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蓓
(华中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问题的提出
国际汉语学习者在使用汉语句式“A跟B一样(X)”这一语法结构时会出现很多偏误，特别是其否定形式，一些人常常基于规则的推导，造出如下这样不合语法的句子：
(1)？我跟她不一样漂亮。
(2)？我跟他不一样喜欢唱歌。
杨寄洲先生编著的《汉语教程(第3版)》第二册(上)第六课中主要教授的语法是“跟……一样/不一样”句式[1]。教材中对这一句式仅做了简单的介绍：汉语用“A跟B一样”表示比较的结果相同。“A跟B不一样”表示比较的结果不同。“跟……不一样”还可以说“不跟……一样”。从这一表述来看，“A跟B一样”的否定形式有两种：一种是“A跟B不一样”；
一种是“A不跟B一样”。如果调整上面两个不合语法句子中否定词“不”的位置，变为：
(1a)我不跟她一样漂亮。
(2a)我不跟他一样喜欢唱歌。
这时(1a)和(2a)合语法，语感也能接受。由于没有对这两种否定形式进行区分，国际汉语学习者在初学时，也没形成语感，常常只会用格式套用的办法推导出否定式，但这种推导有时可以，如下(3)(3a)和(4)(4a)，有时不行，如上(1)和(2)。
(3)小张跟小王不一样。———(3a)小张不跟小王一样。
(4)小张跟小王不一样高。———(4a)小张不跟小王一样高。
这种情况使得学习者对这一句式感到非常迷惑，在表达“A跟B一样(X)”的否定时，错误率很高。
(二)学界对这一句式的既有研究
朱德熙(1982)[2]、李向农(1999)[3]、陆俭明、马真(1999)[4]都对“A跟B—样(X)”句式进行了研究，认为这一典型的比较结构有两种语义功能，即：比较义和比喻义，这一论断已获得学者的普遍认可。李剑锋(2000)[5]在此基础上提出：“跟”的语法化程度越高，表比喻的能力越弱，表比较的能力越强。而“一样”的语法化程度越高，表比喻的能力越强，表比较的能力越弱。
关于“A跟B—样(X)”句式的否定，从形式上来说，李成才(1991)认为：“跟……一样”已构成一种固定格式，否定式为“跟……不一样”(少数情况下，“不”也可放在“跟”前)[6](p112)。这种格式是用来比较人或物及其性状异同的。大多数学者的看法与之相同，因此，教材中常将“A跟B—样(X)”句式的否定形式描述为两种，即前文提到的“A跟B不一样(X)”和“A不跟B一样(X)”。从语义上来看，朱德熙(1982)[2]提出“比较两件事的结果，可以是相同，也可以是不同，所以有互相对应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比喻的立脚点只能是同，不能是异。”也就是说，学者认同“A跟B—样(X)”句式的两种语义，只有在表示比较义时，才有相应的否定形式，表比喻义时，没有否定。这在一定程度上能解释某些否定误用的现象，但这一句式比较义与比喻义区分的教学并未落实到教学实践中。肖奚强、郑巧斐(2006)从“A跟B—样(X)”句式中“X”的隐现角度进行分析，他们同样认为：“A跟B—样(X)”句式可以表示实比(比较义)，也可以表示虚比(比喻义)。表实比时都有相应的否定式，表虚比时则不存在相应的否定式。而后面带有X的表实比的句子，一般没有否定形式，只有当X是计量形容词中表积极义的单音节形容词时“A跟B不一样X”才可能被接受[7]。这一结论，对解释上文(1)(2)的句法错误提供了理论支撑，但就“A跟B—样(X)”句式的比较义而言，是存在两种否定形式的，一种否定形式不可接受，如上文中(1)和(2)；
