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志强
内容提要：东地中海争端主要表现为土耳其与周边国家及欧洲大国的纷争和对立。“蓝色家园”理论促使土耳其在政治、外交和军事层面强势推进海上划界主张，深刻影响了其东地中海政策与周边外交，目前成为新时期土耳其海上地缘战略的理论来源。土耳其的东地中海政策既导因于争夺油气资源和地缘政治利益，又反映出其对这一地区历史与现状的深层不满，体现了其塑造大国地位的诉求和外交政策模式的变化，加剧了与周边国家间的矛盾与冲突。然而，受到国际法、地区国际关系和大国压力等多重因素的显著制约，土耳其很难实现基于“蓝色家园”战略设想的东地中海政策目标。
进入21世纪，海洋权益维护日益得到世界各国高度重视，同时深受历史、地理、经济与政治等多重因素的影响，现实中的沿海邻国之间的海洋权益划分往往并不清晰，从而引发错综复杂的海洋划界争端。2019年以来，东地中海地区争端迭起，土耳其是搅动地区局势的关键行为体。土耳其通过派遣军舰护航探勘、阻止他国勘探等措施强势争夺东地中海权益，与希腊、塞浦路斯、埃及、以色列等海上邻国陷入对立状态，并不惜与法国公开对抗，欧盟为此曾多次威胁制裁土耳其，而美国也不时介入其中。东地中海争端成为影响土耳其周边外交的新变量。近年来，土耳其积极推进“蓝色家园”(Blue Homeland/Mavi Vatan)战略，提出扩大大陆架和海上专属经济区的要求，并将之视为国家核心利益不容妥协，深刻影响了其东地中海政策与周边地区局势。当前，学界对土耳其周边外交政策的研究多关注于其陆上地缘战略，如，“战略纵深”和“新奥斯曼主义”等，特别是其在叙利亚、利比亚、外高加索冲突等周边热点问题上的政策与表现，而对其海上战略的研究相对单薄。
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的动因和影响引起了国内外舆论与学界的浓厚兴趣。关于土耳其强势争夺东地中海的动因，有学者认为，土耳其是为了争夺油气资源，(1)王晋：《能源撬动政治：博弈东地中海天然气开发》，《西亚非洲》2020年第5期；
周锡生：《东地中海天然气开发——地区合作还是苦涩争夺？》，《国际展望》2020年第6期；
潘金宽：《土希东地中海油气之争》，《军事文摘》2020年第11期。由于地区国家纷纷将国家安全和地缘政治置于优先地位，能源问题实际上加剧了地区局势紧张，并危及地区合作。(2)Tolga Demiryol,Between Security and Prosperity:Turkey and the Prospect of Energy Cooperation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Turkish Studies,Vol.20,No.3,2019,pp.442-464.也有学者认为，是出于转移国内矛盾和巩固国内执政地位；
(3)唐志超：《“光荣孤立”风暴眼中的土耳其中东政策》，《世界知识》2020年第22期。或是为谋求地缘政治利益与大国地位。(4)唐志超：《天然气大发现引发东地中海之争》，《世界知识》2020年第4期；
李亚男：《东地中海争端：土欧关系再承压》，《世界知识》2020年第18期；
Andrea Prontera and Mariusz Ruszel,Energy Security of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Middle East Policy,Vol.24,No.3,2017,pp.145-162.西方舆论与学界主导了对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的评价，多持消极否定的观点，(5)Sinem Adar,Ilke Toygür,Turkey,the EU and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Crisis:Militarization of Foreign Policy and Power Rivalry,SWP Comment,No.62,December 2020,https://www.swp-berlin.org/10.18449/2020C62/;Blue Homeland:Turkey"s Naval Exercise,European Security & Defense,June 18,2019,https://euro-sd.com/2019/06/articles/13642/blue-homeland-turkeys-naval-exercise/;Hakan Mehmetcik & Arda Can Çelik,The Militarization of Turkish Foreign Policy,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24,No.1,2022.也有学者认为，土耳其在东地中海地区实际上处于被动反应地位，强势政策并不是最优选择。(6)Hasan Selim Özertem,Turkish Foreign Policy and the Energy Bonanza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18,No.4,2016,pp.361-374.
目前，对“蓝色家园”理论的分析主要来自媒体或智库，尚缺乏从“蓝色家园”理论视角对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的深入研究。在“蓝色家园”已成为土耳其国家战略的背景下，从其内涵出发分析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背后的动因、影响及其前景，有助于理解其周边外交政策的内在逻辑与未来动向。
冷战结束以来，无论是“战略深度”理论与“零问题”外交，还是“新奥斯曼主义”与“重返中东”，土耳其的战略重心主要位于陆地，对于海上安全的关注较少，长期从属于北约海上安全体系之中，缺乏本国独立的海上战略与主张。而“蓝色家园”理论的出现，改变了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近年来经历了从理论到国家战略的演变，已成为该国海上地缘战略。
2006年6月，土耳其海军上将杰姆·居尔德尼兹(Cem Gürdeniz)在一次海军研讨会上最早提出“蓝色家园”概念。他认为，历史上奥斯曼帝国未能控制海洋是帝国灭亡的重要原因；
冷战开始后土耳其的国防政策始终基于对大西洋集团的坚定支持，缺乏独立的国家战略，而冷战结束后，土耳其面临新的地缘政治局势，外部大国总是以不公正的方式限制或禁锢土耳其的发展，特别是在海洋方向上。而全球格局转型为土耳其加强对东地中海、黑海、土耳其海峡的控制提供了新的机会，为改变与外部国家的关系打开了前所未有的窗口。土耳其的“蓝色家园”是陆地国土在海上和海底的延伸，“蓝色家园”理论标志着土耳其的国家战略重心从陆地转向海洋的开端，是旨在保护安纳托利亚周围海域及其外围海洋权益的路线图，理应上升为国家安全政策与战略。“46.2万平方公里的管辖海域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创造经济财富的潜力，而且提供了广阔的防御缓冲和地缘政治空间。”(7)Cem Gurdeniz,What Is the Blue Homeland in the 21st Century?United World International,July 31,2020,https://uwidata.com/12952-what-is-the-blue-homeland-in-the-21st-century/.
