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来了一条船

船是古运河风景的主体。

古运河上曾经有各种各样的船,可如今运河里的船却是千篇一律:小方头,大货位,鸽笼似的客舱。窗户开得小小的,形同一个个格子,格子玻璃上有褪色的吉庆窗花,隔着窗花看进去,朦朦胧胧,幽谧如古代的帘栊闺阁。

多少年来我一直喜欢古运河里的船,更喜欢船上的汽笛,尤其是夜航船的汽笛,自河上传进永和祥的楼房里,悠悠忽忽,时断时续,好像来自渺渺的天上,恍惚间我自己也搭上了船,一点点地驶离卧龙镇,航入第二次的梦境。这情景这感受,我曾将它写进一篇散文,题目就叫《古运河里的船》,仍被文化馆的老贝拿去,发表在县报副刊上,后来市报副刊予以转载,这下引来了许多注意目光。有人打听这个“蓝湜”是什么人,甚至拿着报纸当面问是不是我。我笑了,马上反驳道:“运河边上的小镇多的是,又不止卧龙镇一个,凭什么说蓝湜就是卧龙镇的人呢。”

那一日,运河上蓦地来了一条船。一条完全不同于我稿子里写到的船,它经过两岸青青的芦苇,迎风飘拂的垂柳,经过高高的卧龙桥,缓缓地停靠在码头上。紧接着,从船上陆续走下来一行人,挑着几只箱笼,一杆红字白绸的旗帜引路,两只金光闪耀的大喇叭,“咕打咕打”,引来无数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这就是首次光临卧龙镇的新世界巡回魔术团。

吹打队伍经过镇西街,经过前湾车行,我连头都没抬一下,手里正好有辆老大难车,哪有心思看什么热闹呢。袁长脚这个人,别看他年纪比我大,赶热闹的心思却一点不输于我。他手里拿着扳子,起身跟着吹打队伍走去,好半晌才回车行来,嘴里喊道:

“他们正在空地上搭帐篷呢,章运河你怎么不看看去?”

却不料徐荷官从里面出来,朝着袁长脚啐了一口:

“做大不称,看你还像个师傅的样子吗?”

袁长脚吐了吐舌头,再不敢多话了。

等徐荷官走开时,袁长脚忙不迭地搬出他贩来的消息,什么三只脚的鸡、两个婴孩连一起,什么花瓶姑娘有头无身,魔术团里稀奇古怪多,说得我心里像有一群蚂蚁爬,痒痒的。

第二天我抽空去了。哦,镇西空地上凭空多出一座大帐篷,帐篷顶上是那杆红字白绸旗,迎风呼啦啦飘卷着。两个吹鼓手举着大喇叭,“咕打咕打咕打”,几乎吹破了天。帐篷外面插一圈彩旗,红绿蓝黄白,让人眼前为之一亮。拉起的网络子上趴着卧龙镇的孩子们,眼巴巴地死盯着里面,身边掏不出钱来,那眼神却是好馋好馋的呵。什么魔术团,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剧团演出,对它我毫无兴趣,正想转身离去时,却被一个人叫住了,是大毛。

自铁器社散伙分手后,我已经多时未见到大毛了。如今大毛仍旧在食品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杀猪行当,看样子干得还不错。据说是暂时经济困难时期,这困难据说还来自原本亲如兄弟的老大哥一手造成的,再就是来自天上的连绵灾祸,尽管我们卧龙镇这些年从来都风调雨顺。无论哪一种说法,经济困难总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墙,民以食为天,缺了填饱肚子的东西哪来力气干活?这道理再简明粗浅不过了,这就难怪食品站面粉厂,凡是沾上点吃食边的单位,全都成了肥腴油水之地,大毛的满面红光就足以证明他的日子滋润,其间自然还有茉莉花的因素。只不过,出身打铁的大毛对这种江湖草台班子的魔术团这般兴趣,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手指门口大广告牌兴致勃勃道:

“这花瓶姑娘,你不可不看呀!”

我这才注意到大广告牌上面有花瓶姑娘的照片。一个模样古灵精怪的女孩,斜睨的黑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周边有引人入胜的广告词:“有头无身会唱歌,稀奇古怪难得有,欲看火速,门票三角。”说也奇怪,这照片这广告词,将我的脚步又牵了回来,和大毛一起走向入口处。我拍拍口袋说由我来请客,可大毛却拽了我一把,说他有自己的入口处,两人省下来的钱足够买一只小蹄膀了。什么他的入口处,其实是帐篷后面一处网络子的破洞,也不知何时被人越捅越大了。大毛东瞄瞄西瞄瞄,只见周围无人便一头钻了进去,接着又伸出手来拽我。尽管我个子比他大,可我却没他那份泼天胆量,畏畏缩缩才跨进去,里面就传出来一声大喊:

“抓住他!抓住他小偷!”

我们俩就这样被当场抓住,还将两条胳膊拼命朝后扭着。我气得嗓子里冒烟,跺着脚直喊:

“放开我!放开我!我们不是小偷,你才是小偷呢!”

大毛嘴里脏话成串,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反倒头上吃了几颗“毛栗子”,于是骂的话那就更难以入耳了。

帐篷里这时走出一个男人来。“吵什么吵什么!”他对众人大发脾气,“你们不知道里面正在演出吗?马叫驴叫影响了效果,今后谁还来看我的‘新世界’?!”

那些人沉默下来。有人对陌生男人毕恭毕敬道:

“抓到两个小偷,团长你看怎么办?”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嘛!”大毛趁机在别人手里竭力挣扎着。

“什么东西!撒尿到外面去,谁让他尿在这里的?!”那陌生男人骂道。

大毛被人拽去撒尿,趁人不防备时脚底抹油,飞快溜走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孤掌难鸣呵,我反倒不觉得惶恐了,我知道我该怎样应付他们。果然不出所料,那陌生男人踱到我面前,目光扫瞄我一下,鼻子里哼一声,装腔作势地问:

“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名字?你家住在哪里?”

分明是派出所警察的审讯口气!我不理睬他,也不看他一眼。这样一来,那陌生男人却反而笑了起来,声音甜腻腻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想看白戏来的,大门不走走二门,二门不走钻狗洞。”

“我说过我不是小偷,我只是想看看花瓶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是大毛他想出了这个馊主意,其实我心里并不赞成。”我理直气壮道。

“赞成不赞成我不管,”那陌生男人态度暧昧地说,“我完全可以请你看这场演出,只是你先得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那你又是什么人呢?”我不服气道。

“你睁大眼看看我是什么人,猜中了我请你看我们的精彩演出,看花瓶姑娘唱歌表演。”陌生男人口气不同寻常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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