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字母词汉化路径的思考

仝 小 琳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6)

字母词近二三十年来一直是学界和社会上讨论比较多的一种语言现象。在2021的全国两会上,徐丽桥委员提交了《关于在语言文字中慎用并规范外文字母词的建议》的提案,提案建议有关部门严格执法,减少并最终取缔汉语滥加字母词和“汉夹英”词组现象,这引起了社会以及学界的广泛讨论。讨论的主题就是字母词的定位以及规范管理问题。而对字母词的定位和规范实际上就是忧心字母词的使用泛滥会危及汉语语言的纯洁性。字母词范围的扩大,实际上是由字母词在汉语中的发展变化所决定的,我们有必要梳理一下字母词在汉语中的发展史,探究一下字母词在汉语中的汉化路径到底是怎么样的。探究字母词的汉化路径之前,先来认识一下“什么是字母词”。字母词的界定及归属是学界讨论最多的一个问题,不同学者持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前期进行过研究[1],此处不再过多论证。我们对字母词的界定,与之前的看法基本一致,范围有所扩大,即“字母词是指现代汉语中的由汉语拼音字母缩略构成或外语原形词及其缩略形式,以及字母加符号、数字或汉字混合构成的词,性质属于汉语词”。

字母词是因为东西方文化接触交流产生的,是汉语使用拉丁字母注音的必然产物。

19世纪中叶以后,随着拉丁字母的普及,翻译文献中陆续出现字母词,主要是在物理、音乐、化学、数学、天文等专业领域,形式主要是外语字母缩略或字母加汉字。据张铁文考证,出现在汉语中的最早的字母词是1898 年的“X线”和1899年的“X光”[2]。

至民国时期,字母词的引进领域不断扩大,除了原有的物理、化学等领域,交通、医学、政治、传媒等领域也出现不少字母词,陆续出现后世熟知的“α线”“SOS”“X染色体”“维他命 A(B、C、D、E)”“A型”“β胡萝卜素”“三K党”“ABC”“BBC”“ISO”等字母词。

民国时期,也是字母词汉化的初期。有过留学背景的文人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使用字母来创制汉语词,这方面典型的作家如鲁迅、朱自清。鲁迅的名篇《阿Q正传》中,出现了“阿Q”和“小D”两个字母词。阿Q算是最有名的字母词,也是一直被收存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三个字母词之一。朱自清《一封信》中出现的“S”“S兄”“L”,《冬天》中的“S君”“P君”,《看花》中的“F寺”“P君”“Y君”“N君”等,都是比较典型的用例。

这时期的汉化特点是,用字母来指代人名或地名,字母单用或者加上前缀“阿”“小”“老”,或是在字母后加上所指的类名,如“君”“寺”。

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90年代前期,字母词的引进还是以专业领域为主,主要涉及医学、管理、生物、通信、娱乐、计算机等,形式跟以前一样,主要是外语字母缩略或字母加汉字、字母加数字。出现了“DNA”“CT”“B超”“AIDS”“BP机”“Call机”“卡拉OK”“CPU”“MTV”“PC”“PC机”“T恤”“T型台”“UFO”“WC”“TOFEL”“RMB”“GB”“HSK”等常见字母词。

这时期的汉化特点是,字母词开始出现自造的汉语拼音缩略形式,只是数量不多,为大众所知的也少,如“RMB”“GB”“HSK”。此外,此时字母词具有了用字母表形的作用,如“T恤”“T型台”。

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至今,随着网络以及全球化的发展,字母词进入到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从《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为《现汉》)各修订版本收录字母词情况即可看出,字母词在《现汉》中稳步增加。《现汉》初版(1979)以及1992年的补编本只在正文收录三个字母词:“阿Q”“三K党”“X射线”。到《现汉》第3版(1996)除正文增加一个字母词“卡拉OK”外,开始以附录“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为名收录字母词,共收39个。到《现汉》第4版(2002),附录共收字母词142个,删除旧有4个,新增107个。《现汉》第5版(2005),附录共收字母词182个,删除旧有9个,新增49个,此次“X射线”由正文调整到附录收存。《现汉》第6版(2012),附录共收字母词239个,删除旧有3个,新增60个。《现汉》第7版(2016),附录共收字母词235个,删除旧有4个。可以看出,《现汉》所收字母词稳定在200个左右。如果翻看专门的字母词词典,会发现这个数量更大,2001年、2009年刘涌泉主编的《字母词词典》《汉语字母词词典》均收录字母词2000多条,2002年沈孟璎主编的《实用字母词词典》也收录1300多条。根据侯敏、滕永林(2016)对1955—2015年这60年间《人民日报》中的字母词使用状况调查,可以得知“90年代以后,有一个10—15年的急速增长期,……随后的十年,使用比例有所下降”[3]。“2000—2015年构成了比较平直的勺柄后部,先是字母形式达到一定的量后会平稳下来,甚至由于相关机构的干预作用,呈现减少趋势。”[3]这在《现汉》第7版字母词的收取上已有显示。