土耳其海军上将吉哈特·亚伊杰(Cihat Yayci)进一步发展了“蓝色家园”理论。亚伊杰认为，土耳其的大陆架和权益水域与其陆地领土一样重要和神圣，“我们不能把一滴家园的水让给他人，就像我们不能出让任何一部分土地一样”(8)Turkey Finds "Blue Homeland" in the Waters of the Mediterranean,Realnoe Vremya,January 19,2021,https://realnoevremya.com/articles/5141-turkey-finds-blue-homeland-in-the-waters-of-the-mediterranean.。他主张土耳其应扩大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影响力，在其著作中绘制了土耳其专属经济区的完整地图，并对希腊爱琴海岛屿的主权合法性提出质疑，主张在东地中海地区应避免提及希腊或希腊化地名，应将爱琴海改称为“群岛之海”。2020年7月，土耳其与希腊的争端激化之后，亚伊杰负责的土耳其巴赫希谢希尔大学海洋与全球战略中心首次将爱琴海更名为“群岛之海”。此后，越来越多的官员和媒体开始使用这一名称代替爱琴海。
总体来说，“蓝色家园”理论追求最大程度地扩大土耳其在地中海、爱琴海、黑海的海上权益水域，主张通过外交和军事手段提升土耳其的影响力，同时获取海上油气和其他经济资源，并确保在“北塞浦路斯”(9)由土耳其族控制的塞浦路斯岛北部，在1974年土耳其出兵之后处于事实上的独立状态，1983年自行宣布成立“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但迄今只得到土耳其一国承认。的权利。按照此理论，土耳其的海上主权和专属管辖海域高达46.2万平方公里，包括黑海17.2万平方公里、马尔马拉海1.2万平方公里、爱琴海8.9万平方公里、地中海18.9万平方公里，“事关我们的防御、安全、经济、独立，简而言之就是我们的未来”(10)Mavi Vatan Nedir?Mavivatan,https://www.mavivatan.org.tr/mavi-vatan.。由于北面的黑海地区不存在划界争议，“蓝色家园”主要指向爱琴海和地中海。爱琴海临近土耳其的希腊岛屿直接被无视，塞浦路斯的海上权益也被局限在周边有限的海域，而土耳其的海上专属经济区直接与北非的埃及、利比亚相接。
随着“蓝色家园”理论逐步被土耳其各界所接受，土耳其政府据此对内外政策进行了重新评估，包括渔业、海上交通、能源开发、海军建设、外交政策等相关领域的政策，推动“蓝色家园”从理论转变为国家战略，以维护和拓展自身海上利益，“蓝色家园”战略也成为土耳其东地中海政策议程的象征。
第一，政治上，2019年以来“蓝色家园”已上升为新时期的土耳其海上地缘战略。“蓝色家园”论提出之初，土耳其正在周边地区推行“零问题外交”，并没有严肃看待该理论。中东剧变之后，土耳其大幅调整周边外交政策，该理论因契合土耳其的发展战略与现实需求而逐步受到重视。特别是2019年之后，土耳其领导人也开始接受和公开使用这一概念。2019年9月，土耳其总统府官方网站发布了总统埃尔多安在军事学院发表演讲的照片，其背后就挂着标注土耳其“蓝色家园”的地图，这引起外界广泛关注。2020年8月，土希海上对峙加剧，埃尔多安表示，土耳其拥有本地区最长的地中海海岸线，坚决反对无视其在爱琴海和地中海权利的企图，认为利用数个几平方公里的小岛将拥有78万平方公里的土耳其限定在陆地上是荒谬和毫无根据的。(11)Turkey Will Continue to Implement Its Own Plans Both on the Ground and in Diplomacy,Presidency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August 10,2020,https://www.tccb.gov.tr/en/news/542/120779/-turkey-will-continue-to-implement-its-own-plans-both-on-the-ground-and-in-diplomacy-.2021年2月，埃尔多安在一次会议中公开称爱琴海为“岛屿之海”，宣称土耳其将保留在周围所有海洋中存在的权利。土耳其国内外媒体和智库也纷纷将“蓝色家园”称为土耳其的国家战略。(12)Jalaleddin Namini Mianji,The Blue Homeland Doctrine of Turkey,Institute for Political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November 2020,https://www.ipis.ir/en/subjectview/619031/the-blue-homeland-doctrine-of-turkey;Samir Ramzy,Piracy in the Mediterranean:Turkey"s Blue Homeland Strategy,Early Warning Center,June 22,2020,https://ewc-center.com/2020/06/22/piracy-in-the-mediterranean-turkeys-blue-homeland-strategy/?lang=en;Antonia Colibasanu,Blue Homeland:Turkey"s Strategy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EURACTIV,July 30, 2021, https://www.euractiv.com/section/global-europe/opinion/blue-homeland-turkeys-strategy-in-the-eastern-mediterranean/.相对于以往着重于在陆上拓展地缘政治影响力的诸多战略，“蓝色家园”将目光聚焦于海上，塑造了新时期土耳其的海上地缘战略，对土耳其周边外交与地区国际关系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二，外交上，土耳其以“蓝色家园”战略构想为基础强硬地提出海上大陆架和专属经济区主张，视之为不容妥协的国家核心利益。土耳其将“蓝色家园”设想的海上排他性水域转化为本国的外交政策主张，并将之作为与周边国家谈判的基础，表现出决不妥协的强硬姿态。