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兰英
(菏泽学院水浒文化研究院,山东 菏泽 274015)
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是一部经典文学名著所具备的重要特征，《水浒传》就是如此。《水浒传》以塑造了众多富有个性的人物而为人熟知，如宋江、吴用、李逵、鲁智深、武松、顾大嫂、孙二娘等，即便是属于相似的一类，但形象也不相同，如林冲与杨志，潘金莲与潘巧云等。对这些人物形象或有不同声音的评论，甚至是激烈的争论，如对宋江的评价。但是，排名第五十九位，着墨不多，不属于主要人物的扈三娘，却引起了现代人的高度注目。并且对这一形象议论纷纷，不能理解的、否定的不在少数。扈三娘身上的疑点确实不少：梁山好汉本是来攻打祝家庄的，并且祝家庄号称有良师高徒，有祝氏三雄，兵强马壮，为何正面主力还未出战，没出阁的扈三娘反而第一个出场，并且是在“祝家庄上已看多时”的情况下，还轮番与梁山好汉大战？扈三娘被捉后，为何不见祝家庄有任何解救的举措？扈三娘为何对自家几乎灭门的血海深仇没有复仇的表现？作者一再赞赏的美女英雄为何竟是沉默的木偶？充满变数、谜一样的扈三娘，有说不尽的话题，其引人争议的突出特征乃是“沉默”。
在中国历史和文学的长廊中，以沉默著称的美女有息夫人、唐代炊饼夫人、扈三娘。扈三娘好歹还算有个名字，息夫人名气极大，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留下。法国哲学家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有句著名的哲学命题：“话语即权力。”那么，扈三娘在作者看来就是一个被管约、役使的,丧失话语权的“合格的江湖人”，沉默则是她屈辱的最佳另样表达方式。
《水浒传》中扈三娘的人生遭遇引起无数人的不平，扈三娘的沉默形象也引起不少的议论，大多数评论者称扈三娘是失语、沉默的“木头人”“木偶”“哑美人”；
也有不少人觉得扈三娘的行为“不合常理”“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诡吊”；
更有评论者直接对扈三娘这一形象给予了否定性的评价：“面目模糊”“没有性格”“没多少人格价值可言”“失败的描写”等等。笔者认为上述议论和评价从某个角度上自有其一定道理，但是，若是从作品整体上来看，未免有失偏颇。一部经典名著中艺术形象的价值，很重要的一点，应该像项链上珍珠，不可摘离分割，像一座宝藏，应耐得挖掘。扈三娘这一形象极高的关注度、纷纷的议论、无尽的愤慨，这一现象本身就说明了扈三娘形象的成功与价值。本文试从突出忠义思想、形象大于思想的历史文化认识价值、组织架构上的协调和照应、极端矛盾冲突的张力艺术效果等方面阐述扈三娘的艺术价值，就教于方家。
中国水浒学会前会长、湖北大学佘大平教授在2016年版的《水浒传》序中说：“关于《水浒传》的思想内容，学术界曾有过激烈的争论，但是有一点是大家都赞同的：《水浒传》有着浓厚的忠义思想。”[1]并且，作者还借用“天数”、上天神灵所授来增加这种忠义思想的权威性。《水浒传》忠义思想的确认可谓由来已久，明代袁无涯在刊印《水浒传》序中说，“《水浒》而忠义也，忠义而水浒也”。几乎所有的“繁本”《水浒传》(金本除外)书名前都冠以忠义二字，明代思想家李贽更是把《水浒传》的忠义思想发扬光大，他在《〈忠义水浒传〉敍》表达的十分明确，认为《水浒传》的忠义思想集中体现在宋江身上，“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2]《水浒传》为强调突显忠义思想，作者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法。如塑造阳刚豪强风格的英雄群像，纷纷结义梁山的结构趋势，碍忠义者则斥的主导观念的强烈介入，极端冲突、巨大反差的艺术张力,等等，都是为了服务、突出作品的忠义思想。作者花样翻新地塑造出别样的扈三娘形象，也是为更好地体现忠义意图。扈三娘形象的特别价值就在于，她既是体现忠义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又体现在她区别于水浒男女英雄群像的另类风采、另类风味上。
水浒的忠义既体现在对赵官家上，也体现在对江湖头领宋江和结义兄弟上。在宋江忠义思想引导下，各色人等纷纷以不同因由、形式“被逼上梁山”成为一百单八将。他们对忠义或有不同见解、态度，但是，那些曾与梁山为敌的大小、软硬对手，没有一个不降服的！如名将之后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号称河北三绝、棍棒天下无对的玉麒麟卢俊义，急、暴如雷的猛将霹雳火秦明，这些大丈夫们降服后无一不乖乖地听从宋江的调度、指挥，冲锋陷阵。这样的描写尽管显得有些生硬，现代人接受起来不舒服，但这正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也是作品所呈现的忠义状态。