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和他的三位兄长

1949年三四月间,海内外爱国民主人士从各地云集解放后的北平,筹备召开新政治协商会议。际此大好春光,诗思泉涌的柳亚子先生给费孝通教授的二哥费青写下了一首七律:

松陵门第旧高华,三凤齐飞汝最遐;

季子北平同讲学,长君南海早乘槎。

交情远溯追名父,亲谊还应念舅家。

漫笑文人封建习,一诗题赠喜天涯。

原来,柳亚子和费氏一家都是吴江的望族。柳亚子家在黎里,费家原住同里,后迁松陵。两家是姻亲世交。柳亚子的母亲是费孝通的一位远房姑奶奶。柳亚子小时候常到舅家去,与比自己大几岁的费孝通的父亲费朴庵是好朋友,情谊笃深。

北平解放前夕,费青和费孝通都住在那里,分别在清华、北大当教授;4月初,大哥费振东作为海外华侨代表也从香港来到北平,出席新政协筹备会议,住在六国饭店。三兄弟久别重逢,格外高兴。他们一起去拜望了柳亚子先生。费氏三兄弟在各方面均有建树,故柳诗中称赞其“三凤齐飞”。其实,费孝通还有一位三哥在上海,兄弟一共四人,还有一位姐姐,著名的中国蚕丝业先驱费达生在苏州。柳亚子仅称费氏“三凤”,大概是因为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人吧?

大哥费振东生于1902年。据说当时父亲正要到日本留学,所以给他取名为振东。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费振东已经17岁,正在苏州草桥中学读书。他最早接受民主科学思想的熏陶,和同学们一道上街游行、讲演。他还常把《新青年》等杂志带到家中来看,使三个弟弟都受到新思潮的影响。

1922年,费振东在河北唐山读完交大预科后,直接升入上海交通大学,攻读四年制的铁路管理科。当时中国正处于大革命时期,上海的工人运动蓬勃开展。费振东是交大学生会的活跃分子,积极发动和组织学生团结救国,抵制日货,支持工人运动。在震惊国内外的“五卅”惨案中,他们的学生队伍在上海南京路英国巡捕房门前游行示威,巡捕房警察向学生开枪,走在他身边的一位同学中弹身亡,他自己也险遭枪杀。他们这些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被当局认为是危险人物。所以到1926年毕业时,江苏督军孙传芳下令不准他和另外六位同学(其中包括陆定一)在铁路部门工作。他在上海一所学校教了半年英文,便远走南洋。

二哥费青此时已在苏州东吴大学医预科读书。在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浪潮中,他是苏州各校学生联合会的活跃分子。他请恽代英、萧楚女等同志到学校来讲演,创办了平成工人夜校(后来他给儿子取名平成,以纪念此事),并帮助纱厂工人罢工。1926年暑假,他被选为江苏学生代表,去广州出席第八次全国学生代表大会。在革命中心的广州,他受到极大的鼓舞。回到苏州后,遭到军阀孙传芳的通缉。但他在军阀的白色恐怖下仍坚持斗争。次年3月,同侯绍裘等一起组织群众欢迎北伐军进入苏州。在哥哥的影响下,正在东吴大学附中上学的费孝通革命热情也很高,一度担任苏州《民报》的编辑,负责编辑副刊。然而,好景不长,形势逆转,蒋介石背叛革命,实行清党。费青、费孝通兄弟只好逃往吴江农村躲避。此后,费孝通回到苏州继续读高中,费青则转入东吴大学法学院(设在上海)攻读法律。

