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之殇(短篇小说)

湘西的秋雨像个泼妇似的,没完没了,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来湘西的第三天上午,我从王村出发去花垣县境内的茶峒,车在半路上抛锚了,赶到茶峒时差不多到了傍晚。现在的茶峒已经改名边城,但我还是习惯称它茶峒。这是一个依江而建的小镇,镇不大,道路比较平坦。或许是因为雨的缘故吧,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很少。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股浓烈的辣椒味,刺得鼻子很难受。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似乎在这里住过一晚。来茶峒的路上,我一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不知为什么,关于这个小镇的记忆十分模糊。为什么刚退休便再一次来湘西,我也说不清楚,冥冥中觉得应该来这里一趟。我没有带家人,妻子刚接手公司,在大陆的业务忙得她喘不过气来;儿女们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终于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该一个人轻松轻松了。车是在张家界租的,司机是个湘西小伙子,他把我带到一家叫醉江楼的小客栈。司机告诉我说,这里的卫生不错,饭菜味道也好,来茶峒的客人大多选择在这里吃饭住宿。

客栈是典型的湘西吊脚楼。一楼做厨房放杂物,二楼吃饭,上面的楼层做客房。我们在最高层开了两个房间,司机替我把行李放了进去。在二楼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推开窗户便看到了在细雨中默不吱声的清水江,江面乌黑,没有一丝光彩,江那边的洪山镇被细雨遮挡住了,只看见雾蒙蒙一片。茶峒的饭也是典型的湘西特色,都是一锅烩,牛肉与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老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胖胖的,很热情,也很实在。她对我们说,你们才两个人,点两个菜就足够了。她不仅送了一篮青菜给我们下火锅,还送了几个艾蒿粑粑,说这个是当地特产。没有喝酒,好好地吃了一顿饱饭。

回到客房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不像个样子,雨还在不管不顾地下着。我推开窗,看着细雨中的清水江,江面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只有对面属于重庆的洪山镇有几处有气无力的灯火。我竭力回忆三十年前这个小镇、这条小河留在我脑海里的痕迹,可是,脑子里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我知道我的记忆力不太好,但过去的经历总能回忆起一点儿什么,奇怪的是,三十年前与茶峒的一切都好像被谁给抹去了。

有人敲门。

是服务员,右手提着一瓶开水,左手拿着一根拖把。服务员五十岁上下,身体还没有发胖,脸黝黑,眼睛里却透露出这个年龄女人少有的光彩。先生,您终于来了?我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先生,我给您把开水送来了。下午急着去县城买东西,没来得及给您的房间拖地,我现在就拖拖,希望没有打扰您。她羞怯地看着我,像小学生看着老师一般。

谢谢你。我说完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先生,现在的边城与三十年前不同了吧?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我看了看她,又把头转向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不知有什么不同。

三十年时间说长也不长,一眨眼就过来了。女人叹了口气,小声说。

三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那个时候,我还是三十出头的小青年呢。我自言自語道。

先生三十年前到得比今天早,中午就来了……

我扭过头,吃惊地望着身边的女人,她正在埋头拖地,胸前的奶子随着拖把的伸缩一颤一抖的,似乎在与岁月作顽强的抗争。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是七月十九号,我到醉江楼客栈当服务员的第三天。那天天气阴沉、闷热,但没有下雨……女人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右手撑着拖把站在那里。先生,您真的不记得了么?

她竟然还记得具体日期,让我更加吃惊了。请问,我当时住的就是这家客栈吗,我怎么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呢?我看着她淌满汗水的脸,问她,又问自己。

怎么可能呢,您是不是觉得变化太大了……女人怔怔地看着我。您当时背着一个帆布背包,满脸的汗水。您进来之后便说,先找个房间住下来,洗把脸。我带着您来到了三楼靠江边的客房。那时候,客栈只有三层楼……您点了三个菜,一个回锅肉,一个香葱煎鲫鱼,一个清炒茄子,您还要了一瓶白酒,湘泉酒……

我吃惊地盯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可能残留的记忆。

您那天的心情不好,一脸的不高兴,把酒一杯一杯地往喉咙里灌——因为什么不高兴,您一直没告诉我。我怕您喝醉,便走过来劝您少喝点儿……

终于,我那些被谁抹去的记忆开始一点点地恢复……

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为黑暗的时期,结婚三年的妻子跟一个万元户私奔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跑到她的单位砸杯子砸玻璃,回到自己家里摔凳子掀桌子,我快崩溃了。有个哥们儿严肃认真地对我说,兄弟,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于是我便背一个背包出来了……

我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月,先来湘西,然后去贵州、云南、四川,其他地方的经历基本上算是记忆犹新。记得在贵州的时候,我曾救过一个落水少女,少女的父母给我两百元现金,被我坚决地拒绝了,甚至要我留下单位地址,我也没有;在云南的时候,我曾经参加过一场森林大火的扑救,等火差不多扑灭的时候,我才顶着被大火烤焦的头发离开;在四川的大山里,我遇到了一位猎人,我在他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不仅学会了打猎、采药,还与他当时在读小学的儿子成为好朋友。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并一直资助他读完大学……只有湘西这一段被我删除了,唯一能记起的是曾经来过湘西,到过边城。我曾经多次对朋友们说过,那两个月的流浪,让我脱胎换骨,是我迈向人生辉煌的一个起点。可是,我却从来没提起过湘西。

关于边城的文件夹被突然打开,画面竟然如此清晰明了。

……客栈里没有空调,我坐在电风扇旁边抽烟边喝闷酒。喝得我燥热心烦,汗流浃背。一位穿白衬衣、蓝短裙,长得清秀可爱的女孩走到我桌前。女孩清澈的眼眸里盛满担忧,她一直看着我,看了好久,才怯懦地说,先生,您喝得太猛了,太多了,会伤身体的。我乜了女孩一眼,将一杯酒一口倒进喉咙,准备再去装酒,不料,酒瓶被她夺了过去。我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凶凶地说,拿过来!女孩把酒瓶藏在身后,走到我跟前。先生,您真的不能再喝了,一斤酒都喝了大半,再喝就真的醉了。不知为什么,当闻到女孩身上那股淡淡的土菜一般的香味时,我的语气忽然平和了很多,我心里烦,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我望着女孩稚嫩的小圆脸,小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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