在2019年举行“蓝色家园-2019”军演的同时，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表示，任何排除土耳其的协议都是无效的，“没有土耳其的参与，地中海将一事无成”(13)Blue Homeland:Turkey"s Naval Exercise,European Security & Defense,June 18,2019,https://euro-sd.com/2019/06/articles/13642/blue-homeland-turkeys-naval-exercise/.，传达了土耳其在此问题上的强硬态度。2019年11月，土耳其宣布与利比亚民族团结政府签署《海洋管辖区限制谅解备忘录》，就海上划界问题达成协议。该协议直接忽略了希腊和塞浦路斯的海上主张以及埃及、塞浦路斯和希腊之间的海上协议，将本国专属经济区与利比亚相接，可以说是土耳其“蓝色家园”战略的直接产物。土利签署海上划界协议意在阻止埃及、塞浦路斯、以色列和希腊通过管道向欧洲出口天然气的计划，不愿被边缘化。2020年以来，土耳其领导人多次声称，将毫不妥协地维护在陆地、海洋和空中的权利与利益，“挫败了将土耳其和北塞浦路斯排除在东地中海之外的企图”(14)We Will Endeavor to Achieve Our Cause of Great and Strong Turkey,Presidency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October 28,2021,https://www.tccb.gov.tr/en/news/542/132187/-we-will-endeavor-to-achieve-our-cause-of-great-and-strong-turkey-.。
第三，军事上，“蓝色家园”战略以军事力量为后盾维护海上利益，以契合土耳其的发展战略与现实需求。土耳其必须以军事手段保护其在地中海及其他地区的利益。(15)Mustafa Kutlay and Ziya Öni,Turkish Foreign Policy in a Post-Western Order:Strategic Autonomy or New Forms of Dependence?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7,No.4,2021,p.1101.居尔德尼兹多次强调，土耳其必须扩大海军规模和海上存在，这是维护“蓝色家园”的必然要求。土耳其作为一个贸易大国，为保护与非洲、海湾国家和中国等贸易伙伴的关系，需要更为强大的海军力量。(16)Blue Homeland "Shows Turkey Has Become a Maritime Power",Hürriyet Daily News,March 4,2019,https://www.hurriyetdailynews.com/blue-homeland-shows-turkey-has-become-a-maritime-power-141624.土耳其国防部长阿卡尔和军方领导人多次援引“蓝色家园”，表示决心捍卫土耳其在爱琴海和地中海的权利，表明在海上争端中决不妥协的强硬态度。2019年2月底至3月初，土耳其首次在爱琴海、地中海和黑海同时举行代号为“蓝色家园-2019”的大规模海上演习，象征意义突出，向外界表明土耳其在必要时将使用军事力量保护其海上利益。2021年2月底至3月初，土耳其在爱琴海和地中海再次举行“蓝色家园-2021”大规模海上演习。埃尔多安向参加演习的部队发表讲话时表示，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是国家的责任，以保护本国和塞浦路斯土耳其人的权利，“挫败所有旨在将土耳其限制在安塔利亚海岸的企图”(17)It is an Obligation for Turkey to Have a Powerful Navy,Presidency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March 6,2021,https://www.tccb.gov.tr/en/news/542/125141/-it-is-an-obligation-for-turkey-to-have-a-powerful-navy-.。
近年来，土耳其频繁地通过军舰护航在东地中海争议海域开展勘探活动，宣誓海上主权，并阻止希腊、塞浦路斯与外国石油公司之间的海上勘探开发活动，多次引发地区形势紧张。随着天然气勘探和钻探工作的加强，地区紧张局势急剧升级，土耳其在外交上变得更加孤立，却毫不犹豫地展示了其军事实力，以威慑和劝阻其他国家。(18)Hakki Ta,The Formulation and Implementation of Populist Foreign Policy:Turkey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Mediterranean Politics,October 2020,p.16,DOI:10.1080/13629395.2020.1833160.2018年2月，土耳其派遣军舰阻止了正在塞浦路斯海岸附近钻探天然气的一艘意大利钻井船作业。2019年以来，土耳其“奥鲁奇·雷斯号”、“亚武兹号”、“法提赫号”和“巴巴罗斯号”等勘探与钻井船只在军舰护航下异常活跃，为此不惜与希腊、法国军舰进行对峙。与利比亚签署海上划界协议之后，土耳其还计划前往利比亚海域进行勘探活动。2019年12月，土耳其海军迫使一艘以色列海洋调查船离开塞浦路斯海域。2021年10 月，土耳其军舰再次阻止外国船只在塞浦路斯专属经济区进行勘测，同时发布了涵盖塞浦路斯专属经济区的地震勘测结果，引发塞浦路斯和欧盟不满。(19)Turkey Report 2021,European Commission,October 19,2021,https://ec.europa.eu/neighbourhood-enlargement/turkey-report-2021_en.土耳其的强硬做法严重刺激了周边国家，希腊也派遣军舰前往争议海域，并联合塞浦路斯、埃及、以色列与土耳其进行对抗，导致东地中海地区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
“蓝色家园”发展成为土耳其新的海上地缘战略，背后有着深刻的历史背景与现实动因，与当前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利益诉求及周边政策相契合。从“蓝色家园”战略来看，土耳其在东地中海地区强势力推其海上主张，既受到争夺油气资源的现实利益推动，更反映了其对历史与现状的深层次不满，体现了其塑造大国地位的地缘政治诉求和外交政策模式的变化。
第一，“蓝色家园”战略反映出土耳其对东地中海历史与现状的深度不满，并推动修正其周边外交政策和强势争夺东地中海权益