这一时期的字母词主要来源于网络、计算机、电子通信、经济、医学、生物技术、体育等领域,形式跟以前一样,主要是外语字母缩略或字母加汉字、字母加数字。出现了“E-mail”“IP电话”“U盘”“三C产品”“EQ”“CBA”“3D电视”“4S店”“A4纸”“PM2.5”“ETC”“CCTV”“BTV”“GG”“zqsg”“dbq”“yyds”等常见字母词。

这时期的汉化特点是,汉语开始利用英文字母或拼音字母进行缩略,尤其2018年后汉语拼音缩略字母词大量增加。如“CCTV”“dbq”。需要注意的是这个阶段的汉语拼音缩略不但数量大增,更重要的是字母词由过去单一表示名称的名词转为既有名词性的“xjj(小姐姐)”,又有表示谓词性的动作事件的语句,如“dbq(对不起)”。

从字母词在汉语中的历史发展进程,我们可以看出,字母词在汉语中的汉化路径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字母外形发生汉化

1.字母加汉字

A股、 B站 、 小A 、 T台、S形 、 A大调 、 IC卡、 A货、维生素A。

上面这些词的字母均是表示排序、替代或表形的作用。这些词中的汉字都是必不可少的,一旦省去,字母的语义也就含混不清了。

2.字母转为汉字形式

“fun——粉”“cool——酷”“show——秀”“out——奥”

这四个示例不但有谐音汉字,而且汉字也兼顾了。甚至这些汉字都因为这些字母增添了新意义新用法。粉,本是名词,但是在“我粉你”中,已转为动词。而“酷”则增有名词的用法,比如“说酷”。“秀”的用法最多,除了名词“时装秀”,动词“秀恩爱”,近年来还有了“你真是个秀儿”“你真秀”等名词儿化、形容词等用法,显示了这些译音形式汉化的进一步发展。

“AIDS——艾滋”“DINK——丁克”“TOEFL—— 托福”“OPEC——欧佩克”这一类与上面的单音汉字不同,它们并没有那么多的词性用法,只是单纯给字母词本身配上了汉字形式。

(二)字母用法汉化

1.字母读音汉化

另外还有一些常用的机构、职务、事物等专名虽然没有相应的汉字形式,但却发展出了汉语的读法,汉语读法中字母的发音虽然是西文字母音,但是和外语里的字母词读法并不一致。比如:APP,汉语都是读“A[ei]-P[pi]-P[pi]”,而外语读“[æp]”,PPT、BBQ也是一样,汉语都是分开读。PPT汉语读为“P[pi]-P[pi]-T[ti]”,而英语读为“powerpoint[paupint]”;
BBQ汉语读为“B[bi]-B[bi]-Q[kju:]”,而英语读为“barbecue[bɑ:rbkju:]”。这些字母词不但和外语里的字母词读法不一致,更应该注意的是它们像汉语词一样可以直接进入语句当中,充当句法成分。如“CP”是“couple”或“coupling”的缩写,读音一般读“C[i]-P[pi]”或“C[si:]-P[pi]”,表示配对、情侣、搭档。汉语中一般常见的用法是“网络CP”“嗑CP”“组CP”。“YSL”是法国品牌圣罗兰的简称,但在美妆人士那里它还有个昵称“杨树林”。“YSL”“CP”的读法不但汉化,而且均有两种读法。

