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柏林街头的北京小卒

北京当头炮PK柏林卧槽马

后来你还是来了,从广场另一端走到棋摊前,是147步,我不到七十秒就可以走完全程,你却用了7分钟,脚步虚浮。广场后面有块空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日头会照在我脸上。柏林的天空很蓝,东西也很贵,那么,用自己擅长的小手艺,换点儿生活费,也算不上犯法吧。

在这个异国都市里,能拿得起中国象棋的人并不多,偶尔学会了的,手痒,自以为天下无敌,不惜重金求一个棋伴。我端坐在场地中心,铺开了棋盘,只穿改良式的及膝小旗袍,头挽着双髻———漫画里才能看到的,扭曲了的中国风情。

输掉了钱的男女大多有金色的头发和海一样蓝的眼睛,喜欢听从我唇齿间清清亮亮地蹦出“北京”两个字。他们把对中国的幻想在我的身上延伸下去,北京,或许就意味着细长的单眼皮,神秘莫测的微笑以及华丽的旗袍和端庄的姿势。当然,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比如春末夏初的季节,伴随着鲜花一同绽放的,还有漫山遍野的黄色沙尘暴。

你那时是被一群法国留学生拽到广场上来的,漆黑的头发在人群中分外醒目,金色阳光打在你身上如同穿了镀金的外袍,让我一瞬间忘了呼吸。“我叫汉森,周汉森。”

我看着你的眼睛,蓝得磊落淡然,好像两个小小的宇宙。

柏林有种严谨得慢条斯理的特质,你也是,提棋落子,半空中停留的时间足够在大街上走一个来回。我猜你擅长用马,有句行话说用马的人沉得住气,静得下心,是难得一见的狠角色。果然,你的马卧槽逼宫,把我将死在了一方米字格上。

30欧元的赌资是我一个礼拜的生活费,为了供我出来留学,家里早已负债累累。围观的法国帅哥笑得幸灾乐祸,他们没少给我贡献学费和饭费,我不怪他们,却暗暗记恨你,周汉森同学,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非来搅我的局,砸我的场不可呢?

肉还是熟的比较好吃

柏林的咸菜真贵,用Bacardi的菜叶,加上Moet&Chandon的盐水,再弄几片面包,我正吃得津津有味,你的脸在眼前一晃。说实在的,挺不想理你,但看在你说要请我吃饭的份上,也就勉为其难地跟你走了。

中国有句古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难道连你也惦记上了我这微不足道的美貌?你拐弯抹角地提起了我的专业,换了温柔的口气:“学画很好啊,摆个画摊,不是比棋摊的生意要更好一些?”我瞪大了眼睛,汉森同学,你懂不懂啊,那是艺术,艺术!要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怎么能沦落到街头上。

你很欠扁地说:“在我眼里,只有中国象棋能称得上艺术。”

同学,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周汉森,不是太平洋,而且你的职业也不是警察,你的正义感也未免太泛滥了。我提起书包走到饭店外,随手又抓了两个包子。

午后的阳光真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在我吃掉两只赶来送钱的肥羊之后,你又坐到了我面前。楚河汉界,清清楚楚分开了柏林的马,北京的炮,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你,你不动声色,设套,收网,一气呵成。把刚赚到的钱吐出来的时候,我哭了。

你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把你的手抓下来,一口咬住。你的指尖按着我的牙齿,有排骨般的质感。你的眼神变幻莫测,忽然说去吃饭吧,我立刻就把牙关松开了,不管怎么说,肉还是熟的比较好吃。

每个人心底都端坐着一尊佛

你成了棋摊上的常客,只要有你在,我逢赌必输。虽然每次你都请我吃饭,每次你点的菜式都合我的胃口,你却吃得不多,兴致勃勃地看我大快朵颐。

不管了,大概我秀色可餐吧。

柏林的夜很静,街灯将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也许是这夜太静了,也许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我质问你:“周汉森,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你的脸近在咫尺,眼珠是那种极淡极淡的蓝,像北京风暴过后的天空。呼吸充耳可闻,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心惊,我慌张地转头,顾左右而言其他:“你不知道我有多难才来到柏林。”