相比于一个还未出阁的扈三娘，他们似乎更有复仇反叛的理由与资本，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被宋江的忠义所感服了。扈三娘当时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顺从听命。“而全书所一再强调的宋江之忠义又是众望所归，所以这时的她只能投降服从。作品所宣扬的忠义思想早已掩盖了一个女子内心的情绪波澜。”[3]背负如海的灭门深仇，迫于所谓义父义兄如山之命，裹挟于忠义如滚滚洪流汇聚梁山泊的趋势，除了死，沉默寡言反而是扈三娘所最应有的、最恰当的表现样式。因为最为深重的人生苦难、无奈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另外，作品的主导观念就是，天罡地煞，意气相投，相互之间，不能复仇。《水浒传》第七十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表达地很典型，很明白。张清飞石连打一十五员大将，众兄弟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尤其是性急直率的鲁智深，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并且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兄弟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佑，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宋江折箭盟誓已罢又强调：“众兄弟勿得伤情！”人各听令，尽皆欢喜。扈三娘也不能例外，所不同的是，扈三娘是员女将，不仅武艺高强，而且还是仅有的一员美丽的女将，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趣味性，同时更能强化、突显宋江忠义思想的强大威力 。
在《水浒传》中，作者描写扈三娘的笔墨并不算多，她区别于其他梁山英雄的突出特征是英姿美丽却沉默寡言。通过这样一个似乎单薄、扁平的艺术形象，我们却可以获得非常丰富、深刻的历史文化认知。有一种痛苦叫生不如死，有一种哀伤叫哀莫大于心死。清朝邓汉仪有首《题息夫人庙》的诗：“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的确，在众人看来，扈三娘应该比息夫人更悲惨，息夫人被逼改嫁的是颇有作为的楚文王，扈三娘被俘“绑嫁”的是手下败将王矮虎。这种遭遇引发无数人的愤慨，愤慨之余自然要探究其前因后果。自从进入父权社会以后，尤其是在漫长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中国妇女的命运可以用血泪斑斑来形容。即使在比较开明的大唐王朝，白居易还发出“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的感叹，到了封建专制社会的后期，尤其是在元末明初特定的历史、文学发展时期，社会舆论对妇女的态度和要求达到了极为苛刻的程度，几乎把妇女完全物化，不当人看，可谓是妇女命运史上最黑暗的时期。无论自身如何美好，在男权的视域下，也不过是供交易的“货色”而已，《三国演义》中的孙尚香、貂蝉，《水浒传》中的扈三娘、潘金莲就是生动的例证。扈三娘是富庄户的淑女千金，她的行为、心理要符合三从四德，一句简单的“推却不得”，昭示着一个女人，即使具有高强的武艺、天仙的美貌、高傲的性情，在无形的专制文化的黑屋子里，也会失去思考和言说的资格与权力。石麟教授的《论《水浒传》中的女性形象》[4]对这一阶段特有的妇女观，有深入细致的分析阐述。另外，从扈三娘身上，我们还可看出江湖文化中妇女的地位。梁山泊号称四海一家亲，兄弟间平等，但对入伙的女英雄却是“另眼看待”。平时敢对丈夫不恭，被污名化的母大虫、母夜叉都排在其夫之后，现代的众多读者已是不平，并没污点、战功卓著的英武女将扈三娘，却排在手下败将、自己的矮丈夫之后，众多读者更是“出离愤怒”了，纷纷要为扈三娘讨回公道。这样的安排与描写，不仅让人认识到，在梁山泊的江湖中，号称平等的是兄弟，不是姐妹，女人只是地位低下的陪衬，并且永远只能在丈夫的身后。但是作品的魅力在于，品读者的情感、认知超越了作者的安排，几百年来，矮丈夫遮挡不住扈三娘引人遐思、令人感慨的修长英武的身影(艺术形象)。
文学评论家金圣叹对《水浒传》的章法赞不绝口，在第十四回的回评中说“全书在胸而后下笔著书，此其以一部七十回一百有八人轮回叠于眉间心上，夫岂一朝一夕而已哉！”[5]称赞大才子施耐庵下笔之前，全书的篇章布局、人物关联都已成竹在胸。第七十回评又说“读一部七十回，篇必谋篇，段必谋段……真绝奇之章法也。”[6]扈三娘这一艺术形象自身虽不丰满，但是她在作品的整体艺术上却起到了篇章架构上的协调、照应、衬托作用。