“蓝色家园”理论将海洋与近代以来奥斯曼帝国的衰落、亡国危机以及二战后的塞浦路斯危机等历史事件联系起来，将周边海域上升为关系国家生死存亡和发展前途的重大问题。一战后战胜国强加的《色佛尔条约》让土耳其面临亡国危机并患上了“色佛尔综合征”，希腊和欧洲大国一直被土耳其人视为入侵者。爱琴海岛屿几乎全部划归希腊，使土耳其进一步远离海洋，限制了当代土耳其的发展。二战后加入北约和西方阵营使土耳其依然受到西方秩序的禁锢，土耳其在海洋方向上几乎毫无作为。20世纪60年代塞浦路斯危机爆发，无法得到欧美盟友的支持让土耳其深受刺激，1974年土耳其直接出兵塞浦路斯北部，海上安全问题开始凸显。冷战后，在海上地缘政治冲突与争夺上升的背景下，土耳其对海洋的兴趣快速提升，“蓝色家园”论就是这一历史与现实的反映。(20)Cem Gurdeniz,What is the Blue Homeland in the 21st Century?United World International,July 31,2020,https://uwidata.com/12952-what-is-the-blue-homeland-in-the-21st-century/.居尔德尼兹把“蓝色家园”战略与土耳其独立战争时期发布的《国民公约》(Misaki Milli)以及凯末尔在独立战争期间于1922年9月1日向军队发布的“你们的首要目标是地中海”命令联系在一起，(21)悉纳·阿克辛：《土耳其的崛起(1789年至今)》，吴奇俊、刘春燕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61—163页。认为“蓝色家园”是21世纪土耳其对其国土概念的重新定义，是海上主权的不可避免的地理延伸。(22)Blue Homeland:Turkey"s National Maritime Strategy and Policy,Turkey Gazette,December 20,2020,https://turkeygazette.com/blue-homeland-turkeys-national-maritime-strategy-and-policy/.
在土耳其看来，希腊和塞浦路斯联合起来通过其岛屿网络扩大对爱琴海和东地中海的控制，试图“偷走”属于土耳其的海域，特别是希腊仅凭几个小岛就试图占据毗邻土耳其陆地领土的绝大部分海域，并联合欧盟和美国迫使土耳其接受。希腊、塞浦路斯主张并得到欧盟支持的东地中海海上划界方式，将爱琴海的整个大陆架和海域赋予希腊，剥夺了土耳其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海上水域，将土耳其限制在陆地上而无法走向海洋。这完全是不公平和不可接受的。防止希腊抢占周边海域成为土耳其的“红线”。21世纪，外部对土耳其东地中海“蓝色家园”的分割和限制企图是帝国主义强加的“第二个色佛尔条约”，必须战胜和打破这一点。埃尔多安甚至将土耳其与利比亚的海上协议定义为扭转“第二个色佛尔条约”影响的重要策略。(23)Erdoan"dan Libya Anlamasi Deerlendirmesi:Süreç Kaddafi"nin Döneminde Baladi,Milliyet,December 19,2019.“蓝色家园”战略否认有关希腊岛屿的专属经济区权利甚至主权合法性，隐含着土耳其不愿意再承认一战后对爱琴海和东地中海地区的海上秩序。除了公开宣称的目标之外，该战略背后隐藏着取消《洛桑条约》对土耳其的限制的目的。(24)Eyal Pinko,Turkey"s Maritime Strategy Ambitions:The Blue Homeland Doctrine (Mavi Vatan),Research Institute for European and American Studies,April 7,2020,https://www.rieas.gr/images/editorial/eyalmaritime9.pdf.2020年以来，埃尔多安在讲话中多次将东地中海事态与一战之后的历史联系起来，认为历史上的同一批侵略者如今正试图将土耳其排除在地中海之外，“就像100年前拒绝《色佛尔条约》一样，如今土耳其也不会接受外来强加的协议，任何殖民主义者都不能剥夺土耳其在地中海的资源和权益”(25)Turkey Has Been Waging a Struggle on Different Fronts Ranging from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to Libya not Only for Its Rights but Also for Its Future,Presidency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August 19,2020,https://www.tccb.gov.tr/en/news/542/121850/-turkey-has-been-waging-a-struggle-on-different-fronts-ranging-from-the-eastern-mediterranean-to-libya-not-only-for-its-rights-but-also-for-its-future-.。
第二，获取油气资源和巩固执政地位促使土耳其利用“蓝色家园”战略争夺东地中海权益
一方面，积极争夺东地中海油气资源和油气供应通道是土耳其的直接目标和现实动力。土耳其是一个极度缺乏能源的国家，能源进口也是导致其经常项目连年赤字的重要因素。能源安全和能源来源多元化问题在土耳其外交政策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26)Tamas Kozma,Diversification Dilemmas in Turkey"s Natural Gas Imports,Asian Journal of Middle Eastern and Islamic Studies,Vol.11,No.2,2017,p.90.土耳其一直希望依托自身的独特区位优势打造欧亚能源枢纽，建成了多条跨国油气管线，伊朗、俄罗斯和里海地区的油气均经过土耳其流向欧洲。东地中海地区蕴藏着丰富的油气资源，据预测拥有122万亿立方英尺的天然气和17亿桶石油储量。(27)Assessment of Undiscovered Oil and Gas Resources of the Levant Basin Province,Eastern Mediterranean,U.S. Geological Survey Fact Sheet,2010-3014,p.4,https://pubs.usgs.gov/fs/2010/3014/.