我对你说起家里为我留学借的那一大笔钱,每次想到,就想从维斯瓦河跳下去。但我那样狂热地爱着伊门道夫大师,为了他和我的债务,我可以坚定地活下去。你低头默然不语,我偷偷地看着你的侧脸,五官线条深刻,是最适合画肖像的轮廓,忍不住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你忽地抬头,附耳过来,轻声说:“我喜欢你。”

我目瞪口呆,想说点儿什么,却嬉皮笑脸地转了话题:“那就不要再为难我了嘛。”你看着我,微微笑:“这样好不好?我们下最后一盘,如果你赢了,我就再也不多管你的事。”

我完全丧气。不过除了这种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决战约在下个月的礼拜日,结果第二天你就来找我,把我拖到古老的德皇威廉一世纪念堂旁边,一间中式茶馆里,正中坐着道骨仙风的老爷子,你深深鞠了一躬:“大师。”

隐隐约约的,我有点儿明白,我有我的伊门道夫,你也有你的鲁逸山师傅。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尊佛,洁如雪,高如山,不可轻触。我向大师讨教打败你的方法,他毫不吝惜地指点着我,你站在旁边,充耳不闻,似乎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是个小人。有什么办法呢,你将我的军,我就只好把无双的国士支起来。

你接我去吃饭,隔着一张桌子,和隔着棋盘的气氛截然不同,我明知故问:“周汉森,你是混血儿吧?”你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所以,我应该是中国人,我从小他就教我下象棋,他说象棋是我们的国粹,不能被亵渎。”

那天你好像说多了,说太多了就会把我们以后要说的话预支。这都怪你。

你说受父亲熏陶,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你说在广场上看上那个穿民族服饰,下象棋的中国女孩。

你说那叫什么来着,中国叫电光石火。

你说你突然明白,你来到这里是为了遇见我。

最后我总结说,是不是看见我“在时间的无涯之地,不早不晚,迎面走来?”

你对我的描绘表示震惊,我“嘿嘿”冷笑两声,同学,你对中国文化也就是毛皮罢了。

等待比赛的日子里,我靠着你的接济度过一日三餐。我们靠着这一日三餐,天天泡在一起,听你说电光石火,听你说迎面走来。

一同从北京来柏林的师弟问我:“怎么不到广场去摆棋摊了?”我随口抱怨:“还不是那个周汉森,唉呀呀,烦死人了。”这么说着,我扭过脸,却看到镜子里的人一副言若有憾心则喜之的嘴脸。我有点儿看不起自己,田雅恬,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

颓势已显山露水,只得推枰认负

你很久没有来找我,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我只好重操旧业。在广场上,听到那几个法国留学生的私下议论,我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知道。”他们耸肩,表示莫名其妙,“汉森那天晚上从学校里出来,就被两个中国男孩给截住了,真奇怪,他受伤不轻,却没有报警。”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北京人向来抱团,我找到那两个师弟,果然验证了自己的想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交代,只有长时间地站在病房门口,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房门。你还在沉睡中,我悄无声息走过去,汉森同学,虽然你没有提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但我并不打算请求你的原谅。是不想在这件事情里扮演龌龊的角色吧,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我留下来照顾你。中国人讲究因果报应,你请我吃了那么多次饭,我终于还是一顿一顿地又还给了你。

我喂你喝粥,小米粥。

你喝一口,说烫,要看着我一口气一口气地吹凉,才肯心满意足地吞咽;要攥着我的手,才肯心满意足做梦。我静静地望着你,不管怎么样,汉森同学,谢谢你没有报警。两个小师弟都还只有18岁,家里送出来留学,也一定花了不少钱。汉森同学,中国有个词语叫江湖,那里有快意恩仇,有两肋插刀,也有一诺千金,这是你作为一个德国人不能理解的。

