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枝头的“花儿”

唐荣尧

来时,身子后跟着一片布

走后,尘世里住下一个梦

这不是诗,是我在黄河流经的青海东部、甘肃南部、宁夏中部地区,听到的一茬茬不分季节地疯长、卑贱得贴地但又尊贵地从嘴里飘出后定居在一代代人心里的庄稼,它有个柔弱但浪漫的名字,也有青铜般的生命,那是连接黄河流经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地段的口音,是黄河如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唤出的嗓音。它叫“花儿”!

黄河边,一抹夕阳正缓缓掠过山岗,给散乱地定居在山下贫瘠乡村里那些简陋的黄泥小屋涂上一层金黄,也给田野不时留下树枝的阴影,牧羊的东乡族少年马乌尕德跟在一片乱噪的咩叫声后,将脚步送回家。马乌尕德看见村里同龄的女子海娜正挑着水,在满是泥土的村道上,铺出一个即将告别青涩、即将成熟起来的身影,那不就是让马乌尕德半夜里老睡不着觉时苦苦想着的尕女子吗?一股莫名的骚劲,像八月暴雨引起黄河洪流冲破河床,让一道村里人熟悉的声音从马乌尕德的胸腔里澎湃而出——

天上的月亮者,出来了

星星的光气哈,给压下去了

尕妹的模样们,长全了

皇上的正宫们哈,全压下去了

就像一场雨后,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韭菜,绿了田野;
就像一场没被云兜住的雨,从天而降,少年马乌尕德的嘴里奔涌出的词,是从脑子里即兴冒出来的,冲破少年害羞心门的曲调,是庄子里的大人都熟悉的。大人们听到少年的那一嗓子后,心里念叨着:“这娃,长开了,知道漫‘花儿’了!”

在黄河流经青海和甘肃交界的积石山一带,一个少年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从嗓子里蹿出的歌声如河里上涨的大水,漫过堤坝般地钻进心仪的姑娘心田,它不是小曲般地哼、秦腔般地吼、民歌般地唱,它有个专属的字——“漫”,那是黄河与积石山相遇地域里的少年心思,如黄泥抹墙,如春雨润苗,如出浴后的女子慢慢地爬出那正变音的喉咙,缓缓地在口腔里打着漩儿似的转几圈,徐徐地从口腔飞出,如春水进田般地细细浸过庄稼地的每一寸肌肤,一秒一秒地钻进一个又一个耳朵。这个“漫”字,天下也就适合“花儿”了。一个河湟少年,长到能漫“花儿”的年龄,意味着他知道通过喉嗓的这一盆火,能烧开思念的水,滚滚烫烫地送到心仪的女娃耳边,表达一份少年的青涩之爱。

白天,少年马乌尕德会通过漫“花儿”表达自己的情感;
夜晚,他拿出偷偷买来的笔和纸,点亮煤油灯,开始画画。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展示的是自己画的山岗与月亮,莲花与鸳鸯;
没人的时候,画着的是心仪的尕妹。夜深人静时,他将画好的尕妹海娜像挂在墙上,端起煤油灯,一遍遍端详。最终,还是在一声叹气中撕下来,揉碎,放在灯上烧掉。马乌尕德总觉得天下最好的画师,也难画出海娜的俊俏模样来。但第二天晚上,还是重复这样的事。画好,观赏,撕掉,再重画,这样一天天看似被复制的生活里,一段成型了的“花儿”,逐渐像熟了的青稞收割回来后摊开在麦场上,被来回翻挑着供随后而来的磙子碾过一样,在马乌尕德的胸腔里来回翻滚——

画上十五的明月亮

再画上戏水的鸳鸯

巧画上尕妹的俊模样

落在阿哥的枕头旁

海娜的模样是海浪,马乌尕德的枕头是岸;
海娜的模样是刀剑,马乌尕德的枕头是鞘。两年后,马乌尕德像他的故乡位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站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门槛上,对海娜的思念就像喝过头道和二道后的罐罐茶,更加浓苦了。两年间,他用“花儿”的表白并没有得到明确回复,虽然在一个村子里,但见个面面容易说个话话难,更别指望能拉到海娜那绣花、洗衣、做饭的小手手,两人同在一个庄子里,却像黄河里的一条鱼和天上的星星。