另一种否定形式却是可接受的，如上文中(1a)和(2a)，这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A跟B—样(X)”句式否定形式的专门研究较少，一般是在肯定与否定不对称现象中进行比较，如郑巧斐(2006)[8]在研究“一样”与“不一样”比较句的不对称时，通过对从CCL语料中提取的5250个句子的分析，发现肯定句4714句，约占89.8%，否定句536句，约占10.2%(笔者：原文有误，以此为准)，从而得出肯定句“一样”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否定句“不一样”。也许正是由于否定句使用频率不高，所以学界对这一句式否定形式自身的语义特征，句法限制，使用情况等都缺乏相应的研究，以致在教材编写上存在模糊不清的情况。科学研究的最终目的是为应用服务，只有将语言现象描述得更细致准确，才能提炼规律，解释缘由，更好地用于语言教学实践。
本文将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聚焦于“A跟B—样(X)”句式的否定形式，对语言事实进行细致地观察和描述及相关的量化分析，并对其触发的相关问题进行解释，为国际汉语教学实践提供有益的参考。本文分析的语料取自CCL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对立分析的句子均为自拟)。
上文已提到，学界普遍认为“A跟B一样(X)”句式的否定形式有两种，一种是“A跟B不一样(X)”；
另一种是“A不跟B一样(X)”。而“A不跟B一样(X)”这种否定形式很少见。通过关键词“跟……不一样”和“不跟……一样”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后，发现含否定形式一“A跟B不一样(X)”的有1134条，而含否定形式二“A不跟B一样(X)”的仅有52条，这一数据似乎验证了前人的观点：少数情况下，“不”也可放在“跟”前。从两种否定形式的实际使用情况来看，绝大部分时候，使用的是否定形式一，我们将其称为这一句式的“常用否定式”，否定形式二虽使用频率不高，但仍然存在，我们就称其为“非常用否定式”。由于两种否定形式的样本数量悬殊太大，我们将“跟”换成语义相近的“和”，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中检索出含“A和B不一样(X)”的有2426条，而含“A不和B一样(X)”的也仅有57条。此数据进一步证明否定词“不”在介词前构成的否定形式是不常用的。
另外，还有将“不”置于“X”前，构成“A跟B—样不X”的形式。这是“A跟B一样(X)”的否定形式吗？陈曼丽(2008)[9]对“我跟弟弟一样不喜欢唱歌”这样的表达进行了分析，认为虽然表现形式上是否定的，但它表达的意思是：我不喜欢唱歌，弟弟也不喜欢唱歌，所以我跟弟弟一样不喜欢唱歌。这里否定的是动作(喜欢)而非比较结果(一样)。因此这一形式不是“A跟B一样(X)”的否定形式。
为了更具体地观察两种否定形式的特点，我们建立了“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和“非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是由“A跟B不一样(X)”语料中随机抽取的200条和“A和B不一样(X)”语料中随机抽取的200条组成，共400条。“非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则由52条“A不跟B一样(X)”和57条“A不和B一样(X)”组成，共109条(1)经具体分析，排除不属于本文所界定的否定形式的句子后，“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共有377条，“非常用否定式”语料集合共有71条。。通过对这些语料的统计分析，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方面来说明两种否定形式的差异。
(一)句法特征的差异
