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巴尔扎克

漠 月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句话是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说的,被陈忠实先生引用于他的巨著《白鹿原》扉页上。我敢这样说,如果不是《白鹿原》,知道巴尔扎克这句话的读者并不多,至少于我而言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当然,还不至于是在读了《白鹿原》之后。我的感慨是,有人敢把巴尔扎克的这句话堂而皇之地引用到自己作品的扉页上,是要有巨大勇气的。这种勇气,来自于自信,这种自信,源于自己的作品。陈忠实先生这样做了,因为《白鹿原》当之无愧。

中国的作家,都应该向陈忠实先生致敬,向《白鹿原》致敬。

相对地讲,中国的读者对巴尔扎克其实是不陌生的,后来我终于发现一种现象,就七八十年代后崛起的中国作家群体而言,无论是南方的还是北方的、东部的还是西部的,都有极其相似的读书经历,包括阅读相同的外国文学作品。作为业余作者,我对巴扎尔克的作品,也接触得较早,时间大概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那个年代,我们能读到的外国文学作品非常稀少。高尔基的长篇小说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们是必须读的,加上与之配套的连环画,起到了督促和强化的作用。他的散文诗《海燕》,作为课文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们这帮半大小子的时间多得像百万富翁,怎么消费都用不完,又不敢早恋,于是,在黄昏时分饿着肚子找外校学生打群架成为某种时尚和嗜好,可以分解和挥发体内过多的荷尔蒙。苦恼和迷惘是谈不上的,因为我们还没有真正体验过寂寞和孤独的滋味。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很偶然地认识了一个人,他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被从遥远的南方老家下放到大西北的偏僻小镇。我们所处的这座小镇依托盐湖而建而兴,虽然四面环沙,却通火车。火车将湖盐运送出去,去往祖国的四面八方。他是小镇盐场中学的历史老师,偶尔穿插着讲一讲语文,普通话里有明显的南方口音。他已经四十岁出头了,还没有家室,独身一人,平时喜欢打乒乓球,有时候也打一打篮球。他那里有几本藏书,藏在宿舍床底下一只破旧的衣物箱里,给人以特别神秘的感觉。后来我才真正意识到,能够认识这位老师,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实实在在地是一种幸运,求之不得的。就是在这位老师的引领下,我开始真正接触和阅读外国文学作品,尽管不是很多,读得也是磕磕绊绊、懵懵懂懂。至今仍然铭记的有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杰克·伦敦的《海狼》、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一定要说我在那时候读懂了的外国文学作品,或者说能够一口气读下去的外国文学作品,非巴尔扎克的《高老头》莫属。《高老头》是我在不经意间阅读到的,印象却非常深刻。多年后,我也才知道《高老头》被毛姆认定为人类最伟大的十部小说之一。

《高老头》无疑是一部伟大的小说,翻译成汉语版本,大概不到二十万字。作为伟大的小说,我对它的认识一开始却是很肤浅的,停留在好读的层面上,觉得故事从头到尾自然流畅、趣味盎然,很轻松地就读完了。但是,将一部好读的书真正读好了,读出经典的内蕴和意味,绝非易事。后来,这位历史老师终于落实政策,获得平反的他义无反顾地回了南方老家。“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离去的时候,突然人间蒸发般,跟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包括《高老头》在内的那几部外国文学作品也就随了他去,陪葬似的。当然,我这样说,诅咒似的,很不厚道。我真正的意思是,如果这位老师把这些书留给我,我是极有可能再读一遍的。好书不厌千遍读。再读一遍的结果,肯定与只读一遍大不一样,会有新的思考和收获。有一段时间,我心里空落落的,六神无主,茶饭不香。我和这位有恩于自己的老师,从此再没有任何联系。恍惚之间,感觉这位老师的出现和离去,都是一个不解之谜,他的真实性甚至令我产生怀疑。之后的我,复习、高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成家立业等,更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无知,将巴尔扎克束之高阁,几乎不再阅读他的作品了。这是其一;
其二,上大学和参加工作期间,我们能够接触和阅读的外国文学作品逐渐多了起来,譬如海明威、福克纳、加缪、萨特、马尔克斯等人的作品,让我们目不暇接。在某个时段,在文学或大或小的圈子里,如果不谈一谈这些外国作家和他们的作品,都是一件令人汗颜的事情,会被别人嘲讽和耻笑。尽管许多人并没有读懂他们,也只是浅薄的卖弄而已。形成的错觉是,像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已经过时了。中国的作家开口现代派,闭嘴意识流和魔幻现实主义,各种各样的文学沙龙层出不穷,也参差不齐。也有人特别推崇当代美国小说的勃勃生机和创新意识、法国新小说的艺术探索和反传统性。当然,喜欢和推崇哪位作家和哪部作品,以及什么样的文学流派,是作家和读者自己的选择,无可厚非。尤其是在现代社会,强调文学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文学当然也不应该成为圈子里少数人的谈资。文学像宗教一样是神圣的,是不能亵渎的,具有不可侵犯性。