又是一个圆月之夜,马乌尕德的心里越来越惆怅,一曲“花儿”不由自主地沿着舌尖漫了出来——

十五的月亮咋这么圆

刚刚爬上山口是半圆

天上的月圆人不圆

把个少年想成了病汉汉

少年不再,青年马乌尕德得跟着庄子里的大人出去讨生活,他们要以“赶脚”的身份走到西宁城,然后继续往西,逆着湟水河向陌生的青藏高原腹地走去。到湟源一带,山体早不是故乡那位于黄河边的红色丹霞,而是被林木覆盖的一片葱绿;
河谷里已经不见故乡的小麦与杂粮,在河谷和山交界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瓦蓝的青稞,那种异域般的自然环境与生活场面,让马乌尕德有了感触:

百七百八上抹青稞

二百的街道里过上了

十七十八上寻乐和

老来时思谋就没错了

马乌尕德跟着有经验的大人们,翻过日月山去牧区收羊皮。大雪封路,他胆战心惊地走在被大雪覆盖的一盘一盘山路上,仿佛是磨坊里拉着磨盘转圈的毛驴。在垭口处,马乌尕德看到经幡都冻得翻卷不起,鹰也懒得起飞,群山被冻得如僵硬的巨蟒,讨生活经过的这一盘一盘的天路围绕着的日月山时,对家乡尕妹的思念,雪崩般涌来,一曲《日月山的盘天路》唱得鹰惊豹慌,山醒冰裂——

日月山的盘天路,高得很

盘不到天河的嘴嘴里

尕妹是海里的红珊瑚,深得很

捞不到阿哥的手手里

从牧区收来羊皮与山货后,运到家乡的码头边,马乌尕德要跟着在黄河上搞运输的水把式,前往甘肃的兰州或宁夏的银川,甚至内蒙古的包头,这让马乌尕德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筏子客。

马乌尕德帮大人们装好货,带好够十几天吃的干饼子,坐稳羊皮筏子,开始黄河上的生活。离开家乡不久,就是著名的积石峡,湍急的水中,皮筏子像一枚飘落在地面上又被风卷起的树叶,时而在浪尖上起伏,时而在漩涡里打转,时而像一支射出的箭飞速前行,两边的荒山和河谷地带的庄稼一闪而过。

看着这波涛汹涌的大河,想着越来越远的故乡及尕妹,马乌尕德盘腿稳坐在货物中间,憋在肚子里的“花儿”从口里蹿了出来——

千万年的黄河水呀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么万剐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万难

——《千万年黄河的水呀不干》

黄河穿过积石峡中最逼仄细瘦的狐跳峡时,刚才还要远远看着的高山,像是被河流拉着往前靠近,高耸的山崖同时相向而行,朝河中央逼来,浩荡大河变成了一道细急的湍流;
狐跳峡就像一枚银针的鼻眼,皮筏子犹如一根线,手执划板、稳坐筏头的筏客,像一位眼神好、手法稳、出手快的穿针巧妇一样,“嗖”的一声,就让皮筏穿过了细峡。端坐皮筏最前端正中间的主筏客,犹如一只盘踞悬崖上的雄鹰,雷达般的眼睛快速而精准地扫描着暗石、漩涡,眼盯着皮筏如被关在圈里饿了几天的羊出圈后,狂奔却平安地跑赴草地,冲向突然开阔的河谷。马乌尕德听见左舷上坐的副筏客漫起了“花儿”。那是告别穿峡过谷的紧张状态后,给自己熬制的一副舒缓心理紧张的药剂——

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明白的人呀

南天门修一条路来

我搭上天桥你过来,有缘的人呀

看一趟尕妹的病来

没想到,岸边有爱“花儿”的人,高声漫起了一曲“花儿”来应和筏子上的“花儿”。岸边的人和筏子上的人并不认识,在匆匆而过的筏影中,以“花儿”为媒,搭建了人世间的一段声音之缘,留下了一段经典的“花儿”曲目;
让岸边的、水面上的“花儿”,相逢在黄河上——