近年来，以色列、埃及、塞浦路斯周边海域先后发现大规模天然气田，收益颇丰，这让土耳其看到了其中的机会和利益。东地中海地区的天然气发现引发了复杂的政治经济博弈，重塑着地区能源格局。(28)Andrea Prontera and Mariusz Ruszel,Energy Security of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Middle East Policy,Vol.24,No.3,2017,p.154.而油气开发控制权和管道走向将极大地影响地区各国的国际地位与发展前景。土耳其希望通过其铺设东地中海天然气输欧管道，更多地掌握天然气问题的主动权。(29)周锡生：《东地中海天然气开发——地区合作还是苦涩争夺？》。2020年8月，土耳其在黑海地区发现了一座大型天然气田，这一发现提升了土耳其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勘探热情与勘探力度，期待能抢占有利位置，避免被进一步边缘化。
另一方面，借助强势外交巩固国内执政地位也是埃尔多安政府东地中海政策的重要推动力。地缘政治愿景的演变不仅与外交政策相关，国内政治目标和经济利益考量也很重要。(30)Aye Ömür Atmaca & Zerrin Torun,Geopolitical Visions in Turkish Foreign Policy,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24,No.1,2022,p.114.从某种意义上说，外交政策问题被视为将国内斗争和权力政治超越国界的平台，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国内政治的延伸，以操纵国内政治竞争。(31)Esen Kirdi,The Role of Foreign Policy in Constructing the Party Identity of the Turkish Justice and Development Party (AKP),Turkish Studies,Vol.16,No.2,2015,pp.178-194.从国内政治角度来看，“蓝色家园”论上升为国家战略并非偶然，埃尔多安政府寻求向国外投射权力以激起民族主义情绪，进而巩固执政地位。经济民生压力和内外动荡局势侵蚀着埃尔多安的执政基础，其诉诸宗教话语和民族主义政策的倾向更加明显，利用外部矛盾转移民众不满。近年来，土耳其经济遭遇重大挑战，里拉贬值严重，经济增长乏力，新冠疫情的持续激化了国内矛盾。同时，国内政治极化与趋势明显，支持与反对埃尔多安的两大阵营争斗趋向激烈。在此背景下，埃尔多安政府意在对外示强甚至是军事干涉行动来转移国内矛盾和获取政治支持，以稳固执政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蓝色家园”成为国家战略可被视为埃尔多安巩固执政地位的一种手段，同时通过控制周边海域和获取能源资源以提升政策独立性和国际影响力。
第三，“蓝色家园”战略契合土耳其谋求大国地位、追求战略自主的外交政策
正发党执政以来，土耳其的外交政策经历了重大转变，从倡导相互依存到追求战略自主。(32)Mustafa Kutlay and Ziya Öni,Turkish Foreign Policy in a Post-Western Order:Strategic Autonomy or New Forms of Dependence?International Affairs,Vol.97,No.4,2021,p.1085.土耳其努力扩大在中东地区乃至全球事务中的影响力，实现由“桥梁国家”上升为全球国家的外交目标。(33)姚琼瑶：《土耳其“积极进取”的周边外交：内涵、目标与前景》，《阿拉伯世界研究》2021年第4期。土耳其更加强调积极进取，中东政策表现出修正主义和再安全化的特征。(34)aban Karda,Revisionism and Resecuritization of Turkey"s Middle East Policy:A Neoclassical Realist Explanation,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23,No.3,2021,p.490.近年来，土耳其积极介入叙利亚、利比亚、外高加索等周边热点问题，塑造其自身不可或缺的大国角色，提升在周边地区事务中的影响力，争得与欧盟、美国和俄罗斯博弈的话语权，谋求地区领导地位和大国地位。土耳其在一系列军事干预行动中斩获颇丰，进一步推动了其强势外交政策。追求战略自主、内外政策的紧密结合以及日益壮大的军工复合体等因素共同推动了土耳其外交政策的军事化。(35)Hakan Mehmetcik & Arda Can Çelik,The Militarization of Turkish Foreign Policy,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24,No.1,2022,p.24.土耳其领导人在近年来的讲话中多次强调不会放弃介入周边地区热点问题，致力于提升大国地位和影响力。因此，参与对东地中海的争夺是近年来土耳其外交政策转型的又一佐证。(36)Sinem Adar & Ilke Toygür,Turkey,the EU and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Crisis:Militarization of Foreign Policy and Power Rivalry,SWP Comment,No.62,December 2020,https://www.swp-berlin.org/10.18449/2020C62/.土耳其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强势介入并不是孤立事件，而是其外交政策的延续。
