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集往事

菡萏

雷琼姐打着伞,带着我们,沿街慢悠悠走。雨花凿在青石板上,绿苔爬满青砖,多么古雅的一条街。一道道陈旧发黑的门楣,镂花的窗,熏焦的桐油板壁。临街的阁楼,没有咯噔咯噔上楼的小脚声,没有待嫁的小姐或者潘金莲从纸窗落下的竹竿。妖冶与端淑皆归尘土,活色生香的市井,真是远去了。

雷琼姐的外婆家,即居于此。她的外公姓程,程集的程,是程家的香火血脉。他们的祖先,要追溯至宋代。八百多年前,这里原本荒芜,是江汉平原大自然水文化的一个小小村落。程家兄弟从苏州顺长江乘船而至,在这片荒僻美丽之地扎下根。他们的后人是勤勉的,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修了这条街,建起一所所连环套式的纵深院落。

他们守着浩瀚的长江,与外界通联。一船船茶叶、丝绸、瓷器,源源不断抵达这里。酒旗招摇,店铺林立,代乳粉的广告,与卖糯米沉浆的吆喝并不违和,多元的经济形态,让这个古镇充溢着异国情致,又具本土的写实感。

铁匠铺烧着红红炉火,赤膊的匠人一锤锤抡下,细密的汗珠,古铜色肌肤,火星四溅的铛铛声。先人们有使不完的劲。篾匠店挂着篮子筲箕筛子,没塑料制品的年代,被纯情手工垄断。那些具有技术灵魂、泛着竹木清香的器物,沉默在橹声灶间,质朴而纯粹。

现今依旧能看到“朱记纸扎店”“冉记豆腐”这样的招牌。

夜深人静时,一轮孤月悬于魏桥上空,又倒映水中,欸乃声摇破寂静水面。老长河流过一座座白墙黛瓦的屋后,弯过魏桥,涌入长江。

有人说,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一股秀气逼出来,便是美人了。此言也适合程集。被清水拥过的街巷,既古朴,又多了几分灵秀。

接新娘的船,吹着喇叭,摇进来。挂红的酒坛,一箱箱嫁妆。外来说书人、游方郎中、骚人、侠客、手艺人,立于船舷;
或从舱内挑起蓝花布帘,探出头,眺望魏桥上方如梦似幻的喧闹街景。

程集是程家人的,也是外来者的栖息地。一股股春风吹拂着,她海绵般汲取着营养,既有儒雅之风,亦有豪爽之气,更具市井之乐。

外来者的加盟,使其逐步壮大,成为陆路地锁三县,水路西进蜀黔、北通汉口的门户重镇,人称“小汉口”。这也体现了程集人的格局心胸、气魄与涵养。

雷琼姐的曾外公开着一爿棉行,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也是乡绅。

家里三进院落,商住两用。门脸为铺面,中进作坊,后进住房、货栈兼晒场。每进间有隔板,独立又畅通。家不断打开,像一条幽深的隧道。镂格门窗后面,闪着花影和青春年少的脸。登楼眺望,街景水道,一览无余。

雪白的棉花,由棉农之手,一朵朵摘下,装进麻袋,卖到棉行,再运至沙市洋码头的外资打包场,压实后,由水路辐射全国。

雷琼姐的祖上,吃的便是这碗饭。不难看出,程集生意的兴隆,很大一部分缘于甲午战争后,沙市的开埠。

跑日本那年,雷琼姐的曾外公,连夜上了门板,用绳索绑了箩筐,一边挑着行李,一边挑着雷琼姐的外公,顺水路躲往宜昌。十冬腊月,寒风呼啸。家里积攒的一箱子银圆无处安放,怕日本人掳走,也怕乡人惦记,遂装进麻袋,沉入屋后的老长河边的水中。

几个月后返回,满目疮痍,门板七零八落横在街心。程集这只精美的匣子,满是刀剁斧凿的痕迹。住过兵的家里,柜子东倒西歪,衣服扬了一地,吃剩的罐头,歪斜着淌着汁。烟蒂酒瓶,酱坛子成了夜壶,曾外婆喜欢的四屉雕花凳被烧坏了一角,几扇镂花格子门当街被折断。

黑魆魆的夜色里,雷琼姐的曾外祖,穿着水裤,凿开冰,下河去捞银圆。怎奈冰天雪地水寒彻骨,接连几夜也没捞到。曾外婆默坐在堂屋里,听着自鸣钟当当几下,想劝,欲言又止。曾外公受了伤寒,一病不起。昏暗油灯下,年轻的曾外婆端着药守在床前。曾外公发着高烧,说着胡话,脑门上搭着毛巾。走之前,看了眼站在床边的爱儿,拉起他的小手,交到妻子掌心,嘱咐她好生把儿子养大,任何人不要再下河去找那袋银圆,不祥之物,权当没有。

曾外公走后,曾外婆独自拉扯着八岁的儿子过生活。日子萧条,却朴素殷实。家里除了收棉花,兼做过秤生意。她是大家小姐,知书识礼,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默默影响了外公,加之私塾教育,外公的思想逐步开化,读“四书”“五经”,迷楚腔汉调。外公野,不拘泥祖上留下的尺幅店面,乘船远游,足迹踏遍三山五岳,流连瓦舍勾栏、酒楼茶肆。

