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外语的翻译家林纾

清末民初的作家林纾,原名林琴南,他始终坚持文言文,反对白话文,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当年他在《自由谈》上发表了哪些作品?一时无法考察。不过以他老人家那种摇头晃脑、一唱三叹的调调儿,写几篇风花雪月的文章,是完全可能的。但他是不是属于鸳鸯蝴蝶派,似乎还难作定论。单是“轻藐新文学作家”,还不能“自然地归属鸳蝴派”。鲁迅于1933年写的《夜来香》一文中说:“林琴南式的史汉文章已经少见了,鸳鸯蝴蝶派却比他走运,从新飞黄腾达了。”(《鲁迅佚文全集》817页)显然是把林琴南与鸳蝴派分开的。

1919年,新文化运动已蓬勃兴起,“桐城余孽”受到严重打击,白话文的普及已成不可逆转之势。他老人家气不过,使用笔名林纾写了《荆生》和《妖梦》这两篇滑稽小说,以宣泄愤怒。《荆生》的内容是说有由必美(影射陈独秀)、金心异(影射钱玄同)、狄莫(影射胡适)三人,相聚于陶然亭,大骂孔夫子,讨论白话文,结果被一“伟丈夫”荆生揍了一顿。《妖梦》则是写田恒(影射陈独秀)、秦二世(影射胡适)二人,提倡白话,反对古文,得到“白话大学堂”校长(影射蔡元培)的支持,结果被一个妖魔张口把三人吃掉。这两篇小说,反映出当时文化保守派气急败坏的心态。不过,除了用笔名发表小说外,林纾还有《致蔡元培先生的公开信》,对于北京大学“覆孔孟,铲伦常,废古文,用土语作文”等横加诋毁。

对于林纾的顽固守旧的态度,理所当然地受到新文化倡导者们的批评。不过对林文的批评,一般比较温和,蔡元培的《复林琴南先生公开信》,规劝多于批驳,解释多于斥责。鲁迅称林氏为“享有大名的林琴南翁”,他对《荆生》、《妖梦》多次加以讥刺,但笔下总是留有几分宽容,甚至还有几分尊重。而身受直接攻击的胡适,表现更为豁达。在1922年写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对林琴南有很高的评价。他称林氏是“介绍西洋近世文学的第一人”,是“替古文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甚至说:“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大的成就”。当时,有些新派文人对林氏的译书开展了批评,对此,胡适说道:“现在有许多人对被译的原书,既不能完全了解,他们运用白话的能力,又远不如林纾运用古文的能力。他们要批评林译的书,即就未免太冤枉他了。”这篇文章发表前,曾特意征求过鲁迅的意见,鲁迅认为“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鲁迅佚文全集》743页)鲁迅的赞同当然也包括对林纾的评价。

林纾在新文化运动中,是保守派;但在晚清末年,他在政治上是个革新派,在介绍西洋文学方面,更是个开拓者。

林纾于咸丰二年(1852)生于福建闽县横乡,家里世代务农。由于生活非常贫困,父亲随乡人去台湾谋生,林纾随母亲寄养于外祖父家。外祖父也是个贫民,一家九口,全靠母亲和姐姐为人缝纫刺绣来养活。当时同里有个老先生叫薛锡极,发现林纾天资聪颖,便教他识字读书,很快成了一个勤奋好学的小儿郎。此后十多年间,他读书勤奋,能文能诗,能书能画,一时名噪乡里。终于在光绪八年中了举人。

光绪二十一年(1895),康有为率领在京的举子,上书朝廷,倡导维新。恰在此时,林纾与同乡举人陈衍、高凤歧、卓孝复等,也到北京“公车上书”,抗议向日本割让台湾、澎湖、辽东,并请变法。三年之后,他又到北京与高凤歧第二次上书,反对德国占据胶州湾,并就筹饷、练兵、外交、内政四个方面提出建议。日本占领台湾,对林纾的刺激很大。他13岁时就曾到台湾去探视做工的父亲,26岁时又到台湾为病逝的弟弟料理后事,因而对台湾有深厚的感情。在此后的文章中,每提到割让台湾事,就充满悲愤之声。

戊戌政变失败了,维新救国的梦破灭了,林纾无可奈何地回到了书斋里,走到了讲坛上。而与此同时,也开始了他的翻译工作。但是,他根本不懂外语,连ABC也不认识,如何从事翻译呢?

事情起于一个叫王寿昌的人。此人是船政学堂的学生,从法国留学归来。有次谈起法兰西文学的盛况,林纾听后大为惊讶。他要王给他讲篇法兰西小说,王便把随身携带的La Dame Camelias讲给他听。林纾一面听,一面记,最后整理成文,取名为《茶花女遗事》。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引起了轰动。接着他不惜重金,通过各种渠道,购置欧美文学原著。然后请人给他“口译”,再由他进行“笔述”。其用力之勤,搜罗之广,译作数量之多,都是惊人的。据《鲁迅全集》第一卷的注释介绍,他翻译的欧美小说共有150多种。据沈行的《畏庐遗墨小叙》介绍,他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有170多种。另据芝加哥远东图书馆开列的林琴南所译小说书目,译作则近200种。台湾萧一出先生曾对175种林译小说作了分类:伦理小说8种,社会小说21种,传记轶事23种,义侠小说2种,讽世小说2种,政治小说5种……共计1000多万字。以原作者国籍区分,英国100种,法国27种,美国13种,俄国8种,瑞士2种,希腊、德国、西班牙、比利时、日本各1种,未详者4种。尚有交稿未印者17种,存目待访者若干种。(《清代通史》)

