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三题:故乡、散文、考古

霍加特行走在劳伦斯故乡

读英国文化批评大家理查德·霍加特的文化随笔,发现他对劳伦斯情有独钟,在他2001年的随笔集Between Two Worlds里专辟出一章写劳伦斯的意义,那一章的标题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声音》(A Very English Voice)。我发现他于1993年,先于我8年在劳伦斯的故乡周游了一圈并写下了《劳伦斯的故乡》一文,而我则写下了一本书《心灵的故乡——游走在劳伦斯生命的风景线上》(2001)。还好我写那本书时没读到霍的文章,所以没有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那种“受影响之虞”(这个著名的命题的主流翻译是“影响的焦虑”)。不过亲自走一圈并写了书,再来读霍加特的文字还是很值得,毕竟人家是英国人,是母语批评家而且是大师,看他的感受,反观自己,肯定有收获。我在此夹叙夹议一番,我自己的议论就放在括号中。

首先霍加特说,劳伦斯的故乡一带在很大的程度上综合了英国社会和文化生活的重要内容。也就是说,是个小小的缩影。(那些老房子和街道的景象基本未变;劳伦斯故居和一些纪念馆展示英国中部地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这一点我的旅行充分印证了。)

特别是伊斯特伍德,在劳伦斯时代展示了劳动阶级人民的“富有活力的文化”,这种文化的意义在于它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间保持一种复杂的平衡关系(这是解读《儿子与情人》的一把钥匙)。从事体力工作的男人有强健的体魄,但女人则在心理上更为坚强。男人干完苦活就进酒馆放松,女人则要维持整个家庭的生活,保证家里不负债。人们要过一种受人尊敬的日子,防止男人酗酒造成赤贫。(爱尔兰著名作家奥康纳曾在1955年做出过同样惊诧的观察:劳伦斯笔下的小镇青年们生活很有情调,对文学和艺术都有爱好和追求。这表明了劳动阶层的人在文化上的努力,他们的生活方式很有尊严,甚至富于美感。{1}我在一篇谈劳伦斯小说中的下午茶场景的文章里有过类似的评论:英国下午茶在劳伦斯笔下的工人生活中如此流行,他们的生活为这种下午茶文化氛围所弥漫着。劳伦斯的作品对此做出了鲜明生动的记录,成了英国工人阶级情调追求的忠实写照。)

霍加特把那里的埃利沃斯河说成是一条不成样子的小河沟子,但又说了解它的人都爱它,特别是劳伦斯。在劳伦斯的小说里,它的存在如此强大,叫人难忘,简直就如同欧洲大陆小说中的大江大河一样!(此话不假,常言道最美是家乡水。故乡的河才是自己的心河,因为他与你的成长戚戚相关,启发过你最早的想象。我看到的埃利沃斯河比小河沟要大要湍急,但确实算不得大河,而且现在的水质不算好,但也不浑浊。在劳伦斯的童年,那河一定是清澈的,谁的故乡大地上能淌着那样一条溪流,都应该以此为骄傲,毕竟不是谁的故乡都有一条河的。)

霍加特说镇上保留了劳伦斯家四座故居,这次他说错了,事实上是五座,劳伦斯专家沃森教授带我去看过第五座,在镇上的中产阶级区域里,是一座差强人意的小独栋房。为此我在我的书里专写了一节。那是劳伦斯写《儿子与情人》初稿的地方,也是劳伦斯与弗里达一见钟情后不断约会时期所居住的家。有一次他约会后误了车,一个人走了九英里路回家。他也是从这里出走,揣着12英镑与弗里达私奔大陆的,从此彻底告别小镇,浪迹天涯。可惜霍老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没提这一段经历,我要替他补上。

霍加特的游记本身对我来说已不新鲜,因为我比他看得更细更多,而且我去劳伦斯故乡的次数更多,几乎是在那片土地上野跑了好几回,每个季节都去,不同的天气状态下都要去过,目的是试图在某种气场中与劳伦斯有所“通灵”,方才写得好他的评传。

但霍加特最后得出的几段结论却着实启发我,这最后几段还写得着实抒情。

他说,在劳伦斯的故乡游走一圈绝不能代替细读劳伦斯的作品。同样出生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中,为什么别的英国人就不能像劳伦斯一样透视那个社会文化呢?它的粗粝,错综复杂,其弱点和优点,其野蛮与虔诚,为什么劳伦斯看得那么透?

还有,在缺乏艺术眼光的外人看来不过是贫穷落后的景象,在劳伦斯笔下却显示出那里人民生命的能量、激情、光彩和苦难来。同样的英国人和英国作家们,别人却做不到。劳伦斯的小说因此给了人们一份厚礼,他挖掘出了这一切。

劳伦斯的感官在故乡积累下的记忆,后来居然在国外开花结果,让我们读到的印象是,这里是一片充满戏剧性的土地。两相比较,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一双创造性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景象是无聊和无意义的。在这里游走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在最没希望的环境中,创造性的想象可以将这里的事件、地域和风俗变成一种共性,也就是说,通过小说创作,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向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的读者深刻透彻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霍加特是真正的鉴赏家,他的话能启发我们正视自己所处的环境:生活不是在别处,就在你我身边。只要我们富有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力,身边不起眼的一切都能被我们的虚构写作转化为共性的东西,被外界的任何时代的人所理解。我们家乡的一条不起眼的小河沟子,也能像劳伦斯笔下那条蜿蜒逶迤的埃利沃斯河一样具有多瑙河和莱茵河的意义,只要你写得出来。弱冠之年在闽江畔的长安山上翻译劳伦斯的《虹》,翻译到埃利沃斯河,我曾经被劳伦斯饱蘸生命的笔触所感动,以为那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河流,与它比,我身边滔滔的闽江黯然失色。2000年亲临埃利沃斯河,我大失所望,那河真的像霍加特所说,委实一般。可它因了劳伦斯的作品有了世界性。为什么如此壮美秀丽的闽江就没有艺术魅力呢?因为它没有被艺术再创造过,所以它仅仅是一条航道而已,作为有意义的河,它还没有出生。我们都该珍惜自己身边哺育自己的一山一水,艺术地看待它,想象它,虚构它,再创造它。这似乎是霍加特要告诉我们的。

丹青共奇文一色:

劳伦斯散文随笔背后的生命故事

以小说家和诗人著称的劳伦斯亦善丹青,从事文学批评,操觚散文杂文,半生浪迹天涯,一路挥洒丹青奇文。因此其散文随笔内容涉猎甚广,书人书事、饮食男女、鸟兽花虫、风光民俗,无所不包,除此之外还有一类文字谈画,既谈他个人的作画经历和心得,也褒贬国内外的专业画家。看似闲笔的“小品文”在于劳伦斯实则是一个文艺通才之文艺理念和情感思绪的结晶。如果说小说和诗歌还受制于题材和体裁的局限难以令作家直抒胸臆,在散文中劳伦斯则可以袒露襟怀,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忧,时怨,时而汪洋恣肆。劳伦斯的散文随笔写作构成了劳伦斯文学的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甚至是我们考察劳伦斯世界观的一个更为直观的心智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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