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人傅占魁先生谈诗词创新

中国传统诗词在当代如何创新发展?很久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于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深圳诗词学会名家讲坛上,我认识了湖北著名诗人傅占魁先生。先生当时在讲台上讲的正好是“坚持继承民族精神·在借鉴与融合中推进传统诗词的创新发展”这个课题。下课后,我有幸得到一本先生的《衔石集》,并就“如何创新”这个问题,与傅占魁先生进行了面对面的访谈。这使我受益匪浅。在此促成一文,与诗词界同仁分享。

傅占魁先生出身于湖南桃江(祖籍江西修水)一个书香世家,从小喜爱古典文学与传统诗词。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化熏陶,予其一生以丰厚的文学滋养。1987年,曾出版新诗《梦泽集》。2001年,在他的诗词结集《衔石集》中,也特意收录了新诗27首。

交谈中,傅占魁先生通过新诗和旧体诗词的比较分析,认为新诗割裂了汉诗的传统,丢掉了传统诗词的音乐美和外在形式。并告诉我们说,“音乐性和外在形式建筑美,是诗区别于散文、小说和戏剧的一个基本特征之一。这是不能不首先弄明白的。当然,用散文把诗写到极致,也是很美的,但那不叫诗,而是散文诗,是诗和散文结合产生的一个新品种。”并大胆地以为,“五四”以来出现的新诗,未来的诗歌史家,很可能把它叫做散文诗。

既然新诗偏离了汉诗的轨道,那么,它就肯定不能成为汉诗传承发展的方向。他说:“既全面继承中华本土诗歌的琼浆玉液,又认真吸取外国诗歌的有益营养,就有可能将二者之精华熔冶于一炉,创造出一种植根于民族心理、群众喜闻乐见的审美形式,和具有充分反映民族精神、现实本质、气壮山河、动人心魄的深刻内容的当代诗词。”

翻开《衔石集》,我们可以看到先生1964岁时作的一首七绝《春日晨读》:

推窗欲借东方白,却见桃花映字红。

放眼江天烟雨绿,青春如海我如龙。

这是先生17岁时,攫取凌晨早读时开窗放眼远眺的那一个瞬间、心底奔涌而出的澎湃激情。与其说是“推窗”打开了外部世界的窗口,让诗人看到了广阔天地白、红、绿等多种色彩,不如说是打开了诗人心胸的闸门,让读者看到了诗人内心的激荡潮汛。“青春如海我如龙”,与屈原的“与日月兮同光”、李白的“浩然与溟涬同科”一脉相承,均是自我抒发的最强音。这是一种胸襟壮阔、境界高远的人生观;也是一种豪迈奋发、势不可挡的人生激情。

再读中年时写的《风雨沈园行》:

断肠何处家,常梦情人谷。千里访沈园,但见春波绿。雨中人寂寞,怆然独踯躅。忽地起悲风,谁人动哀曲?疑是放翁泣,亦或唐婉哭?泪滴石留痕,泪滴斑斑竹。泪滴春池涨,泪滴虹桥浴。驻足诗壁前,不忍泣血读。两阕《釵头凤》,千古并肩矗。相距不盈尺,却隔银汉瀑!本是鸳鸯颈,棒打何其服?本是并蒂莲,为何刀剑戮?锁链何其多,荒蔓弥世俗;倏然荣禄事,明灭转复烛。我欲问苍天,爱巢何处筑?是泉自清清,是花当馥馥。爱乃天地生,生生谁能逐!

这首古风借述陆游一段深婉而凄绝的爱情故事,抒发对人生追求纯真爱情美好而难得的感叹。全诗写得深曲婉转,悲伤凄切。细读之,便可感觉“乐府”味极浓。汉代乐府诗最擅长咏唱爱情,最有名的诸如《饮马长城窟行》《白头吟》等。诗人此诗中的“泪滴石留痕,泪滴斑斑竹。泪滴春池涨,泪滴虹桥浴”,与乐府《江南》中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是相同的句式,似此,均可窥见作者对民歌对古代诗歌文化的浸染之深,下笔有踪可寻。

再读先生《玉漏迟·夜雨孤途》:

天涯春思远,泥泞踏尽,啼痕揩遍。载雨披风,何惜浮蓬飘转。知否男儿血泪,抛却了、刚肠河汉!归梦断,鹊桥漫漫。枕潮偷泫…… 奋飞此刻重逢,纵细语相依,情牵夜满,月冷层云,怎奈韶华如箭。孤影荒郊烛泪,忽地灭,凄风何窜?吹不熄,万里心香一片!