林纾的这些小说,大多由商务印书馆用重磅道林纸印成《说部丛书》,发行全国,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影响。由于清朝长期闭关锁国,当时的中国人根本不了解外边的世界。有人看到外国君主的照片,称为“魑魅毕见”;看了照片上外国女子穿着袒胸露背的礼服,称为“禽兽之不如”。一般国人只知道外国人金发碧眼,巨颡隆鼻,懂得声光化电,拥有利舰坚兵,到处掳财抢宝,都是江洋大盗。待看了林纾的小说,方知外国也有黑奴吁天,也有悲惨世界,也有爱国童子,也有孝亲弱女,也有多情才子,也有薄命佳人,也有悲欢离合,也有生死缠绵。对于文化人来讲,方知小说除章回体以外,还有另外一种写法。新文艺兴起时,一方面借鉴了明清以来的古白话文,另一方面则是借鉴了西洋的文艺作品。有些作家的名著就是受外国作品影响而写成的。林译的小说,等于提供了大量标本,使当时的新文艺工作者受到启发,因而对新文化运动也起了积极的作用。

林纾翻译小说的最大毛病,是经常删繁就简,任意割裂。有些译本印出来时还不及原著的三分之一。(当时梁启超、严复的翻译都有这样的毛病。)这当然是林氏的缺点,但也有多方面的原因。香港有位老先生叫高伯雨,熟悉清末民初的历史掌故,他曾写过一篇介绍林纾翻译小说的文章,文中引用与林氏合作翻译的某君给友人的信,大意是说与林氏合作是件苦差事,因为老头子对西洋的历史文化、社会制度、生活习惯、风俗人情以至日用器皿等一无所知,经常喋喋不休,刨根究底,使合作者不胜其烦,只好为其“略而言之”。香港中文大学的高克毅教授,对林译小说,特别是对林氏与魏易合译的小说作过研究,他说:“所有的林译小说都有讹译、错译或大段删节的地方。在这方面,他的合译者,包括魏易,未免难辞其咎,至少要负一部分责任。”林氏译书还有个毛病,就是经常忍不住要“插嘴”,想把自己的意见添加进去。他的这种企图,据说受到魏易等人的坚决反对。于是只好把意见改为眉批,而且还经常在正文之后来一段“外史氏曰”。在这些眉批和议论中,他哀时伤世,同情弱小,倡导正义,指斥邪恶,有时甚至慷慨激昂,抒发自己的爱国情怀。这都说明他的翻译,也是有一定的社会目的性的。他对自己译书中的缺点也供认不讳,他说“纾本不能西文,均取朋友口述而译之,此海内所知。至于谬误之处,咎均在己,与朋友无涉也。”(《孝女耐儿传》序)

尽管林纾的译书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在当时确是风靡一时,影响深远。老派文人喜欢看,因为他用流畅的古文,极尽抒情状物之能事。新派文人喜欢看,因为他用与中国传统小说不同的方法,介绍了异邦的社会风貌和奇事轶闻。当时社会上流行着一句话:书架上要是没有《新民丛报》和林译小说,就算不上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笔者幼年时在西北一个小县城求学,就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也能读到林译小说,而且一读之后即爱不忍释。特别是对于他翻译的迭更司的小说,如《贼史》、《滑稽外传》、《块肉余生述》等,都读了两三遍,那兴味就好像后来读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一样。有些精彩的段落,至今仍能隐约回忆起来,如:

玛丹见状,立即晕厥。因见无人搀扶,遂自倚墙至榻前,斜卧其上。良久,仍不见有送薄荷油者,遂微吟数声,徐徐而起,一手理鬓,一手抚心,颤声曰:余几疑不复在人间矣。

这是60年前读过的书,现在回忆,当然文字上会有出入。但这类片段一直存留于脑海中,可见影响之深。胡适说:“林氏译的小说,往往有他自己的风味。他对于原书的诙谐风趣,往往有一种深刻的领会。故他对这种地方,往往更用气力,更见精彩。”解放以后,《大卫·高伯菲尔》出版,使大家得见《块肉余生述》的全貌。但我细读之后,总是感觉不到读林译时的那种兴味。

笔者认为,林纾是旧时代与新时代之交的一个过渡性人物,他的译作是旧文艺向新文艺递变时的一种过渡性的作品。他是在旧纸堆中浸淫长大的,但没有去埋头整理“国故”,而是向他所不认识的语言,不熟悉的社会,去搜剥剖析,探骊求珠,其执着精神,不能不令人钦佩。近年来,很多出版社都在重印已故名人的旧作或全集,像林纾的旧作,估计不会有人再去重印。那么,他的业绩,他的影响,以及人们对他的崇敬,只能存在于老年一代人的心中了。(责任编辑 舒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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