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怀念四哥

南船北马,三会相连,中间又为友人写急待出书的序和为人写国庆朗诵诗,四哥去世时我正忙得焦头烂额!当时只写了一首绝句:“惊闻噩讯痛如何?秋风秋风哭四哥。泉下人间隔手足,撕心裂肺泪滂沱。”四哥远行两个多月了,始终割不断对他幽幽的思念。

四哥原名刘胤,同我原名“玺”一样,因从前识字人少,人们认不得,不会写,改用同音“印”。小时候,母亲常说,生我之夜,她梦见从我家屋后苤篮洼山尖下来一只老虎,闯入羊栏,咬了一只羊。母亲说,虎克羊,我属虎,四哥属羊,我生下来四哥大病,三个月不会说话。母亲向教书先生哀求死马当成活马治,扎了三针,四哥叫了一声:“妈……”我一出生,便欠四哥的情。

1949年,我们村被伪满州国划为“无住地带”,我家到头道沟山里垒石墙为居,冬天四哥割柴,我跟在他身边,听他唱歌、唱皮影戏,全不知内容,但悠悠地动情,也许,那就是撒在我心头的音韵种子。解放后,四哥十三岁便到我家老祖业山场二道沟砍木烧炭,吃点稀粥烂饭,一去就是一天。四哥烧炭,三哥卖炭,维持我家生计,后来,我才得以上学读书。在我兄弟五人里,四哥最魁梧英俊,读初中时我曾经和同学们说:“我有个哥哥虎背熊腰……”读初三,四哥送我入学,有的同学见了说:“一定是这个哥哥了……”四哥,曾经是我的骄傲。

四哥不只是长得帅,也聪明。他没读过一天书,自学认字,能简单记事。1957年,四哥脱产,任乡团委书记,因工资太低难以养家而退职。他没有拜师,会干木工活、瓦工活,附近许多乡亲的房子是他盖成,并上瓦,吊顶。不过,并非专业,平时仍以下地为主。他不会打算盘却当过生产队会计,队里分粮食、分钱,他用“倒扒皮”法算,比人正规算法还快。我担任村支部书记时曾规划过两个小小水利工程,并未动工,是四哥担任村支书后完成的,他即是指挥又是技术员。因近三十年雨少,小水利不曾发挥作用,他毕竟干成了。人拗不过天。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哥俩被当时所谓“巴黎公社式”,不提候选人大民主选举办法,同时选入文革委员会,我任副主任,是实际决策人,别的队搞“夺权”、“罢官”,反复折腾几个成分高的人,我却提出实事求是,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让群众心情舒畅,把生产搞上去,这使得有些经济问题的人惶恐不安,背后串连,非法集会,砸烂“文革”,又恶人先告状,编造罪名,说我是保皇派,斗群众,取得新调来的公社红色政权头头支持,七次报材料要把我打成敌人,因罪名不成立,未能得逞。最后一次逼着到我村下乡的公社专政小组签字,宣布对我“专政”。高压之下,同情我者众,但敢于公开站出来保我的,只有四哥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福申。四哥说:“刘章个人事我不管,运动中事,同在文革委员会,有我一份……”由于四哥一身清正,让反对者畏惧。宣布揪我,因罪名可笑,我不服,打手拉我,四哥保护,他的褂子被扯烂,公社人怕引起武斗,溜了,“红色政权”软了。由于四哥的保护,使我少受低头弯腰和皮肉之苦。危难时刻,是属羊的四哥保护了他属虎的弟弟。

我和四个哥哥都不曾口角,四哥爱我尤甚。我脱产,四哥占了我的房场,我还乡另找地方。七十年代,四哥家宰了一只鸡,让侄女跑一里多路,两次喊我……由于四哥爱我,他家的三个侄子、四个侄女,个个对我都亲……

四哥四十八岁那年,四嫂去世,他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孩子过日子,供儿子读书,二侄福悦,是我家族中第一个大学生,其艰苦可知!四哥患有严重心脏病,可喜的是儿女个个皆孝,侄子又办了医药公司,吃药没问题,前年还做了支架手术。我们兄弟都有散步走路的习惯,四哥每天在县城郊走路,这无疑对心脏有好处。可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四哥在散步后到散步友家小坐,血管出了问题,咽气时儿女一个也不在身边,这是天长地久的遗憾!