此作是作者1990年春,回到26年前上山下乡的第一个工作点——国营总口农场时写下的。往事的回眸,难免伤感,在那红色信念和青春激荡的年代,记录了诗人曾经的一段人生轨迹,所以,一踏上这饱含辛酸记忆的回归之路,便忍不住伤心落泪。所以,“知否男儿血泪,抛却了、刚肠河汉!”那其中该有多少撕心裂肺之事。但笔者无意去深究其来龙去脉,只是这诗的末几句,便有新诗的影子,如果把它这样排列:

月冷层云,怎奈韶华如箭

孤影荒郊烛泪

忽地灭,凄风何窜

吹不熄,万里心香一片

这里的“月冷”“烛泪”“凄风”“心香”,都是象征意义而不是实体意义。这些象征意义的意象叠加,便是新诗最常用的手法。赵国泰说这首词的结尾,让他想起七月派诗人阿垅之《无题》,是诗尾声曰:“要开作一枝白色花——/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然后我们凋谢。”(《花光照眼撷傅园——雄楚诗话之〈衔石集〉点评》)但笔者却以为更像“非非主义”诗人周伦佑《镜中的石头》的结尾:

石头打破镜子,为我放弃写作

提供了一个绝好的理由

镜子与石头,也是作者的象征物体。由象征意义的意象叠加,表达一种深层次的思想内容,给人以更多的想象空间,是傅诗与阿垅、周伦佑这三首诗的结尾极为相似的地方。傅占魁先生诗词中这种运用新诗手法的作品很多,这当然得益于其本来就是一位新诗的探索者。

可以说,对民歌、民族文化各种营养的吸收与融合,对新诗、西方文化各种诗体的学习与借鉴,使得傅占魁先生在传统诗词的创作中如鱼得水。

先生在自己的诗词创作中,尝试了由新诗的发散思维和创新意识导引的创作灵感,通过传统诗词的固有形式表达出来。这就是他的新旧对接。这种新旧对接的一个显著成果,就是让他创作了大量不同凡响的中长调词。这其中最有名的是《沁园春·致东海》《满江红·咏马》《念奴娇·观庐山秀峰瀑布》《沁园春·雨日瞻仰白鹿洞书院》《贺新郎·中秋对月》《沁园春·长江》《沁園春·登邙山远眺黄河》《沁园春·登赤壁山怀古》《水调歌头·咏时间》《水调歌头·翻越九宫山》《金缕曲·对月》等。

《满江红·咏马》是傅占魁先生传统诗词创作中的一座高峰。看一下海内外诗人及诗评家对这首词作的评论,便可知笔者绝非虚言。先读其词《满江红·咏马》:

何处奔来,狂飙起,潮翻浪激。阊阖下,鬃扬赤焰,蹄生霹雳。啸海嘶云昂骥首,旋天挟地伸鹏翼。向苍茫,万里踏崎岖,无羁枥! 跃壕堑、驰峭壁、腾雨淖、追霜夕。思神行八骏,横空无极。伯乐情逢知己泪,沙场血伴英雄滴。谒昆仑,莽莽骋高怀,披云立!