比较句“A跟B一样(X)”的肯定式结构中，A，B是两个相比较的对象，A是比较的主体，比较的客体B由介词“跟”引入，“一样(X)”是比较的结果，“一样”是形容词，意为没有差别，X是比较点或相似点，可以是形容词、动词(词组)，还可以是短句。X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不过X的隐现是有条件的[7]。这一句式的否定式是由加否定词“不”构成的。肯定式和否定式是语法中非常重要的范畴，从逻辑上来看，二者是对称的，但在自然语言中，肯定式和否定式却是不完全对称的。对于肯定式、否定式的对称与不对称性，沈家煊(1999)[10]、石毓智(2001)[11]等都做过深入系统的研究。按照标记理论，肯定式是无标记项，否定式是有标记项，否定词就是多加的一个标记，所以，否定句比相应的肯定句总是会复杂一些，前文也有数据说明“A跟B一样(X)”否定式的使用频率大大低于肯定句。但在对真实语料进行统计时发现，无论是“A跟B不一样(X)”还是“A不跟B一样(X)”，直接加上X的例子几乎没有，多是前后用其他小句对相关情况进行说明。比如：
(5)生性耿直的申雪认为，运动员跟娱乐明星不一样，不是靠炒作出名的，首先要有成绩，然后才能说别的。(张晓梅《修炼魅力女人》)
(6)这些年我从电视里汲取的知识、营养是很多的，只是有时这种汲取是不自觉的，跟看书不一样。(1995年6月《人民日报》)
(7)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追忆似水年华》)
例(5)运动员“跟娱乐明星不一样”的是后面补充说明的“不是靠炒作出名的，首先要有成绩，然后才能说别的”。例(6)“跟看书不一样”的是前面提到的从电视里汲取的知识、营养是不自觉地汲取。例(7)“他可不跟你一样”的地方在于后面说到的“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
这三个句子中如果把“不”的位置换一下，变成另一种否定形式，如下：
(5a)生性耿直的申雪认为，运动员不跟娱乐明星一样，不是靠炒作出名的，首先要有成绩，然后才能说别的。
(6a)这些年我从电视里汲取的知识、营养是很多的，只是有时这种汲取是不自觉的，不跟看书一样。
(7a)他哪，他可跟你不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
从语感上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当“A跟B不一样(X)”和“A不跟B一样(X)”中无X时，这两种否定形式都是否定谓语部分，如前文中的例子(3)和(3a)。因此，在教材中才会有“跟……不一样”还可以说“不跟……一样”这样的表述。这两种否定形式的使用频率悬殊，“A跟B不一样”远远高于“A不跟B一样”。人们更喜欢用“A跟B不一样”，这大概跟汉语的否定习惯有关，汉语的否定词一般都放在实词的前面，这一句式中“跟”是引出比较对象的介词，“一样”却是表示比较结果的形容词，所以人们更习惯把“不”放在“一样”的前面。
通过上述语料分析，比较句“A跟B一样(X)”的两种否定形式的比较点或相似点X基本都不是以谓词形式直接出现，而是以小句的形式或前或后对“不一样”情况进行说明。这和我们的认知习惯相关，当我们谈到两种事物不一样时，常会继续追问“哪里不一样”，“怎么不一样”等问题，只有得到了进一步的解释，语义才算完整。根据这一特点，常用否定式表示为：“A跟B不一样”，数据统计表明这是普遍使用的否定形式，可作为标准否定式；
非常用否定式表示为：“A不跟B一样”，作为特殊否定式。特殊否定式的“特殊性”将在(二)语义特征的差异中进行探讨。
虽然在CCL语料库中“A跟B不一样X”和“A不跟B一样X”的用例很少，但在口语交际中它们是存在并被接受的，直接加上的X常常是形容词或者动词(词组)，如前例(1a)(4)(4a)中X为形容词，(2a)中X为动词词语。
(4)(4a)两种否定形式都可被接受，句中X是形容词“高”。对于“高”类形容词可以被否定形式接受，很多学者都赞同郭熙(1994)的观点。他指出“不一样”后面只能跟表示“度量”的单音节形容词。他列举了“多、高、长、厚、宽、大、重、深、粗、远、稠”11个[12]。肖奚强、郑巧斐(2006)在此基础上提出：按照模糊语言学理论，这类形容词是可计量形容词中表示积极义的一类，它们可与数量词组合，也可与“多”构成表示疑问的句式。汉语中可计量的形容词不多，大概30多个，能进入否定形式X位置的更是少，只有表积极义的十几个。他们还举了这样一例：“花岗石跟大理石还不一样硬呢。(《作家文摘》1997)”，认为 “硬”也是表积极义的单音节度量形容词，也可归入其中[7]。
