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俊杰创作谈二则

从《烟雨东江》到《望穿秋水》

继长篇小说《烟雨东江》之后,我的另一部小说《望穿秋水》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我本来不是写小说的,也不善于写小说。长期做报纸的评论编辑,因而形成了逻辑思维的固定模式,不敢沾小说创作的边。1996年底,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当时虽不敢说还“年富力强”,但“心有余力”是真的。许多退下来的“退而不休”,写书作画,笔耕不辍。有些人则参加这个班那个班,或者钓鱼打麻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充实地度晚年。我平生笨拙,嗜好无多,又不想再写评论,于是想到写小说玩玩。

“玩文学”,我原先不太认同这种观点。中国文人历来有不同看法和主张。从曹丕的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到唐宋以来的“文以载道”说,认为文学是载道的,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还有一种观点,就是认为文学乃“雕虫小技”,“百无一用是书生”,后来发展成为“玩文学”一说。

老实说,我对这两种观点都能接受。我在从事评论工作时写过不少强调“文学教化”作用的文章,还批评过“玩文学”的观点。但坐下来认真地读读文学史,又面对创作现实,对“玩文学”的观点逐渐有些认同了。于是退休之后怀着“闹着玩”的态度尝试写小说。

我从1996年开始构思第一部长篇《烟雨东江》。所谓“构思”,也就是理一理自己的思路,想一想自己想写什么?后来确认,写自己的童年和客家民系的苦难和奋斗生活。

我是客家人,19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客家人聚居的赣南。20世纪二三十年代,特别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赣水那边红一角”,由于风起云涌的工农革命斗争,赣南地区产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余生于晚,没有参加那如火如荼的斗争,要写那时的革命斗争,没有生活经验。但我小时候听到了这么多革命故事,从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许多故事(也是老一辈人的往事)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我的创作“构思”就从这些故事开始。

我的第一部小说《烟雨东江》,以客家人的生活为底色,描写几代人的苦难历史,写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沧桑。我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开始写。写出初稿,仔细看看,很难说这是一部什么题材的作品。可以说它是革命历史题材,也可以说它是农村题材,也有人说是知识分子题材。我本想按照“题材说”进行修改,但又想,何必用“题材”去框住自己呢?心想,只要忠于历史、忠于生活、忠于人民就好了。也可以说,就是忠于原始故事,管它像什么呢?我几乎用了10年时间写出初稿,进行了两次修改。打印出来后,送给几位朋友,请他们提意见。我把稿子送给我几十年亦师亦友的同事袁鹰先生看,我说如果过得去的话,就打破常规给我写个序言。袁鹰先生看了,也写了序言,并在序言中给了我很大鼓励,说这部作品是“客家儿女恩仇录”,是“史诗性”的。我把稿子送给我的老同学何启治先生看。他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经他之手出过几十部长篇小说,是有经验的编辑家。他也给了我鼓励,说这部小说打破了过去用阶级和党派观点评价生活和人物的界线,并为此写了评论文章。我把稿子给作家出版社的资深编辑罗静文同志看,也得到认同。她支持出版,并愿做此书的责任编辑。

《烟雨东江》出版以后,在评论界和读者中都有些积极的反应,报刊上也发表了一些推介文章。深圳有位爱好文学的企业家,带着《烟雨东江》去马尔代夫旅游。他本想白天游玩,晚上休息时看看作为消遣,但一读起来就放不下手。据说,他一天到晚在房间看这部小说而忘了旅游安排,直到旅游结束才看完这部小说。回到国内,他立即找人与我联络,买断电影、电视剧的改编权,很快就签了合同,并着手找编剧进行改编。我的一位亲戚,在读完小说之后,能讲出小说的许多细节,并说正在看第二遍,感到有趣有味,还把其中有些描写词句抄下来。有位在北京工作的赣籍干部,看了这本书后,到赣南办公务时,特地到定南县(小说中的天南县)去找小说中描写的“天龙镇”,说要看看那里的美景和风土人情。还有湖南一位长期从事出版工作的老编辑,看后写了文章,谈感受,评得失,对小说的结尾也提出了很中肯的意见,看来也是读得很用心。我对这些反响都很留意,也很感动。