人愈老,亲情愈重,我差不多每周都要与哥哥姐姐通话的,四哥走了,惟有怀念!回首故乡兴隆,雾灵山下,柳河之滨,四哥沉沉稳稳地走着,走着……

我侄刘福荣

我侄福荣是我四叔的长孙。他更名丰硕,族人从小叫惯了,难改,我们仍然叫他福荣。

家庭的纠葛,很难说清,父亲早丧他乡,母亲和老叔不和,累及晚辈,由于我读书、工作在外,老叔死得也早,记忆中,我们叔侄没说过几句话。读高中时,为了和老叔改善关系,我问老叔有什么事要我办,老叔让刻个手章,我照办了。叔侄的交往,仅此而已,福荣的父亲刘山大哥和我四哥刘印,都是村里出头露面的人物,由于工作和家庭矛盾,哥俩不和,曾说:“坟地里见吧!”我儿向东诗《清明的早晨》写的便是对此事的感怀。一爷之孙,血脉相连,花甲以后,哥俩关系改善。

人到暮年,经常回望家乡,回忆童年、青年岁月。我常想,我爱福荣亲侄一样,其源也远。1958年正月,村里去了流动照相的,我把在母亲身边的大哥、四哥两家人呼来合影,母亲膝前五个姑娘,无一男孩,恰巧福荣玩耍过我家门前,那时他还没上学,没起名字,乳名杨根,我喜欢他,我喊:“杨根,来,照相。”他很听话,和我们全家一起照相,母亲一生唯一一张相,还是家庭合影,身边唯一的男孩便是福荣,那年他七岁。这张照片收在我全家合写的《亲情集》书里。

文革前,他的父亲是村里大队长,我是副大队长,是非颠倒,阴风滚滚,罢官夺权的1966年,他父亲是红色政权革委会主任,我成了被打倒的对象。一大晚上,开群众大会批判我,三个中学生念稿批我,现在是两个亲侄女女婿,一个亲堂侄,亲堂侄就是福荣,次日是星期天,我放羊,福荣替人放牛,同到一架山上,牛在坡上,羊在坡中,我喊了一声:“刘福荣,你下来。”他下来了,到我身边,也没叫叔,问了句:“啥事呀?”我说:“我们大人间的矛盾,你知道么?”他说:“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你还批判我。以后,长辈间的事,你别多掺和了。记住,无论到任何时候,我都是你老叔。记住了吗?”他点头:“记住了。”这个孩子真诚坦白,理智可塑。感冒年代,派性很重,换个孩子也许再骂我一顿。我没看错福荣,他一生都不是非。

“文革”后期,我被平反,上级拟让我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让我提名组建班子,我提名刘山大哥做我二把手,不是以亲堂兄弟关系,而是做为反对我的那一派最重要人物。那时尚未恢复高考和中考,上学由各级组织推荐。公社让我们村推荐中专生,我推荐了福荣。那时人们把上中专、读大学看得很淡,有的村根本不予推荐。福荣的上学,他父亲既未托我,在班子会议上也没反对。他从唐山美术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兴隆县文化馆,那时我已是文化馆副馆长了。我们叔侄成了同事。1976年我被借调到北京《诗刊》编辑部工作,我回兴隆,福荣为我买饭做菜。两代矛盾,见面扭脸、低头,亲近自我们叔侄始。

福荣在美术学校学的是陶瓷美术,却爱上山水画,毕业后又拜师著名画家贾又福先生,刻苦钻研,进步很快。他画山水,半写意、半工笔,注重写生,取法家乡奇峰峻岭,我到石家庄工作后,他知我乡情极重,1991年初秋,他以我的旧居为主体,画了一幅题名为《家园》的国画,并题有“画老叔老屋以慰思乡之情”的题款。画上有我亲手盖的房子,亲手栽的树,和大山,老松,砚潭,既是写真,又有必要的舍弃,因为半工笔半写意,形真神聚,让我非常高兴!在我经常落座的对面墙上,悬挂至今。有客来访,说到家乡,我指给客人,我在哪棵松树下哪间茅屋里出生,我在哪个山头被日本鬼子抓住,哪里是《归家忆》文中的小丘,哪里是《青山正补墙头缺》诗中的山坡……福荣把我的旧居捧给了我,那里有我五色的旧梦,天天面对。

1997年的除夕,我到楼下取信,恰巧投递员到了,他给我一个很重的信袋。打开一看,是福荣拍的我们小村的大山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把家乡的山山岭岭都拍了下来。我面对一张一张家山照片,思绪纷纭,心潮翻滚。回忆我的一生,回忆一个个乡亲,回忆小村的历史,诗的火花迸发,我写下了108行的长调古风《家山词》,写“群山莽莽复苍苍”自然骄子的大山,写小村“冬雪雕成水晶宫,兽走禽飞明镜中”的冬,写“夏雨翻成波千顷,雷电开出金芙蓉”的夏,写我出生在冰封大地,避敌在大山洞穴,“文革”牧羊,以及“思来石磨涕泗流”的离情,写“黄土炕上生儿女,黄土丘中埋祖宗”的一代代小村草民。我把《家山词》视为我诗词的代表作之一。我若写自传体散文,书写拟用《人生一首诗》,用《家山词》中诗句为脉络。福荣把生我的小村捧给了我,那是无穷的乡愁乡恋。福荣又以《家山词》为题作画,已经画了七幅,那是立体的诗。他不炒作自己,不张扬,轻财重义,每幅大画都要画十天半月工夫,不志卖钱,给亲朋收藏,以此为乐。