2.字母的意义和用法汉化

好Q、T恤、P图、唱K,CCTV、BTV,Orz。

“你好Q”,“拿件T给我”,“帮我P好看点儿”,“他们在K歌”,“我们一起去唱K”,这里的“Q”“T”“P”“K”等字母都可以摆脱汉字语素的影响,直接造句,单独表意。这些字母分别取代了一些原词甚至短语的意思:“cute”“T-shirt”“photoshop”“到KTV唱歌”。从词义上来讲,它们相对于原型,进入汉语之后,表现出来的义项减少是一种汉化现象,前期研究已论述过,此处不再赘述[1]。此处所说的词义上的汉化,指的是它们进入汉语一段时期后,在不同的组合中分化出多义,甚至同形现象。比如,Q弹和Q版中Q就是同形不同义,Q弹、很Q用于指食物都是有嚼劲、食物劲道的意思,Q版、好Q用于指人就是cute(可爱)意思的谐音,只是Q版还有卡通版的意思,是可爱意义的引申。K歌有两个意思,可算多义词:一个是去KTV唱歌,就是唱卡拉OK的意思,另一个意思是PK唱歌之义,即比赛唱歌。而“K”出现于其他组合还可构成同形词,比如“月收入6K”中“K”就是“千”之意,“K284次列车到站了”中“K”又是“快”的含义。至于“P图”中的“P”,本是“PS”的进一步缩写,在“photoshop”图像处理词义的基础上,从“修改”晋级成了“美化”之义。“PS”进一步简化为“P”不仅是意义上面的深化,也避免了同形歧义,毕竟PS还有另一个常见的含义:附言、备注。不论是多义词还是同形词,从宏观上看都属于词义的增加。

CCTV、BTV等一系列“TV”字母词,虽然看起来是典型的英文缩略,但这是按照汉语习惯以英语字母用法组装起来的,和“EQ”“UFO”这些外来缩略词并不一样。同样的还有“nbcs(nobody cares)”“BGM(background music)”“BTW(by the way)”这些汉语自创的英文字母缩略词。

Orz跟上面三种也不一样,它是汉语自创的字母组合表一个人跪着的形体,表示“给跪了”。

字母词的汉化更多体现在了句法上面,不论来源,不论是否有原型,它们进入汉语后,都适应了汉语的句法要求,失去了在原语言中的词形变化。比如,P图一词,P的原型“photoshop”有名词和动词两种用法,还有加“-ed”,加“-ing”的用法,这在进入汉语后都消失了。

3.字母汉化

GB、HSK,GG、MM,zqsg、xswl、pyq、dbq、srds、nsdd、drl、yyds。

这里的字母看起来和前面四种虽然一样,都是拉丁字母外形,但是本质并不相同,这些字母是汉语拼音字母。GB和HSK属于最早的一批汉语拼音字母词,产生于20世纪80至90年代,源自官方,是最常见的日常术语字母词。它们的读音是按照西方字母读音来读,分别读为[dʒi][bi],[ei][es][ki]。GG(哥哥)和MM(妹妹)又不同,它们源自21世纪初的网络,是21世纪初互联网聊天时使用频次最高的两个拼音字母词,属于称谓字母词。前两组形式上字母大小写均可,但一般都是大写形式。读音也不再是英文字母读法,而是所代表的汉语词的拼音读法,[kɡ][meimei]。最后一组zqsg(真情实感)、dbq(对不起)、srds(虽然但是)、nsdd(你说的对)、yyds(永远的神)又有不同的形式和用法,这一组是2018年开始流行,刚开始只在粉丝圈子内部流行,后慢慢扩大至粉丝圈子外部,一般的网络聊天都会使用,也开始进入日常生活口语交际。形式上这一组都用字母的小写形式。和“GG”“MM”不同,虽都始发于网络,但不再仅仅是名称缩略,而多是动作事件的语句。它们的读法也大都是汉语词语的音节读法,只有yyds是英文字母读法,读作[waI][waI][di:][es]。

综上可知,字母词的汉化方式从显性的外形变化(加汉字或转为汉字),逐渐变为字母用法的深度汉化——从读音到意义、从构词到充当句法成分,全面融入汉语。直到字母本质的改变,已不再是外来字母,而是转为汉语拼音字母。用法也从简单的汉语拼音字母称名到动作事件的语句叙述。这都显示了字母词已经在汉语中高度适应。