我回到家乡,有些朋友对我说,这本书以客家人生活为底色,写家乡事、故乡人,看后很亲切,但遗憾的是,县里有很多人物和情节没有写进去。他们误会了,把小说当成“县志”。我经过认真的思考,也感到小说确有许多不足,许多该写而没有写进去的故事和人物在敲击我的心扉。因而,我决定写一个姐妹篇作为补充,这就是我写《望穿秋水》的由来。

2013年长篇小说《烟雨东江》问世以后,我便开始构思《望穿秋水》。我想,虽然这也是写赣南客家人生活的作品,但它是另一个作品,故事和人物都不能雷同。我把心中“藏着”的故事和人物又重新“梳理”了一下,重新搭起了故事框架。这就是:自古以来,赣、闽、粤三省有一条古老的“盐米古道”,这是三省的经济命脉,是三省客家人的生命线,正如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川藏间的“茶马古道”一样。但这条“盐米古道”早已被忘却,也没有看到作家用小说形式写过,于是我决定写“盐米古道”。我以“风吹伞”下的百家村为核心,通过连接赣南、闽西、粤北古老的“盐米古道”上被称为“挑脚佬”(脚夫)的悲欢离合,展现客家人从抗战到改革开放这一漫长、动荡、曲折、艰难的历史征程中,求生存、图发展的精神及其独特的文化传统。我对中国客家民系乡土社会进行了现实主义的描绘,同时也对客家民系中存在的封建落后的思想观念,如“传宗接代”“迷信风水”等,以及特殊环境下形成的“痞子文化”,对生活中的假、恶、丑现象,进行了一些批判。

这部小说在结构上有些考虑,我构思了海峡两岸一对男女凄婉的爱情故事为主线的框架。这就牵涉到一些特殊的生活场景和人物纠葛,需要一些新的素材和故事。于是,我又回到家乡,请我小时候的玩伴,特别是我的三弟,讲了许多故乡的人物和故事,也就是进一步的采访吧。小说写另一个主要人物—台湾地区老兵刘求福的故事,要写到台湾地区的许多生活场景。为此,我和老伴一起到台湾地区旅游采访。从台北出发,经台中、彰化、嘉义、高雄、屏东、南湾、垦丁、台东、花莲、宜兰、基隆走了一圈,参观昔日的眷村,向老兵的子女采访往事,甚至见了一些退役老兵。从他们的口述中,我得到许多生动的材料。台湾地区的朋友还帮我买了很多讲述老兵坎坷遭遇的书籍,又使我增加了不少知识,使我在写作中增强了许多活生生的场景。

《望穿秋水》出版以后,也得到一些积极的反响。著名文化学者刘锡诚先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题为《客家人的现实主义展现》的文章,认为:“小说《望穿秋水》的题材选择以及对中国客家民系乡土社会的观照、现实主义的描绘,值得关注”;“在描写现实社会的矛盾中,对林商局长刘长发和金县长等‘贪官们’的批判,也很深刻有力。可以说《望穿秋水》在对生活中的假、恶、丑的批判性方面有很大的超越或突破。”罗静文同志在《文艺报》上刊文,对作品所表现的“家国情怀”进行肯定。著名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广西师范学院教授卢斯飞先生给作者来信说:作品“相当完整地、波澜壮阔地再现了客家人大半世纪的生存状态史、客家地区社会史、文化史和客家人的心灵史等,可谓匠心独运。《秋》书中刘求福、姚玉珍的恋情一波三折,令人太(叹)息,对刘求禄、刘长发为代表的‘痞子文化’的刻画,力透纸背”,“建议作家出版社做好准备,推荐参加‘矛奖’评审。”这都是对我的鼓励。我不知道年轻的读者喜不喜欢阅读。令我没有意料到的是,山东大学有位我不认识的研究当代文学的博士研究生,买了《望穿秋水》,找到我家,要我签名留念……这些反响都是对我的鼓励。

本来我还在构思一部客家人从大山走向世界(海外)的作品,想写成客家人系列的第三部,但我已年过80,力不从心了,只好放弃,也许留待我的女儿(青年作者)或另外的作者去完成了。以上谈了一些过程,就此作罢 。