而(1a)中X是形容词“漂亮”，(2a)中X是动词短语“喜欢唱歌”，却只有特殊否定式“A不跟B一样X”可以被接受，用标准否定式“A跟B不一样X”反而不能被接受，这是为什么呢？
吕叔湘(1985)曾经指出，“在句子里，‘不’或‘没’的否定范围是‘不’或‘没’以后的全部词语。一个词在不在否定范围之内，有时候会产生重大的意义差别”[13]。所以，“A不跟B一样X”从句法结构上来看，否定词“不”在“跟”的前面，它否定了“跟B一样”和“X”两个谓词性成分，即否定辖域包括“跟B一样”和“X”。(1a)句的意思可分解为：她漂亮，我不跟她一样(否定)，我没有她漂亮或者我不漂亮(否定)。(2a)句的意思则为：他喜欢唱歌，我不跟他一样(否定)，我没有他那么喜欢唱歌或者我不喜欢唱歌(否定)。显然，这里的“跟B一样X”中，“跟B一样”应看作一个整体，即“跟B一样X”的结构是[(跟B一样)X]。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把“不”放在“一样”前的标准否定式(1)(2)反而不成立了。
前文(4)(4a)“高”类形容词的两种否定形式都可被接受，除了这类形容词的特殊性外，在句法结构的细节上与前面的分析也不相同。
无论是(4)还是(4a)都无法判断“小张是高还是矮”，也就是“小张”和“高”之间没有隐含的主谓关系，“小张”的高度只能以“小王”作为参照，看是否“跟小王一样”。所以，“一样高”应看作一个整体。另外，如果将(4)(4a)句中“小张”和“小王”的位置调换，变成“小王跟小张不一样高”和“小王不跟小张一样高”，句子的意义都没有发生改变，都表示“小张跟小王的高度不一样”。由此可知，“跟”在这里仅仅是连接两个比较的对象，可看作连词[14]。否定词“不”放在主语“小张跟小王”和谓语“一样高”之间构成否定形式“小张跟小王不一样高”完全合理。所以两种否定形式都可以被接受。
综上所述，标准否定式“A跟B不一样(X)”和特殊否定式“A不跟B一样(X)”在句法特征上的相同之处是：X基本都是以小句的形式或居前或居后对“不一样”进行说明。如果X以谓词形式直接出现，那么“A跟B不一样X”和“A不跟B一样X”在句法结构分析上就存在差异，文章开篇国际汉语学习者比较句“A跟B一样(X)”否定形式误用的问题就是由此差异造成的。只有了解了差异产生的缘由才能避免此类误用问题的发生。
(二)语义特征的差异
前文曾提到，学者普遍认为“A跟B—样(X)”句式有比较义和比喻义两种语义功能，只有在表示比较义时，才有相应的否定形式。这一点通过对“常用否定式”(也称为“标准否定式”)语料集合的分析得到了验证，在此语料集合中，所有句子无一例外地表示比较义。但在对“非常用否定式” (也称为“特殊否定式”)语料集合的分析中，发现了不同。在特殊否定式中，既有表比较义的句子，也有表比喻义的句子。表比较义的句子仍占大多数，有49条，占比69%；
但表比喻义的句子也不少，有22条，占比为31%。下面选取表比喻义的四个句子进行具体分析。
(8)前几年，这个地方是“一个店没人吃，一个旅店没人住，一个商店没人逛”，要搞第三产业，那不跟闹着玩一样嘛，赚谁的钱呀！(1998年《人民日报》)
(9)再说你们那个碉堡，又怎么样呢！它比火车头还结实么？飞虎队会把两个火车头撞得粉碎，比起来那碉堡，还不跟鸡蛋壳一样么！ (知侠《铁道游击队》)
(10)快穿上吧！我的还挺好，破了一补，还不和新的一样。(冯德英《苦菜花》)
(11)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他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老舍《老舍短篇》)