2008年春,福荣倡议,由兴隆县文体局和刘章研究会主办的写我的乡情诗词和用我的乡情诗词作画的书画展创作活动,由他具体操作。我的家乡兴隆举办了盛况空前的刘章乡情诗书法绘画展,2009年由县里出资,出版了《刘章诗词书法绘画集》。书中不仅收录了部分非兴隆籍的名家作品,还收录了兴隆画家画兴隆真山真水的风景画《气不忿》。《白云寺》、《老杨》、《天下第一碑》、《摆宴堂》、《八品叶》、《赤子泉》、《沟门子》、《字石峰》、《连环套》等兴隆名胜及风情,让我的白纸黑字乡情诗,有了形体,有了色彩。福荣的山水画厚实、凝重,在这次创作中,因诗意而用笔,有了自己的突破,许多画明丽清新。这种追求让我非常高兴。《刘章诗词书法绘画集》,是我藏书中百读不厌的书画集,最珍贵的书画集。一书在手,捧起雾灵山和故乡兴隆那片热土。福荣为它,不知倾注了多少心血和汗水!

作为一个山水画家,本应多跑些名山胜水,可惜条件所限,他只到过甘肃,尽管如此,他还是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他的画个性鲜明,走到展厅里,老远就能看出哪幅是他的作品。兴隆山水,烂熟于心,不同太行、伏牛的雄奇险秀,在他的笔下得到充分表现。他的画在省展获奖,并东渡太平洋,在日本展出。

我们这个家族,有十来支笔舞文弄墨,多为诗文,只有福荣一人作画。作为诗人,我有这样一个画家侄子,非常可心。他爱我,敬我,知我,给我的礼物珍贵无价。福荣与我叔侄亲密,他与向东无异手足。我家他的另外三个弟妹,都挂着他的山水画。在兴隆县城,有我十几个侄子、侄女,他为长,由于他善良,厚道,大伙对他无不敬重。

不藏人善,岂在远近,福荣侄贤,写此短文。

像春草般可爱的孙女

“苦雨严霜做美餐,荣枯不计自年年。寸心为报三春暖,铺地连山接远天。”这是我写给大孙女远芳题名《咏春草》的诗。我给她起名远芳,是希望她扎扎实实立根大地,做一个懂得报恩的普通草民。可爱的孙女没有辜负我的希望。

大孙女出生于1984年,那时我和他爸都才挣几十元钱,人口又多,除了饭和奶,没给她买过多少食品,那时小食品也不像现在这样多,会说话后,她嘴馋了说:“给我冲点感冒冲剂吧……”那童声在我的脑子里如雕如镂!有一次我和她奶奶领她过小学门口,正赶上家长送孩子,她说:“我上学不用送……”因为小学离家不远,她又不乱跑,她上学真的没用我们接送。她很乖,学校里演节目,让她唱歌她就唱,让她跳舞她就跳,那是她奶奶眼里最好的歌舞。她像青青春草,迎风起舞。

长天日月轮回,大地春秋代序。转眼她大学毕业,等待考研究生时,爸爸出差了,妈妈有事急着回娘家,她打电话说,她被锁在屋里了,我手里有她们家门的钥匙,要去为她开门,她在电话里说:“爷爷,不用,真的不用,屋里什么都有……”她在屋里读书、上网,学习七天。这在时下女孩里恐怕是绝无仅有!我和她奶奶背后里说,孙女这么本分、安稳,不会搞对象怎么办?我们的担心多余了。她没用父母操心找个朋友,小伙子知识面很宽,很朴实,博士生像个村娃。家庭也好,一门学问人家,实实在在却如田舍翁。说到将来结婚时,孙女对时下讲排场的长长车队,很不以为然,她说:“要那么多车干吗,其实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就够……”孙女像春草,扎根大地,不慕虚荣。

我们的家境已是今非昔比。她爸爸有高级职称,还断不了收到稿费。读研究生的孙女一分钱不乱花,在食堂买菜只买半个,学校补助的伙食费用不完。自己这么节俭,我因病住院,却舍得花十六元钱为我买红烧肉,还不知跑了多少商场,为我买了可以躺着喝水的杯子。奶奶胳肢窝多汗,研着难受,她不言不语买来雅芳止汗香体露。高考判卷,拿到了劳动报酬,为妈妈买了手机,为爷爷买了高级打火机,为老叔家小妹买了裙子……孟郊的名诗《游子吟》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一个孝子感恩的动人感叹,情通万古!纤纤小草,知报春晖,有此心足矣!孙女知感恩、报恩父母、爷爷奶奶,我坚信,一定会扎扎实实报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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