费青1929年从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到上海暨南大学任教,同时开办律师业务。当时蒋介石一面加紧对红色根据地的围剿,一面镇压各地的革命活动,白色恐怖笼罩全国。那时上海租界当局逮捕的所谓共党嫌疑分子,都要先经过“特区高等法院”过堂,再引渡给南京政府。因为律师们都知道这过堂只是形式,辩护也无用,搞不好还会引火烧身,所以大多采取回避态度;而费青却以高度正义感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精神,承接这类案件,挺身而出,据理辩护。一次,有一位小学校长和两位教员以共产党嫌疑被捕。“证人”自称是一个已经自首的共产党员,说自己曾经和这三人在他们学校里开过秘密会。费青看出“证人”是假的,当庭请求法官令他把学校位置画一张简图。然后,命捕人的巡捕也画一张。果然两张图全不相同。费青当即指出:“证人”根本没有去过这个学校,完全是伪证,要求法庭将三名无辜被告释放。他发言时,旁听席上一片肃静,国民党政府人员怒目而视,法官十分尴尬。尽管如此,最后只释放了其中一人,把另外两人交给了南京政府。

由于办了几件为共产党人辩护的案件,遭到国民党的嫉恨,费青在上海已难以存身,便到北平燕京大学当“特别生”,和费孝通同学。后来又到朝阳学院当教授,兼做《晨报》编辑。他一面工作,一面还坚持学习,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公费留学资格,赴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攻读法律哲学。

费孝通在清华研究院毕业后,也考取了公费留学资格,于1936年到英国伦敦经济政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这年寒假期间,他从伦敦到柏林去看望二哥。两兄弟漫步柏林街头,心系万里之外濒临危亡的祖国,决心学成归国报效国家和人民。

费孝通在伦敦完成了学业,于1938年回到祖国大后方,在昆明云南大学讲授社会学,并克服困难,到云南农村进行社区调查,撰写《绿村农田》等书。费青也于这一年自德国东返,经苏门答腊棉兰看望了大哥费振东后,即于年底抵达昆明,受聘于云南大学、西南联大,开设“国际私法”、“法理学”等课程。弟兄俩并于此时先后结婚成家,在文化巷租了房子,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是不久日军飞机轰炸昆明,小院房屋炸塌了一角,所幸人们到城外躲避空袭,无人受伤。此后,费孝通和他的研究室搬到了呈贡城外的古城村。费青因不能适应昆明的潮湿气候,哮喘病时常发作,一发病便无力跑出去防空,所以一度回到上海租界内的东吴大学法学院担任教授、系主任工作。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全力准备内战,扼杀一切民主力量。昆明是全国民主运动的中心之一,几个大学成了著名的“民主堡垒”,许多教授成了著名的“民主教授”。费孝通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经常出席群众集会,发表激情的讲演,痛斥国民党的倒行逆施。他主编的《时代评论》则鼓吹民主进步思想,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费青也是一位“民主教授”,经常在《时代评论》、《民主周刊》发表文章,推进民主运动。1945年12月1日,国民党大批军警特务袭击云南大学、西南联大等学校,殴打师生员工,并投掷手榴弹,炸死四名学生,数十人受伤,这就是举国震惊的昆明“一二·一”惨案。惨案发生后,费氏兄弟和许多教授一起签名发表“联合声明”,向国民党提出强烈抗议。费孝通置当局的压力于不顾,编辑出版了《时代评论》悼念专辑。费青起草了一副挽联,刊印在这期专辑的封面上:

此处是民主堡垒,贫贱未移,威武不屈,更使尔碧血英魂常共守卫;

空负了锦绣河山,豺狼当道,鸱*4飞天,当此际阴风惨日无限悲怆。

惨案发生第二天,西南联大教授会召开紧急会议,当场推选钱端升、费青等5位教授组成法律委员会,调查惨案经过,搜集证据,控告罪犯。

1946年西南联大解散,各校相继复员。费青、费孝通也随校回到北京,继续并肩投身民主运动。在反饥饿,反内战运动中,弟兄俩多次同其他教授联合发表声明,声援学生的正义斗争。费青还以律师身份,出庭为被捕学生邓特、孟宪功等辩护,并帮助、掩护被国民党追捕的学生去解放区。他还与吴晗、袁翰青等教授创办《中建》月刊,自任主编。刊物因鼓吹民主,很快就被北平当局查封;直到解放后才得以恢复出版,改名为《新建设》,费青仍任总编辑。