土耳其基于“蓝色家园”重新定义了东地中海政策话语及其逻辑，通过展示不惮使用武力和民族主义-保守主义话语工具的战略凸显了其日益自信的对外政策。(37)Pinar pek & Tibet Gür,Turkey"s Isolation from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 Gas Forum:Ideational Mechanisms and Material Interests in Energy Politics,Turkish Studies,May 2021,p.21,DOI:10.1080/14683849.2021.1925884.“蓝色家园”战略反映了土耳其的对外政策诉求，是土耳其寻求更大外交独立性的国家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表明土耳其不再愿意接受被动安排，而是选择主动进取。土耳其利用“蓝色家园”战略谋求地缘政治利益与塑造大国地位，以提升其国际影响力与话语权。除现实利益之外，土耳其更倾向于从主权与安全角度来看待东地中海地区争端，偏好选择安全化、对抗性战略。(38)Tolga Demiryol,Between Security and Prosperity:Turkey and the Prospect of Energy Cooperation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Turkish Studies,Vol.20,No.3,2019,pp.451-457.土耳其依托自身相对较强的海军实力和国防工业支持，在东地中海争夺中交替使用军舰护航、外交博弈，甚至进行海上对峙等方式，塑造出一个地区海洋强国形象。土耳其对待地区国家的霸权主义方式表明其希望在东地中海地区充当领导力量。(39)Georgios Maris,Floros Flouros & Ioannis Galariotis,The Changing Security Landscape in South-Eastern Mediterranean:Assessing Turkey"s Strategies as a Rising Power,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2022,DOI:10.1080/19448953.2022.2037962.近年来土耳其还与苏丹、卡塔尔、索马里等国开展军事合作并建立军事基地，力图将自身影响力从地中海扩展至红海、波斯湾甚至印度洋等广大海域。
“蓝色家园”战略刺激了土耳其对海洋权益的期待，促使其在东地中海加剧了与地区国家对抗，使得东地中海地区局势复杂化。“蓝色家园”战略被外界批评为“新奥斯曼主义”外交政策和扩张主义的体现，引发地区冲突的风险大幅上升。希腊、埃及等国纷纷加强对外军事合作，拉拢域外国家举行联合军演，这些针锋相对的行动推动了东地中海局势的恶化。土耳其的强势政策使之成为左右东地中海局势走向的重要变量，显著提升了其话语权和地区影响力。然而，受到国际法、地区国际关系、外部大国等多重因素的制约，土耳其很难实现其“蓝色家园”战略构想。
第一，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海上划界主张缺乏充足的国际法理依据
一方面，《联合国海洋法公约》明确规定岛屿可以拥有领海、毗连区、专属经济区，对当前全球各地的海上主权争端、海上资源管理等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40)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he Sea,UNCLOS,https://www.unclos.org/.塞浦路斯和希腊均已加入《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并据此提出了本国的专属经济区主张，2010年前塞浦路斯与埃及、黎巴嫩、以色列均已签署了海上划界协议，2020年希腊与埃及也签署了海上划界协议。而土耳其却没有加入《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也不承认希腊和塞浦路斯200海里专属经济区的主张，而是希望从大陆架原则出发获得更大的海上管辖海域。土耳其认为，爱琴海中的希腊岛屿紧邻土耳其海岸线，切断了土耳其通往爱琴海大部分地区的经济通道，并限制了其应获得的大陆架及专属经济区。“蓝色家园”战略直接无视了这些希腊岛屿而主张在希土两国之间平分爱琴海并多占地中海相关海域，将本国专属经济区划到爱琴海中部和希腊克里特岛与塞浦路斯之间的东地中海中部，认为这是土耳其大陆架的自然延伸，遭到希腊和塞浦路斯的强烈反对，也引起埃及、以色列等周边国家的不满。从国际法和国际惯例的角度来看，由于一系列希腊主权岛屿的存在，土耳其的主张明显缺乏法理依据，难以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
另一方面，土耳其和希腊的领土边界是一战后划定的，1923年7月签订的《洛桑条约》最终确定，土耳其保住了安纳托利亚地区和欧洲部分的东色雷斯地区，但不得不放弃绝大部分海上岛屿。这是国际条约和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多国签字承认的结果，也是土耳其实现国家独立的重要基础。在岛屿归属主权明确并已持续近百年的背景之下，土耳其以这些岛屿靠近本国领土为由完全漠视其存在，要求平分甚至多占爱琴海和东地中海的权益海域，这显然无法得到邻国和国际社会的支持。此外，“北塞浦路斯”作为一个未得到国际承认的政治实体，土耳其依据与之签订的合作协议提出主张和在塞岛周边海域进行勘探，不仅被塞浦路斯政府视为侵犯主权，也被外界视为违反国际法和挑衅性的行动。(41)Andrew Norris and Alexander Norris,Turkey"s "Mavi Vatan" Strategy and Rising Insecurity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Maritime Security,September 18,2020,https://cimsec.org/turkeys-mavi-vatan-strategy-and-rising-insecurity-in-the-eastern-mediterranean/.因此，欧洲大国和欧盟明确支持希腊和塞浦路斯，美国也对土耳其挑战现状的做法表示不满，土耳其面临巨大的外部压力。
第二，土耳其的东地中海政策遭到周边多数国家的联合抵制