《水浒传》的忠义思想主要是通过核心人物宋江集中体现的，扈三娘这一配角就很好地烘托了宋江的忠义。《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宋江在清风山曾以自己的情面和江湖大义，请求王矮虎，让他放弃已经到手的刘高的恭人做压寨夫人，并许诺：“捡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一个伏侍贤弟。”并强调“恁地时，重承不阻。”当时王矮虎又羞又闷，宋江又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一个，教你喜欢便了。小人并不失信。”这是宋江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从宋江的承诺似乎听出或预感到他们日后定能再会，他并能成为更大团伙的头领。第四十八回，俘获扈三娘后，宋江一系列的用心安排；
第五十回末尾宋江主张一丈青与王矮虎作配，众头领都称赞宋公明是仁德之士；
第五十一回开头又正面写完婚：“宋江唤王矮虎来说道：我当初在清风山时，许下你一头亲事，悬悬挂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亲有个女儿，招你为婿。”并亲自与扈三娘陪话，一句一个贤妹，让扈三娘推却不得。宋江的一系列筹划、安排，除了对扈三娘不公，可谓是天衣无缝，一石多鸟，既感化了花荣，又套牢了王矮虎，赢得了江湖信义，更树立了崇高的江湖威望，政治权术极为高超，结果就是：“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贺宋公明乃有德有义之士”，一片赞扬声。从三十二回宋江对王矮虎的请求、承诺，到四十八回、五十回的筹划、安排，再到五十一回唤王矮虎兑现承诺，请宋太公、引着一丈青，亲自与扈三娘陪话。从语言递进的形式，到事件发生、发展、结果，都一一照应，丝丝入扣。宋江是作者精心刻画的核心人物，又是忠义的化身，他的承诺只有圆满兑现，方能更好地显示出所要突出人物的威望和感召力。在长兄如父的文化背景下，扈三娘就是忠义的牺牲品，是作者《水浒传》这部大棋的一枚耀眼的过河棋(卒)子，只能听命，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个性。虽是悲戚，但在组织架构上起着穿针引线，“冲锋陷阵”，推动情节发展，照应、衬托、拱卫核心人物的重要作用。
貌美如花、武艺高强、与梁山好汉有灭门之仇的扈三娘偏偏嫁给品行低下、相貌丑陋的手下败将王矮虎，由此引发不平感慨，纷纷议论，无限想象，这正是作者用极端的冲突，极大的反差，拉强艺术张力，酿造出的悲喜交集戏剧性效果。我们不得不说，作者的目的达到了。齐裕焜先生在《齐裕焜讲水浒》中说，“这种安排应和了民间‘丑夫美妻’的故事模式，看似新奇有趣，但其作用也只能是娱乐读者罢了，对当事人而言，可能无半点幸福可言”。[7]对扈三娘来说，何止无幸福可言，实乃苦不堪言。《水浒传》是在说唱话本基础上创作而成的，作者或说书人的核心目的恰恰在于(取悦)娱乐读者，而根本不会在意当事人的幸福。另外，这样的安排，也不仅限于表面上看似新奇有趣、娱乐读者，它同时还具有内在的震撼人心、感慨淋漓的悲剧力量(效果)。
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妇女一直处于被审视的视角之下。男人尊严高于女人，所以“美夫丑妻”在生活交流中是比较忌讳的，如流传较广的周瑜出联羞辱诸葛亮娶丑女，就说明“美夫丑妻”模式不常见，并且不大为人们所接受；
而“丑夫美妻”却被津津乐道。旧时俗文化中“丑夫美妻”多被写成闹剧，其中的女性多是被戏弄的对象，少有同情和赞美。武大郎和潘金莲就是典型代表。人们多沉浸于戏和闹，少关注其中的苦与悲，在如此文化观念背景下，这样的描写模式的确如齐裕焜先生所说，“看似新奇有趣”“只能是娱乐读者”。
经典名著的品鉴评论是一个不断掘进的过程，在现代社会，以现代人的视角，参照现代文论，我们可以得到更丰富的内涵。首先，扈三娘与王矮虎相貌的美丑、形体的高矮、武艺的高下形成外在的鲜明对比，会在视觉上形成强烈的刺激，留下过目难忘的深刻印象，使本来算不上主要人物的扈三娘、王矮虎，形象鲜明起来，并且显得扈三娘更美，王矮虎更丑。同时也能给读者带来一定的阅读趣味，这一相映成趣的表现效果受到众多评论家的赞赏；
其次，在扈三娘嫁王矮虎“丑夫美妻”的戏闹模式中，隐含着那个时代无处可诉的深刻的悲剧成分。在我们看来，宋江是典型以封建家长和江湖老大的专制乱点鸳鸯谱，给扈三娘造成了极大的心灵痛苦：扈三娘嫁给丑陋的手下败将，违背女性意志，被肆意剥夺了自由和主权，心在流泪；
并且还是在痛失亲人时嫁人，违反人性，心在流血；
长期成为被审视、嘲弄的焦点，女性尊严被践踏，哀莫大于心死。作者虽然没有进步的妇女观，但是作家敏感的直觉告诉他，这样的安排对扈三娘是不公的，所以把她塑造成“哑美人”。综上所述，扈三娘这一形象在形式上引人注目，内涵上发人深思，亦得益于极端冲突、极大反差的艺术张力。
(本文所引《水浒传》文本，均为(明)施耐庵著《水浒传》。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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