黄河的皮筏子下来了

山边的花儿们笑了

阿哥是甘露者下来了

想尕妹者要病了

——《黄河的皮筏子下来了》

行旅的骡马投奔的是店,水上奔驶的筏子寻靠的是码头。兰州城是来往水上的筏子客交货、上货的重要集散地。筏子客们会在靠近城区南岸的金城老码头休整。黄昏进城去逛逛,晚上披着星光回到筏子旁,拿出随身带的衣物,地上一铺,年轻人围坐在老筏客身边,望着盛装一天星斗的河面,眼角一抬,便能看见对岸的北塔山。老筏客的“花儿”落在河面上,和水里的星星跪地结拜,让这凄惶的声音被一河的星光收留,日后,便是兰州城的一道声音记忆:

兰州的木塔里藏着的经

五泉山下站着的空酒瓶

想断了肝花疼烂了心

望麻了阿哥的一对黑眼睛

——《兰州的木塔里藏的经》

告别兰州城,皮筏依次穿越桑园峡、乌金峡、小三峡、大峡、石门峡、车木峡、黑山峡,每一个峡谷都是考验筏工胆量与智慧的考场。回头时,故乡已远,兰州不见——

西宁的城,循化的面

积石峡里鱼不站

羊皮筏子赛军舰

“嗖”地一声过中川

昆仑的雪,黄河的浪

兰州城里逛一逛

万千的女子眼前过

阿哥把阿妹揣心上

——《羊皮筏子赛军舰》

羊皮筏子即将进入宁夏境内的青铜峡时,老筏客告诉马乌尕德这个地名。青铜之色,不就是故乡女子的脸色?思念故乡和尕妹的青年,再次让“花儿”漫过逼仄峡谷里的水面——

青铜的灯盏是十八转

降龙木刻下的是底盘

等上个千年者心不变

五百年修下的婚缘

——《青铜峡里青铜盏》

一路行来,马乌尕德和老艄公比赛般创作着、传唱着“花儿”,让单调又刺激的水上生活有了彩色,有了温度,有了快乐。“花儿”飘洒在千里河面上,一次大河之旅变成了“花儿”之旅,给马乌尕德的心上种下了一颗“花儿”的种子,像一副迷药,让他此后中了“花儿”的毒。

在宁夏平原上最大的城市银川靠岸,卸货、重新装货的日子,让他们在这座东靠黄河、西依贺兰山的城市度过几天美好时光。这柔润的城市羞怯而低调,像是藏在花蕊中的蜜蜂,这又成了马乌尕德漫“花儿”的一次机会——

白花花的雪者遮贺兰

西夏王朝成云烟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眼泪蛋蛋直往黄河灌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快到水上之旅的终点包头城时,远处的阴山扑入眼帘,天上却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情景让老筏客冲马乌尕德喊了起来:“尕子,还不漫个‘花儿’来?”

马乌尕德的河湟口音,在阴山下飞荡了起来——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水红花罩住了塄坎

若要咱两个的因缘散

除非九道的黄河水干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任何一条两岸有人居住的河流,都有自己的口音,“花儿”就是黄河从青海经甘肃到宁夏的口音,就像两岸的梨花,从青海贵德到宁夏的南长滩一样,就像梨花结成的果实被羊皮筏子载着沿河而行,被马乌尕德这样的筏工口噙着的“花儿”,随着一河浪花绽放的“花儿”,随波而漫在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原间的河道上。

返回家乡后,比马乌尕德家境更好的人家去尕妹家提亲了。想起苦恋的尕妹或许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马乌尕德只能用“花儿”表达自己的内心:

积石山根里的一眼泉,尕桶子担

桦木的勺勺舀不干

要得么我和尕妹的情谊断

三九天,青冰上开起一朵红牡丹

马乌尕德和那时积石山下的很多青年一样,没能摆脱被抓去当兵的命运,被强征到西宁的马家部队,经过集中训练后,就赶赴果洛、玉树一带镇压当地牧民的起义。“花儿”成了这一路伴随马乌尕德的盘缠,成了压在他心底的干粮,成了旋绕在他头顶的云彩。那些和他一起被征集的新兵,在高寒的雪域之地,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有往家里寄的钱两,只有随时会丢掉的性命。想家的时候,大伙儿会起哄,让马乌尕德漫上一曲“花儿”。那是一朵朵被移栽到适合格桑花盛开之地的“牡丹”,是从他家乡起步逆河而上的皮筏。在黄河沿岸,马乌尕德留下了一曲《黄河沿上的孤路雁》:

黄河沿上的孤路雁

石头上蹲了两千年

人家们成双(者)我打单

阳世上活下得可怜

在遥远的玉树草原驻守时,马乌尕德的心里越发放不下故乡和他的尕妹。在澜沧江边的一杯清茶里,他遥望黄河,漫起了《清茶熬成牛血》:

清茶(哈)熬成牛血了

茶叶(哈)滚成个纸了

浑身的白肉(哈)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气了

马乌尕德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就丢在了玉树的冬天。一个深夜,三江源地区玉树二十五族牧民联合发起的反抗回击中,马乌尕德被子弹击中。他明白,生命的丧钟已然敲响,在这尘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在激烈的枪战声中想了很久,最终发现放不下的就是“花儿”。

一股高腔像一列快车,穿过枪炮声、呐喊声、诅咒声、哭喊声构成的隧道;
一曲“花儿”像一叶踩着星星而行的快舟,缓缓地驶过高原冰冷的夜空,它像一趟长途列车进终点站时播放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像在江苏听到《茉莉花》和在浙江听到越剧《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在场交战的马家军和藏族牧民都听到了“花儿”中传唱最经典的那一句——

花儿(么)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者,是由不得自个家

血从肠子里往外涌,“花儿”从喉咙里往外涌,喊一嗓子就像往上提了一下血涌的闸门。马乌尕德刚唱出这曲“花儿”的前两句,在场的人仿佛听到了一道停战令,双方的枪声都停止了;
那两句高腔就像地上快速生出的一层层胶,黏住了交战双方的脚步;
那两句像量喉制作的活塞,堵住了交战双方的喉咙,让大家都说不出话、喊不出声。

刀子(哈)拿来头割下

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如今,听到这首“花儿”的人都知道,最后两句是拿木锨要扬到天上去的两撮麦粒,是能覆盖住星星之眼的两行飞雪,也是能把天空钻两个窟窿的子弹。再往下唱,马乌尕德明显感到气不够用了,胸腔里是棉花般的云彩在软绵绵地回荡,喉咙里总有什么被堵住似的,让他无法唱完最后的几个字。那是裂开底的布鞋,是断开了的裤腰带,是凝固在半空中的雪粒,是被哑弹塞住管孔的长枪。就像阿Q 临终前要努力画好那个圆一样,马乌尕德一次次努力,试图把最后那句唱得破了天、裂了地、碎了耳、分了心。然而,马乌尕德失望了、绝望了;
很快,随着生命的终结,他连失望、绝望的机会也没有了。马乌尕德没来得及唱出最后一个词,像突然被拦截到半空中凝滞的气团,只有马乌尕德看得见:那是那时的“花儿”在青藏高原上飘得最远的地方。

身为一个西北人,和南方的、东部沿海地区的诗友们聚会时,常常会被点将唱几句西北的“花儿”。彼时,才发现太对不住这种从黄土里长出的声音了,不是自己不知道唱词和调令,是“花儿”的曲调像一头难以驯服的烈马,确实不好驾驭、把握,有的高腔部分根本就唱不上去。那一刹那,真心佩服起那些挣扎在苦焦之地上的农人,大多是及时起兴,面对引起唱兴的场景、人物、时间,让歌词以最快速度涌进大脑,又以最快速度合着契合的调令,在含着浓浓旱烟味的口腔里来不及逗留,便如山间疾流撞开门户般的双唇,让那一嗓子或者回荡在穷人的精神狂欢中,或者飘荡在流落异乡的窘境中,或者如求爱礼物般递送到心仪之人的耳边,或者表达了对枯焦命运的不甘甚至抗议。二〇一七年夏天,我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同样遇到被同学要求漫一曲“花儿”的情景,幸好同班的青海作协秘书长、作家邢永贵用高亢的青海腔替我解了围。那个晚上,老邢一张嘴,就让那曲经典的“河湟花儿”《下四川》冲出宿舍,像一股失火后冲门窜窗般的浓烟向外传去:

一溜溜子山来,两溜溜山,三溜溜山

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诶,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一朵朵子云来,两朵朵云,三朵朵云