土耳其在东地中海地区争端中处于明显的孤立地位。(42)Amberin Zaman,Turkey Grows Increasingly Isolated in Eastern Mediterranean Dispute with Greece,Al-monitor,August 13,2020,https://www.al-monitor.com/originals/2020/08/turkey-mediterranean-dispute-greece-erdogan-france-israel.html.土耳其与希腊之间存在历史宿怨，虽然二战后两国都加入了北约和西方阵营，但双边关系一直因历史、宗教和塞浦路斯等问题而冲突不断，东地中海划界争端更加剧了两国关系的紧张。土希之间的海上划界主张相互对立，是东地中海地区争端的主要当事方，两国均与地区其他国家签署了有关海上协议，以支持本国的海上主张。2019年11月土耳其与利比亚签署的海上划界协议和2020年8月希腊与埃及签订的海上合作协议明显具有冲突性。同时，土希两国在塞浦路斯问题上的长期对峙和塞浦路斯的分裂状态使得东地中海地区争端更加复杂难解。土耳其与塞浦路斯之间至今未建立外交关系，也拒绝承认塞浦路斯领海和专属经济区的合法性。(43)王晋：《能源撬动政治：博弈东地中海天然气开发》。土耳其声称不仅要捍卫本国的能源权利，而且要维护“北塞浦路斯”的海洋与能源权利，“蓝色家园”战略在很大程度上无视了塞浦路斯应有的海上权益。土耳其和希腊都不会轻易放弃对东地中海的权利主张。近期土耳其力推塞浦路斯“两国方案”，遭到希塞两国政府的强烈反对。
土耳其与埃及、以色列的紧张关系已经持续多年，其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强势姿态促使埃以两国站在希腊一方，土耳其与希、塞、埃、以之间在安全与能源问题上形成对峙。希腊、塞浦路斯和埃及、以色列分别形成两个“能源三角”或“准联盟”，起因和针对的均是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影响力。(44)Zenonas Tziarras, Israel-Cyprus-Greece:A "Comfortable" Quasi-Alliance,Mediterranean Politics,Vol.21,No.3,2016,pp.421-422；
齐淑杰、谢立忱：《东地中海天然气大博弈的动因、影响及前景》，《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21年第6期。2019年3月，第六次塞浦路斯、希腊、以色列三方首脑会议在耶路撒冷举行，推动东地中海能源和安全合作，美国国务卿蓬佩奥等出席；
4月，埃及与希腊举行“美杜莎8号”联合海上演习，塞浦路斯参与其中；
2020年11月，希腊、塞浦路斯、埃及联合法国、阿联酋等国在东地中海举行联合军演，针对土耳其的意味明显。在能源开发方面，2019年1月地区国家成立的“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EMCF)和2020年1月希腊、塞浦路斯、以色列三国在欧盟支持下签署的《东地中海天然气管道政府间协议》均将土耳其排除在外，使土耳其在地区能源合作中被孤立。(45)孙黎等：《东地中海天然气管道建设前景及影响》，《国际石油经济》2020年第11期。“东地中海天然气论坛”包括埃及、塞浦路斯、希腊、以色列、意大利、约旦和巴勒斯坦七个成员国，法国也申请加入。2021年2月，希腊、埃及、塞浦路斯联合沙特、阿联酋和巴林在雅典召开首届“友谊论坛”(The Philia Forum)，法国作为观察员参会，土耳其再次被排除在外。
面对孤立局面和欧洲的制裁威胁，土耳其多次呼吁通过对话解决争端，但强调任何排除土耳其的地区行动都不可能取得成功。实际上，土耳其既希望在东地中海地区争取更大权益，也期待能建立包括其在内的地区对话与合作机制。为改变不利态势，土耳其期望改善与埃及、以色列等国的关系。2021年2月以来，土耳其向埃及发出了改善关系的信号，两国外长举行会谈，并就实现关系正常化开展谈判，但埃及没有积极回应土耳其海上划界谈判的提议。(46)Can Acun,Normalization of Turkey-Egypt Relations Expected but not Soon,Say Experts,SETA,September 8,2021,https://www.setav.org/en/normalization-of-turkey-egypt-relations-expected-but-not-soon-say-experts/.
第三，欧美大国的反对与压力从根本上制约了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行动
虽然东地中海争端的主角是土耳其和希腊等地区国家，但背后涉及欧盟、美国。近年来，土耳其与欧美之间矛盾与摩擦不断，关系持续紧张，更在东地中海争端中与法国、意大利等欧洲大国直接对抗，多次受到欧美制裁或制裁威胁。由于希腊与塞浦路斯均是欧盟成员国，加之出于维护《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和欧洲能源企业的既得利益等考虑，欧盟明确表示支持希腊与塞浦路斯。受到欧盟、以色列、本国能源企业和美土关系等因素的影响，美国也表态支持希腊和塞浦路斯，且多次警告土耳其不要在塞浦路斯海域进行探勘，并于2019年12月解除了针对塞浦路斯长达32年的武器出口禁令。因此，东地中海之争已经远超地区范畴，而直接影响着土耳其与欧盟、美国的关系。军事实力相对较弱的希腊拥有政治和外交优势，一直试图将希土两国争端转化为欧盟-土耳其争端、美国-土耳其争端，在北约和欧盟会议上提议统一应对土耳其的挑衅，(47)Greece:EU Must Step up Response to Turkey"s "Aggression",Abcnews,September 19,2020,https://abcnews.go.com/International/wireStory/greece-eu-step-response-turkeys-aggression-72446190.这使得土耳其面临很大的战略压力。
土耳其的强硬政策加剧了其与欧美之间的矛盾，而欧美大国的反对立场使土耳其更加势单力孤，极大地束缚了土耳其的手脚。在欧盟内部，希、塞两国主张坚决制裁土耳其，法、意因深度参与东地中海能源开发，且在利比亚与土耳其有重大利益冲突，主张对土强硬。(48)李亚男：《东地中海争端：土欧关系再承压》。欧盟多次指责土耳其向争议海域派遣军舰护航勘探船只的行为，要求土耳其遵守国际法和尊重塞浦路斯和希腊主权，对土耳其违反禁运协议介入利比亚内战强烈不满，法国、意大利两国更因与土耳其的利益冲突和海上对抗而积极推动对土制裁。2019年以来，欧盟峰会和外长会议多次讨论东地中海局势，指责土耳其并发出制裁威胁。