那么,巴尔扎克被遗忘了吗?

不会。巴尔扎克绝对不会被遗忘。不仅不会被遗忘,而且历久弥新。其实,说巴尔扎克被遗忘,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来自许多读者对他作品产生的错觉,这的确很有意思。譬如我们最熟知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吝啬鬼》,巴尔扎克在这些小说中总是喋喋不休,甚至不厌其烦地谴责金钱。因此,首先给读者的强烈感觉是他对金钱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他的这些小说,似乎就是为了更加固化金钱是万恶之源这个庸常的命题。譬如,欧也妮·葛朗台临死前是这样的:“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却做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最后一下努力送了他的命。”就因为十字架是镀金的,他才想不顾一切地据为己有,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是的,巴尔扎克用他非凡的神来之笔,用细节描写刻画人物性格,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典型的守财奴形象,令人过目不忘,啼笑皆非。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还有必要一读再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吗?还有人迷恋巴尔扎克,岂不是弱智?不是这样的。多年后,我再读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吝啬鬼》,最让我吃惊的是,这些看似简单好读的小说,蕴藏着丰富全新的思想,只是我彼时咂摸不透罢了。浅薄的是我辈这样的读者,而不是巴尔扎克这样伟大的作家。

经典是什么?卡尔维诺在他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里说过:“经典是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每一次重读经典,都是一次发现的航行。”就大众阅读的接受形式,以及作品能够产生的深远影响来看,所谓经典,必须具备普遍性、人类性和永恒性,是亲切朴素的,是平易近人的,而不是特殊而极端的文本。巴尔扎克的小说,首先是无私的大爱,其次才是深刻的审视和批判。他批判名誉地位、谴责金钱,为的是探讨爱的本义和爱的最终极限,完全不像那些注水的小说,我们读到的根本不是真正的爱,是人的本能的欲望和庸俗市侩们偷鸡摸狗般的白日梦,爱的崇高和神圣遭到玷污和亵渎。我们就以《高老头》为例。《高老头》的主人公叫高里奥,原本出身寒微,年轻时候主要从事贩卖挂面的生意,后来做了供应军队粮食的承包商而积蓄了大笔财富。他有两个女儿。正是因为非常疼爱这两个女儿,高老头把她们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让她们出入上流社会,还亲自牵线搭桥,为方便女儿幽会而提供居所,并且以价值百万的陪嫁将她们嫁给了贵族子弟,成为伯爵夫人。两个女儿挥金如土,像吸血鬼似的不断榨取父亲的财富。当父亲终于变得一贫如洗时,她们就再也不让父亲登门了,使得父亲在贫困交加中,悲惨地死在伏盖公寓一间破旧的小阁楼里,她们连父亲的葬礼都不愿意参加。两个女儿对父亲高老头的抛弃和背离,揭示的是人类在这个领域的某种事实真相,金钱可以使爱扭曲,荣誉也可以使爱变形。但是,小说中有比金钱、冷漠,乃至审视和批判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真正的无私的爱。必须引起我们高度关注和深入思考的是,在巴尔扎克笔下,通过《高老头》这样的作品呈现出来的,恰恰是爱的真谛。确如叶兆言所说:“在巴尔扎克的笔底下,爱是无理智的、无条件的。爱是一道射向无边无际世界的光束,它孤零零地奔向远方,没有反射,没有回报,没有任何结果。爱永远是一种幼稚可笑的奉献。”坦率地承认,我后来对巴尔扎克小说的深入阅读和理解,得益于许多作家的引领,可谓茅塞顿开。《高老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高老头就像杀人犯养的狗,见主人的手染红了就去舔。他不争辩,不判断,他只是爱。正像他自己说的,为了能够接近自己的女儿,他会去给拉斯蒂涅擦皮鞋;
他女儿缺钱时,他愿意去抢银行;
对于没有让他女儿得到幸福的这两个女婿,他怎么能不生气而义愤填膺呢?他喜欢拉斯蒂涅,因为他女儿爱拉斯蒂涅……”无论如何,这就是真正的爱,它的本义永远不会改变。当然,《高老头》是一部非常丰富的多面向的小说,可用多种方式和思路去解读它认知它,然后看到各种很不一样的东西。有人说《高老头》就是有关财富的故事,金钱是小说中的核心之物、关键之物,这样的认知因为过于注重表象,而未免失之偏颇。因为《高老头》这部作品里,还有比财富和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思想性和情感。