即便回至古街,也是坐在茶馆的台面上说书。台子高出地面半尺,外公头戴瓜棱小帽,脚蹬青布镶鞋,一袭灰蓝袍子。人儒雅漂亮,又带着几分市井的平庸喜乐,抑或忧郁。说秦汉、大唐,说张飞、小乔,说秋风高起,人世离乱。紧要处,“啪”地一拍惊堂木。长嘴茶壶,隔空冲水,落入杯盏,不溅落一滴。绞好的热毛巾把子“啪”地甩过去,那边双手接住,用完再甩回来,像天外飞碟来回穿梭。

茶馆里座无虚席,人们嗑着瓜子,摇着折扇。过道里站满了人,连门口街心皆挤满看客。老翁孩童妇孺,伸脖引颈。引车卖浆者,亦驻足观摩。赶驴人喊着让路让路,却停下来听上一段。

哪根烟囱最黑,哪家就是茶馆,雷琼姐指着一座老屋的灰黑屋顶说。她儿时常听外公说书,外公已换了新式打扮。灶房的炉子很大,火苗很旺,无数个红红灶眼,垛着数不清熏黑的一尺多长的长嘴铜茶壶。壶嘴刀削一般,尖尖的,也叫长流壶,或长铜壶。这个提走,那个垛上;
这个滚边,噗噗冒着热气,那个在缸边哗哗舀着水。

在程集,外公是个人物。雷琼姐如是说。

曾外婆年轻守寡,从此未嫁。她长寿,深居简出,晚年几乎与世隔绝,独自住在家中三进院落的最深处。从后门出去,是厕所,两边菜地,一条小路直通老长河。老长河的水清亮亮,在她梦里呜咽了一生。

像一树好看的花,春天过去了,也就沉默了。

曾外婆干净仔细,身上房里纤尘不染。雷琼姐儿时叫她“老爸爸”。老爸爸与众不同,一身黑衣,安静古老,充满神秘。她的衣襟一年四季都是香的。房里幽暗,摆着喜欢的物件——结婚时的雕花床、脚踏、乌沉沉厚实的老松木柜。她不闻人间事,也不知外面事。重孙辈喜欢去她屋里打探秘密,听她讲《白蛇传》,一段段,一套套。雷琼姐的父亲不让讲,怕传出去。

外面是个新鲜世界。舅舅是个朝气蓬勃的俊朗青年,看书、写作、朗诵,登台表演。四个姨妈唱歌跳舞,参加各种活动。外婆的六个子女,个个洒脱快活。

老爸爸走的那天,唢呐一起,雨帘顺着黑瓦应声而落。

雨后的石板最好,脊背样慢慢弯成美丽弧度,人称“鲫鱼背”。雷琼姐趿着桐油木屐在上面“橐橐橐”,发出清脆的好听声音,充溢着少女的轻盈喜悦。独轮车刚好从中间的青石板推过,吱呀呀。

旧时的青石板整齐有序,衔接自然,不像现在这般凹凸不平。这条街,性质上很像沙市的九十埠,外貌现状又似三义街。但每条街都是独特的。程集的下水道就很特别,那时便有地漏。五条青石板,中间高高隆起,是为了便利排水。水排到老长河,再汇入长江。

河雾弥漫的清晨,一家家卸下门板。

睡在幽深的板壁房里,每每被嘈杂的市声吵醒。独轮车捆着猪崽,嗷嗷叫着推过街门。挑担卖菜的,吆喝着刚出塘的茭白菱角。屋后老长河,白鹅游动,发出“嘎嘎嘎”的欢叫。石埠上的妇人高举着棒头,笃笃捣衣。在五光十色的声音里,程集开始了新的一天。

每家后面的石埠,可以停船、洗衣、淘米,像一个天然大水池,又似一个个微型码头。水乡是湿润的,女孩的辫子垂在胸前,吊腿裤露出一截瓷白的小腿和玲珑的脚踝。

程集两条路,一条旱路,一条水路;
每家两个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

雷琼姐外婆家的老屋,尽管还在,也已面目全非,老长河也浅了浊了。

记忆是看不见的,残破也是一种美,附了时间的魂魄,生成新的艺术品,悠远、孤独、深静。

右边第一家——冉记豆腐店,是名副其实的老店,依旧沿袭手工制作。堂屋幽深,拆下的雕花门扇,放在高高的顶棚。

大锅大灶,布满绿苔的水井。一名中年女子,穿着套鞋袄罩,拿着塑料筐,弯腰洗着泥鳅。水很冷,手冻得红彤彤的。江汉平原乡下的女子,多半如此,但一定烧得一手好菜。豆腐早已卖完,喜欢吃,得提前订。

“我的莓楂炒韭菜最好吃了……”这样的吆喝,你在别处还能听见吗?

家里人曾认为外公是一个离经叛道、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现今才理解他是个被时代抛弃、忧伤的精神生活的追随者。他用另一种方式诠释自己,引领着后代。雷琼姐年少时,也曾不理解母亲,在那么困苦的环境,依旧唱呀跳呀。母亲说,想活得有意义,就要尽力去爱一件事。

茶馆已然变味。前几年有押宝的,雷琼姐偶尔也会押上一把,试下手气。更多时,是在自己的“文画园”里,锄草,种花,插花,看书,弹琴。

程集因商业发达,人口流动而兴;
又随商业发达,人口流动而衰。程集镇的后人,多半去了沙市和监利。

时代一层层脱茧,羽化成蝶时,除了新生的喜悦,亦含有无数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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