(49)Turkish Drilling Activities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Council Adopts Conclusions,Council of the EU,July 15,2019,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19/07/15/turkish-drilling-activities-in-the-eastern-mediterranean-council-adopts-conclusions;Statement of the EU Foreign Ministers to the Situation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Council of the EU,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20/05/15/statement-of-the-eu-foreign-ministers-on-the-situation-in-the-eastern-mediterranean.在近年来希土两国的激烈摩擦中，法国力挺希腊和塞浦路斯，土耳其与法国的军舰在利比亚海域曾发生对峙。2020年9月在法国召开的地中海七国领导人峰会聚焦东地中海局势，法国总统马克龙呼吁欧盟采取一致立场，并对土耳其发出最后通牒式警告。
由于欧盟在东地中海地区争端中支持希腊，埃尔多安多次抨击欧盟的偏袒做法，并屡次释放狠话，但土耳其也对欧盟的制裁威胁颇为忌惮，表示将保持与欧盟对话和长期合作关系。考虑到土耳其、希腊与欧美国家的关系，土耳其无法采取直接的军事手段来实现其“蓝色家园”目标；
欧美大国也不可能对土希两国之间的军事冲突无动于衷。东地中海日益紧张的局势推翻了以往认为欧洲-地中海地区和中东属于不同的安全复合体的主流观点。(50)Kivanç Ulusoy,Turkey and Israel:Changing Patterns of Alliances in the Eastern Mediterranean,Journal of Balkan and Near Eastern Studies,Vol.22,No.3,2020,p.425.鉴于土耳其在难民、安全等议题方面的战略重要性和强硬姿态，欧盟的对土政策在对抗与安抚之间平衡与徘徊，欧盟在敲打土耳其的同时也表示与其保持合作关系，呼吁土耳其避免再次挑衅或采取违反国际法的单方面行动。(51)European Council Conclusions on External Relations,Council of the EU,24 June 2021,https://www.consilium.europa.eu/en/press/press-releases/2021/06/25/european-council-conclusions-on-external-relations-24-june-2021/;Turkey Report 2021,European Commission,October 19,2021,https://ec.europa.eu/neighbourhood-enlargement/turkey-report-2021_en.2021年的欧盟峰会再次对土耳其采取“胡萝卜加大棒”战略，其中“大棒”就是针对土耳其东地中海问题及其国内政策的批评。(52)Analysis-EU Leaders" Summit and Future of EU-Turkey Relations,Anadolu Agency,April 2,201,https://www.aa.com.tr/en/analysis/analysis-eu-leaders-summit-and-future-of-eu-turkey-relations/2196087.美国的态度也比较矛盾，虽有意偏袒欧盟及以色列，却无法有效约束土耳其，在东地中海问题上的态度也将进一步影响美土关系的发展。(53)魏敏：《中东变局下美国与土耳其关系变化及前景》，《当代世界》2021年第3期。如何处理东地中海地区争端也成为欧美面临的棘手问题。
近年来土耳其致力于追求大国地位，战略自主性明显增强，不愿意在西方世界充当“二等公民”，外交政策向积极进取、多元平衡方向转型。如果说，“战略纵深”和“新奥斯曼主义”表明土耳其希望重塑陆上地缘秩序，“蓝色家园”战略则表明土耳其对既有海洋秩序的不满和诉求，试图在东地中海地区塑造与己有利的海上地缘新格局，而多种因素决定了其无法通过单边主义方式彻底改变地区格局。
从国际法的角度来看，“蓝色家园”战略背景下的土耳其在东地中海的诉求，因缺乏法理基础无法得到国际社会的认可。土耳其没有能力推翻《洛桑条约》和完全无视《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等国际法，因此其“蓝色家园”战略构想难以实现。地区秩序构建存在以权力为主导和以治理为主导的分野。(54)刘雪莲：《东亚未来秩序：以权力为主导还是以治理为主导》，《社会科学战线》2019年第1期。现实中，东地中海地区还没有摆脱传统的以权力为目标导向的地区秩序构建，各国易于陷入零和式的地缘政治博弈之中。未来需要以治理为目标导向重塑地区秩序，地区各国应基于共同治理实现权益共享、和平共处，而国际法和国际关系基本准则提供了实现地区治理秩序的重要基础。从地区国际关系的角度来看，土耳其反对被排除在地区秩序安排之外，而是希望能够参与地区秩序构建并获得较大的发言权。在坚持自身主张的同时，土耳其也表示地中海是沿岸所有国家的共同家园，愿意就解决爱琴海、东地中海和塞浦路斯问题进行外交谈判和对话。(55)NSC Statement,Turkey Favors Diplomacy and Dialogue in the Dettlement of Aegean,Eastern Mediterranean and Cyprus issues,Presidency of the Republic of Turkey,January 28,2021,https://www.tccb.gov.tr/en/news/542/124721/national-security-council-convenes-under-president-erdogan-s-chairmanship.从地区安全结构的角度来看，近年来全球地缘政治的回归在土耳其周边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叙利亚危机、东地中海争端、外高加索冲突、乌克兰危机和俄乌冲突等热点问题均环绕于土耳其周边地区。虽然土耳其在这些问题上的表现十分活跃，但是其国力所能实现的外交目标终究是有限的。
2021年以来，东地中海地区局势有所缓解，但地区国家间海上争端短期内难以解决，如何寻找实现东地中海地区秩序稳定的有效路径是包括土耳其在内的地区各国面临的共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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