例(8)将“搞第三产业”比作“闹着玩”，意在表达“赚不到钱”。例(9)将“碉堡”比作“鸡蛋壳”，意在说明碉堡也不怎么样，不结实，易碎。例(10)将“旧的”比作“新的”，意在表达同样能穿。例(11)将“我这剪了发的巡警”比作“臭虫”，意在表达“我虽是巡警但在他们眼里仍然不起眼，是个小人物”。
根据朱德熙(1982)[2]的观点，从语义上说，实际的比较说明两事相同或不同，而用甲事来比喻乙事是修辞的比拟，说明两事类似，这时，“跟”可换成“像”，“一样”可换成“似的”。上述例句都不是将A和B进行实际的比较，所以标准否定式无法成立。而句中“跟”或“和”都可用“像”进行替换，表明这里“A跟B一样(X)”句式表达的是其比喻义。前文曾提到过：表比较义有否定式，表比喻义没有否定式。那么，这些例句是否表明特殊否定式“A不跟B一样(X)”能表示比喻义的否定形式呢？
肯定和否定是对立的两方面，用这点来验证一下上述句子。将上述否定句变换为相对应的肯定句，如下所示：
(8a)前几年，这个地方是“一个店没人吃，一个旅店没人住，一个商店没人逛”，要搞第三产业，那跟闹着玩一样嘛，赚谁的钱呀！
(9a)再说你们那个碉堡，又怎么样呢！它比火车头还结实么？飞虎队会把两个火车头撞得粉碎，比起来那碉堡，就跟鸡蛋壳一样么！
(10a)快穿上吧！我的还挺好，破了一补，和新的一样。
(11a)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他们眼中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
这些肯定句所表达的语义和否定句一样，没有差别。也就是说，特殊否定式虽然形式上是否定的，但实际表达的语义仍是肯定句的语义，因此，不能将其看作是比喻义的否定表达，它只是为突显某些语气而使用的特殊形式，在“不”前常加“还”，肯定句中则常用“就”突显语气。
这也说明了比较句“A跟B一样(X)”的标准否定式是“A跟B不一样(X)”，而“A不跟B一样(X)”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能在突出表达特别语义的情况下使用，有其特殊性，是特殊否定式。卢福波(1996)[15]认为“不跟……一样”并不是“A跟B一样(X)”句式的否定格式。我们认为“A不跟B一样”这种否定形式虽然不常用，但仍是可观察到的语言现象，也有其自己的特征，因此还是将其看作“A跟B一样(X)”句式的“特殊否定式”。
关于标准否定式和特殊否定式的语义差别，很多学者都从否定焦点的不同上进行了阐释。否定焦点不同，所表达的语义自然就不一样了。
从句法表层结构的线性形式来看，否定辖域一般是否定词之后的所有成分。否定辖域与否定词有直接的前后语序关系，否定词位置的不同将影响否定辖域，从而影响语义效用。所以，否定词的语序有特定而明确的语义限制。前文也提到吕叔湘(1985)[13]的观点“一个词在不在否定范围之内，有时候会产生重大的意义差别”。否定辖域为否定词的影响范围提供了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否定词一般是对否定辖域内的某一个成分或某几个成分的结构体具有语义影响，使其成为否定焦点[16]。否定辖域是就抽象的否定句而言，不考虑语境因素。在抽象的否定句中，否定词与其他成分存在几种可能的组合，也就潜在地存在着几种不同的否定意义，即否定辖域确定，而否定焦点不确定。例如：
(3)小张跟小王不一样。
(3a)小张不跟小王一样。
一般情况下，否定辖域是否定词后的成分，否定焦点必然在否定辖域之内。(3)中否定词“不”后仅有一个成分“一样”，否定辖域就和否定焦点重合，否定对象就是“一样”。(3a)中否定词“不”在介词“跟”之前，后面还有“小王”“一样”两个成分，它的否定辖域扩大，既可否定“小王”，也可否定“一样”，此时，否定焦点就要在“小王”和“一样”中来选择确定。否定含义集中在哪个成分上，那个成分就是句子的否定焦点。为便于分析，将此例句作如下标记：
(3b)小张不跟小王一样。
(3c)小张不跟小王一样。