雨过天晴出了彩虹

诶,雨过天晴出了个彩虹

……

这段“花儿”词像是一条缰绳,给我牵出这样一幅图景来:下四川的长路上,替人驮货是一件辛劳的事情,穿过一溜溜山后又是一溜溜山,翻过群山的脚户们,穿风过雨后不说自己被淋湿的狼狈,而是说看到一道道雨后的彩虹,异乡的秋风里,单薄的衣衫难耐迎面而来的冰凉,一阵阵风里让行走于异乡古道上的脚户听见的却是爽朗的笑声,风声渐消,笑声渐远,晃荡于眼前且一路上陪伴着脚户哥的,是走骡脖子下的叮叮当当的串铃声,在伴奏乐般的串铃声里,骑在走骡上的脚户哥被摇晃得舒服不已。

以前我听“花儿”一般都是几句,歌词像黄土高原上舍不得用的水,精短得就那么几句。没想到,《下四川》却这么长,长得铺满从青海经甘肃到四川的千里长途中,为这凶险、寂寞、枯燥的行程,添加了诸多乐趣。在这个歌星占据荧屏和舞台的时代,邢同学的“花儿”自然赢得了满桌子的掌声,何况那天的酒桌上站立着一桶他从西宁空运过来的青稞酒。“花儿”遇上青稞酒,那岂不像海鲜遇上啤酒、鲜花饼遇上云南鲜菌?从那天后,同学们每到芍药居周围的街边餐馆聚会时,《下四川》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演唱曲目。

作为一个甘肃出生的人,我知道这首《下四川》是一曲被青海人借走的“花儿”,就像一个异乡的富足人家抱走了一户贫困人家的孩子后,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的,长大后却不愿回到贫困的故乡一样,这曲《下四川》常常被人以为是青海“花儿”。

每一首经典的“花儿”就如同一篇经典的文章,一首经典的诗歌,都是在一次次改动中形成的。我听过甘肃版的《下四川》,歌词是这样的:

今个子牵(来着哟噢),明(噢)个子牵

天天的每日牵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噢哟哟啊)夜夜的晚夕里梦见……

脚踩上这大路(来着哟噢),心(噢)牵着你

心中牵着你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噢哟哟啊)喝油也不长这肉了……

“今个子”“明个子”“晚夕里”等甘肃方言里的字词,让这个版本烙上了明显的甘肃口音。无论是青海版的,还是甘肃版的,我每次听到的都是一场赶着牲口走长路的悠叹,一丝情牵万里的眷恋,一种望乡早归的期盼。那不仅是一个或几个从陇上或河湟走出的脚夫,“赶脚”身份后的酸楚与悲苦,那是“花儿”离开它的故乡,向更远的异乡漂泊的试探、远足。

“花儿”的故乡究竟在哪儿?漫“花儿”的人,究竟在哪里出生又在哪里生灭?把陇上的《下四川》演绎成从青海走出的经典“花儿”的人,又是谁呢?对这些问题的追寻,让一位叫朱仲禄的老人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就认识了著名诗人叶舟。大学毕业时,我选择前往腾格里沙漠的一个风寒小城,以教师的身份养活自己的诗歌。叶舟在兰州的一家报社做副刊编辑,我偶尔去兰州和他见面,他多是带着我去农民巷的火锅店或小西湖的东乡手抓肉店。吃饭中间少不了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少不了唱歌,歌才是最好的下酒佐料,歌中少不了漫一曲兰州版的“花儿”。叶舟就是一座飞奔的灯塔,总是留给我这些县城写作者一缕灯光;
是一方诗歌的江湖,总让我领略到诗外之人无法品尝的甜味;
是一处芬芳着漫山遍野的文学之花的高丘,让我看到虫草与格桑聚会其间。然而,我最羡慕叶舟的是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二日那天,他在西宁城采访到了“花儿”传人朱仲禄,看到老人简陋的客厅墙上,挂着创作著名儿童歌曲《丢手绢》的音乐人关鹤岩先生题赠的四句话:

黄土无极,河水澹澹

花儿千首,兴观群怨

叶舟采访完朱仲禄一年多后,朱仲禄于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去世。

青海有两个人,他们活着时是我一度想拜访但因各种原因没能见到的,一个是诗人昌耀,另一个就是朱仲禄。那是两盏永远亮着的灯塔,矗立在高原,他们仿佛自高山奔流下来的两条支流,一条跳跃着诗的光芒,一条闪耀着歌的命韵,汇成了一条独属青海的高原之河。朱仲禄的出生地是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保安镇的永安村,但从学说话时起,听到家人说的话却是甘肃临夏一带的河州话,而且家人一直强调他们的根在河州。河州话,就像是黄河流经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缝隙地带的雪白鸽子,飞旋于大河两岸,成了黄南藏族和甘肃临夏两个州的民族共饮的水;
河州“花儿”,是他们共享的食粮。

长大后,朱仲禄才知道祖父朱成林是清末同治年间的战乱中,从位于今甘肃省临夏县桥寺乡朱家墩村逃亡到青海同仁的。那时,没有行政意义上的甘肃与青海之分,高阔的积石山像一峰高大的骆驼塑像,东侧的河州和西侧的黄南,就像两个紧紧依在驼两肋的包裹,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出于生计需求,常常来回穿越这四季积雪的“驼峰”到对面去讨生活。

十七岁那年,朱仲禄考进青海省当时的最高学府西北昆仑中学,遇见了在学校担任音乐教官的著名作曲家王洛宾,让朱仲禄的“花儿”枝杈得到一个好园丁的修剪:朱仲禄从王洛宾那里掌握了基本的音乐知识,也开始创作“花儿”。二十岁那年,朱仲禄毕业后回到家乡,和当地回族姑娘索菲亚的一次对唱“花儿”,让这两个不同民族的青年男女,因“花儿”相恋相爱结成夫妻。

二十七岁那年,朱仲禄考进中国人民革命大学三分部(今西北民族大学前身)。毕业那年,音乐人关鹤岩随西北文协采访团到兰州采集民歌,发现了朱仲禄那不一样的嗓音,让他的人生之路在此再次拐弯:前往西安进行音乐专业培训,随后在西安工作了十三年。关鹤岩后来曾给朱仲禄题字:“黄土无极,河水澹澹;
花儿千首,兴观群怨。”这题字后来被朱仲禄找人装裱后挂在客厅,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

一九五三年春的一天,前往甘肃天水至武都一带采风的朱仲禄,耳朵被礼县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放羊老汉唱的山歌撞疼了:

羊吃路边的青草哩

我唱山歌调调哩

掌柜手拿菜刀哩

要宰我的羊羔哩

和当地人聊天后,朱仲禄才知道,这里是甘肃人、青海人将食盐、药材、鸦片运往四川的驿站,四川出产的茶叶、丝绸、布匹也从这里进入甘、青、宁。甘、青一带的人称走四川为“下四川”,行走在这条古道上的人也被称为“脚户”。

朱仲禄对这首山歌进行了改编,成了唱红西北的“花儿”经典曲令。以那首陇中山歌曲调为基调、与作曲家刘烽编创的大合唱《下四川》,赴北京参加聂尔音乐周演唱会,被列为国庆十周年献礼作品。朱仲禄最初版本的《下四川》歌词是这样的:

一溜溜子山来,两溜溜山,三溜溜山

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诶,脚户哥下了个四川

今个子牵来明个子牵,天天牵

夜夜的晚夕里牵……

来自民间的小曲,像一簸箕一簸箕的小麦颗粒,被朱仲禄放进自己打造的石磨眼里,一圈一圈地拉磨后,从磨沿缝里流出的就成了细面。这些细面中,《花儿与少年》更是细面中的精面。

一九五六年冬天,为了迎接即将举办的全国专业音乐舞蹈汇演,朱仲禄向作曲家吕冰提供了取自甘、青民间小调的《蓝桥相会》《四季调》《五更调》的音乐、舞蹈、服饰、道具等全部素材,并以他最为熟悉的河州型“花儿”格式,写下了“春季里么就到了这……”的歌词,这就是后来誉满神州的青海民歌《花儿与少年》。“花儿”与少年的相遇,是怎样的语境?二〇二〇年春节期间,宁夏卫视的一档关于“花儿”的非遗节目上,我作为受邀嘉宾这样解释:

这明显是一曲与爱情有关的“花儿”。西北民歌中的“花儿”,取自牡丹与芍药,但不再指向某种植物,而是寓意少女,是追求爱情与富贵的花语;
再加上西北人说话喜欢在词尾加个儿化音,一种根植于西北的民歌就成了“花儿”。一方面从语言上显得亲切,一方面有了它的精神特质,是西北乡下少女那种“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的清纯与内敛。青海与甘肃一带传唱的“花儿”,就是专指牡丹和芍药的花语,是少女的化身,形成了河湟、河州两地“花儿”的特色。河州与河湟一带的东乡族、回族人迁徙到甘肃和宁夏交界的六盘山一带,受当地文化影响而形成了“六盘山花儿”,歌词中不再是单纯的牡丹,而是出现了胡麻、苋麻、韭菜等实用性植物,最有名的是那首《绿韭菜》。

“花儿”像风筝,飞翔的声音拽着朱仲禄的嗓音,不仅向中国音乐界的金字塔顶端视线中飞去,也因为《花儿与少年》随中国代表团参加了在莫斯科举办的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会文艺演出而绽放海外。他和青海的“花儿皇后”苏萍把那曲《花儿与少年》带到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后,更多的国人了解了这朵来自青海的“花儿”。

青海提供给朱仲禄创作“花儿”的不仅是题材,连一些歌名中的名字都带着明显的青海元素,如带有民族色彩的撒拉令、撒拉大令、保安令和带有地理概念的孟达令、互助令、东峡令、湟源令、西宁令等。

朱仲禄在“文革”中被关押了三年,命运残酷地和他开了个玩笑,小时候拼命学习想离开的贫困家乡,却迎接了他的再次到来:他被开除公职,遣送回出生的永安村,以生产队放羊人和护林员的身份,跟在一群羊的后面,走进尕玛沟放羊。

尕玛,藏语中是星星的意思。尕玛沟收留了朱仲禄八年的时光,

孤独的日子,对音乐家来说意味着创作的养分,对着寂静的山沟与高入云天的森林,他创作了《绿林放歌》《也有孙子买黄瓜》等“花儿”作品。一九七八年七月,青海省首届民歌大会上,朱仲禄漫了一首以“金晶花令”填词的《鸟儿出笼马脱缰》,标志着他再次“出山”,他被安排到青海省群众艺术馆工作。第二年,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参会的朱仲禄在会后的晚宴上即兴演唱了新编的“花儿”《河州三令·党中央蓝天哈擦亮了》。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八日,诗人吉狄马加前去拜望朱仲禄老先生。病榻之上,那躯残弱的身体里集聚着一个民间“花儿”传承者最后的力气,房间里飘起了一个守护“花儿”者的最后一次唱腔:

上去(这)高山(者哟啊呀)

望(啊哎嘿)平(了)川(呀)

(哎嘿哟)望平(了)川(呀哈哈)

平川里(哎嘿)有一朵牡丹(呀)

(哎)看去时容易(者哟啊呀)

摘去时难(呀)

(哎嘿哟)摘去时难(呀哈哈)

摘不到(哎嘿)手里是枉然(呀)

四天后的十四时十分,朱仲禄在青海西宁家中逝世,四天前的那曲《上去高山望平川》成了他留给人间的一曲绝唱。他撇下了人间的平川,沿着自己铺就的“花儿”之路,走向天堂中的“高山”,在那里继续俯瞰长满“花儿”的平川。

“来时,身子后跟着一片布;
走后,尘世里住下一个梦。”我不知道,他来到这尘世时,身后是否跟着一片布,但他一定在这尘世里种下了一个“花儿”疯长的梦。他只能让那句万年不死的唱词,犹如一朵巨大莲花盛开般、大河汹涌处漩涡般回转在内心:“刀刀拿来了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唱法。”这不死的“花儿”呀,和这永远不曾死去的人呀,相依偎在任何一个认真聆听的耳朵边。如果,朱仲禄能再多活一年,就能看到《花儿与少年》最辉煌的一次传播:二〇〇八年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以千人表演的豪华阵容向全球直播。这个把一生都献给“花儿”的人呐,就是一朵栖居在人间高原的“花儿”。

“花儿”在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交错地带上,如山间的小溪、春田上的野草,历经几代“花儿”歌唱家和歌手的努力,从河湟谷地升起一缕缕绿色,漫漶成了甘青交界处披山染野的大地衣装。