所以,我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你的伤逐渐好转,我的话却变得越来越少。我想我明白自己的心,可我不懂怎样对你好,就算我懂得,眼前这种尴尬要怎样才能让你觉得好呢。你仍然惦记着我们的比赛,从广场另一端走到棋盘前,是147步,我不到70秒就可以走完全程,你却用了7分钟,脚步虚浮。我低着头,回避你的目光,你可能不知道,在出事前我就从大师那里套来了对付你的撒手锏。

卧槽马最怕的就是盘象,象一旦飞起来,就如同长城万里,可以抵御泱泱铁骑。可你却杀了我个措手不及,我的象很快就被干掉了,所以这盘棋,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我都没有不输的理由。

你站起身,我冲你笑了。汉森同学,我答应你,我,和我的棋,从今以后,再不会在广场上出现。

也好,我们就此分开,只怕是最好。

一个人的日子不难,只是慢了。

我在餐馆找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又做了一份中文家教,周末去做销售,站在超市向客人头头是道地介绍香肠的36种吃法。我忙得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这让我轻松,可以忘记一些事。所以那天你出现在超市门口,反而把我吓了一跳,你陪着我一直走到学校门口,忽然开口,说你要离开这里了。

我看着你,这个喜欢用马,守株待兔的男人,处女座,A型血,完美主义者,我那么爱你,但是,放你走吧。我挥了挥手,祝你一路平安。回到超市,看到你发来的短信:第一条,田雅恬。第二条,还是三个字,田雅恬。

你想要说什么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再过半小时,你乘坐的铁鸟将会在3万英尺的上空拍扑着翅膀,好似天使过路。

3天后你说你在北京,这个城市的风沙真大,一点儿不是你想像中的模样,但它的城墙真美,完全是鬼斧神工的艺术品。你一直以来没有回国,任何中国民俗都让你津津有味,我竭尽全力地嘲笑你,又得意地炫耀,我正式拜在了鲁大师门下,他夸奖我有天分呢。渐渐地就知道你去了昆明,然后是上海,黑了,也瘦了一些,可我再小心翼翼,也没有办法绕到询问你的归期上来。

中国旧历年那天,你给我打电话,举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对我念起路边一户人家门口的春联:“天泰地泰三阳泰,家和人和万事和”。是这样吧,汉森同学,家和万事兴,何必非得争个你死我活呢。你走后第49天,我找出与你对弈的棋盘,和自己下了一盘,以前我总是不服气,可我现在承认,你不是小卒子,你是将军。汉森同学,你说过喜欢我的,军令如山,你可要记得。

2006年4月28日,我失去了你的消息。我到处打电话找你,史无前例地关注新闻和各地的空难水灾消息,我惟恐你不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天各一方,只要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我就可以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自己努力制造各种名目的快乐。不过,这个快乐的人也像阿Q一样记仇,汉森同学,你欠我30欧元的赌资,欠我好年份的红酒,欠我一个释然的笑,我统统记得。

一个月后,我终于收到一张从南昌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田雅恬,中国菜还是你做的最好吃。唉,汉森同学,你一定不知道,你向我道别的那天,我买了第二天的电影票,是你看过上百遍的《魂断蓝桥》;我还计划着要去大明中餐馆,陪你吃你喜欢的菜,后来,我只能独自去了。

你到过许多地方,喝过了许多好茶和美酒,见多了比我更好姿色的中国姑娘。

而我在柏林。我在柏林的人群里走着醒着,看天看云看太阳,还有身边掠过的一丝风。天冷了我喝热牛奶,天热了我冲冰咖啡,我不会在酒吧呆到很晚,也不让自己喝醉,我每天洗头发洗澡换干净的衣裳,睡前听音乐,汉森同学,你看,其实,一个人的日子也不难,只是光阴会变得很慢很慢。

那么你呢,再慢也会有个归期吧。所以,我在这慢光景里盼你快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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