我写《刘勰传》的三字经

经过3年写作,我的《梦摘彩云·刘勰传》,作为“中国历代文化名人传”丛书之一部,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媒体采访我,问我有什么体会,我说了三个字: “读”“化”“圆”。

关于“读”。刘勰一生留下的唯一一部文论著作《文心雕龙》,是世界文学理论宝库里的一颗明珠。要写好《刘勰传》,就必须读懂《文心雕龙》。这部产生于公元5世纪的文论经典,文字古奥,典故甚多,今人要读懂,有相当难度。全书虽然只有37746字,但其中征引书文共1466处,论及作家918人,论及作品1035部(篇),涉及17个朝代、86个帝王,论及文体108类。写《刘勰传》,对于刘勰所研究和评论过的作家作品不能不有所涉猎。此外,一千多年来,《文心雕龙》已成为一门显学,研究著作甚多。据有关专家统计,仅20世纪100年间,出版的专著就有230多部,发表论文2500多篇,这些著述也是要参考的。我本人从1958年开始研习《文心雕龙》,也有50多个年头了,参加过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召开的10多届年会和几次国际龙学研讨会,从书本上和国内外专家那里学习了不少东西。但这次写《刘勰传》,我觉得应该在掌握更充分的资料后才能动笔,因此,重读了一些理论书和专家们的一些研究著作,理了理思路,才得以理出一个头绪。

关于“化”。写传记和写研究著作是两个路子。写“学术著作”要立论正确,资料翔实;而写传记则有所区别,除了史料准确之外,还要写出传主生动鲜明的形象,因此不能“掉书袋”。我刚开始写作时走了一点弯路。为了把《文心雕龙》的理论价值讲清楚,我专门列了三章,阐述刘勰的理论贡献。原以为这三章写得最顺手,因为我在1987年出版过一部《文心雕龙美学》,这次写传把这部书的内容压缩为三章,自以为很精炼地介绍了刘勰的理论贡献。审读的专家们读了初稿以后,认为这三章体例上与全书有些不协调,读起来也显得枯燥,建议改一改。我再三反省,觉得专家们的意见是对的。我的主要问题是对资料没有“化”,没有把刘勰的理论“化”为传主的血肉。因此,修改时我对这三章重新结构,把刘勰的理论熔铸到他的人生经历中去。这样一改写,就没有“掉书袋”的感觉,从而使刘勰的理论贡献成为他有血有肉的生命组成部分。古人讲“化腐朽为神奇”。刘勰的理论很艰深,有些也不一定符合现在的需要,但不能说是“腐朽”。我把刘勰艰深的理论“化”了一下,但能否能达到“神奇”的效果,只有留待读者检阅了。

关于“圆”。刘勰生活的年代是1500多年前,当时虽然发明了“纸”,但还没有印刷业,各种图书都是手抄本。由于年代久远,留下的原始资料不多。关于刘勰的生平,仅有南朝萧子显的《南齐书》和唐人姚思廉的《梁书·刘勰传》有记载。但这个“传”,对于刘勰的家世仅用了25个字:“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祖灵真,宋司空秀之弟也。父尚,越骑校尉。”可谓言简意赅。今天要写刘勰的身世,这25个字显然就不够了。关于刘勰早年的生活经历以及在定林寺住了十几年,《梁书·刘勰传》只用了“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这区区49个字来概括。还有,刘勰出去做官,在东阳郡的太末做了3年县令,也仅用了“为太末令,政有清绩”8个字来概括,没有具体事略。我们今天写《刘勰传》,恐怕就不能那么简单了,否则把《梁书·刘勰传》复印若干份发给读者就是了。因此,我认为,对刘勰的经历,在不违背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可以适当地补充一些内容,甚至增添一些艺术的细节描写,使其生活经历更加有血有肉、更加圆满一些。我想,在传记文学的写作中,不违背历史又符合艺术规律的这种“圆”,也许是可以的吧。

我写《梦摘彩云·刘勰传》,在“读”“化”“圆”三方面下了一些功夫,这就是我的甘苦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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