(3c)和(3)的否定焦点相同，所表达的语义也相同，所以否定“一样”更习惯用“不一样”。(3b)的否定焦点是“小王”，句子的重音也会是“小王”，这句话隐含着“小张可能跟除了小王以外的其他人一样”的意思，而不仅仅是比较“小张”和“小王”，他们不一样。
在具体的否定句中，有语境的制约下，否定焦点是确定的。例如：
(12)帕恩将偃月刀当成是平常在用的长剑般挥去，并命中了守卫的脖子。不过伤口很浅不足以致命，大概是因为跟惯用的剑身长度不一样造成的误判。(《罗德岛战记》)
此句中是在客观比较“偃月刀”和“惯用的剑”两者的长度，正因为两者长度不一样，才造成了误判。否定的焦点在长度是否“一样”上，所以“不”放在“一样”前面。如果把“不”提到“跟”前面，虽不会引起歧义，但可接受程度却大大降低了。
(13)他的思想、行动坏了。我们不跟他一样，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咱们共产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1997年《作家文摘》)
这句话的否定焦点是“他”，他的思想、行动坏了，可我们没有，我们做事要光明磊落。强调“我们”不跟“他”一样，“我们”是做事光明磊落的人。
综上所述，“A跟B一样(X)”所表达的两种语义中，只有比较义有否定形式，其标准否定式是“A跟B不一样(X)”。“A不跟B一样(X)”在使用上具有特殊性。否定词“不”在句中的位置影响着句子的否定辖域和否定焦点，从而使标准否定式和特殊否定式在实际使用中有着自身的语义特征。标准否定式中，否定焦点是“一样(X)”，而特殊否定式中，否定焦点是“B”。在具体的否定句中，语境具有确定否定焦点和排除否定句歧义现象的作用，也就是说，语言交流中，这两种否定形式应该用哪一种是会根据实际表达的需要来进行选择的。
(三)语用特征的差异
在对选取语料中两种否定形式的句式进行量化统计时发现，标准否定式的语料(377条)中，绝大部分是陈述句，问句和感叹句只有15条，占比4%；
而在特殊否定式的语料(71条)中，问句和感叹句有33条，占比46%。特殊否定式中问句和感叹句的比例大大高于标准否定式，可见，标准否定式侧重于表达客观陈述，而特殊否定式侧重于表达主观态度。
从两种否定形式的问句中分别选择一条口语和一条书面语来具体分析。例如：
(14)我们对比来看一下，希腊文化，它为什么跟这个中国文化不一样？(口语《梁冬对话王东岳文字版》)
(15)没过多少日子，厂家就把家具做得了，这位顾客现场一看，感到有些不对头：咋跟当初展销会上的家具不一样呢？工艺明显比展销的那套毛糙多了。(1993年12月《人民日报》)
(16)“我要来的钱，自然我当校长，这学校还不跟我的一样？当然咯，我也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嘛。”(《宋氏家族全传》)
(17)上电视当演员，这不跟做梦一样吗？(魏润身《挠攘》)
不难看出，标准否定式中的问句是实实在在的比较和疑问。(14)中将“希腊文化”和“中国文化”进行比较，提出“为什么不一样”的疑问。(15)中“现场看到的家具”和“展销会上的家具”比较，发现不一样，提出“怎么不一样呢”的疑问。这些问题都会在下文给出解答。特殊否定式中的问句却不同，(16)中说话人表达出的意思是“这个学校就是我的，因为是我要来的钱”，(17)的实际表达的意思是“上电视当演员是不可能的”。特殊否定式中虽然用问句的形式，但其实是肯定的意义，不需要回答。标准否定式中的问句是问答形式；
而特殊否定式中的问句则更多是表达肯定意义的反问形式，想要表达的意义就在问句之中。特殊否定式的问句基本都能转写成肯定句或反问句，转写后的句子所表达的意思不变，如：
(18)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冯德英《苦菜花》)
(18a)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就)跟在你们家一样。(转写为肯定句)