(一)字母词中字母的用法以及功能和汉字并无二致

从字母词在汉语的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出,字母词的汉化方式除了转为汉字和加上汉字外,还有汉化字母读音和用法,直至汉化字母等。对字母词的汉化认识更深刻以后,就不能把字母词的汉化简单狭隘地与汉字化直接划等号。虽然字母词的形式可能不固定,大小写也都可以,读音可能英文、拼音均行得通,但这些情况在汉字记录汉语时一样存在,汉语的异形词、多音字就是例证。字母虽然和传统汉字存在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外形不一样,也没有声调,但是它记录汉语的功能和汉字是一样的。汉字可以记录词,进行造句,字母也可以记录词充当造句的单位,如:来吧,我们一起组CP。汉字可以记录语素,进行构词,字母也可以记录语素,作为组词的单位,像:唱K、K歌。有些汉字记录的语素可能没法说明它有什么具体的意义,但是在构词中它就有区别于其他语素的功能,比如“豇豆”“苹果”“啤酒”中的“豇”“苹”“啤”。甚至这些语素就是更久远的外来词在汉语发展留下的线索。这些更早时期的外来词进入汉语时,都是以音译词的形式出现,“苹”“啤”刚开始并不是语素,而是随着在汉语中的使用,才慢慢代替原来整词的意义而成为一个语素。现在的字母词中的字母本质上和音译词中的汉字没什么不同,也由开始的随机选定形体,意义和形体无必然联系,到后来使用渐多,形体具有特定意义。例如字母A,单独看不知其具体意义,也不能算是一个语素,可是在“维生素A”“A大调”“A股”“A型”四个字母词中,这里的“A”虽然无法说出它的具体之义,但它一定是个有意义的单位,这些“A”具备区分意义,一旦去掉“A”这四个词也就不成立了,而且四个词中A的意思也不相同。这和“苹果”“啤酒”中“苹”“啤”一样,如果去掉“苹”“啤”,词义发生了变化,原词也就不存在了。当然也有字母表示意义一贯的,这就和“黄啤”“黑啤”“扎啤”中的“啤”一样,随着啤酒一词在汉语中使用的频次升高,那么“啤”的用法也升级了。字母词中也有使用频率的差异,使用广泛的字母词也会让一些字母用法升级,产生相联系的多义,显示出更稳固的语言地位。如:e时代、e化、e学校,这几个词语中“e”的意思就是相同的,也能说出它的具体意义,e就是“电子、信息”之义。

(二)汉语中字母词的夹杂使用与汉语中数字的使用并无二致

字母词在汉语中的引进使用,类似阿拉伯数字在汉语中的使用。20世纪初汉语引进阿拉伯数字0、1、2、3……9,虽只有10个形式,却可以组合成类似12、356、1200、45378等无数的使用方式。引进阿拉伯数字前,汉语本身还存有大小写的数字,以适应不同语境需要,如:一——壹,二——贰等。字母词与阿拉伯数字进入汉语情况略有不同的是,这些数字的汉字形式早已存在,而字母词的汉字形式产生较晚,或是一直没有产生。原因在于并不是所有的字母词都有阿拉伯数字的高使用率。而那些使用率高的,基本上都产生了汉字形式。只是汉字形式可能不如字母形式经济,使用率没那么高。

从字母词在汉语中的发展历史,以及汉化手段的日益丰富中,我们应该认识到语言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我们能做的是在正确认识字母词本质的基础上加以规范,而不是一概加以否定。字母词简洁的词形的确给人们的交际带来了便利,而相应的汉字形式要么不简洁,比如“电子不停车收费系统”相对于“ETC”;
要么不统一,如“CPI”对应的汉字形式有“消费者价格指数”“居民消费价格指数”“消费者物价指数”等。字母词形象的视觉直观,有时也是暗合了汉民族的思维特征,汉民族习惯从字形推及意义,对于一些字母形体形象表意的,更加受人亲睐,如“T恤”“A4腰”“O型腿”。字母词因其表形字母并不表意,会带来神秘新奇时髦的心理感受,这也是字母词在汉语中一再发展的原因之一。此外,字母词与国际化接轨,在词义方面很多都是专业性较强的,即使翻译成汉语,大家也未必明白其义;
在实际使用中也不必知道其完整、具体、确切的概念意义,比如“CT”,虽然极少人能说出它的含义“计算机层析成像”,但不妨碍国人体检时都做一把CT。

字母词虽然有这些使用上的优势,在汉语中的汉化手段不断变化,字母的功能也不停地趋近汉字,但大可不必忧心字母词会危及汉字,也不必担心汉语的纯洁性会受到破坏。毕竟,“对字母词选择倾向性产生影响的因素主要是字母词使用频次和字母词持续使用的时间。字母词使用得越多,人们就越倾向于放弃汉字形式而选择字母词”[4]。而高使用率的字母词数量只有200个左右。正如侯敏、滕永林所说,字母词的数量在大幅增长之后逐渐趋于平稳,被高频使用而能够在汉语系统中沉淀下来的共用字母词数量很少,近30年的高速增长期中也不超过50个,对汉语本体并未构成威胁性影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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