费振东在南洋20年更是经历坎坷,备尝艰辛。他1926年底到达苏门答腊的首府棉兰,曾做过苏门答腊《民报》的编辑,教师,后来又担任棉兰中华商会秘书主任。1937年7月国内抗日战争爆发。当地广大爱国华侨心系祖国,为避免当地政府的干扰,用“筹赈难民”的名义,成立了华侨筹赈祖国难民委员会,筹款支援抗日。会所和具体日常工作附设于中华商会,秘书处主任由费振东兼任。他组织了人数庞大的青年募捐队,开展大规模的募捐活动,所收的钱款均汇回国内。同时比较隐蔽地开展抵制日货运动。1941年底,荷印政府在日本的压力下宣布费振东为不受欢迎的人,请自由出境,实际上就是驱遂出境。

1942年初,费振东携带全家到达英属新加坡,与人合伙试办化学椰油工厂。到了年底,日军侵入马来亚,新加坡危在旦夕。他又乘机帆船渡过马六甲海峡,到苏门答腊东海岸附近一个名叫石叻班让的小岛避难。在那里隐姓埋名过了三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后来得知日寇占领新加坡后,曾大肆屠杀华侨,与他合作办厂的叶文英就被日冠杀害了。

日本投降后,印尼宣布独立。费振东回到棉兰担任华侨总会秘书主任。他是华侨中民主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在政治上拥护中共反对内战、建立联合政府的主张;支持印尼人民的独立运动。他和邰宗汉等人组织成立了苏岛华侨民主同盟,后与中国民主同盟南方总支部取得联系,改组为民盟苏岛支部。他们的活动使国民党驻棉兰领事恨之入骨,促使印尼政府宣布将费振东、邰宗汉两家驱逐出境。据说按照国民党驻棉兰领事的计划,要把费、邰两家人押送到汕头,交国民党特务处置。由于中共方面在香港做了工作,他们在途中得到通知,可以在香港登岸。轮船抵达香港时,民盟负责人周新民、萨空了在码头上迎接他们。不难想象,当他迎着新中国喷薄欲出的曙光到达北平,又和两个弟弟重逢,该多么高兴啊!

解放后,费氏“三凤”齐集北京,有过一段各展其能、欢快腾飞的日子。

费振东作为华侨代表,当选为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后,被任命为政务院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宣传司司长;又是民盟中央常委。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新的工作,为团结广大华侨贡献力量。

费青作为著名法学家,被任命为最高人民法院委员、政务院法制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法学院副教务长,为新中国的法制建设发挥作用。

费孝通作为著名社会学家,在坚持教学调查研究的同时,也积极参加社会政治活动,担任政务院专家局副局长、中央民族学院副院长、民盟中央常委、文教部长等重要职务。

1954年,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首次会议开幕,讨论、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和第一个五年计划。费振东、费孝通均当选为人大代表出席会议,费青作为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也列席大会,共商国是。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他们常相聚一起,游园赏花,纹枰对弈,谈笑生风。可是,好景不长,1957年一场急风暴雨便袭来了……

费青患有哮喘病,解放后因肺结核又动手术切除了一叶右肺,身体常不好。1957年春季,正住在无锡大箕山疗养院休养。费孝通“重访江村”结束后,和姐姐费达生去看望他。他出示了自己在疗养中的一些诗画作品,其中有一首《病中不寐》(七律):

五湖风雪满旧船,求药南来意惘然;

久病惟余诗是伴,无眠怕度夜如年。

*2*3肺折沦凡鸟,菡萏香残委逝川;