(18b)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是跟在你们家一样吗？(转写为反问句)
标准否定式中的问句非常少，绝大部分是陈述句，陈述一个客观的“不一样”的事实，有时会用“很”“太”“完全”“非常”“有点儿”等程度副词来修饰，这些副词可在“不一样”前，也可在“跟”前。如：
(19)到了深圳大学，一副欣欣向荣的场面，学生的精神面貌跟内省完全不一样。学生和老师的经济头脑都特别活跃。(《史玉柱传奇》)
(20)翠丝最近好像有点儿跟平常不一样。(张小娴 《卖海豚的女孩》)
特殊否定式中也有陈述句，但更侧重表达主观评价的语气，在“不跟”的前面有时会有 “并”“可”等副词来加强语气。例如：
(21)文化毕竟不是谜语，是又有谜底又没有谜底的。讲符号，讲“场”，讲“序”，总想把意义定下来，总是定不下来。讲自然界总要用上数学，要“设定”。可是人文并不跟自然界一样。(《读书》)
(22)当她在斯万面前谈起我外叔祖父时，她总是象吟诗一样说话：“啊！他哪，他可不跟你一样，他对我的友情是多么纯洁、伟大、高尚！(《追忆似水年华》)
总的来说，标准否定式和特殊否定式在语用功能上有很大差别。标准否定式主要用于比较说明，客观描述比较的结果，而特殊否定式则用于反驳纠正，更多地表达主观的态度，感情色彩更强烈。
综上所述，“A跟B一样(X)”句式的否定形式有两种：标准否定式“A跟B不一样(X)”和特殊否定式“A不跟B一样(X)”。这两种否定形式在实际运用时，有一个共同的特征，X的显现都不常以谓词形式直接出现，而是以小句的形式对“不一样”进行说明。标准否定式使用频率高，它表达对比较结果的客观描述。特殊否定式主观性更强，多用于反驳纠正，通常是在交替的话轮中反驳对方的观点，所以，特殊否定式的使用需要语境背景。另外，特殊否定式中的问句与标准否定式的问句不同，它并不表示疑问，而多为表达肯定意义的反问。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知道虽然标准否定式“A跟B不一样(X)”与特殊否定式“A不跟B一样(X)”都是“A跟B一样(X)”的否定形式，但是它们在句法结构、语义特征、语用功能和使用频率上还是有差别的。因此，在国际汉语教学实践中，应从“感知”到“理解”进行分级教学设计，减少学习者认知上的偏差及使用中的偏误。
肯定式与否定式的不对称性以及标准否定式和特殊否定式使用频率的巨大差异都给我们的教学设计提供了启示。在初级阶段教授“A 跟 B 一样(X)”时要注意区分其比较义和比喻义，为后续否定式教学打下基础。比较句的否定形式不应简单地用推导方式引出，而是应该通过场景设置，让学习者明白否定句的使用语境，否定句一般表达的是比较结果的不同。标准否定式是常用的，在初级阶段可多加操练，强化“A跟B不一样”的语块意识，初步形成语感。特殊否定式是不常用的，在初级阶段仅点到为止，并通过在朗读两种否定形式句子时所表现出的不同的语音语调中让学习者感受两者的差异，留下“两种否定形式有差别”的第一印象，不随意乱用两种否定形式。到了中级阶段，这一语法的教学设计就要突出两种否定形式语义特征和语用功能上的不同，让学习者理解标准否定式的否定焦点在“一样”上，这一形式在表达上突出客观描述比较结果；
而特殊否定式的否定焦点在比较对象“B”上，这一形式在表达上的主观性更强，侧重反驳和纠正他人的描述，在特定的语境条件下使用。这样才能帮助学习者更好地根据表达的需要选择不同的格式。学习者通过初级阶段的格式学习和中级阶段的使用积累，对“A 跟 B 一样(X)”两种否定形式的使用形成语感，能够体察到两种否定式语气的不同，那么，在高级阶段就可对两种否定形式的句法结构，X的限制条件等进行讲解，让学习者“知其所以然”。这种以“实用”为基础，层层推进的教学设计能提高教学效果，减少国际汉语学习者的使用偏误，促进他们的汉语学习。
基于统计的中文词法分析应用中文信息学报(2012年2期)2012-06-29今天忙不忙小品文选刊(2009年19期)2009-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