无论是河湟谷地碧绿的田野里劳作的人们,还是在甘、青相连的积石山下的宴席曲里,无论是高高山岗上的牧群中,还是开着车行驶在茫茫雪域的撒拉族年轻司机的远途中,带着翅膀的“花儿”总是在青海大地上飞舞。那是以另一种形式飞翔的哈达,是在视觉的高地上舞动的风马旗。这飞翔与舞动,以黄河支流大通河和湟水及黄河两岸为舞台,形成了来自民间的狂欢——“花儿会”。

各种“令”的“花儿”,就如来自不同地区、不同阶层的代表去赴会比赛。相聚在“花儿会”上,不仅是“花儿”的传唱者们“唱谈”的渠道,更是他们和大地的约会、与季节的合欢。河湟地区“花儿会”则是这些狂欢中最迷人的、规模盛大的聚会,吸引众多青年男女来参加对歌擂台赛,表达敬慕、思恋、赞美之情。那些曼妙的声音带着磁性,飞过的地方便似乎吸引着更多的耳朵倾听,更多的眼睛关注,更多的歌喉介入,更多的文笔创作,青海自然就成了“花儿”怒放的家乡。青海大地上,时光日历上记着这些因“花儿”而闪亮的日子:农历二月二、五月五、六月六。这些日子让我看到,“花儿”如高原上的牡丹,属于春天与夏天,永远生机盎然。

马乌尕德这样的筏子客、淘金者、脚户,让“花儿”踩着涛声、顺着流水、骑着骡马走向远方;
朱仲禄这样的艺术家,借助外界更高、更大的平台及收徒等方式,让“花儿”长上了飞翔的翅膀,飞向更为辽阔的远方;
还有一批特殊的、将“花儿”送到更远地方的人,他们是前往新疆的移民、拉面师、打工者,这是一条沿着祁连山通往天山的“花儿”之路。“花儿”呀,就这样,漫着,漫着,走远咧!

穿行在青藏高原上,沿途的寂寥是难免的。那些年,我常常会打开随身带的MP3,里面下载的藏族音乐和西部“花儿”成了排解心头孤寂的伴侣。那些传唱在青海大地上的“花儿”,那些河湟谷地的民间“花儿会”,那些我采访过的“花儿”歌手如野草一般执着地穿梭在大地上。那些未经任何技术化和商业化污染的泥土里长出的声音,那些去世的“花儿”大师留下的空白,那些年轻“花儿”歌手大河后浪般涌来,给西部大地甚至中国艺术园地里留下了神奇的一页。无论从哪一行阅读,都能从心灵深处聆听到这种草和土结合出的青铜般质地的声音,像高原上年年划过的罡风,硬朗、凄约、高亢、洁净、有力。

二〇二〇年春节前,接受宁夏卫视一档关于“花儿”的节目访谈后,走出演播大厅,和同期嘉宾、来自宁夏南部六盘山地区的“花儿”传承人吕秀峰告别,看着老人两鬓白发,突然就想起了朱仲禄,觉得在演播大厅里访谈时对“花儿”的理解还是没说够。好在,能在这里写出来:“花儿”,是冬天冰冷土炕上的一副热身子,是夏天热日头下的一碗凉浆水;
是光阴之嘴里嚼着的一块冰糖跌进熬着的罐罐茶,是贫瘠土地里的生生不死的一茬茬庄稼;
是疾病中的一剂药,是干旱大西北的一株绿荫;
是歌喉的信仰,是胸腔的希望;
是从口里射向天空又被弹回人间的箭头,是唱给大地长出喂养心田的口粮;
是从家里出发走向远方又带回家的盘缠,是划向枯焦生活土壤的铁犁带来的花朵;
是添进去粗粮淌出细面的石磨,是从胸腔里挣扎出来润湿咽喉的茶水。盘在西部大山里的路有多长,穿过高原林丛的水有多长;
对心上人的念想有多长,对穷困日子结束的盼望有多长,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有多长,“花儿”就能走多远。

一曲“花儿”,把地下埋的苦楚,心里压的惆怅,眼里含的爱慕,喉咙里回旋的心声,嘴里憋的不甘,唇边噙的心疼都能唱出来。

唉,还是叶舟在他的《花儿:青铜枝下的歌谣》中总结得好:“‘花儿’,是穷人的诗歌,贫瘠的宗教,汉语的净土,灵魂的抒唱,爱情的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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