无复峥嵘往日泪,搴惟起坐看霜天。

费孝通从苏南回到北京没几天,反右派斗争突然开始。据说费青的好友吴晗写信给他,说“北京气候不好,暂时不要回来”,使费青躲过了厄运。弟弟费孝通则作为“章罗联盟的军师”被点名,报纸上的批判文章连篇累牍。大哥费振东对华侨学生的教育、工作分配提了意见,被说成是在华侨学生中“煽风点火”,向党进攻。大哥小弟均被打成右派。费青心情抑郁,疾病日益加重,不久病逝于太湖之滨,年仅51岁。三兄弟遭此厄运,正应了费青的诗句:“盉盋肺折沦凡鸟,菡萏香残委逝川”。

费青病逝后,骨灰运抵北京,8月11日于嘉兴寺殡仪馆举行了追悼大会,但正在接受批斗的费振东、费孝通兄弟却未能去参加。被打成右派分子后,费孝通的行政职务及民盟内的主要职务均被撤销了,只留下个教授头衔。费孝通曾说:“实际上我喜欢这个角色,在中央民族学院当一名教授简单得多。”可是既无课可教,又不能去做社会调查、写东西,那孤寂清冷的生活可想而知。到1959年4月第三届政协第一次会议,才补为全国政协委员,可以参加政协组织的小组到外地走马观花地去看看。

费振东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后,行政职务和民盟内的主要职务也被撤销了,待遇由行政10级降为12级,安排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当编辑。1962年春节期间,费孝通去给大哥拜年。费振东知道弟弟爱好写作,笔头来得快,问他写什么东西了。孝通回答只翻译了几本书,没什么好写。言外之意写出来也没有地方发表。费振东说你把留学英国的经历写一写,我们需要这类稿件;这些是重要的文化教育史料,对后人是有用的。费孝通回去后写了《留英记》交给大哥,刊登在《文史资料选辑》上。这是沉默几年后费孝通发表的一篇长文。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兄弟俩都受到了冲击,家被抄了几次,联系被迫中断。直到1971年林彪自我爆炸后,费孝通从湖北沙洋五七干校回来,军代表才告诉他可以与亲戚朋友来往,并派了一辆小车让他去看亲戚朋友。他首先到了大哥家里。此时费振东已70高龄,面容苍老,身体瘦弱,心情也不好。他1975年患直肠癌去世。四年之后,错划右派的问题才得到改正。

费孝通的三哥费霍,1926年毕业于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土木建筑科,跟着舅舅、建筑学家杨锡*&在上海、柳州、南京等地当技术员。抗日战争前,进入南京中央政府参谋本部城塞组工作,参加长江沿线国防工事的构筑。修筑滇缅公路时,云南人迹罕至的高山峡谷密林中也留下他的足迹。日本投降后,他到上海市工务局(解放后改为市政工程局)当工程师。在费家四兄弟中,唯有他默默无闻地从事技术工作。大概正因为如此使他在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未受到大的冲击。

费霍比费孝通大三岁。小时候很调皮,常和二哥费青一起逗孝通玩,逼得他到妈妈跟前去告状;他们想要什么东西,也常支使孝通去对妈妈提,因为知道妈妈偏爱小弟弟。孩子们曾问费霍:“伯伯叔叔都上了大学,为什么只有你进了专科学校?”他笑一笑回答:“我老实,你祖母就把我留在身边。”其实是父母亲考虑到子女多,负担重,想让他早点工作,以增加家庭收入。他确实用自己的劳动收入帮助青哥、孝通弟完成了各自的学业。解放后,他和在苏州的姐姐费达生一起照料父亲晚年生活,使其余三兄弟在外能安心工作。1966年他患高血压中风病逝。

岁月流逝,如今费家四兄弟只有费孝通教授健在。年近90高龄的他从国家领导人岗位上退下来后,仍然孜孜不倦地在学术园地里辛勤耕耘着。

(责任编辑 吴 思)

推荐访问:兄长 费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