那么,就文学作品而言,思想性和情感,哪个更重要?文学作品必须重视思想性,这是没有疑义的;
但是,情感更重要,情感永远是第一位的。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在巴尔扎克高度写实的描写中,读到的不仅是对最古老话题的全新解释,是最具现代小说意义的特征,同时领悟到的是人类永恒的情感。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伟大的作品脱俗而出。巴尔扎克具有非凡的创造力,他像“一架疯狂的写作机器”,建构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君主。正如勃兰兑斯所赞美的那样:“他拥有自己的国度,像一个真正的国家一样。”在他的这个国家里,有所谓卑贱的农民、商贩、妓女,有所谓高贵的法官、将军、大臣。而且无论是欧也妮、高老头,还是于洛男爵夫人;
无论是伏脱冷、拉斯蒂涅,还是吕西安,这众多的社会各阶层人物,都被巴尔扎克描写得呼之欲出,栩栩如生,叹为观止。小说创作中,塑造人物当然是最重要的,占据整个作品的最重要部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说中的故事也许会逐渐变得模糊,人物却鲜活地留在我们阅读过程的记忆里,沉淀成了典型——当然,我指的是像《高老头》这样的经典作品。也就是说,一部小说的成功与否,要看能不能塑造出让读者永远不会忘记,甚至是历久弥新的典型人物。对于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也就充分显示了作为小说家的艺术功力。巴尔扎克不是仅靠大量的作品维持自己声誉的作家,关键在于他的每部小说都有了不起的典型人物。当然,巴尔扎克的小说艺术形式也是多样化的。叶兆言说自从出现了巴尔扎克,之后的作家要想成为大作家,就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甚至更难。尽管巴尔扎克式的野心,不断刺激着那些在文学领域试图有所作为的人。诚哉斯言。这是中国作家必须警惕和自省的。

写吧,写吧,靠作品说话,让文本不朽!

猜你喜欢 高老头巴尔扎克外国文学 新世纪外国文学研究热点问题与发展趋势:首届中国外国文学研究高峰论坛暨专家委员会成立大会会议报道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9年1期)2019-11-25The Land They Lived on: Reading The Bluest Eye校园英语·上旬(2019年8期)2019-09-16外国文学研究“认知转向”评述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9年2期)2019-08-24哦,高老头文苑(2018年22期)2018-11-19大寒辽河(2015年12期)2016-04-20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巴尔扎克的旷世姐弟恋山海经(2016年7期)2016-03-20浅析《高老头》父爱悲剧原因环球人文地理(2014年16期)2014-08-15世界名著诞生趣闻四则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2009年5期)2009-06-10《外国文学动态》复刊读书(1993年3期)1993-07-15巴尔扎克的爱好青年文摘·上半月(1991年8期)1991-01-01

推荐访问:巴尔扎克 重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