再读相关评论:

丁芒:“从头到尾写马,先写马之形,奔纵之姿;后写马之神,横空之概;泪答知己,血滴沙场,如谒昆仑,披云而立,一气贯底,形神兼备,顺流直抒,一泻千里,真可谓气贯神流了。”(《精神信念开出的紫薇——傅占魁著〈衔石集〉序》)

王文英:“果真是挥凌云之健笔,赋搏虎之雄章,不但天马行空,想象飘逸,有李谪仙之神采风致,而且豪气纵横,奔雷走电,得徐悲鸿之气韵真髓,绘影绘神,惊魂摄魄,自有其风骨和震撼力!”(《纵横诗笔见高情——傅占魁〈衔石集〉序》)

侯孝琼:“大气旋转,志一气随。即物即人,于奔辞健笔中自见格力。”(转引之《衔石集》注评)

相关评论甚多,无须一一再引,已见誉声之高。此词乃作者于1990年马年咏马之感怀寓志之作。值得注意的是,就在此前,作者剛刚在《长江文艺》诗歌专号上发表新诗《江心一片叶》,如果读一读这首新诗,你可发现这蕴含于新诗中的一股强烈的抑郁情感,正好借咏烈马之奔驰倾泻而出,请读这首《江心一片叶》:

江心一片叶/素魂坦荡着一朵碧莲/未曾枯黄的生命/飘泊在这波谷浪尖/是枝的疏远/还是花的泣别/是弃自纤纤之手/还是受笞于风的长鞭……

江心一片叶/素魂坦荡着一朵碧莲/多少次淹没/多少次站起/身底压着波涛万叠/欲到岸边/难到岸边/绿色的梦/总在浪里颠……

这诗中“一片叶”的意象,是历经劫难而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的象征,还是饱受坎坷而顽强拼搏的诗人的借喻?诗人后来在给笔者的一封信中,强调自己在“咏马”及“江心一片叶”中,更侧重的是叙写祖国、民族的兴衰存亡。先生说,“诗词境界是一个混融状态,其意境的典型意义,正在于个性和共性的统一。咏马更多的体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英雄人才前赴后继、万里踏崎岖、无坚不摧的精神,昆仑指祖国。马的意象中,当然也包含了我父亲出生入死、抗日救亡的英雄气概!江心一叶,形象小,在社会的大江里,更多指个人,但写时也自然有着整个民族的生存体验在内,又超越个人命运,多少次淹没,多少次站起。这里,我想到的是民族兴衰存亡,尤其是近代史。正如你首先强调的坚守民族魂,是我诗词的强音,故我在诗中不戚戚于个人悲欢,并在诗中淡化,而更多表现一种位卑忧国系民之情!”

《沁园春·雨日瞻仰白鹿洞书院》,是诗人1991年应邀出席全国诗人现场出题创作大奖赛时即兴所作。其时乃荣获该项大赛的优秀奖。在这首长调词的创作中,他把深厚的传统诗词的功底,与娴熟的新诗创作手法,融合一炉而成为得天独厚的优势,赢得一片喝彩声。试读其词:

一洞天开,碧落群峰,玉散月台。仰虬松龙爪,摩空攫地;枕流涧带,漱石缨崖。蕉卷清心,竹擎高节。桂影莲姿远俗埃。思贤处:问呦呦白鹿,何日归来? 几番梦醉蓬莱,漫赢得神同万物谐。驾天涯大气,风驰雷搏;鄱阳白雨,烟绕云裁。写意峰巅,潜情谷底。“五老”飘然掬寸怀。追先哲,觅源头活水,化作潮堆。

该词先状其景,再抒己情,奇峰俊洞、老松险崖、清泉素瀑、青蕉翠竹、桂影莲姿,尽入画卷。思贤觅源,既沉醉于景,更追思于天,让心涛畅行于宏大的景幻之间。显然是那出尘绝俗的清秀景象,触发了当代学子“追先哲”“觅源头活水”、复兴传统文化的激情。把见贤思齐的抽象理念,通过错落有致、动静并存、气魄宏大的具体景象和化实入虚、境界高远的多组意象,较好地表达出来,虚实相生,神采焕然。

下面,再从诗人前后写过的三首中秋赏月中长调词,进一步窥探诗人如何运用新旧对接的手法,增强词作的表现力。

《贺新郎·中秋对月》,是作者于1984年中秋所写一首以赏月为题而独抒怀抱的作品,其词曰:

一曲《知音》唤,伫高楼,舒怀独眺。渺茫星汉,几缕云丝飘又住,撩起轻柔纱幔。娥女现,明眸顾盼。万里长天波浸透,洗炎凉,丽影生来灿。魂已醉,梦犹幻。

腾空我欲飞来见,叹环球,无情引力,几多羁绊!凭问地平遥目处,可有凌霄云岸?风乍起,襟张如扇,直上广寒宫外去,掬红豆,一掩银河满。联袂舞,倚天侃。

咏月诗词,古今极多。常见者多以欢圆恨缺,为抒情着眼点。此词却独将视角置于嫦娥身上。其妙处则在“风乍起”之后的想象情节。该想象情节的构思,就有新诗的思维特色。风乍起而助诗人“襟张如扇,直上广寒宫外去”。去做什么呢?要见嫦娥。见嫦娥怎么跑“广寒宫外去”?原来,诗人要将象征无穷爱意的红豆,投向宇宙,填满银河。显然,正是这广播爱意的举动,让嫦娥深受感动。于是,便脱尽愁怀而与诗人联袂共舞,倚天欢侃,希翼的是中华民族的美好未来。词作因了嫦娥新形象的诞生而充满浪漫欢情的温馨情调。诗人在这里,借助新诗的活力思维,以丰富的想象力,构思出这个美妙动人的情节,将传统的赏月诗词,推进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水龙吟·中秋对月》,写于1993年中秋夜。其词一承此前乐观而浪漫的情调,如此咏道:

盈眸向我飘来,推开树岸无缠绕。如流似玉,若离若近,含羞欲笑。银汉波平,星辰失色,天澄云渺。更朦胧大地,温馨抚遍,携幽梦,归青鸟。

漫道风神独占,惹几多诗痴倾倒。青莲邀饮,东坡把酒,鄙人吟啸。世事难圆,情须潇洒,当舒怀抱!念尘寰百载,几番邂逅,爱心同皎。

首句似有承前词之意,虽突兀然却是展开下文一系列景象描写的神来之笔。上阕通过美妙景象的描写,让一轮浩月的美形、美貌、美情、美韵浮现在读者眼前。下阕抒情,展开浪漫联想,好像千年前的太白也被邀饮,东坡也来对酒,诗人与诗坛前辈一同引颈长歌。此情此景,人物栩栩,鲜然在目。显然,诗人借此表达,诗作为人类精神的至美之境,是超越时空的“世事难圆,情须潇洒,当舒怀抱”,从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化来。情理兼融,豁然通透。写于46岁时的这首词,虽在想象的奇特上,不及37岁时那首《贺新郎·中秋对月》,但“爱心同皎”,结得清纯如许,浩怀旷达,境界高远。

写于2010年中秋节的《金缕曲·对月》,63岁的先生,依然想象飞驰,运用新旧对接的功力,词作更现佳境。请读其词:

魂醉天涯久,渐风凉、暮垂云隐,海融天口。漾漾波横千斛水,直浴双眸溶否?犹眨眼、逗人神守!但见夜蓝深邃里,莽星河,酿满桂花酒,同醉了,相磁走。

千年一会几知友?独澄明,时经空纬,缺圆携手。雾罩漫言容瘦了,玉质冰怀依旧。正梦绕,天清地秀。欲驾神舟朝夕见,再无须、日日长翘首!风追去,云牵袖。

此词更具虚幻而遥逸的情调。实际上,象征与借喻,想象与虚拟,也并非只是新诗才有的创作手段。中国传统诗词的赋比兴中,就包含有这些艺术手法,只不过是因为许多意象被人一再用过,一味重复这些意象就给人以味同嚼蜡之感。而傅占魁先生因为有了创作新诗的体验,便让自己的想象力搭上了新诗的翅膀。诸如上举咏月词中的“风乍起,襟张如扇”“同醉了,相磁走”“风追去,云牵袖”等,均见新诗思维的痕迹。正是吸收了新诗创作的非凡表现力,新旧对接的合理运用,给傅占魁先生的传统诗词,增添了时代的烙印和新鲜的活力。

综上所述,是我通过与傅占魁先生面对面交谈后,并细细拜读了先生的《衔石集》,再从诗词创新的角度,谈论一下我个人粗浅的感受。

(梦欣,本名郭业大,香港诗词学会顾问。知名诗词评论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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