑驳的茶,喝一盏深邃怀旧的茶,喝一盏沧桑逃离的茶,想在那种柔顺的情怀里醉一会儿。那个和你年轻时相像的茶艺师见我怀抱鲜花进来,高兴地说,谢谢你的鲜花,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三捧鲜花,说着向我伸出双手。我愣了愣,看见云雾轩光影虚拟错位,往事数也数不清,便顺手把鲜花给了她。她真的很高兴,接过鲜花还拥抱了我。

接下来就是喝茶和独自回味过去,并没有其他内容。刘军的喉结从上到下滑动了一下,像是饮下一口年代久远且百味杂陈的茶。

李莉静静地听完刘军的诉说,胸膛里有种潮湿的感觉闪闪烁烁地向上涌,涌得眼眶热辣辣的。她看着远处的灯光,眼神似乎已触摸到星星的光辉,面色柔和像一首轻盈柔婉的诗。

她深深叹口气说,以前儿子在家时,我们会像左右手一样彼此依赖和信任对方,儿子一离开家,我们突然都独立了,似乎根本不需要对方,都在独立地为家付出,又都满怀怨气地觉得自己比对方付出得多。

刘军笑了笑接过话说,我们还喜欢冷冰冰地打击对方的各种热情,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说明我们更看重现实生活。

李莉点点头。我们之间的确出现了不少问题,但我们似乎被其他事情耗尽了耐心,都懒得理会,又没有现实经验去借鉴,只能赌气暗中较劲。想一想,我们的模样,真是又讨厌又可笑。

刘军说,的确,生活只有自己实践才能发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现实面前,每个人都需要不断改变自己。

李莉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刘军说,以前,我在心里很瞧不上爸爸说什么“像蝴蝶一样轻盈”的话语,觉得俗不可耐,更觉得跟现实生活不沾边。现在我才明白,爸爸妈妈那种像蝴蝶一样轻盈的生活,其实是真实存在的长久新生。

刘军拉住李莉的手说,我们今后的生活也会像蝴蝶一样轻盈,相信我。

两人握紧了手,对望一眼。他们都像凝视未来一样,把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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